做戏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冬日樱桃
那是三少对合钟明的承诺,自然让颜老司令大为光火。老司令不喜欢任何离经叛道的东西,纵然一时可以有,也应当快刀斩乱麻,不该把隐患留的太久。颜徵楠此举,是把两家已经破碎了的姻亲,强行拉到了一起,也把老司令原本的布局,统统打乱了。
这不该是一个蛰伏者该做的事情,这种过早的反叛,兴许会让之前所有的隐忍和谋求,都前功尽弃。顾嫣然没有立场去责怪他,又在心里不自觉将这个罪责怪到另一个女孩子身上。
她等他的回应,以一个公事公办的态度,可三少没有回答她。
他手里捏了个银晃晃的东西,顾嫣然低头瞥了一眼,怔了怔,放弃一般的,偏过了头,有些苦楚地合了合眼睛。
那是个雪花簪子。
她当然熟悉,也晓得是哪里的做工。旁人都以为顾嫣然从小生活在戏苑,又被颜徵楠收留了,一手调教长大。可她其实也曾经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纵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也不愁吃穿。
她父亲是晚清的珠宝匠,最得意的时候,做的首饰被送往过宫廷,因他手下的金银蝴蝶,生动精致,像要时时在女子的发间翻飞起来,受坊间许多年的追捧。
如果运营得当,加上洋人这几年狠下血本的出资,顾嫣然兴许能做个富家的大小姐,他父亲不定还能送她去读书上学。
可是他却好赌。
世界上再没有比赌博,更能摧毁一个家庭,顾嫣然记事的时候,她母亲已经因为多次的追债,而卷了细软逃走了。父亲白日里不见人影,晚上回来的时候总是烂醉如泥,他不打她,可也不管她。
旁人总劝她父亲,该另寻个妻室,然后生个儿子,传承下手艺,不然这样好的技艺,丢了可惜。可他父亲总是醉醺醺的,一面打着酒嗝,一面含糊着,“好罢,我哪一日手气好了,再攒一攒聘礼。”
顾嫣然后来每每想起她父亲的那句话,便像一个警醒,这世上哪怕是平淡知足的生活,也并不总会等着你,此时有,不定下一时便再难求得了。
她父亲最后实在欠了太多的赌资,被赌场的人追打,最后砍掉了一只手。
从此再也没有翻飞的金银蝴蝶,也没有什么声名远播的珠宝匠,更不必攒什么聘礼,期盼哪一个朴实得力的妇女重新撑起这乱七八糟的家庭,只有一个蜷缩在草堆床板上,呼吸微弱,满身血污臭气的中年男人。
她那时候怕极了,若不是那个男子时不时的呻吟声,她总担心哪一刻父亲便死在了床板上。她还这样小,不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恐惧。
渐渐地她父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只偶尔睁开眼睛,被她喂一些米水。直到有一日,那一天的阳光很好,那个年轻时曾名声在外的手艺人,突然强撑着坐起来,眼睛里有一些说不出来的神采。
他看着她年幼的,满脸污渍的独生女儿,突然开口,“你去,把我的工具盒子那过来。”
她便这样学会了她父亲的技艺,其实只是一些皮毛,可是千百年来,手艺人的工艺,都只传给家中的男子。在她父亲的尸体被草席裹走,准备仓促下葬时,顾嫣然抱紧了父亲的工具盒子,和几本破破烂烂的手艺书,同她父亲磕头,做最后的告别。
那便是他留给她的所有东西,没有嫁妆,也没有金钱,甚至第二日她就被远方亲戚卖到了戏苑。
可是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至少她人生里收获的第一份礼物,是做一个继承谋生之计的女孩子。
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那个雪花簪子,也是出自她的手里。三少原本问她首饰在那里打的,顾嫣然只委婉地说可以将要求告诉她,她去寻人。三少只当她是不愿意透露,便给了她一张图纸。
顾嫣然的目光重新投到他手里的那个雪花簪子,真讽刺,她和他的关联,居然建立在另一个女孩子身上。
可这也没有什么,她笑了笑,再大的悲哀和苦痛,只要她愿意,都可以变成一句轻飘飘的,也没有什么。
她抬起头,带了一些怜悯的宽慰,“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
颜徵楠抬头,看向她,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明明暗暗地闪了闪。
