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鹿鼎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金庸
阿珂惊呼:郑公子,你怎么了却听不见答应。韦小宝道:他来闹新房,钻到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快放开我韦小宝道:别动,别动阿珂手肘一挺,撞在他喉头。韦小宝吃痛,向后一仰。阿珂脱却束缚,忙要下床,身子一转,压在毛东珠胸口。毛东珠吃痛,一声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谁,极度惊恐之下,更是没丝毫力道,忽觉右足又给人压住了,只吓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这许多男人
韦小宝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说道:阿珂,快出声,你在哪里阿珂心道:你就杀了我头,我也不作声。韦小宝道:好,你不说,我一呀摸,二呀摸,一个个的摸将过来,总要摸到你为止。忽然唱起小调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位美人儿。美人脸蛋象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调,双手乱摸。
忽听得院子中人声喧哗,有人传呼号令,大队兵马将几家妓院一起围住了,跟着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丽春院来。韦小宝知道来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扬州的官员,心中一喜,正要从被窝里钻出来,不料来人走动好快,火光亮处,已到了甘露厅中,只听得玄贞道人叫道:韦大人,你在这里吗语音甚是焦急。韦小宝脱口答道:我在这里
天地会群雄发觉不见了韦小宝,生怕他遇险,出来找寻,知他是带了亲兵向鸣玉坊这一带而来,一查便查到丽春院中有人打架。进得院子,见几名亲兵死在地下,众人大吃一惊,直听到他亲口答应,这才放心。
韦小宝耳听得众人大声招呼,都向这边涌来,忙站起来放下帐子,至于两只脚踏在谁的身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帐子刚放下,玄贞等已来到房中,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见到郑克爽晕倒在床前,都感诧异。又有人叫:韦大人,韦大人韦小宝叫道:我在这里你们不可揭开帐子。
众人听到他声音,都欢呼起来。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担足了心事,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
韦小宝藉着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从床上爬了下来,穿上鞋子,说道:我用计擒住了好几名钦犯,都在床上,大伙儿这场功劳不小。
众人大为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没,其时也不便多问。
韦小宝吩咐将郑克爽绑起,用轿子将阿琪送去行辕,随即将帐子角牢牢塞入被底,传进十余名亲兵,下令将大床抬回钦差行辕。亲兵队长道:回大人,门口太小,抬不出去。韦小宝骂道:笨东西,不会拆了墙壁吗那队长立时领悟,连声称是,吆喝传令。众亲兵一齐动手,将丽春院墙壁拆开了三堵。十余人拿了六七条轿杠,横在大床之底,将大床平平稳稳的抬了出去。
其时天已大明,大床在扬州大街上招摇过市。众亲兵提了肃静、回避的硬牌,鸣锣开道,前呼后拥。扬州百姓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大床来到何园,门口仍是太小。这时亲兵队长学了乖,不等钦差大人吩咐,立时下令拆墙,将大床抬入花厅,放在厅心。韦小宝传下将令,床中擒有钦犯,非同小可,命数十名将劣诮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厅四周团团围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头陀等前来劫夺。
花厅四周守御之人虽众,厅中却只有一张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韦小宝心想:刚才在丽春院之中,如此良机,七个美女却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过了谁,还有谁没抱。咱们从头来过,还是打从一呀摸开始。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开帐子,扑上床去。
突觉辫子一紧,喉头一痛,被人拉住辫子,提了起来,那人左手叉在他颈中,正是洪夫人。隔了这些时候,迷春药酒力早过,洪夫人、毛东珠、方怡、沐剑屏四女都已醒转。双儿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渐渐解开。只是大床在扬州街上抬过,床周兵多将广,床中七女谁也不敢动弹,不敢出声。此刻韦小宝又想享温柔艳福,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脸色似笑非笑,低声喝道:小鬼,你好大胆,连我也敢戏耍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陪笑道:夫人,我我不是戏耍,这个那个洪夫人道:你唱的是什么小调韦小宝笑道:这是妓院里胡乱听来的,当不得真。洪夫人低声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韦小宝笑道:属下白龙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号令,属下遵奉不误。
洪夫人见他说这几句话时嬉皮笑脸,殊少恭谨之意,啐了一口,说道:你先撤了厅周的兵将。韦小宝道:好,那还不容易你放开手,我去发号施令。洪夫人道:你在这里传令好了。韦小宝无奈,只得大声叫道:厅外当差的总督、巡抚、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们大家听着,所有的兵将通统退开,不许在这里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辫子,喝道:什么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胡说八道。说着又是用力一扯。韦小宝大叫:哎唷,痛死啦
外面统兵官听得他说什么总督、尚书,已然大为起疑,待听他大声呼痛,登时便有数十人手执刀枪,奔进厅来,齐问:钦差大人,有什么事韦小宝叫道:没没什么哎唷,我的妈啊众将官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洪夫人心下气恼,提起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又叫:我的妈啊,别打儿子洪夫人虽不知他叫人为娘,就是骂人婊子,但见他如此惫懒,提掌又待再打,突然肩后天宗和神堂两穴上一阵酸麻,右臂软软垂下。
