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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小说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金庸
那矮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将那大恶人阴得一险。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机关,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过,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说道:御敌除恶之事,臣子们份所当为,主公务当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悬念。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说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时之刚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闪,咱们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了。
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里
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吼,跟着有个金属相互磨擦般的声音叫道:姓段的龟儿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缚。老子瞧在你儿子的面上,说不定便饶了你性命。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的性命,却也还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宜。这个人勉力远送话声,但显是中气不足,倒似是身上有伤未愈一般。
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间,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手。萧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是冷汗,低声问道:你身子怎样阿朱颤声道:我很害怕。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动。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轻时游历中原,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其实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属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虽在大理称帝,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而过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风,是云南摆夷大酋长的女儿,段家与之结亲,原有拢络摆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时云南汉人为数不多,倘若不得摆夷人拥戴,段氏这皇位就说什么也坐不稳。摆夷人自来一夫一妻,刀白风更自幼尊贵,便也不许段正淳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竟致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万仇之妻甘宝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段情史。
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陆凉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师遭人害死的情形,发觉疑点甚多,未必定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并无高僧到来,便带同三公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护卫来到中原访查真相,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四卫散在四周卫护,殊不想大对头竟然找上门来。
段延庆武功厉害,四大护卫中的古笃诚、傅思归先后受伤。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石桥阻拦不果。褚万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司马范骅、司徒华赫艮、司空巴天石三人救护古、傅二人后,赶到段正淳身旁护驾,共御强敌。
朱丹臣一直在设法给褚万里解开缠在身上的渔网,偏生这网线刀割不断,手解不开,忙得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开褚叔叔,大敌当前,不可再顽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话,我叫妈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还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将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我也叫妈打你手心
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是没半点规矩,都暗中戒惧,心想: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褚兄弟给她这般绑着,当真难堪之极。
段正淳怒道:你不听爹的话,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说道:你本来就不疼我,否则怎地抛下我十几年,从来不理我段正淳一时说不出话来,黯然叹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宝,妈有好东西给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来,道:你先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
萧峰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着恼,他心敬褚万里是条好汉,心想:你是他的家臣,不敢发作,我可不用卖这处帐。一俯身,提起褚万里身子,说道:褚兄,看来这些柔丝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这坏蛋来多事只是被萧峰打过一个耳光,对他颇为害怕,却也不敢伸手阴拦。
萧峰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遇水便即松软。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褚万里低声道:多谢萧兄弟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皮女娃子甚是难缠,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替褚兄出了气。褚万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
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握成一团,只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萧峰只是吓她一吓,顺势便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对头,阿紫是他女儿,这柔丝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还她。
阿紫过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网他抑了我的渔网段正淳见萧峰行迳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会贪图小孩子的物事。
忽听得巴天石朗声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练越差劲了下来吧说着挥掌向树上击去,喀嚓一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同时掉下一个人来。这人既瘦且高,正是穿凶极恶云中鹤。他在聚贤庄上被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夫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相差不远,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起落之声,便知他轻功反而不如昔时了。
云中鹤一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左边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着两根细铁杖,脸如僵尸,天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
段延庆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萧峰和这天下第一大恶人并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领教过他的手段,知道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也不难对付,这段延庆委员委实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两派所长,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固然精通,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济,连黄眉僧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范骅大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为重,请急速去请天龙寺的众高僧到来。天龙寺远在大理,如何请得人来眼下大理君臣面临生死大险,这话是请段正淳即速逃归大理,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惮。段延庆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龙寺僧众的厉害。
段正淳明知情势极是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舍众而退,更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
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不浅哪段正淳微笑道:叶二娘,你也风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生个儿子又不肯拜我为师,太也不会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讳,果然所料不错,转头低声向阿朱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是愤怒,又是欢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义父、义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说得甚轻,却是满腔怨毒,犹如斩钉截铁一般。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一,有失身份,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说,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执钢铲,朱丹臣挥动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去。
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对付那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扑向云中鹤。范骅和褚万里也即双双跃前,褚万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铁的钓杆,却给阿紫投入了湖中,这时他提起傅思归的铜棍,大呼抢出。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眼见范骅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抱着的孩儿往地下一抛,反臂出来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
褚万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了过去。范骅大惊,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这边来褚万里似乎并没听见,提起铜棍,猛向段延庆横扫。
段延庆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铁杖向他面门点去。这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刻部位却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褚万里的铜棍棒击到时快了少许,后发先至,势道凌厉。这一杖连消带打,褚万里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主。那知褚万里对铁杖点来竟如不见,手上加劲,铜棍向他腰间疾扫。段延庆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个疯子他可不肯和褚万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戳死,自己腰间中棍棒,也势必受伤,急忙右杖点地,纵跃避过。
褚万里铜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归这根铜棍长大沉重,使这兵刃须从稳健之中见功夫。褚万里的武功以轻灵见长,使这铜棍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庆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强,遇上了这疯子蛮打拚命,却也被迫得连连倒退。
只见小镜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递招,每一杖都戳在褚万里身上,一杖到处,便是一洞。但褚万里却似不知疼痛一般,铜棍使得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去要双斗段延庆。褚万里叫道:主公退开。段正淳那里肯听,挺剑便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万里的铜棍,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开一步。
