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年岱
常思豪瞧出了他表情里那股自负与得意【娴墨:江晚未必真是此心,小常不能不有此想】,顿生反感,豁然道:“不必想了!你说我不知民情,难道你就真正懂得帝心?你们知道的只是一个不爱上朝的皇上,什么喜爱珍玩珠宝,什么呆若木鸡,那不过都是传言而已。如果你见过隆庆,也许就会明白,他其实并没有你口中说的那么不堪。相反他生活朴素节俭,善于用人,绝非昏庸无能之辈,有他在,大明不会垮的!”
江晚愕然:“隆庆倒底说了什么,竟把你蒙哄到这种程度!你想想他登基一年做了什么正事?难道将来你也想像海瑞侍奉嘉靖那样,期待所有的改变都在他的‘一振作间’?那才真是浑人!”
常思豪大感不悦:“常某虽浑,却不是三岁孩子!是否被骗,自己心里有数!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们阁主算是当世一等人物,但是若论做皇帝的本事,他未必赶得上隆庆!之所以选择离开,那是他有自知之明!”
他话音冷硬,斩钉截铁,然一言既出,却有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升起。那是一种难以拿捏得当的忐忑,一种带有着某种期望,且坚决不愿在未来收获失望的惶惑。似乎这话出口的同时,便是对命运的方向进行了一次确认与抉择。【娴墨:整部东厂天下的转折点在此。】“自知之明……”
江晚双睛透火,牙根磨响:“这贱人……”
他这句只是在口中含混嘟哝,常思豪却听得闷真,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他口中的贱人所指并非是长孙笑迟,而多半是水颜香。登时心底冷笑,对他看轻了许多。大声说道:“如果是只为水姑娘而离开,那么恐怕他也真不配做你们的阁主。先生还是不要乱找借口,怪罪他人为好!”
江晚闻言警醒,犹如雄鸡湿羽,傲意顿消【娴墨:一笑。雄鸡湿羽者何也?无非落汤鸡。然话到口中翻成此四字,便觉英雄气在,大体不失庄严。】。他自己和朱情、沈绿都是才学自负之辈,之所以追随在长孙笑迟身边,绝非只因他的血统,而是打心眼里真真正正地服了这个人。以阁主的脾性,如果有什么能令他中途放弃,除了这件事本身毫无意义,便是他已将结局看穿、看透,知道一切只是空费心力,断无成功的可能。
常思豪见对方神色颓怆,又有些不忍。说道:“你们相处多年,阁主离开之前,应该表明过心迹罢?”
江晚摇头,眼神空洞:“那晚一听他说要走,我们登时便火了,大家吵起来,根本没有人听他说了什么。本来还不至于闹翻,可是言义兄先动了手,要杀水姑娘【娴墨:大凡男人有什么事,先怪罪于女人者,是无自信、无担当、不知羞耻。然朱情为人心红手狠,动手则必是为绝阁主之念,非迁怒也】,结果……唉,可惜我们多年的经营,终于到了可以翻云覆雨、大展鸿图的时候,谁料想竟……”
常思豪劝道:“先生,您也是聪明人物,何必在此事上大走极端?依我看,百剑……”听到“百剑”二字,江晚忽地清醒了意识,赶忙伸掌一拦:“不必说了!”他移开目光,定了一定心绪,又补充道:“君子和而不同,咱们各行其道便是。”【娴墨:这话看似简单透顶,很多人就是做不到。这边说周五做礼拜,那边说周六做礼拜,为这点事就能打上一千来年,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常思豪大感头痛,然而又无法说服对方,眼睁睁瞧他侧着脸丢下这话,朝自己略一拱手,穿林踏雪向荒地中的马匹行去。
“先生!”