多日里来的自责,不论是合老爷子,还是他父亲,都明里暗里地表示,一切祸端的缘由,其实在他。是他没有把握好尺度,是他在家里耍起铁腕,却没有想过后果。
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每一次回忆里的失误和自负,都像淬了毒的匕首,一次次扎在已经溃烂的皮肤上。
是他让她这样失望,是他让她不愿意再停留。
原来《夜莺》这个故事,并不是说给合雪朝的,而是说给那个在遥远的东方宫殿里,在华丽的装潢和精巧的布局里长大的,颜家三少爷。
故事说了千百遍,可他却还是做了同样的蠢事,甚至更愚蠢残忍一些,他费了心思的,想要将讲那只在枝头上,在阳光下,自在唱歌的夜莺,变成一个上了发条的,水晶质地,镶着珍贵宝石的人造小鸟。
于是她飞走了,就像故事里一样,因为阳光与自由,远比在皇帝的床头,日日为他一个人歌唱,精彩许多。
人总是以为自己把握了一切的真理,然后犯下他们道听途说过许多次的致命错误。
颜徵楠痛苦地低下头,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深处揪起来,让他几乎想要蜷缩起身子,压抑住这种漫长而没有止境的折磨。
他最得力的下属,此刻蹲在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像要同他共同承担所有难以招架的罪恶感和自我唾弃。
顾嫣然轻声安慰他,“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
夏夜里的一道闷雷滑过平静的夜空,雪朝从梦里惊醒。
此刻她躺在她父亲的朋友同她寻的,在法国马赛的一间二层公寓里。楼下住着房东一家,楼上便是她的空间。仆人还没有来得及找,于是雪朝白天放下行囊,只能自己将去烧一些热水。
被单已经被房东太太铺得齐整,可她想要洗一个热水澡,将这一个多月的疲倦和奔波洗去了,再好好睡一个好觉。然而浴缸上面有些陈年的污渍,让习惯被丫鬟伺候洗浴的大小姐,一面嫌恶,一面无可奈何地叉腰。
雪朝总不能等找到了合适的女仆,再去洗澡。大小姐第一次拿起刷浴缸的刷子,却不会用,做的辛苦又艰难,好容易大半个浴缸刷得勉强干净了,她已经气喘吁吁,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
旁人最爱意淫落魄的富家小姐,觉得她们做不好辛苦的劳力,容易将东西搞得一团糟。其实机械化的劳作有什么难的,难的是被疲惫折磨的神经,和常年随心所欲造就的,薄弱的意志力。
她想站起来,未注意到方才的清理的肥皂水,流到地上,雪朝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雪朝的眼圈下意识地便红了,鼻头酸涩地想要哭出声。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逼自己忍住,并没有谁会宽慰她,或者帮她完成这些事情。雪朝咬了咬嘴唇,忍着酸痛坐起来,看膝盖上磕破的皮。
没有什么可怕的,她告诉自己,可是海上漂泊的疲惫,孤身一人的不安,异国他乡的惶恐,连带着她心里那些不愿意宣之于口的眷恋,被一时间剧烈的疼痛动摇了。眼泪不受她的脑子里疯狂的叫停,像她身体里最脆弱最吃不得苦的那一部分,大滴大滴地涌出来。
其实摔一跤不是什么坏事情,反而难得有了一个哭泣的好借口。人因为疼痛而哭泣,虽然无能了一点,可远胜于为了惶恐不安,和隐秘的眷恋哭泣。如果为了那些东西落泪,便是软弱,是懊悔,是印证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太疼了,在这里哭一哭,便可以过去了。
情绪宣泄过后,这些讨厌的难题,仿佛给了她更多的斗志,教她不愿意便这样被打败了,像法国小摊上每一本粗制滥造的爱情故事里,虎落平阳的贵族小姐,从此被生活折磨地一蹶不振,变得怨声载道。
雪朝扶着浴缸,努力站起来,她面上还挂着眼泪,却好像有了新的力量一样,忍着肌肉的酸痛,奋力地去刷浴缸上迈进剩余的污垢。她一面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一面逼迫自己,从所有负面的思绪里走出来,去规划明天的行程。
比如托人找一个得力的女仆,再比如同房东太太多说几句话,对这个城市多一些了解。
