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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别离(民国NPH)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米兰达
既然赵宗海都没能逼死她,那昨夜原田任叁郎所做的一切,于她来说就是再无法承受,她也不能就这样轻飘飘地一死了之。死亡或许能让她解脱,但这远远不够。
原田春绘有些为难地咬了一下嘴唇,一时间没有做声。
谢飞云说:“不能便罢了,你听原田将军的话,我不怪你。”
原田春绘连连摇头道:“不,不是的,谢小姐,实在是府内有很多地方我也没有去过……”
听她磕磕绊绊地一解释,谢飞云才明白,原田春绘并不是一直跟随在原田任叁郎左右的。她说是原田家的养女,其实也和仆从没什么区别,将来估计也会成为原田任叁郎身边没有名分的情人,这应该是原田家所有人的共识。原田任叁郎先后驻军于东北、两广与台湾,最初的时候,原田春绘还只是个小孩子,因而一直留在鸟取县照顾原田任叁郎的母亲,并未随同他一同前往华夏,直到去年原田任叁郎与松井石根起了龃龉,退守申城,原田家才派了原田春绘过来侍奉,这未尝不是含了安抚原田任叁郎的心思。
原田春绘去年十二月才走上日本前往申城的轮船,真正踏上这片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土地。她中文讲得不好,又因为不曾伴在原田任叁郎身边长大,与他其实也并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在这样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原田府里,原田春绘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孤立无援。
谢飞云深深地叹了口气。打从见到原田春绘的第一眼起,她就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办法用原田春绘来要挟原田任叁郎。毕竟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柔弱可欺,神情又纯洁如同一张白纸,谢飞云不相信以自己的阅历,没办法控制住这样一个才不过十九岁的孩子。
但是现在,她有些失神地看着原田春绘的眼睛,忽然间意识到她不想这样做了。
原田春绘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她就这么站在谢飞云的面前,同样的无依无靠,同样的不知所措,谢飞云看得清她眼睛里的胆怯和惶惑——这和这么多年来谢飞云自己的处境何其相似!
她叹口气:“我不喜欢穿和服。我要去买些别的衣服,你陪我一起吧。”
-
原田任叁郎给谢飞云安排的司机是个样貌普通的日本军人,姓山田,不知道名字叫什么。他非常安静寡言,要不是原田春绘用日语交代他做事的时候他还会鞠躬点头,谢飞云几乎要怀疑这是个聋哑人。
山田很沉默,谢飞云却比他还要沉默,车内的气氛算不上好,原田春绘察言观色,便也没有再试图与谢飞云交谈。叁人一路无话到了永安百货大楼,谢飞云知道今天花的是日本人的钱,她心里毫无负担,秉承着“不花白不花”的心态,见到中意的成衣,只要尺码合适便让山田付钱。她以前在赵公馆,旗袍还是裁缝上门量尺寸定制的多些,但赵宗海喜欢带她出去逛街买衣服,总觉得好像不这样就显不出他的大方阔气似的。
今天却是没办法有裁缝来定制合身的衣服了,谢飞云不计较这些,早上事急从权,她之前穿的旗袍被冷水浇透了必然没得穿,她没有别的衣服蔽体,就是捏着鼻子也只能换上原田春绘的和服。但眼下到了永安大楼,只要能叫她换掉身上这身和服,哪怕是裹个粗麻布她都不介意,又哪里会去计较这里售卖的衣服合不合身呢。
她很快挑好了衣服换上,原田春绘便问她要不要在这里用餐。原田府上一应佣仆都是日本人,原田春绘很担心谢飞云饮食上不习惯。谢飞云领了她的好意,一行人便来到四楼,去走通往对面永安新厦的天桥。
永安百货大楼旁边这栋永安新厦具体是哪年建起来的,谢飞云已经不大想的起来了。这两栋大楼,一栋用于购物,一栋用于饮食游乐,四楼处用一条封闭的天桥连通,是租界许多富太太娇小姐的好去处。谢飞云只记得去年八月份的时候,永安新厦下面被日本人的炮火炸得遍地是瓦砾,但经过小半年的休整,若不是她眼尖看见墙体上偶尔露出的黑痕,谁又能透过这一派富丽堂皇的外表,看得出岌岌可危的内里呢。
谢飞云的心又跟着沉了下来:即将倾倒的大厦,又哪里仅仅是这么一座永安大楼?——大半个华夏已经完了,剩下的小半个,也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勉强压下这一阵心悸,忽然看见旁边原田春绘睁大了眼睛,谢飞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似乎是什么热饮被打翻了,后背传来一股灼烫剧痛的同时,原田春绘的惊呼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谢小姐!”