江晚停步甩头。
常思豪一个沉吟,试探道:“听先生刚才所说,似乎在东厂救内子时也有所动作,莫不是拦下了驮在惊马上的婢子?”江晚在风雪中眯虚了眼睛:“这个婢子对常少剑很重要么?”常思豪道:“那也不是,只不过这婢子是秦府旧人,内子使惯了她,若是被您的人救下,还望先生能够赐还,常某及内子皆感激不尽。”
江晚静默片刻,瞧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常言说妻不如妾,身边收用过的丫头,往往有的比夫人还得宠。他鼻中哼出一声短笑:“少剑方才腻谈国事,原来心中,也只挂记着女人【娴墨:也字真如刀,长孙阁主若听到,是何感想?】。”他仰面长嘘:“大好男儿,竟重一婢而轻天下,岂非真成了浑人?【娴墨:试问江晚:不重一婢者,又何以能重天下?】”摇摇头甩衣振雪,飞身形上马,扬鞭而去。
常思豪在风中怔矗良久,想着他话里的“也”字,缓缓叹了口气。
他诚知多思无益,当下辨准方向,向东南而行。
走了不到半刻钟,正遇李双吉骑着马,牵一匹空马赶回【娴墨:车上多挂两匹便为此准备。】。他离老远瞧见常思豪,早大声喊叫起来,就滚鞍落了马,迎风冒雪蹬蹬蹬跑将过来,掏出一张小笺递近,口里讲说戚大人派兵接洽等事。常思豪以为是戚继光给了个回信,抖衣雪伸手接过展开。李双吉在旁打亮火折,背身屏风替他照着,只见小笺正文只有八字:“小弟保重,相逢有期。”落款是:顾思依。字呈粉色,乃是用胭脂草就。【娴墨:两张诗笺相递赠,一张信笺忽又回,三笺来去如小燕,几处空巢待人归?细数下来,大家都是没家的人,思来伤感之至。越是没家的人,越重情份。】李双吉有些奇怪:“咦?思衣姑娘明明和俺说过,她的名字是衣服的衣,怎么衣边还有立人?”
常思豪会心而笑,将小笺就着火烧化了,拍了拍鞍座上的雪,道:“回去罢!”说罢翻身而上,一磕马镫,纵驰向前。
李双吉咧大嘴喊道:“哎,你笑个啥么【娴墨:傻双吉,依者,人家姑娘身边有人了】?哎,白走那快呀,等等……”
大剑 【评点本】124四章 小山
湛空簸玉,雪似飘棉。
秦自吟望了一眼雪势,望了一眼通往前院的月亮门,合上窗子,手掩长裘坐回灯下,捻起了插在衣上的小针。
前院有马匹的喷鼻声响起,她抬起头来,神色微凝,搁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望窗,身子却未再动。
过不多时,沉沉的步音压雪切近,棉帘挑处,常思豪钻身而入。
秦自吟忙起身上前替他拂扫头肩,卸去大氅围上暖袍,引到炉边取暖,又提起水来替他闷上一杯姜茶,口中不住问候着寒暖。
常思豪自身气血充盈,虽在风雪中纵马奔驰良久亦不觉冷。只是一路尽想着江晚的话,心头阵阵躁乱,对秦自吟的问候也是充耳未闻【娴墨:男人多如此,回来伺候个周道,他倒不搭不理,实是外事还在心头故,默默地等他回过神来就好了。如今小年轻们只顾自己感受,不知体贴,遇此事只当热脸贴了冷屁股,往往撮火吵起,是不知体谅人心,离了再嫁,不改还是照离,自己却全然不知错在哪。】。他将两只大手在火盆边略向了向,身子一调仰在椅上,寻思:“南方如此乱法,才丹多杰若真杀来,两股合成一股,必然势如破竹,俺答得知消息,更不会放过趁火打劫的机会,如此一来,大明岂不是要亡国?”
他思来想去,忽觉屋里静静,寂寞杀人,侧看去,秦自吟早坐回了灯下,手中针行线走,缝着一个小袖。旁边的针线笸箩里,有剪刀压着件略具雏形的小衣,面料艳红,倒与秦绝响旧时的穿款有些相像。
若是长大的小花遭逢惨事,变得和吟儿一样,自己会否像绝响一样待她?
沉吟良久,他轻唤道:“吟儿?”