这些都是她要一步一步完成的,就像每一个从家庭里走出来,支撑起自己生活的合家子女,都是靠这些事情,循序渐进,踏实稳健,继承下来这个家族该有的坚韧和顽强,而不被财富和物欲腐蚀掉。
所有的这一切,都从一个自力更生的热水澡开始。
做戏 雪朝 番外(二十三)
冬季的马赛虽比不得信州那般寒冷,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雪朝还是愁苦了许久。但凡室内都开了足足的暖气,可从公寓到学校的汽车,总是十分煎熬。
尤其是早上,雪朝在温暖的被窝里被女仆喊起来,都是场痛苦的拉锯战。放在她床头的早餐虽然香味浓郁,可她还是禁不住在被窝里缩了缩。
雪朝偏眼看了看窗外的飘雪和光秃秃的枝干,便有些打退堂鼓了,又翻了个身子,在被窝里闷闷地,“我觉得自己不舒服,兴许是发烧了,便帮我请假罢。”
那女仆答应的很欢快,可手上的帮她准备上学衣服的动作,并没有停下。
果然没有过许久,雪朝蓬乱着头发,坐起来,有些挣扎地挠了挠头,然后从床上起来,去穿拖鞋洗漱。
比起刚来法国的手足无措,生活逐渐平稳和安定下来。雪朝有了一个很得力的助手,叫sylvie,一个从乡下来做工的姑娘,总是红着一张脸,做事情很麻利。
房东太太还同她联系了一个可靠的司机,准点接送。可惜汽车两面透风,雪朝每每早上去往学校,都要将自己缩在厚厚的大衣和围巾里,以此来度过煎熬的路途。
除此之外,雪朝得空的时候,还要去看一看合家在马赛市中心开的一家珠宝铺,那里由她的一个远房叔父帮忙照料,渐渐地要将背后的管理权转到她的手上。
十九世纪末开始,日本服饰的浪潮开始席卷法国。合家在几十年前便借着这股风尚,在马赛和巴黎,将珠宝行当扩展到了服装,从而打开新的市场。
从一开始在传统丝绸裙子上添加日式的传统纹样,到之后从中国进口丝绸,到日本进行压制,再在合家的艺匠手下做成和服风格的西式浴袍。枝叶庞大的家族,太擅长在短促的的时尚里,依托成熟的产业线,利用对新潮流的狂热,快速收割财富。
比如那位远房叔父,其实没有人知道他姓合,很多人都喊他渡边先生,以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东洋人。那其实是他外祖父的姓氏,总归他也说了一口地道的日语,便很心安理得地在法国做日本的生意。
混迹海外的生意人便是如此,若是明日印度的风尚也在这座海港城市风靡了,大抵他们也能想办法开一家新店,再雇一个姓拉吉普特的新老板。
雪朝昨日帮他同一个巴黎来的富商妻子周旋,实在是有些困倦了。做一笔生意,总是比在学校里完成一个功课,或者耍小聪明得到一份父亲的嘉赏,要难的多。那位富商妻子十分挑剔,恨不得将雪朝的祖上八辈都考察了个遍,时不时还咕哝着,“上回便被几个南亚人骗了,料子不好,纹样也是错漏百出,让我出尽了丑。”
那有什么法子?雪朝在心里翻个白眼,一群追逐短暂风尚的洋人,不了解背后的文化,看不明白竹子和樱花,也搞不清楚中国和日本的区别,却又挑剔的很。
可她面上仍旧带着笑,因她真的耍起了小姐性子,败的是合家在法国一点一滴积累的口碑。雪朝同那富商的太太一页一页地翻着纹样,连她那些荒谬傲慢的问题,也都带着不变的耐心和热情,细致地回答。
那是个笔重要的交易,因那富商的妻子准备办一场服装沙龙,打着亚洲风潮的旗号,邀请的人群,甚至覆盖了英国的贵族。若真的谈下来了,不论是这一次沙龙带来的利润,还是对合家在欧洲的生意与名声,都很有长远的利处。
因此再荒谬的客户,考虑到她背后的巨大商机,雪朝也要保持十二万分的尊重和体贴。
华人在海外做生意,除了商贾本身的谨慎和周全,还要忍受许多讥嘲和歧视的目光,以及政府、商会苛刻的监管。恨不得晚关20分钟的店铺,或者压低了价格,便要被盖上标签地指责。
如果说小时候的雪朝,因家庭的富足和庞大,拥有其他女孩子没有的底气,而不自觉地傲慢。一个寒假帮助家里打理生意的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家族的底气,是靠许多分散成小小单元的店铺,长年累月的耐心、恭敬以及妥协,来组成的。
那些躺着做生意的寡头,多半背靠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可以用枪炮与铁蹄为他们打开新的市场。弱小国家的商贾,便是付出了十万分的血汗,勉强维系了财富和地位,也总是容易低人一等,因不管是客户还是民众,都会透过他们,去看某一个衰落的文化,不怀好意,又趾高气扬。
