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人(父女/兄妹/短篇合集)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Gigi007
琳琅松开了手,看着傅宜宁手心和指节上有习武留下的粗砺的茧,“没什么,突然想起两叁天前你还个柔弱的小姑娘。”
傅宜宁伸出叁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其实有叁十年了师尊。”
没错,她虽然进入寐生珠里看似不过几日,可却实实在在的过了叁十年。只因寐生珠中生有秘境,时间流动极其缓慢,琳琅用了上少年来参悟,最终才掌控了它,如今让傅宜宁在里面修炼,倒是她这个师尊一点心意了。
琳琅温和的问道:“宁儿,你现在感觉如何?”
傅宜宁认真的思考了一会:“还是感觉很不真实呢,但我心里真的很欢喜。”
琳琅笑了笑:“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傅宜宁楞了楞:“您不是还要教我本事吗?”
“是呀,但这也不能成为你的全部,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冒险、游玩、若是看中哪个青年才俊,结一次亲,也不错。”
傅宜宁娇俏的脸庞颊顿时红了不少,结巴道:“师、师尊,我们…我们修道之人,不是不能动情吗?”
琳琅噗嗤笑道:“神仙有这样的规矩,但我没有,我的师尊当年也告诉过我同样的话。”她回忆起什么,撑着下巴,一时间露出些柔和的笑意:“可惜,那时的我满心仇恨,什么都听不进。”
“师尊……”
琳琅点了点傅宜宁光洁的额头:“宁儿,只要你握紧了你的刀,五湖四海,六界八荒,任你驰骋,不必瞻前顾后,记住,天下如有不称你意的事,拔刀便斩就是,能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的心。”
傅宜宁怔怔道:“我的…心?”
琳琅点头,目光深了些,“我希望我的宁儿不要被困住,永远都快活,如意。”
傅宜宁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慌忙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道:“您既然说了,那我想去东海,我从小在京城长大,从来没见过海呢。然后……我想走遍名山大川,拜见菩萨仙尊的洞府,我……想找到救我爹爹回来的方法,哪怕走遍六合八荒、九天十地,我也要想找到他。”
琳琅沉默了一瞬,“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爹爹这一次再回不来了呢。”
“没有如果。”傅宜宁下意识斩钉截铁了一句,却随即黯然,“人们总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无绝人之路。如果真的有天意存在,既然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上天把您带到我面前,让我重获新生,那么只要我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也总有一天会重新见到爹爹吧?,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想到,我爹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凡间每个人都会经历生死离别,我们也是一样’。如果这一次,上天不再眷顾我了呢?如果这次,真的没有希望了呢?”
琳琅移开目光,良久才叹了一声:“宁儿,你知道我哥哥的事吗?”
傅宜宁摇摇头,“您是说上次同行的那位么?师伯怎么了吗?”
“他常常会让我生出和你一样的疑问。”琳琅默然道:“无论如何努力,都摸不着半分希望的感觉,这可是真的太糟糕了。”
“那…那师伯他知道您的疑问吗?”
琳琅摇摇头:“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如今,再不肯轻易对我吐露心声了。”她站起身,极目远眺万顷碧波,“宁儿,有的时候我们不懈去追求的真相、结果,往往会出乎我的意料,或许会变得痛苦不幸,你也在所不惜吗?”
傅宜宁缄默了一瞬,而后坚定道:“会!哪怕是为情赴死,也绝不会对情生怨。”她又叹叹气:“虽然我连我爹在哪都不知道。”
“也许,这取决于你有多想念他。”
“我可以为他而死。”傅宜宁不假思索道。
琳琅眼神一闪,道:“你有为他放弃生命的决心和觉悟,也不错。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怎样和他一起活下去?”她平静道:“宁儿,你别忘了如今你已然是修仙之人,而你的爹爹就算回来,却也还是凡人。”
傅宜宁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目露茫然。
琳琅轻轻勾起了唇角,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啦,为师该说的都说了,想去做什么便去吧,不要觉得害怕,无论何时,我都会替你撑腰。”
傅宜宁微微红了脸,小声道:“谢谢师尊。”
坠楼人(父女/兄妹/短篇合集) 魔宫·十四
虽然琳琅给阿措放了假,教她只管专心和石榴树朋友醋醋玩耍,阿措倒非常热心,想起城东门的龙王庙,在六月廿四有热闹可看,便建议琳琅去逛逛。“廿四日是正日子,但庙会提前半天就开始了,你这次来苏州的时机正好,可不要错过啦!”