好在眼下还是冬天,便是百货公司里再怎样暖和,毕竟不比酷夏,谢飞云穿得不少,虽是没裹外套,但这热饮浇上来的时候,透过几层布料,只是把她的皮肤烫红了许多,却好在并没有烫出水泡。原田春绘扑上来帮谢飞云擦拭衣服,谢飞云这才有工夫回头去看,发现脚边没几步路远的地方摔倒了一名百货公司的男职员。
他姿势很难看地摔在地上,手旁边是个摔碎在地咖啡杯和瓷碟,与此同时谢飞云也闻到了自己身上仿佛被扔进咖啡杯里甩了叁四圈才能浸出来的浓重咖啡味,知道刚刚在自己背后浇了热饮的人想来就是这个男职员了。
男职员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起初是摔得太重,没办法爬起来,这会却是脸一白,恨不得自己晕过去算了:
被他泼了咖啡的女人模样好看,衣饰华贵,旁边还站着两个一看就是日本人的侍从,恐怕早就被日本人包养了。如今这年月,宁可得罪洋人,也不能得罪日本人啊!他真是额骨头碰着天花板了,怎么能泼了这么个主!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谢飞云就开始不住地鞠躬,差点就跪下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不知道谁撞了一下才……”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天桥那边呼啦啦又涌上来十几个印度人,都是租界巡捕的装束,腰间还配着枪。他们一股脑冲上来,见谢飞云穿得不像普通人,便抓着那男职员,问他知不知道刚才跑过去的人去哪了。
谢飞云这才知道原来这男职员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她听了一耳朵,只听出来似乎他们是在追一个扒手,那扒手身手灵活,七拐八拐绕进永安百货,眼下他们这些巡捕看着连通两边商厦的天桥,显然是有些犯了难,不知道该往哪边去追。
谢飞云无意理会这种事情,也懒得听男职员带着哭腔的道歉,她身后黏糊糊的全是咖啡,好在刚才买的衣服不少,她便提着包径直去了卫生间换衣服。原田春绘跟在她旁边,见谢飞云要去拉开卫生间的门,便要跟着进去帮忙。谢飞云拉着门把手,手臂肌肉飞快地缩紧一瞬,她并不完全拉开门,表情毫无异样,只沉声道: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换衣服就好。”
她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原田春绘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向后退出几步。谢飞云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山田还在和巡捕斡旋,打翻咖啡的男职员正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她深吸了口气,果断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随即迅速闪身钻了进去。
她甫一进入狭小的卫生间,腰侧就抵上来一个坚硬的枪管。谢飞云并不低头去看,而是缓慢地举起双手,尽量用自己最柔和的声音和卫生间里这个拿枪指着自己的男人讲话:
“……我没有恶意。”
刚才一拉开卫生间的门,谢飞云就意识到不对了。明明应当是无人状态的卫生间,里面竟然站着一个男人!
自己被男职员泼了咖啡,男职员是被人撞倒的,再联系一下外面出现的租界巡捕,谢飞云如何想不明白,卫生间里这个正脱下皮衣外套,将外套的布料内衬外翻过来的陌生男人,就是巡捕们想要抓获的对象。
她来得不巧,但拉开门的瞬间,男人手中黑洞洞的枪管就已经对准了她,谢飞云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当时大叫出声,眼下还有没有命在,她只能假装镇定,让原田春绘没有一同跟进来。她面对着男人,尽量让自己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面调整着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听见男人说:
“你……”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你”字,便又不说话了。谢飞云听出来他的声音有点略微的沙哑,她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人,发现他虽然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还戴着一副巨大的黑色方框镜,但周身没有半点书呆子的气质,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沉凝而深邃,竟然让谢飞云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读过的福尔摩斯来。
他不做声,谢飞云便也只有无声地张口喘息。腰间的枪管抵得她皮肤都磨得微微发痛,谢飞云意识到自己的鼻子上沁出了汗珠,她必须得说点什么打破眼下的僵局:
“……我不会向巡捕告发你的,我本来是要进来换衣服,太长时间不出去,别人也会起疑的。”
她每说一句话,抵在她腰间的枪口便随着她紧张的呼吸起伏一次。谢飞云不知道自己腰际的线条落在对面人的眼里是怎样的曼妙姿态,她只感觉到那柄枪终于不再紧贴着她,而是慢慢被它的主人了回去。
枪口彻底离开自己的瞬间,谢飞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一时间手脚发软,要不是身后还抵着卫生间的门,她恐怕就要直接摔倒了。对面的男人拉上手枪的保险栓,将被他从里到外完全反转过来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皮衣模样的外套重新穿上,抬手打开了卫生间的排气窗。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又看了谢飞云一眼:
“你……”
他打从一开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你”来“你”去,谢飞云只有怔怔道:
“……啊?”
