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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年岱
张元忭低下头去:“此事干系人命,不能轻泄,所以我才藏头露尾不敢示人。惭愧惭愧。”
常思豪静静听着,暗忖你既来京告状,自然少不了到海瑞那儿去。海瑞这人刚直不阿,宁可自己在家种菜吃也不贪污,今天梁伯龙在金殿上大骂所有人都是贪官,他能不动声色,直到后来才将准备好的告诉材料呈上,显是经过了策划安排。你们到现在还不将这层说破,是小心回护着他,显然对我仍有顾虑【娴墨:小常抢嘴都说白,没的可批了】。此刻心里虽然明白,面上仍保持了笑容,点头道:“小心一点自是应该。”
张元忭笑道:“别说了,那天你们走后,梁先生看完唱本,居然不接这个戏。”常思豪道:“哦?梁先生爱戏如痴,有这等好戏,岂有不接之理?”梁伯龙一笑:“吾是何等样人?瞧他那副样子,就知必有奥妙。看了两遍唱本,察觉里面大有文章,假意辞演略一深沉,便把他这实话逼出来哉!”【娴墨:台上作戏,现实中更要作戏,台上戏作得好,台下戏做得更好,真戏曲人生。】张元忭摇头而笑:“我这一说实情,梁先生立刻把戏就接了,丝毫没顾虑可能会招来的祸事。其实我最初是想瞒了他,借他的名头和技艺,把这出戏在京师唱响,引来关注,好为青藤先生申冤,根本没考虑过他的安全。说来私心颇重,真是惭愧无地呀。”
梁伯龙嗔道:“诶,这说的是哪里话来?侬出手为公道,吾做事凭良心,大家彼此彼此,何必客套?要说私心,吾倒也弗比你差哉!”说着转向常思豪:“当时吾带着戏班子排练得妥帖,正准备公演,却赶上独抱楼装修停业【娴墨:可知装修一事又不独为表绝响狂妄,更伏此后笔,前穿后插,天衣无缝。】。正在发愁的时候,刘总管过来寻吾,说侬这边得了宅子要入住,要跟吾约订堂会事宜。吾这才知了侬二人的身份,也就想出了借路搭桥,接近皇上的主意【娴墨:之前欢庆入住时,和小刘那一番对话全是作戏,小刘竟看不出,戏都白看了。】。”
常思豪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笑道:“好个梁先生,弄了半天,原来我们都教你给捉弄了。【娴墨:跟戏子耍把戏,你们都还嫩。】”
梁伯龙一叹:“说实头话,吾们做戏子的在台上人人喊好,下了台有多少人愿意正眼窥一下【娴墨:别着急,二十一世纪才是你们的世纪,到时粉丝狗仔成天跟着你,要多少眼睛就有多少眼睛。】?就算肯结识,表面客客气气,心眼里也是瞧勿起【娴墨:这倒是实话,否则也不会有人花钱请明星陪饭陪睡了。天朝只有官贵二字是最顶层,其它全是下九流。】。可自相识以来,侬对吾可是莫得一丝亏欠。这件事体若是一个弗慎,非但吾们整个戏班子都要掉脑壳,更要连累侬和刘总管,那时候可是道什么歉都晚了。吾这事体办得……唉,真个是无够义气哉!”
刘金吾道:“嘿,算你还有点良心!”
常思豪笑道:“梁先生这话不见外吗?你为一个闻名未见过面的朋友,都可两肋插刀豁出性命,如果这不叫义气,那天下便再没义气可言了。”【娴墨:**无情,戏子无义,此书专以此二类人物显情著义,翻案之笔恰是讽世之笔。】戚继光佯嗔道:“说起来前两天咱们可是见过面的。你们明知我和青藤先生曾是同僚,来替他告状却不把我叫上,两位这是瞧不起我戚某人哪!”
张元忭道:“当今朝堂上徐阁老只手遮天,告这状是九死一生,我们搭上这条性命倒也罢了,怎能轻易拉戚大人下水呢?”