秦自吟继续缝着,没有抬头。
又瞧了一会儿,常思豪问:“你记得绝响么?”秦自吟冷目微斜:“你现在愿意搭话了?却怎又想起问他?”常思豪自有心思,没意识到刚才对她的冷落,仍顺着思绪继续问道:“在你心里,他是什么样的人?”秦自吟道:“他很好啊。”手头不停,口中道:“他很聪明,会做各种机关玩物,也喜欢小动物,只是大家都约他管他,没人去真正关心他想的是什么,于是他就很难过,也就会常常发些脾气,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常思豪声音起颤:“这些你都记起来了?”想到她可能恢复了记忆,忽然有些无法与之面对的局促。
秦自吟眨眨眼睛,表情困惑:“春桃和我在一起,总是讲些家里事情,她一遍遍地说,我一遍遍地听,到后来也搞不清是想起来了,还是记住了她说的。”
“唔……”
常思豪呆了一呆,绷紧的屁股又缓缓松弛了下去,腰脊重新靠上了椅背。
秦自吟略带奇怪地瞧他一眼,似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扁扁嘴,低回头去,手中的针一剜一剜,线走得明显快了许多。
屋外风声号啸,雪片不时打在窗纸上,嚓嚓作响。
只听常思豪声音暗哑,缓缓道:“假使有一天,我二人反目成仇……”秦自吟本不想再理,然听这声音哑哑如叹,不由停针抬起头来,再度向他望去:“反目?你和我吗?”
等了半晌,常思豪失去焦点的目光这才从窗纸上转回,瞧过来,摇头淡淡一笑:“谁也不是。夜了,别再对着灯火熬眼,歇了罢。”
秦自吟审视他良久,捏着钢针的指尖渐渐生白,忽然像是有了决心般,毅然道:“你在外面有了女人?”
常思豪愣住,失笑:“怎么会……”却见微光一闪,弹指针飞,秦自吟抄剪刀猛地站起,一反手对准了她自己微隆的小腹。
常思豪惊起道:“你干什么?”
钢针“铎”地轻响,啄入楣梁。【娴墨:几件事常在同时发生,写来笔再快也有先后,文字之难,甚矣。飞针必快,然响声在惊起话后,可知这话出得多快。】秦自吟道:“派去接我回家的,其实是你的人,你……你在京师又有了别人,就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常思豪一呆,登时明白自己把齐中华等几个留在身边,她知道以后产生了误会,以为自己嫌她有病,又另结了新欢,因此才派人“假传”秦绝响的信害她。可是这事涉及绝响,一时倒真不易解释,忙道:“你别胡说!快把剪子拿开!”
“别过来!”秦自吟厉声道:“我只问你,倒底有是没有?”【娴墨:有又怎样?天下女人都如此,明知是伤,定要问个明白,明白了还是伤,只是明确了一次,又是想让给个机会,再让男人骗一次,含含糊糊,就当骗言是真,心里也好过些。】常思豪听得出她声音虽厉,其心却软,当下一个鬼步跌切近,单手钳腕一拧,顺势将她扯进怀里。
风膨窗纸,烛影摇飞,秦自吟挣了两挣,没有挣动,忽被耳边一声轻轻的“小心孩子”呵软了身心,指尖一松,剪刀滑落。
她直去的眼中忽淌出两行清泪:“孩子,你还知道孩子……”