男人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摘下脸上的方框眼镜在窗台上放好,随后深吸一口气,顺着窗户翻了出去。
谢飞云差点没惊叫出声:这里可是四楼!
她匆忙扑到窗户边往下去看,预想中的坠楼惨案没有发生,她看见男人好像一只灵活的壁虎一样,抓着外墙的突起,很快便攀爬到了楼底。她直到看着男人平安落地,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跌坐在了窗户旁边。
窗台上还放着男人留下来的那副方框眼镜,谢飞云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窗台,她抬手一抹额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冷汗。





无别离(民国NPH) 心间坎
终于拾掇好自己,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谢飞云看见外面乌泱泱的那一批巡捕并没有离开,原田春绘和司机山田身边还多了一个日本军官。她认得这个日本人,这是之前跟在原田任叁郎身边的副官吉田清长,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跑到永安新厦来。
她没多话,只隔着手提包,按了按被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放入其中的那副眼镜。原田春绘见她出来,凑过来小声和她解释:
“这是兄长的副官吉田君……”
谢飞云:“我知道他,昨天才见过的。”
原田春绘又说:“兄长命令他来接您回府。”
谢飞云没有立刻说话。她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又很快调整好情绪,不想让原田春绘看出来她这一瞬间的紧张。
吉田清长是原田任叁郎的亲信,理应一直跟随在上峰的左右,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到她这里来?总不可能是原田任叁郎怜香惜玉,特地派身边人来保护她的。谢飞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原田任叁郎看起来也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他最多也就是对她有些兴趣,当个新养的小猫小狗逗弄两天也就罢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仅凭她目前勉强算是原田任叁郎情人的身份,吉田清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指派过来,专门送她回原田府的。
发生了什么事?
谢飞云沉默着看向吉田清长,比起原田春绘和司机山田对待她时的恭敬,吉田清长的客气就完全流于表面了。他微微欠身,用非常不流畅的中文道:
“谢小姐,请同我回去。”
谢飞云说:“我才出来几分钟,你主子就这么着急把我捉回去?我看原田中将也不像是如此耽溺于情爱的人啊?”
可能是她用词有些生僻,吉田清长愣了一下,竟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还是原田春绘凑过去叽里咕噜用日语翻译了一通,吉田清长才又道:
“我不是在请求你同我回去,谢小姐。”他不再欠身,而是抬起头,用不屑一顾的、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向谢飞云,“这是将军的命令。”
-
命令。
吉田清长说,“这是将军的命令”。
谢飞云至今都没办法忘记吉田清长那时的神情。
她年少时就被亲爹亲娘给卖进了妓院,她不是没过过仰人鼻息的苦日子,那些嫖客看着她们这些姐儿的神情,都是一个赛一个地让人恶心。好像他们有本事出来嫖娼,便成了全天下所有妓女的老子似的,甭管胯下那二两肉究竟有没有小指头长,只要身上有这二两肉,就格外高贵起来,色眯眯地盯着她们那些姐儿看的时候,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一盘盘冒着油腥味的年夜菜。
但那种神情,和吉田清长脸上的还是不一样的。如若说那些嫖客们是把妓女都当作了花瓶、当作了野狗摆,总归不当成人来看,但吉田清长看着她的时候,那样高高在上的冷淡和鄙夷,却像是在看一只一脚便可以踩死的蚂蚁。
哪怕早就被金陵的惨剧震惊得夜不能寐,但谢飞云这一回才真正意识到,在日本人心中,华夏人究竟算什么——原来竟是什么也不算,连个东西都不如!