洪夫人一惊,回头看是谁点了她穴道,见背后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错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点去。方怡道:不是我侧头让开。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后两只手伸过来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剑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师姊点你的。她见到点洪夫人穴道的是双儿。毛东珠提起手来,打了沐剑屏一掌,幸好她已全无内力,沐剑屏并未受伤。毛东珠第二掌又即打来,方怡伸手格开。
阿珂见四个女子打成一团,翻身便要下床,右腿刚从被中伸出,啊的一声,立即缩回。韦小宝拉住她左脚,说道:别走阿珂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韦小宝笑道:你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转身便是一拳。韦小宝一让,砰的一声,打中在曾柔左颊。曾柔叫道:你怎么打我阿珂道:对对不起哎唷却是给方怡一掌打中了。霎时之间,床上乱成一团,七个女子乱打乱扭。
韦小宝大喜,心道:这叫做天下大乱,群雄不,群雌混战。正要混水摸鱼,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大床倒塌下来。八人你压住我手,我压住你腿。七个女子齐声尖叫。
众将官见到这等情景,无不目瞪口呆。
韦小宝哈哈大笑,想从人堆中爬出来,只是一条左腿不知给谁扭住了,叫:大家放开手众将官,把我大小老婆们一齐抓了起来。众将官站成一个圈子,却不敢动手。
韦小宝指着毛东珠道:这老婊子乃是钦犯,千万不可让她逃走了。众将官都感奇怪:怎么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个是钦犯,两个却又扮作了亲兵当下有人以刀枪指住毛东珠,另外有人拉她起来,喀喀两声,给她戴上了手铐。
韦小宝指着洪夫人道: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过咱们也给她戴上副手铐罢。众将更奇,也给洪夫人上了手铐。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艺,却给双儿点了两处穴道,半身酸麻,难以反抗。
这时双儿和曾柔才从人堆里爬了出来,想起昨晚的经历,又是脸红,又是好笑。
韦小宝指着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着沐剑屏道:她是小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铐,小小老婆不必。众将给方怡上了手铐。钦差大人的奇言怪语,层出不穷,众将听得多了,这时也已不以为异了。
这时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见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却是明艳绝伦,双手紧紧抓住长袍的下摆,遮住裸露的双腿,低下了头,双颊晕红。
众兵将均想:钦差大人这几个大小老婆,以这个老婆最美。只听韦小宝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她起来。走上两步,说道:娘子请起伸手去扶。
忽听得拍的一响,声音清脆,钦差大人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阿珂垂头哭道:你就是会欺侮我,你杀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给你。
众将官面面相觑,无不愕然。钦差大人当众被殴,众将官保护不力,人人有亏职守。只是殴辱钦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几声似乎也不合体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抚着被打的半边面颊,笑道:我怎舍得杀你娘子不用生气,下官立时杀了郑公子便是。大声问道:丽春院里抓来的那男子在哪里一名佐领道:回都统:这小子上了足镣手铐,好好的看守着。韦小宝道:很好。他如想逃走,先斩了他左腿,然后再斩他右腿阿珂吓得急叫:别别斩他脚他他不会逃走的。韦小宝道:你如逃走,我就斩郑公子的双手。向方怡、沐剑屏等扫了一眼,道:我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郑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这些女人,跟郑公子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怪在他头上韦小宝道:自然相干。我这些女人个个花容月貌,郑公子是色鬼,一见之下,定然会不怀好意。阿珂心想:那还是拉不上干系啊。但这人不讲道理,什么也说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戴手铐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脚镣。吩咐厨房,摆上酒筵,不戴手铐的好姑娘们,在这里陪我喝酒。众亲兵轰然答应。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给我戴上手铐好啦。
曾柔一言不发,低头出去。韦小宝道:咦,你到哪里去曾柔转头说道:你你好不要脸我再也不要见你韦小宝一怔,问道:为什么曾柔道:你你还问为什么人家不肯嫁你,你强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这样欺侮百姓吗我先前还道你是个是个英雄,哪知道韦小宝道:哪知道怎样曾柔忽然哭了出来,掩面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坏人,不是好人。说着便向厅外走去。
两名军官挺刀拦住,喝道:你侮慢钦差,不许走,听候钦差大人发落。
韦小宝给曾柔这番斥责,本来满腔高兴,登时化为乌有,觉得她的话倒也有颇有道理,自己做了清廷大官,仗势欺人,倒如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奸臣恶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也罢了,做奸臣总不成话。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曾姑娘,你回来,我有话说。
曾柔回过头来,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杀我的头好了。
双儿跟她交好,忙劝道:曾姊姊,你别生气,相公不会杀你的。