常思豪怕捏疼了她,手劲稍稍放松,道:“吟儿,我被那窑姐儿哄得一时迷了心,我错了,我向你发誓,我再也不去那地方,再也不见她了,好不好?【娴墨:是知解释难信,顺水推舟倒容易,故有此语。男人往往图一容易便不解释,或认子虚乌有之罪,谓之男子气,实傻气。现实哪能如故事?哪容易就能赶个巧都能在某天解释开?故做过的定要承认,未做过的,决不要装腔扮英雄,能理解便理解,理解不成便罢,纵打上一架,也好过让女人活在一个误会里。这一点上,小常实远不如廖孤石。】”
秦自吟大哭出来,用头狠狠顶他,撞得他腔内“咚”“咚”直响。
常思豪兀立不动,默默地挺受着。
撞了十几下,秦自吟满腹心酸,满身无奈,最后一头撞在他胸口里,扎住不动,流泪切声道:“你若再敢负心,便休想再见到我和孩子……”说话间十指收拢,将常思豪背上衣衫抓皱。【娴墨:全看孩子份上而已。】灯烛将她的乌发皴起棕红的血色,融融流溢的光泽里,是一泓馨浓含香的暖。
常思豪低头深深一嗅,没有说话,双臂环紧,艰难地合上了眼皮。
次日雪净天晴,李双吉起个大早过来伺候,见他脸色沉沉,便道:“常爷,有事您吩咐,这是闷个啥呢。”
常思豪若有所思:“是有事,只是你太惹眼,用不得。”忽然闪过一念,问:“你手下那四个人怎么样了?”李双吉道:“挺好,都听俺的。”常思豪点头:“叫来。”
不多时齐中华、倪红垒、郭强和武志铭四人来到厅下给常思豪见礼,身上都已换了侯府的新衣。
常思豪见齐中华脸伤果然未愈,贴着些膏药纱布,问道:“可好些了么?”齐中华赶忙垂首:“好多了,小人躯贱身微,不敢劳侯爷问慰。”常思豪道:“我不拿你们当外人,你们自己也不要见外。”
四人连连称是。
常思豪眼睛在他们面上环扫一圈,脸上挂起笑容:“这满院子的人都是皇上给的,说起话来要留两分深浅,用起人来总要留三分客气,算是对天恩的答谢,这样一来,却不如自家人那么放得开了。”
齐中华神头鬼脑,听出话里另有别意,赶忙上拜:“能跟着侯爷,是小的们福气造化,咱四个毕竟是秦家旧人,侯爷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保管您用着安全妥贴、放心舒心。”
“好。”
常思豪很是满意,让李双吉传话门前:若是刘总管来时,不必通禀,直接让进就是。又挥退另外三人,将齐中华召近,在耳边嘱道:“你马上去百剑盟总坛,让他盟里的人传话给绝响,就说……”声音压低。齐中华听得连连点头,转身去了。安排已毕,常思豪自净了面来到前厅,挂起帘子,坐在炭火盆边望着院里的雪,翘个二郎腿,一勺一勺品尝秦自吟熬的南瓜粥。【娴墨:南瓜俗称窝瓜,此处偏写它,恰又是小藏一笔。何以大早上吃窝瓜?谓一宿都窝着心呢,所以吃它,这瓜又是微甜的。不闹了,合好了,正是点其心情。小窝心加小甜蜜,夫妻过日子,几乎天天如此,故天下夫妻都可称窝瓜夫妻。】过不多时,果然刘金吾早早到了,离老远在院里便笑嘻嘻地打起招呼。秦自吟与他寒喧让座,又盛了一粥碗端来,添了羹匙,道:“叔叔也尝一盅。”刘金吾摇头陪笑:“小弟吃过了,不敢劳嫂嫂招呼。【娴墨:南瓜者,又是难过也。小刘未婚,喝酒听戏有的是乐子,根本不“难过”,怎能有兴趣吃这个。】”说着话余光扫去,只见常思豪面无表情,两眼放在院中只顾看雪。
一勺一勺将粥都吃尽了,常思豪这才道:“胃口若还有饶,就勉为其难吧。你嫂子端来一趟不容易。”
秦自吟在旁听见这话,一只手轻轻抚在微隆的腹部,脸上含笑,微微泛红。
刘金吾点头嘻笑:“是。”托起那碗来尝了一口,粥却又有些凉了。
常思豪瞧在眼里,假作不知,问:“袍子给丹巴桑顿送去了?”
