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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鹿鼎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金庸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竟应三百年后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也推搪不了。顾炎武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愿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吾侄取诚意之爵。那是从六奇兄这句欲图中平、开平之伟业,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之中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郸学步。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甚么,只道是甚么帮会暗语,江湖切口。顾炎武于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时自称吴国公,后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氏相同;斩白蛇、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良的故事;朱元璋起于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伯的就是刘伯温。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他比做汉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吕留良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问道:下面署甚么名好顾炎武道: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道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兵的武人。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歉然道:这四个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样子。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写了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二字,封入信笺,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不拘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假信打甚么紧读书人真酸得可笑。收起书信,说道:这件事办好之后,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风声,坏了大事。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要听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们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是骂一句他妈的,你们非瞪眼珠、吹胡子不可,还是快快的请罢。
于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天川和高彦超从后门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韦小宝全身畅快,心想:朝廷里那些做文官的,个个也都是读书人,偏是那么有趣。江苏省那些大官,好比马抚台、慕藩台,可也比顾先生、查先生他们好玩。若是交哪,吴之荣这狗头也胜于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抚、布政司,亲兵来报,巡抚和布政司求见。韦小宝一凛:难道走漏了风声
韦小宝出厅相见,见二人脸上神色肃然,心下不禁惴惴。宾主行礼坐下。巡抚马佑从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来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韦小宝接过公文,交给布政司慕天颜,道:兄弟不识字,请老兄念念。慕天颜道:是。打开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内容,说道:大人,京里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吩咐转告大人,吴三桂这逆贼举兵造反。韦小宝一听大喜,忍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他妈的,这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马佑和慕天颜面面相觑。钦差大人,一听到吴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必惊慌。皇上的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器械,甚么都预备得妥妥当当的。吴三桂这老小子不动手便罢,他这一造反,咱们非把他的陈圆圆捉来不可。马佑和慕天颜虽听他言语不伦不类,但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了不少心。吴三桂善于用兵,麾下兵强马壮,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保不住。韦小宝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详。韦小宝道:这个消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马佑道:是。卑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藩台大人,赶来大人行辕。韦小宝道:当真没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须请大人定夺,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韦小宝道:可是扬州府知府却先知道了,岂不是有点儿古怪吗
马佑和慕天颜对望了一眼,均感诧异。马佑道:请问大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韦小宝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伯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甚么朱元璋、刘伯温,胡说八道,正在骂他,你们两位就来了。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马佑庸庸碌碌,慕天颜却颇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说,是在劝大人造反。他不要脑袋了。韦小宝道:我可不懂他说甚么,要他说得明白些。他老是抛书袋,甚么先发后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
马佑和慕天颜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先发达、后发达。两人老成练达,也不说穿。哪知先发制人这句成语,韦小宝从小就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遍,这一次却不是没学问,而是装傻。马佑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韦小宝道:他还在这里候着,说要跟我商议大事。哼,他小小知府,有甚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两位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罗唆。马佑道:是,是。可否请大人把吴知府叫出来,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韦小宝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吴之荣来到大厅,只见巡抚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的密报,竟将抚藩都请了来同一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露,巡抚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韦小宝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子边儿坐了。韦小宝道:吴知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让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忙起身向韦小宝和抚藩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但韦小宝已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甚么都是难以掩饰。巡抚和布政司二人的脸色,自然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罢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韦小宝点头道:这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造反,不过说到了朱元璋、刘伯温甚么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里讲些甚么,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里意思,要兄弟立刻动手,甚么先发后发的,说道这是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一场大富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伯爵甚么的,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明断,胜于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韦小宝从右手袖筒里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关重大,可不能弄错。吴之荣道:是,是。正是这封,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我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慢退了下去。韦小宝待他退到门口,问道:吴知府,你的别字,叫作甚么吴之荣道:不敢。卑职贱名之荣,草字显扬。韦小宝点点头,道:这就是了。马佑和慕天颜二人当韦小宝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下属不敢插口。马佑脾气暴躁,待要申斥,韦小宝已命吴之荣退下,不由得额头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