到了阿措所说地点的周边半里之内,游人渐多,熙熙攘攘。沿路摊位出售萤灯、荷花、泥婴之类,叫卖声都是吴侬软语,外乡客听来虽不十分懂,但也能觉出几分悦耳。荷花有折枝浸在水桶中者,有连根养在小瓷皿中者,红红白白摆了一地,没有多少清高气韵,倒是一派欣欣向荣,鲜活可爱。琳琅俯身去挑选荷花,见它们或含苞待放、或半开半合,便道:“您这花摘得好像不是时候,瞧,都没开好。”
“今天二十叁,明天二十四才是荷花生日。拿回家放一夜,保准开。”
“为什么不香啊?”
“这里人忒多,有香味也闻不到哪!您拿几朵回去,放安静屋子里,早晨醒过来,透窗过香,跟住到了太湖边上一样。”小贩信誓旦旦。
琳琅带着笑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笙管铙钹之声,原来是路当中一队人马打着仪仗奏着乐缓步而来,将弹弓、樊笼、鞍辔、衔勒、球杖等等,送往庙前。琳琅见那些猎具马具都崭崭新,做工巧如玩器,周围人不住指点议论,某物是甲家所献,某物是乙家所献云云。——这是近世不成文的习俗,每年一度的龙王庙会前,由地方官府牵头、豪绅名流奉陪,出资定制戏玩,大张旗鼓地供到神像前,说是为了讨神明的欢心,更多却是为了在乡里出风头。
待这队旗鼓终于过完,琳琅手里拈了一朵没来得及付钱的花,看热闹时不知不觉被人潮裹挟向前,已经离了荷花摊子十步外,中间都是摩肩接踵的人,哪里还能回得去。她想一想,隔着十几人轻轻弹指,将两枚铜钱打在那小贩手背上,在对方疑惑地左顾右盼时笑了一笑,随着人流继续向前了。
神殿前露台上扎了乐棚,点了二十四盏纱灯,将黄昏的天色照得如同日中。花团锦簇的露台中央,杂剧舞旋轮番演出,调丝品竹,连绵回环,方才献神队伍的音乐与之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琳琅驻足观看了片刻。台下拥来挤去,几有万人空巷之势,孩童们如同泥鳅一样在其中钻得此起彼伏,不时踩到她的衣摆,眼看一件缃黄长衣要不成样子,她便微提起裙子,穿过一阵呼朋引伴“你在哪里”的叫喊,往人群边缘走。
琳琅逐渐意识到,她在循着一缕花香走去,随着她绕过神殿、走进后院,清新气息终于毫无遮拦地袭人而来。那是一池红莲,不知怎么竟提前盛放了,艳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夏风吹过,几只蜻蜓抱定卷成尖角的新荷叶,随风翻了个身。霍啦一声,灰喜鹊从沿墙种植的白杨树冠里飞出去了,厚重叶丛在它身后转瞬合拢。
后院都是青砖墁地,旁边两排厢房被树荫笼罩,大多落了锁,琳琅信步走近一间木门虚掩的屋子,推了一下门。——这下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门口站住了。屋里坐了一地人,带了面具,穿着各色衣服,原来是一班演戏的俳优。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持了一卷书,在中间踱步,竟是个讲课的样子。
“打扰了。”琳琅道了声歉。
“姑娘是来躲清静了?”书生并不意外,转过脸来,相貌平常,一双眼睛倒熠熠闪光。他含笑道,“如能忍受在下聒噪,请进来休息片刻,这里有座位,有清水。”
“多谢先生。”琳琅跨过了门槛,寻了个角落坐下了。
这先生正在分说傩的要点,道:“今日这场傩,乃是压场子的重头戏。扮洞庭龙王的梦蛟,他的剑法我看了,没什么毛病,可谓似越女、赛虞姬;你们饰演派子,助他驱魅除妖,亦不可或缺。”话锋一转,“你们要记得,洞庭龙王为世人驱除孽龙,功在千秋,大家心里应当虔敬起来,万万要认真对待。”
那班少年齐声道:“临川先生说的是。”
“洞庭龙王。”琳琅轻声道,然后莞尔,心想:看来是哥哥降服烛九阴那件事了。
前殿隐隐的丝竹管弦声停住了,艺人们乃去往殿前演出那作为重头戏的大傩,在门口依礼退让,鱼贯而出。琳琅见一个人落在了最后,立起身却许久不动,目送同伴离去后,静静地坐回了座位上。
琳琅上前问道:“你为何不同他们一块去呢?”