记忆中的吉田清长,嘴角总是微微向下撇着的时候居多,谢飞云知道,他根本懒得掩饰他对她这个华夏女人的轻慢;而现在,在玲珑山、在延州这所战俘学校的图书室里,站在谢飞云面前的吉田清长,嘴角竟然是向上弯起的。
叁年前她没能得到的尊重,竟是在这里得到了。
谢飞云将周围环视一圈,见连同冈野一夫和顾艳秋在内的所有人都用藏不住好奇的目光盯着她和吉田清长看,只有无奈叹气。她与吉田清长没什么交情,吉田清长过去虽然不待见她,但毕竟她是原田任叁郎的情人,总不至于被苛待,认真说起来倒也没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她这样看着吉田清长,总是难以自持地想起原田任叁郎与她的过往种种来,眼下正是心旌摇曳、情绪激荡之时,竟然连旁的话也说不出了。
冈野一夫见她与吉田清长便要这么不尴不尬地对视下去,便出来打圆场道:
“雪泥鸿爪皆为陈迹,一期一会却当珍惜。二位既然于学校重逢,将来总归有叙旧的时候,却也不急在这一时。”
谢飞云连忙借坡下驴:“冈野先生说的是。”
冈野一夫又说:“那之前和您提过,想请您主要负责吉田君的语言学习和翻译指导工作的事,您觉得……?”
谢飞云这才想起来,刚进学校的时候,冈野一夫就和她提了,说吉田清长作为预备学员,学习很是刻苦。那会她还没对上吉田清长的人脸,总觉得万一重名也是可能的,现在真碰上人,知道并不是重名,这个吉田清长的的确确就是当年跟在原田任叁郎身边的副官之后,谢飞云心里根本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了。
难受?别扭?
好像是,但又好像不全是。
谢飞云想,大约原田任叁郎和他身边那几个日本人,对她来说一直都是一道坎。
曾经她有很多的问题无法在心中厘清,也有很多的仇恨与压抑淤积在心底,这道坎当年她没能迈过去,因为原田任叁郎只在申城待了一年,便被调去了山东,她又回到了赵宗海手里,此后再没遇见过像原田任叁郎一样特殊的日本人;但这道坎早晚是要迈的,如今来到延州,她还是要面对过去她未能解决的问题:
发动了战争、残害了她的同胞的日本军人,一定都是恶人吗?
一个人的罪行,究竟应当拿什么来评判?
而她谢飞云,作为在这场不知道何时才能终结的漫长战争里暂时的幸存者,跨越大半个华夏,从申城来到延州,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吗?
没有人能够为她指明前行的道路。
八年前奉军总司令贺麒昌遇刺身亡,一代大军阀的势力从此土崩瓦解,那时贺麒昌的儿子贺玉璘曾经问过谢飞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美国,谢飞云没答应。她想她生在华夏,长在华夏,她的故人都埋葬在华夏,她是万万不可能从此就离了故土的,哪怕国内动荡不安,但她死也只能死在这片土地上。
去年年初原田任叁郎调离申城前往山东的时候,他也问过她要不要同他一起走,谢飞云也没有答应。因为她要留在赵宗海身边,找到机会杀掉这个卖国求荣的大汉奸,只要赵宗海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会离开申城。
等到今年,刺杀赵宗海的计划真的成功了,朋友为她铺好了逃去港岛的路,但她仍然没去。赵宗海曾经的结拜大哥、青帮叁大亨之首的赵言庸目下就在港岛,她与赵言庸也不是毫无交情,难道港岛她就去不得吗?如若去了港岛,她不必每天和田冬阳掰着手指数家里还剩下几颗小米粒,不必亲自去河边浆洗衣服,不必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她从来都是个妓女,到了港岛,总能把日子过得光鲜亮丽,难道还能寻不到出路吗?
可她为什么来了延州?
一直以来,她心中这许多无从被解答的迷惘困惑,原来是要在这里寻求一个答案吗?
这个答案,她真的等得到吗?