韦小宝从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说道:两位请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兄弟没读过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马佑接过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抽出信笺,和慕天颜同观,见上款是显扬吾侄。两人越看越怒。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此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慕天颜心细,觉得吴之荣胆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然而刚才韦小宝当面讯问,对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哪里更有怀疑昨日在禅智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韦小宝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马佑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韦小宝道:信里长篇大论,到底写些甚么,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慕天颜于是一句句解释,甚么斩白蛇而赋大风、纳圯下之履、甚么奋濠上而都应天、取诚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说明。马佑道:单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就要叫他灭族。慕天颜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甚么朱三太子号召,说要规复明室。
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宣圣旨。韦小宝和马佑、慕天颜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召韦小宝急速进京,至于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布政同办理。韦小宝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吴三桂,如果派我当大元帅,那可威风得紧。马佑、慕天颜听上谕中颇有奖勉之语,当即道贺,恭喜他加官晋爵。
韦小宝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抚藩二人大喜,拱手称谢。慕天颜便夸赞巡抚的政绩,他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马佑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马佑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着慕天颜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是十分实在的功劳。韦小宝道:这些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江苏全省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抚藩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立的功劳好了。慕天颜又道:总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宁,钦差大臣回奏圣上之时,最好也请给麻大人说几句好话。韦小宝道:很好。说好话又不用本钱。
马佑、慕天颜又再称谢,这才辞出。韦小宝吩咐徐天川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难言。吴之荣心中的惊惧和诧异,自是再也无法形容了。次日一早,扬州城里的文武官员便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自均有一份重礼。在扬州做官,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差大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满意足了。总督昨日也已得到讯息,连夜赶到扬州,他和巡抚送的程仪自然更重。扬州一府豁免三年钱粮,经手之人自有回扣,韦小宝虽然来不及亲办,藩台早将他应得回扣备妥奉上。韦小宝随身带来的武将亲随,也都得了丰厚礼金。马佑已写了奏摺,请韦小宝面奏,奏章中将韦小宝如何明查暗访、亲入险地、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夸张了一番,而总督、巡抚、布政司三人从旁襄助,也不无功劳。慕天颜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没本事上阵杀贼。卑职已秉承总督大人、抚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内,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韦小宝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欢喜。众官辞出后,韦小宝派亲兵去丽春院接来,换了便服,和母亲相见。韦春芳不知儿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赌钱作弊,赢了一笔大钱,听他说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当即摇头,说道:赢来的银子,今天左手来,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却又把钱输了个干净,说不定把老娘卖入窑子。老娘要做生意,还是在扬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弯舌头的官话老娘也说不来。韦小宝笑道: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了北京,你有丫头老妈子服侍,甚么事也不用做。我的银子永远输不完的。韦春芳不住摇头,道:甚么事也不做,闷也闷死我了。丫头老妈子服侍,老娘没这个福份,没的三天就翘了辫子。韦小宝知道母亲脾气,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里纳闷,确也毫无味道,拿出一叠银票,共五万两银子,说道:妈,这笔银子给你。你去将丽春院买了来,自己做老板娘罢。我看还可再买三间院子,咱们开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发财。韦春芳却胸无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银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倘若当真兑得银子,老娘小小的弄间院子,也很开心了。要开大院子,等你长大了,自己来做老板罢。低声问道:小宝,你这大笔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罢
韦小宝从袋里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满堂红一把掷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点向天。韦春芳大喜,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学会了这手本事,那是输不穷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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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鹿鼎记 第四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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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渔阳鼓动天方醉 督亢图穷悔已迟
次日韦小宝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回京。康熙的上谕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不免少了许多招财纳贿的机会。