许是因为戴着面具?对方的声音有点发闷:“我扭到脚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摘下面具,现出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庞,因为消瘦,眼窝有点深,颧骨也稍显突兀了些,“本来是定了我演洞庭湖君的。”
琳琅道:“……不开心啦?”
“你们为什么都以为我心里不舒服啊……”少年声音细细地说,褐色眼睛柔软地看着地下,“我们戏班前阵子在杭州的红街神女庙演杂剧,可是苏州的庙会才是这一带最重要的,每年的这几日大家会从四面八方来这里献艺,演好了一年都有名气。临川先生要我演大傩里龙王,其实我心里很怕的,怕自己在台上紧张起来搞砸。昨天我不小心扭了脚,大家很着急,这时候梦蛟来了,他那么厉害,被那么多人看着还是自自在在的,又愿意跟着我们坐船到苏州,我其实是高兴的。他的剑舞得好看极了,你想看吗?”
琳琅道:“人太多了,我便是想看,现在过去怕也只能看后脑了。
“嗯,我知道一个地方的视线很好,一点都不挤的。”少年再次站了起来,“我可以给你带路的。”
琳琅道:“那就谢谢你了。需要有人扶你吗?”
“不、不用了。”少年慌乱道,“我用一只脚跳着也能走路的。”少年引路的目的地是一座偏殿,他单脚跳着,时不时左扶一把西靠一下,看上去难有几分滑稽,可是动作轻盈得像一只芦苇梢头的水鸫。在一道台阶前边,他停住了。那些台阶是用青石条铺成的,每一层都相当高。琳琅再次道:“让我扶你吧。”
少年双手在衣襟上蹭着:“不太好吧。我听人家说男女有大防,我、我又是个唱戏的。”
“我这样说你别生气,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孩子呢。”琳琅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掌心向上,无声地等待着,“来。”
少年迟疑着,把蒙着一截袖口的手伸了过去。
偏殿地方不大,只有一张供着新鲜红莲的供桌,散放着几个蒲团。弥生推开窗户,把几个蒲团摞在一起放在窗边,坐在上面,恰好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主殿前的露台。他告诉琳琅:“ 这里是神女庙,虽然小了点,但苏州人也很喜欢这位治水的女神呢。”
琳琅轻声嗯了一下。
少年道:“我叫弥生。”
“‘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迷’?”
“我生在弥水边,所以叫弥生。”他等了一刻,仿佛鼓足勇气,“我能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吗?”
琳琅没有答话。后院杨树森森映入殿中,一屋子都是凉透骨的翠影。供桌上香火花烛林立,红莲沾着水珠,花形硕大饱满逾常,衬得那面檀木长生牌位越发单薄纤细。其上金粉刻字,在酥油灯的光里有些模糊,琳琅眨了几下眼才看清:天盛元真神君讳清之神位。她终究是垂下了眸子,手里那朵荷花落到地上,发出轻轻的一响。
坠楼人(父女/兄妹/短篇合集) 魔宫·十六
少年弥生问了这陌生姑娘的姓名,看到她只低眉垂目立在原地,一声不响,神色莫名低落,像是一张温柔微笑的面具陡然裂开,后边有什么汹涌的情绪要溢出来似的,便小心翼翼道:“你怎么啦?不舒服?”等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不是非要知道的。临川先生教过我们,女孩子不会轻易把闺名告诉陌生人的,是我刚才太冒失,忘记了先生的教诲,你别往心里去。”
琳琅摇摇头:“我姓谢,名叫琳琅。”忽然间,殿前羯鼓大作,接连叁声震地传来,震碎夏季入夜时分的凝滞潮湿空气。琳琅猛然被鼓声惊醒,几乎不露痕迹地捡起了地上的荷花,插到神位前的水盂里,背对着弥生回答了他,“傩戏要开始了,看傩戏吧。”
弥生坐在窗前,一边揪着蒲团边缘的草叶,一边羡慕道:“你知道吗,梦蛟说话很有水平,先生讲什么他都跟得上,总是非常有道理。”
“临川先生,他是你们的老师吗?”