无别离(民国NPH) 三尺台
真正开始帮着顾艳秋在学校做事,谢飞云才意识到这工作远没有她想象得那样轻松。
一方面是她自身的问题:学习一门语言不像是学自行车,只要当时会了就永远都会了,而是必须要辅之以重复的练习。谢飞云和日本人长时间接触交流还是在去年,她从申城逃到延州来,中文口音都快被田冬阳这小子给拐跑了,久不练习的日语当然只会更加生疏。另一方面,她虽然也算能识字会读书,但毕竟没有上过学,与去日本留过学的顾艳秋不同,她这个半路出家的翻译其实只能和日本人进行基本的交流,一涉及到那些什么主义啊、革命啊、运动啊,她立刻便左支右绌,再应付不过来了。
顾艳秋自己的教学任务很重,她和冈野一夫两个人几乎撑起了整个学校的全部运作,不可谓不辛苦。但即便事情如此琐碎繁忙,等到午休的时候,她还是抽出时间来关照谢飞云:
“怎么样,这样的节奏还适应吗?”
谢飞云有点不好意思:“……还行吧。实在是那些概念,我自己也弄不清,胡乱翻译的话,倒怕耽误了别人……”
她一上午已经好几次抓着顾艳秋问个不停了,顾艳秋从来没不耐烦过,谢飞云自己却担心她的问题是不是太简单、太低级了,顾艳秋这样忙,还要陪着她来浪时间。
顾艳秋说:“有什么拿不准的,你就来问我,问冈野先生,下午还有甘老师过来,你不拘问谁,只要一天搞懂了一个新名词、一个新概念,这就是进步啦。”
谢飞云上午的时候听顾艳秋提起过“甘老师”,这位老先生全名叫做甘志然,早年也是在日本留过学的,现在已经快七十岁了。他受过枪伤,腿脚不便,却还是坚持工作,他上午在抗大教书,下午不忙的时候就来工农学校帮忙授课。
谢飞云说:“只要甘老师不要觉得我朽木不可雕便好了。”
顾艳秋拉起她一只手拍了拍:“你怕啥?我们眼下最缺日语翻译,你来了,这是解了燃眉之急,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这些理论主义的,你不懂,那是因为你没学过、没接触过,谁脑袋里的知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不都是一点一点学习的吗?”
顾艳秋是跟着红军长征过的,她吃过许多的苦,手掌的皮肤也很粗粝,但干巴皲裂的掌心抚摸过谢飞云的手掌,却让谢飞云觉出一种从前没体会过的温暖舒适来。她自小没得到过来自亲娘的疼爱,眼下顾艳秋这样同她讲话,她竟然鼻子都跟着酸了。
顾艳秋又说:
“这所工农学校,最终还是要让这第一批学员都能学习出来,将来还是要靠他们来亲自教导、治理新的日本战俘。你白天里便是死记硬背生词也是使得的,等到晚上回宿舍了,我再从头好好给你梳理这些新知识,不用怕,咱们早晚能弄明白的。”
谢飞云垂下眼睛看着她们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老师,谢谢您。”
-
下午的时候甘志然果然来了。
和谢飞云想象中的老学究模样不同,甘志然虽然也留着一把全白了的山羊胡,但居然声如洪钟,身形高大。他曾经被日本人打了一枪,跛了一只脚,须得拄着个满是划痕的铜拐杖,可无论谢飞云什么时候看向他的时候,他的脊背都是直的。
甘志然的到来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谢飞云的负担,在学校的时间每一分钟都需要抓紧,几人也没太多的时间寒暄,甘志然很快便抓了粉笔在手里去讲课。谢飞云才知道只要甘志然来了,学校里最大的这间教室便必然是他的,他往讲台上面一站,便要所有人都把手边的《社会主义史》翻开到第五十七页。
这是要接着之前谢飞云没听过的内容继续讲了。谢飞云挨着顾艳秋在教室后面坐下,便见甘志然左手拄着拐杖,右手粉笔往黑板上一嗑,便用日语继续讲起课程来。他哪怕是说日语也语速飞快,手边的书又是中译本,这样中文日文来回切换,倒是让谢飞云的日语被迫变得流利了不少。
一堂课讲到天黑,谢飞云头昏脑涨地跟着顾艳秋和甘志然从学校出来,回到宿舍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甘志然不与她们两个女同志住在一处,同她们道别之后便径自走了,顾艳秋见谢飞云有些泄气,还没等说些什么,从院子外面便进来一个她们的熟人:
“可算回来了,甘老师又拖堂了是不是?”
讲话人气质儒雅,说话时带着江浙口音的声音和软,不是乔小山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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