梁伯龙笑道:“说什么只手遮天,其实权重位高自然就有威势,也是常态常情。哈哈。”
戚继光在胡宗宪出事后选了明哲保身之路,对徐阶的敌意也不是那么明朗,常思豪心知在这一层上,梁伯龙对他还有顾虑。当下道:“先生不必掩饰,其实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人。”跟着将戚继光受徐阶排挤以及程大人等事简要讲说一遍。
梁伯龙喜道:“这么说来,大家唱的一台戏,那就更没有外人哉。”五人相视而笑。刘金吾道:“要说起来,这回还多亏了海瑞。他去年被嘉靖关在牢里,是徐阶拼命保他,没想到今天,他倒反了水。”
戚继光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公是公,私是私,分得不能再清楚了。当初在浙江,我对他这倔劲儿可也有过一些领教。”
常思豪扫着两人表情,见戚继光言语诚笃,显然说的是实话,刘金吾则眼神狡黠。以他在官场上的机灵,显然也猜到了海瑞预先参与之事,当下点过去一眼,刘金吾会意,冲着含笑不语的张元忭点点头,也就不再深说。
梁伯龙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元忭,侬在殿上,因何那么着急谢恩?咱们若是坚持请命,或许能让皇上把青藤先生无罪释放,如今只是免去死罪,却还要押在牢里,未免勿够圆满。【娴墨:叹叹。世事长缺,梁兄还悟不透么?】”
张元忭道:“你在殿上大说胡宗宪冤枉,我冲你使眼色,你也没瞧见。你就没想想,为什么后来我说到胡少保的事只是一带而过?你要知道,现在徐阁老手握大权,青藤先生的事和他隔着好几层,咱们的御状一告上来,一定要有个结果。他为了平复此事,或许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要给胡少保翻案,那就呛了他的肺管子。如果咱们坚持强调这个,他一定力压此事,到时候不但翻不了胡案,连青藤先生也必死无疑。”【娴墨:办事如伺候男人,火候拿捏是本事,古人办事妥帖,别人舒服,自己也舒服。今人皆学西方,谈谈即崩,好像落个痛快,实则伤人伤己,且于事无助,如今年轻小夫妻天天吵架,不是不爱对方,恰是都不懂处事做人也。】戚继光点头:“不错不错。皇上最后也只说徐渭的事,对胡案只字未提,显然也是有过这一层的考虑。这样的处理,也算是现阶段能让大家都可接受的最佳方案。【娴墨:隆庆快刀乱麻,定案极快,刀快脑子就快。】”
梁伯龙迟愣一阵,仍觉可惜。张元忭道:“唉,不管怎么说,保住了徐先生这条命,总算没白忙一场。”
刘金吾嘿嘿笑道:“人苦不知足啊!这会儿还在想这想那?你们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忽然笃笃声响,有人隔门报道:“梁班主,有人找您。”





大剑 【评点本】120十章 身家
梁伯龙挑帘出来一瞧,常府家院身后跟的是自己戏班子的鼓师,脸色不正。赶忙问:“怎么了?”
鼓师道:“您走了不大功夫,客栈的掌柜就逼着结账,把我们轰了出来,我们联络别家客栈,可是都不肯让咱们入住,说是有人传了话儿,谁敢留梁家班住宿,立马拆房清户。”
此时常思豪几人也都出了屋子,戚继光道:“是徐阁老?”刘金吾摇头:“不能。徐阁老在皇上面前都没造次,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更犯不上和一班戏子过不去【娴墨:政治家应有之品。】。肯定又是徐三公子在作怪【娴墨:官二代惯有之态。】。”常思豪见鼓师缩手缩脚的样子,问:“你们的人都在哪呢?”鼓师呵着手道:“在门外。”常思豪目指家院:“把他们都请进来。”当下又招呼了顾思衣负责接引,把众人暂领到后院安顿,升起炭火给大家取暖,一众戏子们千恩万谢而去。【娴墨:凤凰男必有之举。】刘金吾将他拉开低道:“二哥,这事咱不能管。”常思豪目光斜挑:“嗯?”刘金吾道:“徐三这小子手底下也有一帮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犯起浑来怕是压他不住。而且以现在的形势,咱们还没到跟他撕破脸的地步,再说以您的身份,也犯不上出这个头。”