“嗯,先生姓柳,是我们的老师,他说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来了就回不去了。他写的戏本,谁看了都服气。从前台上我们在演戏,台下的人在哭和笑,可现在台上的我们也会忍不住哭和笑。临川先生不单单给我们讲戏,还会给我们讲书里的道理。大家都说他讲起课来,就好像把眼前的雾拨了开来一样。可是我从小在戏班里长大,有时候跟不上,像你刚才说的傩戏,先生引用了一些书上的话,我就听不太懂了。”弥生说着低下头去,琳琅这时候回过身来,只能看见他有点圆的、乌黑的头顶,和中间梳得整整齐齐的发缝。她差点就要去摸一摸少年的脑袋,手伸到中途,却缩了回来。
琳琅坐在弥生旁边,对他道:“傩最早是一种祭祀仪式,一群人唱歌跳舞,相信这样可以把鬼怪吓走,有时候也演给神仙看,希望神仙看了喜欢,就能赐给人们福气。后来它从单纯的歌舞发展出了情节的起承转合,用来表现各种传奇故事——这么说吧, 原先是跳大神,是跳给鬼神看的,现在有点像演杂剧,是演给人看的。原先主持跳大神的,是拿着戈和盾的方相氏,现在呢,变成了传奇的主角。这样说,算是明白吗?”
弥生一字不漏听完,恭敬地朝她俯首一拜,头低得更厉害了:“谢谢姑娘。”
“不用谢。”琳琅将窗户向外推了一点,让视野不受遮挡,“听说今天这出傩是洞庭湖君擒龙,我都没看过呢。”将要在傩戏里被降服的所谓恶龙,其实是蒙了绸布的长长竹篾框架,一节节皆可活动,在一队青年男子的托举下做出腾挪纵跃形态,类似人间上元节的龙灯,圆头憨脑,神气活现,火红得一派喜庆,哪里有半分烛龙凶恶的样子。
台上红灯高悬,铺了十八尺红氍毹,如同一条红色的河流,倀子分列氍毹两边。作为龙王的助手,他们皆着朱衣赤帻,戴红漆面具。在这一片泱泱的红色里,扮演龙王的人却是白衣如雪,周身上下只有白色面具的双眼角处各染了一抹绯色,如同胭脂流霞斜飞入鬓,带着天成的妩媚。
随着鼓声变急,龙扑近了,白衣人从礁石般独立中流而渐渐动了起来,与龙周旋着,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弥生的动作已经轻盈如水鸟了,而梦蛟在那条红色河流上游走八方,灵动中不失优雅,竟让人联想到踏浪而行的神祗。兜了几个圈子后,回头一顾,广袖流云般抛了出去,恰恰拂在了龙头上。这个近似挑逗的动作在以往傩戏中不曾有过,舞龙的人没料到这出,动作便顿了一瞬,带着龙头抖了一抖,好似打了个喷嚏,引起了观众的一阵哄笑。
白衣人并未被这个插曲打断,依旧一气转注,连翩而下,每一举手、投足、回眸、舒袖、拧腰、旋身,都如流雪回风,越来越变化万端。这出傩戏表现的是龙君假饰美女以迷惑孽龙的传说,舞者也果然做足欲迎还拒的婉转姿态,像极了女子的曼妙身形,甚至将伴奏鼓声都带得低徊了起来。台下逐渐忽略了那条颇为出戏的龙,连天价叫起好来,尽管振子联臂踏歌,层层飘飞的衣袂如波浩荡,也难以引起他们的关注。
琳琅刹那不禁展露笑颜,心道怪不得他不愿意告诉自己是如何骗了那烛九阴,原来是美人计啊。
弥生托着腮看得入神,不由也跟着叫了一声好。
琳琅却是又皱了眉头:“一味示弱,恐怕太腻歪。”
正在此时,龙终于失去了戏弄的耐心,一跳而起,逼近了舞者。舞者不再后退,全力仰面折腰,几乎与地面平行,才堪堪让过这一击,突出的龙牙距离他的额头只有一寸之遥。这一幕太过惊险,台下齐齐发出了倒吸气的声音。势不住的龙继续挟风前扑,从舞者的上方掠过,重新落地后,长尾一摆,扫向了刚刚起身的白衣舞者。舞者再次全身向后反弓了下去,越弯越低,整个人成了一道拱桥。所有人的视线也都随之沉了下去,越沉越低,呼吸跟着屏住,似乎当真置身寒江,江阔天低,云气沉沉,龙族的威压逼人而来。忽的,面具后的眼睛向人群眨了眨,现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仿佛在看着每一个人,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是他?”琳琅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弥生道:“有什么不对吗?”