刘金吾点头:“昨夜便送去了。皇上吩咐的事情,小弟怎敢耽搁?”一勺一勺慢慢将凉粥送进嘴里。
常思豪拿方小巾擦着唇角,侧目瞧着他微笑道:“兄弟办事麻利,无怪皇上喜欢。做哥哥的在江湖惯得闲散,昨天只顾忙活闲事,耽误了宣旨,这罪过可不小呢。”
刘金吾道:“昨夜那般大风大雪,纵有所耽搁也不怪的。”
常思豪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嗯,今天艳阳高照,天气倒是很好呢!”甩了小巾在桌上,托起旁边的汤罐闲闲踱至檐下,一面看家人往来清雪,一面咕噜噜漱口。不一会儿,门角闪入人来,一顶暖帽头上扣得严实,膏药、白布裹着脸,露两只眼往前厅瞄望,扫见常思豪身后有人,便缩步不前,只缓缓沿边廊走向后院。
常思豪认得那是齐中华,眼神一对,瞧他虚略点头,知道事已办妥,当即走下院心,一口水标在雪堆里,回身道:“宣旨不是小事,不漱干净些,只怕不恭敬呢。”刘金吾搁下碗笑道:“二哥做了侯爷,又是千岁的身份,本是金口一张,哪用得着这么讲究。”
常思豪回屋把汤罐一撂,摘大氅刷拉拉披在身上,笑道:“走罢!”
来到百剑盟总坛,早有门人迎上问候。常思豪当先迈步上阶,还了一礼,道:“我来找绝响有事,麻烦通报一下。”那门人目光越过他肩头,瞧了眼刘金吾,微笑道:“哎哟,真不凑巧,秦少主不在啊。”常思豪喃喃自语道:“咦,我听他说过要回山西过年,没想到这就走了。”转身问:“金吾,你看这怎么办?”却听门人在背后笑道:“常爷误会了。秦少主跟随郑盟主他们去白塔寺了,方才走了两刻不到。”常思豪心头一拧,鼻翼皱了两皱,没有作声。刘金吾嘿嘿一笑:“咱们只当游玩,顺便到庙上逛逛,也不打紧的。”【娴墨:一场戏虽小,内容却多。】白塔寺位置在西苑以西,刘金吾是这里常客,自然轻车熟路,一道上仍是嘻嘻哈哈。常思豪跟在他后面脸带凝重。行了一程,隔着三四条街,远远便瞧见前方几簇飞檐拥住一尊白塔,塔身洁白如玉,晶莹挂雪,阳光一照七彩生霓。塔的整体高壮墩实,像个大陀螺倒放,造型与众不同。踅到山门进来,就见东西两侧石栏上拴了不少马匹,许多劲装汉子拥在中间石板道上,里面还杂着一簇簇僧道儒俗各色人等,看似拥挤,彼此间却又自成群落,保持着一定距离。
有知客僧往里殷勤相让,两人杂在人群中穿堂入院,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正前方矗着两根三丈有余的大经幡,幡身一层层裹着牦牛皮。经幡顶部横拉绳索,上面挂满七彩风马旗,旗上印的都是咒语、经文和神鸟图案,在微风中泼拉拉抖展作声。旗门后一座大殿红漆碧瓦,庄正威严,殿前双层须弥座并不甚高,呈凸字形向前探出一块,由阶梯相连,形成一块小小平台。院里四下积雪已然清扫干净,露出由方条石拼铺而成的地面,异常平整。
常思豪瞧经幡下拉拉杂杂站满了人,有的挎刀,有的背剑,心想:“又不初一,又不十五,怎地聚了这么多人来?瞧着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刘金吾陪他杂在人群后面东瞧西望,偶尔瞧见寺中相熟的喇嘛便打声招呼【娴墨:手上之珠串、隆庆之吩咐、喇嘛之招呼,是见纨绔、见密探、见朋友,金吾一身三色,神头鬼面,摆庙里也是个金刚。】,未及详聊,就听当当钟响,院中肃静下来。正殿处大门敞开,一队白衣喇嘛和灰衣僧人排成双列并头而出,人字形两分,散于檐下。白塔寺主持小池上人和丹巴桑顿在左,郑盟主和秦绝响在右,陪同一个矮胖的白须僧人走了出来。