可是商业的残酷,不平等的种族,并没有让雪朝觉得沮丧。过往无忧无虑的生活固然快乐,却并不精彩。她喜欢陪着叔父去看刚刚漂洋过海抵达马赛的布匹,也喜欢那些隔着地中海,从非洲北部送来的,华丽纹样的珠宝。
它们还只是粗略的原料,未经雕琢,要经过裁剪和设计,才能变成光彩夺目的东西。美好事物的光辉,是原产地的落后与破败,所无法掩盖的。大工业之后的富商贵族们,终于厌倦了高度分化的工业文明,开始追求手作和艺术的内在价值,想要透过独一无二的手工服饰,去看背后的美感。
l’art pour l’art (为艺术而艺术)也被提出来,对美的追求,甚至不需要拘泥于功用,只需要美,便足够了。
美与追逐,就是机遇。
雪朝很喜欢这一切,不管是迎合新的潮流还是寻找新的商机,都让她兴致盎然。商业的交际也并不是总这样的煎熬,比如上一回有一个英国来的女商人,她们一起在喝清酒,聊到了新艺术运动和唯美主义,雪朝放松地歪在桌子上,去喝温过的清酒,“art for art's sake? 谁在乎呢?”她眨了眨眼睛,像上个世纪西方社会因为恐慌女性出去做工,而塑造的邪恶女反派,“都没有一瓶好的saké(清酒)来的好,你说是不是?”
如果有新的冒险和征程,她也可以不是那个被宠坏了的,总是脾气很坏的女孩子。雪朝在给爸爸的信里,难以掩饰她对新生活的满意,“我喜欢现在这样,以前我发脾气,并不是你们对我不好,是我很不开心。”
她想了想,又更具体地落笔,“现在也会遇到对我不好的人,可是生活更有趣了,我不在乎他们,只要想到明天要做的事情,会有的挑战,我就觉得很兴奋。”
她的哥哥听说了,特地打电话鼓励她,“呀,你要成为一个女商人了!”
雪朝觉得很庆幸,因她每迈出的一个脚步,爸爸和哥哥总是这样同她捧场,从不过问她下一步是什么,也不怕她志得意满,或者故意挫伤她的锐气。反倒是她自己有点不自信,“我会成为一个厉害的女商人吗?”
“要有野心,我的小妹妹,”合雪闻在电话里带着笑,“如果你选择自己去闯荡这个世界,而不是靠父亲或者丈夫的保护,你就一定要有这种东西。”
“它会带着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有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想去问一问远方的那个男子,过得如何。越是同更多的人接触,和各色各样的人费力周旋,遭遇了各种荒唐但无能为力的挫折,雪朝似乎越能对这个世界,抱有更多的同理心。
她开始学会透过不同的立场和观点,去看背后的让步和善意。
每当她对这个世界和人性有了更多的理解,又会忍不住想到从前和颜徵楠相处的细节,从而看到她曾经忽略掉的,宽容和温暖。
到了最后,雪朝自己也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信州了,愤怒和恐惧褪去之后,她会忍不住想,也许当初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也许也不至于闹得这样难堪。
离开信州,诚然这是一个好的决定,就像爸爸说的,她不能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就去做一个少奶奶,抬头便可以看到几十年的人生轨迹,半点乐趣也没有。
在信州做一个少奶奶,和在马赛做一个快速吸收新知识的女商人,似乎是两条完全不同的河流,各自奔腾,而她只能选择其中一条。在那之后,另一条是前往山川还是湖泊,会有渔船还是渡轮,都与她再无干系。
可是很多个夜晚,她坐起来,抱起了身边的枕头,会忍不住将它当做是从前在她身旁,听她絮絮叨叨学校生活的那个男子。
她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他。
比如她今天学会了开汽车。
比如富商的妻子真是讨厌,但是为了小钱钱,雪朝决定忍一忍。
又比如,她赚到了第一桶金,开了一个新的账户,并答应爸爸给他寄一箱最好的红酒。
那么你呢?她问那个白色的枕头。
你会不会也喜欢红酒?又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又或者已经忘记我啦?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生气。”雪朝戳了戳那个枕头。
但是。
你还好吗?