那边张梁二人也在并头商量,见常思豪皱眉回瞧,梁伯龙遥遥拱手道:“侯爷,吾这便要启程离京,去喊大家准备一下。”常思豪甩开刘金吾的手,过来拦道:“梁先生,你这又何必?连皇上都没责罚你们,别人有什么可怕的?”张元忭挡在梁伯龙之前,微笑道:“是这,徐先生的官司已经改判,我在京师也没必要再逗留,梁先生有意去拜访徐公,我们一路同行,也正好做个伴。”
见常思豪表情犹豫,戚继光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倒不如顺了他们的意思先避避风头也好,在外总比在京安全。”刘金吾插过来笑道:“梁先生,你欠我半个月的戏,日后再来京师,可得补上。”梁伯龙一笑:“忘勿了哉!”和张元忭向三人一躬,径向后院便走。
两人到了月亮门处,只见青石甬路边一人静立于梅株之畔,正是顾思衣【娴墨:园中梅畔植衰柳,此处梅畔立伤人】,瞧她脚步未动,也不知是行到此处刚止了步,还是原来就一直守在这里。
梁伯龙怔了一怔,退步让她先过,顾思衣也低头向后让开。两人就此僵住,彼此盯着对方的鞋尖,谁也没说话。
张元忭轻轻扯了一下梁伯龙衣角,当先前行。
梁伯龙缓省过来,向顾思衣略拱了拱手,眼光移去,与她错肩而过。
常思豪看在眼里,颇觉不是滋味,转身进屋。
顾思衣低头默默,站了一会儿这才动步。来到檐下,就听厅内戚继光道:“没问题。但我的兵不宜进城,梁先生他们要去山阴,走陆路迁延日久,远不如水路迅捷。出城往东经天津卫上船是最好。我可以派人到马房寺等他们,最好是天黑以后。”常思豪道:“明白,那就定在酉末时分吧,有劳大哥了。”戚继光一笑:“这算什么?他们也是帮了我的忙呢。那你们聊着,我先回大营了。”
顾思衣听步音奔门来了,向后略退,待送走了戚继光,这才低头踱回厅来。刘金吾谑笑道:“姐姐似乎不大开心?”顾思衣头也不抬,缓缓向常思豪禀告:“你们回来之前,郭督公派人送来了官服,说是侯爷落在席上的。【娴墨:细。小郭有心,作者无漏】”常思豪怔了一怔,才想起自己曾在殿上领过官服一事,点头道:“知道了。姐姐,你去告诉梁先生一声,让戏班的人不要着急,吃完晚饭,天擦黑的时候分散开来出城,酉末时分在马房寺汇合。就说我已和戚大人说好派人护送他们。”
“是。”顾思衣低头去了。【娴墨:何不言“好”?答是和答好大有区别。是对常、刘二人使计让梁伯龙弄险仍记在心故,彼此间生疏了。小常事多,已顾不到这些,世间所谓人一阔脸就变,往往未必出于人家本心本意。】刘金吾跟到门边,撩帘往外瞧瞧,回过身道:“二哥,咱们也该去宣旨了罢?”
常思豪安安闲闲地坐下来,眯起了眼睛:“忙什么的?对了,你不是要给丹巴桑顿送袍子么?怎么不走?”刘金吾笑了一笑,也坐下道:“那也不忙的。说不定这时候他还哆嗦着呢。”
常思豪含笑阖目,向后仰去:“大有可能。”
两人坐定无语,厅中寂寂,气氛诡异。刘金吾笑嘻嘻探着身子:“要不您跟我一起去看看?他这会儿样子大概滑稽得很。”
常思豪眉眼不睁地答道:“我对和尚没什么兴趣。”
刘金吾见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倒跟徐阶的派头有几分相类【娴墨:见啥人学啥人,小常得书诀身秘,又在梁伯龙处得了戏道,自然学样有样,要神有神】,心里有些没底,试探道:“二哥,我劝您别为梁先生出头,您该不是心里埋怨上我了吧?”常思豪缓缓道:“怎么会呢。”刘金吾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又见他一直合着眼睛,也不知想的什么,不禁又有些局促,陪笑道:“咱们见见嫂子去吧。小弟正想给她问安呢。”
常思豪摆了摆手:“你去罢。我要在这静一会儿。”
刘金吾笑容有些尴尬:“小弟怎好只身进内宅呢?我也在这儿陪您好啦。”
常思豪眼皮撩起一条小缝,目光冷冷如冰:“你是怕我独处,偷着拆圣旨来看吗?”