那白须僧头大如斗,笑眼如迷,身着大红袈裟,足踩黄布僧鞋,单手在腹间捻着一串素珠,缓缓下一重阶,在小小平台上站定,身量虽然不高,却显得持重老成,有十二分的气派。其余四人在他两侧排成微弧的一线,分别让了他半个身位。
小池上人向白须僧略躬,前踱半步,向院中群雄合十笑道:“南无毗卢遮那佛!不期诸位侠剑同时光降,敝寺狭小,一时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群雄七嘴八舌答道:“好说!”“小池上人不必客气!”人群中一青年道姑道:“听闻少林寺方丈小山上人法驾临京,我等不胜欢欣,今奉我师红日真人之命,特来问候上人清安,愿邀上人赴白云观一行,设坛开示,讲解因缘,以慰我等对大德之渴思。”
这道姑身形娇俏,声音绵水轻柔,说出话来又含羞带
大剑 【评点本】125五章 重围
群雄听这一声,俱都回头来看,只见风马旗下人群分处,走出一个白面锦衣的后生,腰插小宝剑,满脸笑容。后面跟着一条大汉,身高体壮,肤色栗黑,表情沉凝庄重,披一领血红里子暖氅,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意态豪雄。
看面目二人形似主仆,不料走出人群,那后生反将黑面大汉让在前面,甚是恭敬。群雄中有小部分人窃窃私语道:“那便是新封的云中侯!”顿时议声蚊起。
秦绝响在台上一笑,提高声线道:“大哥!你也来了!”
这声招呼打得豁亮,将低议声远远掩过。群雄中也有许多人不了解常思豪的来历,听了都大感讶异,不知秦绝响如何一进京便与这位侯爷攀上了关系。
常思豪侧目回扫刘金吾一眼,先到郑盟主前折身深施一礼,又和秦绝响打过招呼。郑盟主大喜,亲自下阶把臂,引他到小山上人面前,说道:“这位是少林寺的方丈,小山宗书大师,乃当今少林派掌门。上人,这便是郑直与您说过的常少剑。”
常思豪还是头一次听郑盟主自道本名,想来他在小山上人面前是执晚辈之礼的,不可怠慢。低头向上拱手:“常思豪见过上人。”
小山淡笑道:“常施主盛名远播,老衲在嵩山也有耳闻。施主击退俺答,救得百姓无数,功德无量,可称驻世菩萨。有你这等后起之秀,也是武林之福。”常思豪直身道:“不敢当!上人过誉了。【娴墨:冷硬,已知心态。】”
廊侧忽有人疾步闪出,依在郑盟主身后,低低耳语。
话未说完,只听齐刷刷衣袂风响,东西两侧墙头跃上人来,手托机弩对准院心,每枝都是黑森森三个箭头。同时快步声起,一支黑衣队伍插进院来,迅速贴墙分作两翼包抄,将群雄围在当中,正惊疑间,听得有人喝了声:“闪道!”两名差人身披黑斗篷手按腰刀头前拓路,破开人群,引领一支队伍直向台前。
群雄一望便知是东厂的人,哗声立消,顿时满耳里都是官靴整齐踏地的驼橐声。
开路干事冲到阶前两下分开,当中让出一个人来,群雄中有些认得的,一见之下便惊出个寒噤,往怀里摸兵刃的手也都缩了回去。
常思豪让在一边定睛去瞧,见此人四十左右年纪,七尺身材,生得一张刀条瘦脸,鸮眉隼目,鹰鼻薄唇。头戴黑纱飞翼冠,两条坠有方形玉扣的紧帽绒绳结于颌下,直垂腹前。身着铁蓝色交领公服,云纹暗隐,锦波幽藏,斜披一袭白绒大氅,掩住少半个侧身,戴着黑鲨鱼皮手套的右手,在腰间按定一柄官制银扣件绿漆鞘柳叶定风刀。
小池主持白塔寺,与达官显贵往来颇多,一见之下满面堆笑,赶忙下阶前迎:“原来是曹掌爷大驾光临,小僧有失迎迓,望乞恕罪。”说罢合十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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