褚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间扑倒,双手持住铜棍一端,急速挥动,幻成一圈黄光,便如一个极大的铜盘,着地向段延庆拄地的铁杖转过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术招数。
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来休息。褚万里荷荷大叫,猛地跃起,挺棍向段延庆乱戳破。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见他行迳古怪,各自罢斗,凝目看着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来抢上前去拉他,却被服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门,登时鼻青口肿。
遇到如此的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褚万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个深孔,但褚万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是心下骇然,均觉此事大异寻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万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而下,又要抢上前去相助,刚跨出一步,猛听得呼的一声响,褚万里将铜棍棒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力甚劲。段延庆铁杖点出,正好点在铜钱棍腰间,只轻轻一挑,铜棍便向脑后飞出。铜棍尚未落地,褚万里十指箕张,向段延庆扑了过去。
段延庆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骅、华赫艮、朱丹臣四人齐声大叫,同时上前救助。但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卟的一声,直插入褚万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
褚万里前胸和后背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无力举步,回转身来,向段正淳道:主公,褚万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泪道:褚兄弟,是我养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
褚万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停语,便此气绝而死,身子却仍直立不倒。
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顾性命的和段延庆蛮打,乃是受阿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输给旁人,决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报复的日子。但褚万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拚了。朱丹臣放声大哭,傅思归和古笃诚虽重伤未愈,都欲撑起身来,和段延庆死拚。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个大傻瓜么说话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伤,忽听得她这句凉薄的讥嘲言语,心下都不禁大怒。范等向他怒目而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不便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脸上打去。
阮星竹举手一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给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妈仆,又有什么了不起了神色间甚是轻蔑。
其时君臣分际甚严,所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万里等在大理国朝中为臣,自对段氏一家极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华赫艮、褚万里等虽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无异。段正淳自少年时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褚万里跟着着他出死入生,红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这几句话,范骅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迁庙堂之中,便保定帝对待他们,称呼上也常带兄弟两字,何况段正淳尚未登基为帝,而阿紫又不过是他一个名份不正的么生女儿
段正淳既伤褚万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挺长剑,飘身而出,指着段延庆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候也不久长。
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装伪君子。
段延庆铁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要和我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杀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均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段延庆道:杀你家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当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向褚万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回头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坟墓并列,更无主臣之分。
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递了出去,这一招其得断金,乃是段家剑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是深知其中变化,当下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传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丰心要以段家剑剑法杀死段正淳。他和段正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为争夺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门正宗段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见他铁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剑招力求稳妥,脚步沉着,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庆以铁杖使段家剑,剑法大开大合,端凝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
萧峰心想:今日这良机当真难得,我常担心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了得,恰好段正淳这贼子有强敌找上门来,而对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这两门绝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转眼便可见分晓了。
看到二十余招后,段延庆手中的铁杖似乎显得渐渐沉重,使动时略比先前滞涩,段正淳的长剑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使出来了,将这根轻飘飘的细铁杖,使得犹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使细铁杖如运钢杖,而且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暗赞他内力了得。
段正淳奋力接招,渐觉敌人铁杖加重,压得他内息运行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极是讲究,内息不畅,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并不惊慌,本没盼望这场比拚能侥幸获胜,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脉脉的瞧着,便死也做个风流鬼。
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对元配刀白风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处那一个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另有新欢,却又另作别论了。
段延庆铁校友会上内力不断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剑法堪堪拆完,见段正淳鼻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却仍曼长调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如此悠长,倒也不可小视于他了。这时他棒上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铁棒击出时随附着嗤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二剑,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三四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便范骅、巴天石等人,也是数十年来看得惯了,因此这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拚。范骅等乍到这里,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齐出手相助。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现今大伙儿却想一拥而上、倚多为胜了,那不是变成了无耻小人么
众人都是一愕,见这几句话明明出于阿紫之品,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难的是她父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会出言讥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的臣子,除暴讨逆,是人人应有之责。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眼见情郎迭遇凶险,如何不急,跟着叫道:大伙儿并肩上啊,对付凶徒叛逆,又讲什么江湖规矩
阿紫笑道:妈,你的话太也好笑,全是蛮不讲理的强辩。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汉,我便认他。他倘若是无耻之徒,打架要靠人帮手,我认这种爹爹作甚
这几句清清脆脆的传进了每个人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赫艮等面面相觑,都觉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却也不成。
段正淳为人虽然风流,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名声却甚是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姬、汉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决不屑为的。他于剧斗之际,听得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说道: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一个上来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过不去。
他开口说话,内力难免不纯,但段延庆并不乘机进迫,反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说好了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眼见段延庆固然风度闲雅,决不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吧左袖一拂,长剑借着袖风递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拾这个僵尸,实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他是王爷身份,其实尽可交给部属,用不着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嘴里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怕得要命。这几句话正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不识好歹,说话没轻没重。
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下快招,段延庆铁棒上内力再盛,一一将敌剑逼回。段正淳第四剑金马腾空横飞而出,段延庆左手铁棒一招碧鸡报晓点了过去,校友会剑相交,当即粘在一起。段延庆喉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棒在地下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左手铁棒的棒头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剑尖上。
顷刻之间,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随风,飘荡无定。
旁观众人都是哦的一声,知道两人已至比拚内力的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下,双足能够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长剑之上,却也助长了内力。
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渐弯曲,慢慢成为弧形,那细细的铁棒仍然其直如矢。
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曲,再弯得一些,只怕便要断为两截,心想:两人始终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脉神剑。莫非段正淳自知这门功夫难及对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垂尽,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领未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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