可是合雪闻却不愿意告诉她。
“不要再去问他了,你干脆装作不记得他这个人。”她哥哥的声音有一些生硬,“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全,便将你嫁出去,爸爸已经把一切处理好了。”
似乎他内心对他的老朋友是很抱歉的,有一些没有表露的愧疚,“总归往后你们也不会再见面了,这样对你也好,对他也很好。”
雪朝并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十三四岁的时候,叛逆又张狂,和爸爸吵架以后,她也曾经背着小行李自己跑到渡口,打算跑掉。只不过最后被爸爸的人追回去了,还狠揍了她一顿。
这个世界上,只有从家人,才会不存在诀别。说了再过分的话,跑得再远,总还有回去的一天,也总还能哭一场之后,一起吃一顿饭,然后相亲相爱,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
可是其他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许多人,也许都不需要告别,只需要一点生疏,一次难看的脸色,一封没有回音的书信,便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从此天各一头,再无干系。
更何况她做的这样过分。听哥哥说,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雪朝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所有她惹的祸事,会有家里来收场,本以为这一次也会一样,父亲会处理得当,不让任何一方吃了亏。
可似乎并不是这样。
大抵颜徵楠被吓了一大跳,一面惊魂未定,一面还要同她解决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雪朝叹了口气,她有点抱歉,可是有些事情,做的太绝,纵然她也会愧疚,也没有办法将道歉宣之于口了。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每当她遇到了特别快乐的事情,她会在小罐子里放一枚法郎,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自由与快乐,终究建立在对颜徵楠的伤害上。
雪朝托着腮,看着那个透明的玻璃小罐子。
也许哪一天,他不生气了,她就可以同他送一个什么东西。
会有那么一天吗?
应该会有吧。
从七月开始,信州城的杂志社日子并不好过。
把持信州政商的颜家三少爷,似乎终于从妻子远行的颓废走出来,手段较之前强硬了许多,对革命党和报刊业都一副赶尽杀绝的态度。
连以往在公开场合对学生运动的温和有礼,也变成一张冷峻强势的脸,让颜老司令都有些看不下去,想要敲打他。
可是并没有什么用,颜徵楠已经在府外另寻了住处,像是一种沉默的独立宣言。
吴珍妮第十几次收到《郁金香》杂志社被审查的消息,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同她丈夫抱怨,“我真不知道那个三少爷在想什么?他自己老婆跑了,气撒在我们头上?”
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论断,颜徵楠对革命党的发难,是和之前合雪朝在乐团的口角,与她最后投湖有关。吴珍妮的侄女,曾经信州大学的乐团团长,幸好被她及时送到了广东,不然不定要遭什么劫数。
也幸好《郁金香》只是发表一些女子的爱情故事,又同信州文化部的几位要人关系不错,才只是被频频审查,没有被查封。
可其他报刊和革命党暗中运营的商铺,便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一时间哀声载道。有人说颜徵楠是借着革命党的由头,在着手肃清政敌,要和他大哥颜徵东明面上分庭抗礼。
顾嫣然忍不住提醒三少,“会否太激进了一些?”
新修的办公室里,颜徵楠在看刚刚送来的电报,听到对面女子的问话,没有抬眼,声音也无什么波澜,“不强硬一些,老东西们就以为我真的没有本事。”
他顿了顿,又将电报扔到一旁,声音带了嘲讽,“你是最近很闲,没有事做,还是来看我精神状况还好不好?”
他这个人,往日里温和的表象下,其实傲气又刻薄。顾嫣然无谓地耸了耸肩膀,这位顶头上司曾经说过,最讨厌她用一副很了解他的目光,看着他。
这种言辞到了西方的小说里,多半是要有个浪漫的下文,最后曾经的讨厌变成了心心相印,因他们跨越了阶级和身份,是真正灵魂的伴侣,可以携手度过余生。
这是许多平民女子幻想过的美好结局,连《郁金香》杂志社都会时不时刊一些这样的小说。
可是颜徵楠,这个傲慢又功利的男子,讨厌就是讨厌,并不会转变成某种被理解,或者被欣赏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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