“嘿,嘿嘿嘿,那怎么能呢?”刘金吾笑得有些不大自然,脸色又很快变得严肃了些:“不过,别怪小弟罗嗦,做官最重要的,就是要耐得住性子。这东西早看晚看,内容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又何必豁出身家性命,违那个制,犯那个规呢?”
常思豪明白他的意思,一来圣旨的内容是板上钉钉,成而不改,二来他提到“身家”性命,显然不仅仅是指自己这一个人,还暗含着吟儿。秦自吟被搭救之后送归,不管是郭书荣华的主意还是皇上的安排,总之对自己来说既是安抚,也是奖励,更是控制。把她送到自己身边,比扣在他们那里要好得多,这一手玩得确实高明。
他鼻中长长地“嗯”了一声,伸手在怀道:“说得好。不过我这个人是急性子,脾气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这东西揣在怀里怪沉得慌的,去找绝响之前,你就先替我揣着吧!”一甩手,把圣旨扔了出来。
刘金吾赶忙去接,卷轴碰到了腕子,跳了两跳,这才接稳,头上已然冒出一丝冷汗。他咧嘴道:“我的哥!这东西可是闹着玩儿的?掉地上沾了泥土,小弟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常思豪侧目一笑:“就算落在地上,这厅里只有你我两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既当我是哥哥,我还能去皇上那揭发兄弟你吗?”
刘金吾摇着脑袋:“那也不能……”忽然眼前一花,对面椅上早空,同时一只单掌扣在了自己的肩头:“你放心,哥是头顺毛驴,只要没人给我戴眼罩,不呛我的毛,我的蹶子,绝尥不到他身上。”
刘金吾惊魂未定,脖子像安上齿轮般,战战兢兢一寸寸偏过脸去,被常思豪凌厉的眼神一扫,登时打了个激凌,强自笑道:“是,是。……那,小弟先找丹巴桑顿,给他送袍子去……”
冬日时短,到了申末时分,天色已然暗得瞧不见了。戏班子的人轻装简行,都三三两两散出,张元忭也已经出发多时,最后只剩下梁伯龙守着两大箱子戏服发愣。顾思衣本想劝他弃了这些轻身上路,可是瞧见他两眼失神,大手轻轻在箱体上摩挲的样子,又觉不忍,吩咐家人在后门套车,将戏服都搬了上去【娴墨:散戏便该收戏,收戏便要收衣,唯思衣者,方记得收衣,故戏服交给思衣来收。前写戏论曾言要“体贴人情、尽其委曲”,此处恰是实例实证。可知写作当务实,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是要落在纸上、融进戏里。】。
常思豪踅出后院,一阵劲风打脸,抬头看,湛空郁冷,月隐云城,满天空一星都不见。他点手命人拿了床软褥来铺在车里,又在车头多挂上两匹马,吩咐李双吉负责赶车,回首瞧见在井边怔怔发愣的顾思衣,一把扯住笑道:“姐姐,咱们一起送送梁先生吧。”【娴墨:得送。没有梁兄,汝今还在病中呢。】




大剑 【评点本】121一章 三拜
月暗天低,不见星辰.