韦小宝黯然道:你说得对,我如强要她们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脸奸臣强抢民女,好比三笑姻缘中的王老虎抢亲。手指阿珂,对带领亲兵的佐领道:你带这位姑娘出去。再把那郑的男子放了,让他们做夫妻去罢。说这几句话时,委实心痛万分。又指着方怡道:开了手铐,也放她去罢,让她去找她的亲亲刘师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轧姘头,我的大小老婆也轧姘头。他妈的,我是什么钦差大人、都统大人我是双料乌龟大人。
那佐领见他大发脾气,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韦小宝道:快快带这两个女人出去。那佐领应了,带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韦小宝瞧着二女的背影,心中实是恋恋不舍。只见方怡和阿珂头也不回的出去,既无一句话道谢,也无一个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两步,低声道:你是好人你你罚我好了。温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韦小宝登时精神为之一振,当即眉花眼笑,说道:对,对我确要罚你。双儿、小郡主、曾姑娘,你们三个是好姑娘,来,咱们到里边说话。
他正想带了三女到内堂亲热一番,厅口走进一名军官,说道:启禀都统大人:外面有一个人,说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见大人。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什么红教主、绿教主,不见,不见,快快轰了出去。那军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说,他们手里有两个男人,要跟都统大人换两个女人。
韦小宝道:换两个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东珠脸上扫过,摇头道:他倒开胃这样好的货色,我怎么肯换那军官道:是。卑职去把他轰走。韦小宝问道:他用什么男人来换他妈的,男人有什么好男人来换女人,倒亏他想得出。那军官道:那人胡说八道,说什么一个是喇嘛,一个是王子,都是都统大人的把兄弟。
韦小宝啊的一声,心想:原来桑结喇嘛和葛尔丹王子给洪教主拿住了。说道: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来干什么你去跟那家伙说,这两个女人,就是用两百万个男人来换,我也不换。那军官连声称是,便要退出。
韦小宝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说我是坏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让她们去轧姘头,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钱着实不小。桑结和葛尔丹二人,总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调他们回来,定要给洪教主杀了。我扣着洪夫人有什么用她虽然美貌之极,又不会肯跟我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妈的重色轻友,不是英雄好汉喝道:且慢那军官应了声:是躬身听令。
韦小宝道:你去对他说,叫洪教主把那两人放回来,我就送还洪夫人给他。这位夫人花容月貌,赛过了西施、杨贵妃,是世上的无价之宝,本来杀了我头也是不肯放的,调他两个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这女人虽然差劲,却是不能放的。那军官答应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脸,到这时才有笑容,说道:钦差大人好会夸奖人哪。韦小宝说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何必客气咱们好人做到底,蚀本也蚀到底。先送货,后收钱。来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铐开了。接过钥匙,亲自打开洪夫人手铐,陪着她出去。
来到大厅,只见那军官正在跟陆高轩说话。韦小宝道:陆先生,你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属下恭送你老人家得胜回朝,祝你去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祝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寿比南山,娇妻美妾,公侯万代。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头道:升官发财容易,娇妻美妾,那就难了。大声吩咐:奏乐,送客,备轿鼓乐声中,亲自送到大门口,瞧着洪夫人上了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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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鹿鼎记 第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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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洪夫人所乘轿子刚抬走,韦小宝正要转身入内,门口来了一顶大轿,扬州府知府来拜。韦小宝眼见到手的美人一个个离去,心情奇劣,没好气的问道:你来干甚么知府吴之荣请安行礼,说道: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大人。韦小宝听到机密军情四字,这才让他入内,心道:倘若不是机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来到内书房,韦小宝自行坐下,也不让座,便问:甚么机密军情吴之荣道:请大人屏退左右。韦小宝挥手命亲兵出去。吴之荣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职也叨光大人的福荫。因此卑职心想,还是别先禀告抚台、藩台两位大人为是。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大事,这样要紧吴之荣道:回大人:皇上福气大,大人福气大,才教卑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吴大人福气也大。吴之荣道:不敢,不敢。卑职受皇上恩典,钦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报答大恩。昨日在禅智寺外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后,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着大人当差,时时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韦小宝道:那很好啊。你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聪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吴之荣大喜,忙请个安,道:谢大人栽培。