琳琅摇了摇头:“现在对了。你看,接下来该是亢龙有悔。”见弥生神色迷惑不解,琳琅遂解释道,“这是物极必反的道理,他退到极处后,要反击。”
话音刚落,白衣人的眼神忽然变了,凌厉如同刀剑!他放开了撑地的双手,一击掌,随即反身跃起。这一击掌干脆利落,打断了所有柔靡之音,让所有人的心也同时一跳,几乎要在夏夜里打个寒颤。
短剑从广袖里滑出,当空挽起纵横的流光,灯笼的红光照在剑上也似乎变成了雪色。舞者信手挥洒开一地寒意,动作从流丽婀娜陡变为飒爽刚健。伴奏的乐师已经跟不上他的节奏,只顾惊叹地看向舞台中央那已经不是“舞”,而更近于“武”。
原本密云不雨的压抑,转瞬被这柄剑决然破开了。风硬,浪急,龙战于野,白衣舞者单人独剑,面对着莽莽大荒。他手里只是一柄没有开刃的道具剑而已,普通观众中也没有人当真见过龙,却不由得觉得: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屠龙剑术。
一片寂静中,舞者放声长吟:“
清姬一去一千年,水佩云裳清如鉴
柳生初叩洞庭湖,萧郎长辞蓬莱殿
王侯当道终作土,魑魅守尸应恋栈
多少草木老形骸,几人铁石真肝胆?
夜半煎姜温旧梦,煮干沧海认平生
业火未必销狂病,劫波何曾损支棱?
知我罪我唯放浪,是耶非耶两随风
举世不用屠龙术,临岸空持射日…”.
弥生瞧琳琅在听到“煮干沧海认平生”时又皱起了眉,便试探着道:“……您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如果改成‘煮干沧海尽我意’,也许更符合我认识的那个人。”这句没头没脑的答话刚刚说完,弥生突然眼皮发沉,头脑昏沉,被困意闪电一样地击中,不由自主地向着窗台趴了下去。
坠楼人(父女/兄妹/短篇合集) 魔宫·十七
夏季雨后,凉意侵人,山道松软潮湿,残留着水流冲刷的痕迹。
“这边来。”谢磬领琳琅穿过凌空延伸的栈道,抵达了悬崖上的一座竹楼,“这是我的别业。大约有千八百年没来过了。”
“很是你的风格。”借着从龙王庙带回的萤灯的光,琳琅望向了楼头“灵岩山居”的横额。灵岩山本是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馆娃宫的旧址,如今吴王的宫殿是荡然无存了,西施的响屨廊和采香径也无处寻觅,只有山风满谷,花影满衣。“主人不来,它只好孤孤单单地,在深山里站了好多年。”他们进门后,琳琅把萤灯挂了起来,萤火虫在桑皮纸后团团乱飞着,出幽蓝的光,白竹蹲踞在一张交椅上,伸出手去把灯从左边拨到右边,又从右边拨到左边。
谢磬站在窗前俯瞰崖下的万顷林海,突兀地说:“你的小徒儿如何了?”
“还成,结了丹。”琳琅在炉里生起火来,烘干自己的衣服,“出发去找她的爹爹了。”
“未成火候,你也放心她外出么,再者,他的父亲被湮灭神魂,还找个什么劲?”
琳琅轻声道:“就是因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才愈发想要去确认什么吧。”
谢磬的瞳孔微微缩,最终叹了一声:“你还在思念母亲?”
琳琅沉默了一会,道:“我曾抓住她的衣袖,只差一点就能拯救她。可是最终她还是消失在了天雷海里。”她叹息,“母亲的故事传遍叁界,而我总是要在别人的口中去得知……没什么,我是说,如果还有能努力的余地,为何不试着去做呢?”
“我亏欠你很多。”谢磬听起来像是因为喉咙干燥而发声艰涩,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你吃了很多苦头,琅儿,可也是因为你太执迷不悟。”
“我承认我错了,不是错在一意孤行,而是错在阻碍了你的道路。除了对不起你之外,我问心无愧。”琳琅盯着他的背影,“从前到现在,你一直非常需要魔尊的位置……但你不需要一个不听你命令的妹妹。”
她顿了顿,冷笑道:“我这般说,可是合你的心意了?”
谢磬平静地说:“扪心自问,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但如果你给我机会,我会像之前漫长的岁月一样,尽量宠你,爱你,凡你想要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但你推开了我。你该知道,只差一点,我就杀了父亲。”
“但你毕竟没有杀死他。”
他猛地回过身来,岩石般的眼眸熔化了一瞬,但在下一个瞬间,熔岩已经熄灭,坚硬如初:“别把我想得太好,我没有杀死他,只是因为技不如人。如果他不死,你的心不会死。”
琳琅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按在他的心口上。从前的魔界少主银甲如霜,寒光照人,坚固冰冷的胸甲隔绝了心脏的搏动,但是现在的谢磬穿了柔软的月白长衣,琳琅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沉稳,规律,毫无纰缪。琳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原来你这里还活着。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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