李双吉轻轻打马,车轮驼橐【娴墨:拟音常用橐橐,用驼字引,当是取骆驼脚掌肉垫走路声象,速度感低。出城之前不可行快,免引人注目意。】声响,一路向南。
梁伯龙盘膝坐在左面装戏服的木箱旁,常思豪和顾思衣在右。由于身量高大坐姿又挺直,梁伯龙的头部已经贴近马车的弧顶,头上的瓦楞帽随着车身的摇晃,不时和背后板壁轻轻磕响。顶篷上一盏小灯随着“得得”的蹄声摇来晃去。光线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也在顾思衣低头垂目的脸上皴起晕黄。
常思豪偷眼瞧瞧无声无息的两人,嘴角微微挑起。
行了一程风声渐响,蹄声里有了沙土的质感,变得不再清脆。李双吉道:“常爷,已经出了城了。”
常思豪掀开车尾帘瞧瞧,离开城门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方向已经转往东南。召唤道:“停一下,我要小解。”
马车停在道边,常思豪下去片刻,回到车里搓着手道:“姐姐上去些。”顾思衣低头往里挪挪,就坐在了梁伯龙的对面。常思豪笑着打个响指,马车又重新启动。
车中狭窄,梁伯龙低头是顾思衣的裙子,抬头是她的脸,身边放着木箱,又无处可避,合上眼睛,只觉阵阵体香飘入鼻孔。他勉强侧身拱手道:“侯爷,咱们安全出城,应弗会再有什么事体哉,侬三位请回吧,剩下的路,吾自家赶车走就是。”
“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常思豪笑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略隔一隔又道:“啊,梁先生,咱们相识这一场,也没空一起坐下来聊聊天。对了,您是唱惯了戏的人,那些个笑傲风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你说倒是编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呢?”
梁伯龙道:“嗨……吾们这行有句话,叫天地原本大戏场,角色都是古今人。人生里总有故事,故事里也总有人生,真真假假,都如一场大梦,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哉。”
常思豪道:“是啊。人活百年终是死,一脑袋扎下去,才是真醒了。有人活得痛痛快快,有人活得窝窝囊囊,有人做了帝王将相,有人一辈子种地插秧,以前我总觉得这不公平,其实后来想想,无非是心态不正。只要人愿意改变,想说什么就去说,想做什么事情就努力去做,结局一定不会是原来的模样。人生一世,总是畏畏缩缩,甘心在原地踏步,又怎能给自己赢来幸福呢?”
顾思衣低头静听,手指轻轻搓捻着衣角。【娴墨:当思自己临山望水,留一份美感在心等语】梁伯龙虚目摇头:“人哪,总是看得破时熬不过,说来容易做来难也!”笑罢又是一叹,眼底颇具风霜。
三人各有所思,陷入沉默,车轮滚滚,耳边不时传来一声挥鞭的轻响。
蹄声变促,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良久,顾思衣轻声唤道:“先生。”梁伯龙道:“姑娘,有话请讲。”顾思衣低着头,思忖半晌,说道:“只今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车中寂寞,小女子愿献上一曲,为先生送行,不知先生可愿垂顾屈闻?【娴墨:戏子面前唱曲,如关公面前耍刀,不得不如此大谦】”常思豪笑道:“好好,姐姐唱歌,我还没听过,今天借梁先生的面子,正好饱饱耳福。”【娴墨:对口戏也有观众捧场。笑】梁伯龙怔了一怔,点头道:“好。”又问:“思衣姑娘可用乐器?”说着打开箱盖。
顾思衣见压在戏服之上的有一只胡琴和一只菱纹短瑟,便将短瑟取出,托放膝上,使手一揉,水音漾起。她眉心微凝,低头细看时,讶然道:“一般长瑟五十弦,短瑟二十三、二十五弦,这瑟是二十七弦的,可是少见。”
