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年岱
屋中一静,两人四目交投,都怔在那里。
瞧着秦绝响那憔悴的面容【娴墨:衣不解带伺候到今】和怔然委屈的眼神【娴墨:为君洗脚寒热知心】,馨律一时大感对他不住,下意识地伸出手向他脸侧摸去。
哗拉水声一响,秦绝响拔出手来猱身而起,一按她肩头,狼扑而上。
大剑 【评点本】178八章 消气
秦绝响大惊失色,赶忙一涌身手指弹出,“当”地一声,将长剑击落在地,上前抓住馨律肩膀道:“姐,你这是干什么!你消消气!”
此时马明绍、陈志宾、于志得以及意律、孙守云也都从一楼后堂门走了出来,见这情形都有点发傻.孙守云喊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馨律回头瞧见自己两位师妹,不由得满眼悲苦,垂下头来,流泪喃喃道:“我……这谁也不怪,我这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猛地一推秦绝响,纵身形勉力蹿墙过院,飞掠而去。
秦绝响呆在那里,实实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娴墨:盖因看情形不像是修剑堂事泄露,方有此一呆】,回过神来,赶忙奋起直追,出了巷子一看,上元节白昼为市,街上人潮人海,哪里还瞧得见?身后陈志宾跟上来,和他眼神一对,道:“少主,咱们分头找!”秦绝响点头,跃上高楼四下扫望,追追望望,望望追追,转着圈追出来五六里地,仍是瞧不见她的影子,心里焦躁,又是一阵尿急【娴墨:四写尿】,跃下墙头寻个僻静处便要小解,可是就觉光有尿意,始终尿不出来。他气得又系上了裤子,飞身上房正待再追,就觉小肚子崩崩跳动,连肚脐也疼了起来。心想我喝的酒向来要掺水,莫非把酒掺馊了?骂了声:“真他妈的!”也管不了许多了,分人群忍痛前行。
他东张西望走了一箭多地,仍没看见馨律,倒瞧见街边有座药铺,过去飞起一脚把门踹开。
这药铺是前面柜台,后面住家,老坐堂医和老伴正在里屋厨房拿着筛箩摇元宵,听见门板碎的声音都是一怔。老堂医搔搔长眉毛道:“老伴,你听谁家在劈柴?这么大动静!”老伴道:“瞅你那个聋样!那是咱的门!快去瞧瞧!”老堂医斜着她,拍着手里的面,嘟哝道:“听不清有啥法子?耳朵不成是肾气虚,还不是当初你害的。”老伴拱他胳膊道:“你个老没正形的,纯属罪有应得!当年自己板不住,现在拿我顶什么杠?”老堂医:“说个笑话嘛,生的什么气呀?”在老伴屁股上揉了一把,拍开她来掐拧自己的手,寒起面孔,清了嗓,转身迈方步挑帘到了前厅,只见个半大孩子一手扒柜台,一手捂肚子,满脸痛苦,门板上透个大窟窿。
老堂医瞄他身上衣着富贵,当下拉了高椅稳稳坐定,两手按柜,挪着压方【娴墨:类似惊堂木的东西】,敛着草纸,慢慢悠悠地说道:“唉,病急心也急,火卦叫个离【娴墨:妙哉,心火上扬,正是坎离失位】,撤了离中火,人便没脾气。感谢客官,上元节舍善财,给小号重装门面。”
秦绝响“啪”地把张银票拍在桌上:“少废话,快拿止疼药来!”
老堂医拿眼一瞄:“一百两!”把四面墙全改成门都够了【娴墨:岂不成了鸟笼子?】,当下心中有谱。慢慢揣起银票来,一声轻咳,道:“是药三分毒,岂可胡乱服?【娴墨:老大夫惯有套话,带着韵说,都是从小背熟的】来,先让老朽诊个脉看看。”
他这慢慢悠悠的劲把秦绝响气得冒火,然而此时再去找别家,未免又要lang费时间,只好把腕子往前一伸,道:“快点快点!”
老堂医三指按在他脉门之上,眼睛半眯半睁,像是睡着了一般,隔了一会儿,就听里屋老伴喊【娴墨:妙在不说病,偏以老伴截插】道:“好了没呢?赶紧的!摇得人家胳膊都酸了!”老堂医胡子一摆,冲里间道:“元宵又不是煤球【娴墨:黑芝麻滚多了也像煤球,哪有准儿?笑】【娴墨二评:第一部结尾,小常小雨,以煤球鸡蛋调笑,此部结尾,又有煤球圆宵之调笑,总是一黑一白,一男一女,不知指喻暗示什么,留疑存照待考】【娴墨三:疑是笑料也有“回互”。或借此物为引,勾参少年男女与老夫老妻之回互。】,哪那么沉?等着!就来!”又转回来问秦绝响:“这位小公子,你都有什么症状?”
秦绝响直想掐死他,没好气地道:“肚脐里头疼,小肚子跳!你开些止疼的就好了!”