韦小宝微笑道: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要不然就给我抬轿子。我天天出门,你就可见到我了,哈哈,哈哈吴之荣大怒,脸色微变,随即陪笑道:那好极了。给大人做门房,自然是胜于在扬州做知府。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到处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怀叛逆,诽谤皇上,诬蔑大臣,卑职立刻就知道了。这等妖言惑众、扰乱听闻的大罪,卑职向来是严加惩处的。韦小宝唔了一声,心想这人话风一转,轻轻就把门房、轿伕的事一句带过,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吴之荣又道:倘若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乱语几句也无大害,最须提防的是人。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们借古讽今的恶毒用意。韦小宝道:别人看了不懂,就没甚么害处啊。吴之荣道:是,是。虽然如此,终究其心可诛,这等大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抄本,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的一部诗集。倘若他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韦小宝立刻会改颜相向,见到是一本册子,已颇为失望,待听得是诗集,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不理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大人听了很不乐意。卑职便去调了这人的诗集来查察,发觉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韦小宝懒洋洋的道:是吗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首诗题目叫做洪武铜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过的一尊铜炮。韦小宝一听,倒有了些兴致,问道:朱元璋也开过大炮吗吴之荣道:是,是。眼下我大清圣天子在位,这姓查的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铜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诗夸大朱元璋的威风,已是不该,最后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争忍长登眺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除朱明,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却为何见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按:查慎行早期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后来为康熙侍从之臣,诗风有变。韦小宝道:这铜炮在哪里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道:据诗中说,这铜炮是在荆州。韦小宝脸一板,说道:既不在扬州,你来罗唆甚么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县,再去查考这铜炮罢。吴之荣大吃一惊,心想去做荆州知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当即将诗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略有不妥之处,大人恩典,不加查究。这两部书,却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了。韦小宝皱眉道:那又是甚么家伙了吴之荣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字全都是赞扬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更是无君无上、无法无天之至。韦小宝暗吃一惊:顾炎武先生和我师父都是杀乌龟同盟的总军师。他的书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我们天地会问道:书里写了甚么你详细说来。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翻开国寿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把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叛徒,和王师为敌。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经通袁。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午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称为义师,却称我大清王师为敌,岂非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问道:顾炎武的书里又写甚么了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题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腹绝肠,折颈折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甚么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怎有胆子去跟钦差大人作对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里面有金银宝贝吗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望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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