梁伯龙笑道:“姑娘是行家哉。大瑟谓之洒,原是五十根柱,五十根弦,取合百数,有圆满之意。然而世事如月,总有憾缺,五十弦看似圆满,音域却过于细腻,奏来容易令人多愁善感。昔黄帝命**鼓瑟,闻之哀弗自胜,恐后人为瑟声所伤,于情志有害【娴墨:音乐本是调神之物,但有差池,势必伤身。譬如今之青少年喜听摇滚,又把声音调到极高,没一个不伤肾的。那些摇滚歌星本身肾也伤得厉害,精力越来越差,才会想要用各种药物刺激,鼓作肾精支撑,导致脸色日差,身体日垮。学传统乐器的有几个这样?外国古典音乐问题也极多,像命运,就不能多听,尤其神能入进去的人,被乐曲催得心潮起伏,自以为美,实不知已受其伤,相反听什么都不入牛耳的,伤害反而小,至少神不为之所动。人耳本身有过滤功能,把它当杂音,神不过去,就不受摧损。】,故命将弦柱除去一半,只留二十五弦。然而这样古音旷然,又未免有些空泛,经吾多次试音之后,又加两弦,一补高音,一补低阙,弹来总算是中和庄正,哀而无伤哉。”【娴墨:音乐虽好,知音人不可多弹。音乐再美,人生总寒,愈听必愈生暇思,念头起则生凄凉,哀而无伤,谁能做到?】顾思衣手抚瑟身默默点头,向前微微折身作了一礼,口中道:“先生才情高致,自有机杼,思衣献丑了。”梁伯龙依样回礼:“不敢当。”【娴墨:用北音,不用弗字,知其郑重】常思豪见二人礼多絮烦,便忍不住想笑,他不知音乐本起源于蛮荒时期祭天仪式的鼓点节奏,乃人类静心与天地神明沟通的手段【娴墨:说到点子上了,还不确。其实也不是天地神明,是人自己的神明。如旅游看景色,景色好了,心里敞亮起来那股劲就是神明。心不静者感受不到,感受到了,浑身寒毛都苏苏的像要活过来。】。是以古人奏曲之前都要沐浴斋戒、郑而重之。梁、顾二人对拜除了是对彼此尊重,更是在调心理神向天地致意。
礼毕,只见顾思衣亭身直坐,悬臂瑟上,纤指挲弦,揉弄起来,一缕轻音如水波浮起,溢满香车。
曲声绕身而来,如春风抚面,坐沐暖阳,常思豪静静听着,只觉眼前似是茵茵绿草间奔跑欢乐、不知忧愁的童年时光,一时大觉温馨。
正陶然如醉时,音阶渐转,叮叮咚咚,尽是冷调,犹如乌云慢掩,月照残墟,说不尽的凄清荒凉,顾思衣兰音幽放,曼声唱道:“寒气透疏棂,正牕【娴墨:音窗】儿破风儿猛。背却残灯,愁听。晓钟何处,当当五更。薰笼坐倚直到明……”歌声如烟似雾般,拖起长尾随逝路飘散开来。
梁伯龙一听开头,便知这是自己写给她的那首《四季花》,默默和着节拍向对面瞧去,见顾思衣眼似流波,专注深情,声音柔切,幽幽若诉,仿佛将多少年心事流水价倒来,眼前一时变得迷离起来,感觉这车中昏黄的灯色,似也被她稀释呵软了。
歌声仍在持续,而悲意转平。顾思衣双眸渐失焦点,神色俱空,尤其那句“难道便一生孤另?”唱得无烟无火【娴墨:四字难上九宵。所谓高音好上,低音难求,低音却仍似无火有烟,真到无烟无火,剧场是听不到的,必得面对面。古人听曲必上高楼,必坐船到幽旷水深处,最不济也要小包厢,三五人一处,道理就在于此。人稍多一点,呼吸声都搅乱了。】,字字平静,梁伯龙却听得更加动魄惊心。他乃是曲艺大家,深知愈是至深之伤,愈是平冷到极处,愈是受尽孤独,便愈是离不开这份凄清。想到自己多年编曲唱戏游荡江湖的经历,身边每日虽人潮人海,而知己难寻,景况虽异,其情同然,禁不住眶中泪冷。【娴墨:流泪当流热泪,何以泪冷?泪冷者,是不眨眼故。看到神失之际,眼皮不眨,泪水凝而未落,又值冬时,故感凉意】常思豪虽早见过这首诗,然而笺上文字与歌声又有不同。【娴墨:严格来说,词不算诗,只能算诗余。古诗词原都是唱的,今只存词而失调,是神色俱失,只留苍苍白骨矣。】他虽没经历过深宫幽闭之事,但听得此曲,直觉眼前尽是顾思衣在宫墙月下,独自无言闲坐的瘦影,一时心中堵闷,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挺好个人偏爱唱自怜歌,岂不越唱越孤,越唱越悲,越唱越冷?女人家都一样,拧拧巴巴,专门和自己过不去!”【娴墨:不是过不去,是时常用情故,用情则为情伤。】一曲奏歇,顾思衣轻轻捋整衣袖,低头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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