沿途得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桂、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归降,云南巡抚朱国治被杀,云贵总督甘文自杀。这日来到山东,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太臣,乃是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书。韦小宝叫师爷诵读解说。那师爷捧了诏书读道:逆贼吴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款投诚,授之军旅,锡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属将弁,崇阶世职,恩赉有加;开阔滇南,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数,晋爵亲王,重寄干城,实托心膂,殊恩优礼,振古所无。韦小宝听了师爷的解说,不住点头,说道:皇上待这反贼的确不错,半分没吹牛皮。像我韦小宝,对皇上忠心耿耿,也不过封个伯爵,要封到亲王,路还差着一大截呢。那师爷继续诵读:讵意吴三桂性类穷奇,中怀狙诈,宠极生骄,阴图不轨,于本年七月内,自请搬移。朕以吴三桂出于诚心,且念及年齿衰迈,师徒远戍已久,遂允所请,令其休息。乃饬所司安插周至,务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谕朕怀。朕之待吴三桂,可谓体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览川湖总督蔡毓荣等奏:吴三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法难容,人神共愤。
韦小宝听一句解说,赞一句:皇上宽宏大量,没骂吴三桂的奶奶,还算很客气的。
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侧旁听,均想:圣旨中只说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汉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那师爷继续读下去,敕旨中劝谕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误从贼党,只要悔罪归诚,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诏书中又道: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诛缚其下渠魁,以及兵马城池归命自效者,论功从优取录,朕不食言。韦小宝听那师爷解说:皇上答应,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王。不由得心痒难搔,回顾李力世等人,说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亲王做做,倒也开胃得很。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吴三桂兵多将广,要抓到他谈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们要杀吴三桂,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难道真是为鞑子皇帝出力但如韦香主做了平西亲王,在云南带兵,再来造反,倒也不错。
韦小宝听完诏书,下令立即启程,要尽快赶回,讨差出征,以免给人赶在头里,先把吴三桂抓到了,抢去了平西亲王的封爵。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韦小宝吩咐张勇率领大队,就地等候,严密看守钦犯毛东珠,自己带同双儿和天地会群雄,押了吴之荣,折向西南,去庄家大屋,要亲自交给庄家三少奶,以报答她相赠双儿这么个好丫头的厚意。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行人到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已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哑穴和身上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众人围坐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
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十几个官兵走进店来,为首一人是名守备,店外马嘶声不绝,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名把总大声喝,吩咐赶快杀鸡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赶去京里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自替那守备揩抹桌椅。一批官兵刚坐定,镇口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在店前停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店来。当先二人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两颊深陷,颧骨高耸,脸色蜡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嗽一声。他身后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一部白须飘在胸口,满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最后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媪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质料甚粗,但十分干净,瞧不出是什么身份。那老妇道:张妈,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铜壶,在碗中倒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那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拿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病汉服药后喘气不已,连声咳嗽。老翁、老妇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见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病汉皱眉道: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命百岁。韦小宝心想: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灵丹,也活不了几天啦。原来这老头儿、老婆子是他爹娘,这痨病鬼定是从小给宠坏了,爹娘多瞧他几眼,便发脾气。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热了少爷的参汤,再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各提一只提篮,走向后堂。官兵队中那守备向掌柜打听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众位老爷今日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身,午后准能赶到京城。那守备道:我们要连夜赶路,住什么店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备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那掌柜笑道:老爷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贵人光临呢那守备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里去呈送军文书的。这一场大仗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禀报军情的天天要打从这里经过,你这财是有得发了。掌柜连声道谢,心里叫苦不迭:你们总爷的生意有什么好做大吃大喝下来,大方的随意赏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后,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五载,就只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韦小宝和李力世等听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惊:这厮来得好快。钱老本低声道:我去问问韦小宝点点头。钱老本走到那守备身前,满脸堆笑,抱拳道:刚才听得这位将军大人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长沙,很是挂念,不知那边打得怎样了长沙可不要紧吗那守备听他叫自己为将军大人,心下欢喜,说道:长沙要不要紧,倒不知道。吴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将马宝,从贵州进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总兵崔世禄被俘。吴三桂部下的张国柱、龚应麟、夏国相正分头东进。另一名大将王屏藩去攻,听说兵势很盛。川湘一带的百姓都在逃难了。钱老本满脸忧色,说道:这这可不大妙。不过大清兵很厉害,吴三桂不见得能赢罢那守备道:本来大家都这么说,但沅州这一仗打下来,昊三桂的兵马挺不易抵挡,唉,局面很是难说。钱老本拱手称谢,回归座上。天地会群雄有的心想:别让吴三桂这大汉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吴三桂打到北京,跟满清鞑子斗个两败俱伤。众官兵匆匆吃过酒饭。那守备站起身来,说道:掌柜的,我给你报了个好消息,这顿酒饭,你请了客罢。掌柜哈腰陪笑,道:是,是。当得,当得。众位大人慢走。那守备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来再吃一顿了。掌柜神色尴尬,只有苦笑。那守备走向门口,经过老翁、老妇、和病汉的桌边时,那病汉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说道:你去北京送什么公文拿出来瞧瞧。那守备身材粗壮,但给他一抓之下,登时蹲了下来,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妈的,你干什么胀红了脸用力挣扎,却半分动弹不得。那病汉右手嗤的一声,撕开守备胸口衣襟,掉出一只大封套来。那病汉左手轻轻一推,那守备直摔出去,撞翻了两张桌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碗碟碎了一地。众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纷纷挺枪拔刀,向那病汉扑去。病汉带来的两名仆役抬拳踢腿,当着的便摔了出去。顷刻之间,众兵丁躺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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