“嗯……”老堂医捋着胡子哼叽一阵,道:“这个,是着凉了,大冬天的,年轻人不注意啊!还好找对地方、找对了人,老朽是火龙学派传人,生平擅用热药祛寒除湿【娴墨:写作原型,大抵是今日之温病派】,有一成药对此疾十分效验,这就给你开六十副【娴墨:这药房积压严重,笑】,回去抓紧吃,保证……”正说到这儿,老伴一挑帘探出头来,口中道:“还没完?怎么这么费事呢?”瞧见秦绝响的小脸,微微一怔,很感奇怪地问道:“你再说说你怎么了?”
秦绝响正没好气,瞧这婆子一把年纪擦粉戴花,又不是大夫,哪愿意理她?登时斜开眼去。
那堂医老伴又相了一相,问道:“你是不是感觉有尿,火辣辣地尿不出来?”说完这话见秦绝响眼睛一直,知道说对了,把手“啪”一往柜台上一拍:“甭说了,老头子,这病丸药劲不够【娴墨:急症必得汤药才速,中药不是慢,是开药的往往连药性都不懂,真对症下药,药又不是假冒伪劣的话,怎么会慢?好中医治病,从来都是立杆见影。】,听我的给他抓!第一味,黄柏!”老堂医用胳膊一拱她:“你行吗你?”老伴道:“别废话!这锅我都下上了【娴墨:答得妙,病人无所谓,我的锅别冒了才最重要,活画出一老太太】!大浩、小佳、晶晶小魔怔马上就回来了,供不上吃还不得把咱俩嚼了?赶紧的!第二味,赤芍!”老堂医受不得她连掐带拧,无法只好抽片草纸去抓药,老伴喊一味,他抓一味,一共九味抓完,放在一起,呆了一呆,忽然暴跳道:“你个老疯婆子,这是啥方?这不是治花柳病的吗?”
秦绝响登时崩溃,伸手便想抓那老太太给几嘴巴,忽然间身子一定,两眼发直,心中大叫:“完了!完了!”
这时老堂医不住和老伴搅嘴,扯扯推推让她进去看锅,老伴不依道:“你瞧他那脸色儿!这明显的是淋症,你就按我说的来吧!”老堂医皱眉道:“他个半大孩子,怎会得淋症?”老伴道:“岔不了!这毛病我见得多了,当初我们那堂子里哪个没得过?都是我治的!”老堂医怒得胡子也撅起来:“那还不是因为你第一个得的?那点臭底儿,还好意思说!”老伴斜眼微瞄,二指在他领子边儿一抿,早把那张百两银票夹在手里【娴墨:接惯客人,手眼贼滑】,手绢似地往衣里一塞,道:“得得得,消消气儿吧!孙子孙女都多大了,老蜡头子还嚼个啥劲!元宵该贴底了,我先和弄锅去!”
老堂医气得一抖手,回过头来再看,桌上没药,柜外人空,门板上窟窿直灌风。一咧嘴:“倒霉!倒霉!”
秦绝响拖步走在街上,浑身颤抖,心头一片冰凉【娴墨:情毒发作,心火先熄。】。心知馨律以往苛守戒律,自然没有yin行,必是三十那天,自己在那小娼寮里“解毒”时染上了脏病,经过一段时间潜伏,这几日间又传给了她【娴墨:淋病潜伏期为七天到十五天。老堂医、“我们那堂子”,虽非一堂,都是暗暗勾人想起四美堂。可叹四美堂众妓女还在磨皮卖肉,这里却有一位老姐姐儿孙满堂、从良多年,人生之事谁能料】。馨律深明医道,一旦有了症状就能自查,怎会不知道这是花柳病?因此这才挺剑来砍自己。女人争风吃醋总有转机,这等事情,哪还有半分挽回的希望?
想到自大同以来相思不舍终偿夙愿,想到这七日间恩爱和美,两心依依,想到自己还准备着筹划一个无比盛大的婚礼,让那些世俗之眼,都撑睫于自己和她的惊世良缘之前,种种心思种种愿望,此时此刻,全都化作泡影【娴墨:绝响确是真心,作者特为之历数一遍,以鉴其真】,耳边只剩下着馨律最后流泪说的那句“罪有应得”,两眼不由得渐渐发直,口中重复着:“罪有应得!罪有应得!”便如痴傻了一般。
逛街的人们谁也不来注意他,一个个指点欢笑,拥挤向前,将他那孤零零拎着药包的小身子,淹卷在上元节欢喜的洪流中去。
常思豪在辽阳城中一晃待了一个多月,不见土蛮来攻,心中暗自纳闷。戚继光和李成梁也是轮流着陪自己喝酒,不提兵事。这日上了箭楼来找二将,询问探报情况。李成梁瞅了戚继光一眼,将地图铺开,以手指着一条由西北向东南的蜒线道:“侯爷请看,这一条便是松花江,”指往下移,停在一个圆点处:“据探马回报,最后一次发现土蛮大队,是在宽城子【古长春地区】【娴墨:可能是今日之宽甸地区,宽甸这个名字,似是万历年间,李成梁在宽城子周边屯田开发时留下来的】附近,照说是向南而来,可是却忽然消失了踪迹,连马粪也找不着。这些蛮子快马急驰,每日可行数百里,怕是为了疾行突袭,改道别处,也未可知。”
戚继光皱眉道:“这些人马快兵急,动作飘忽,真是防不胜防,比之我在南方抗倭,还要困难十倍。老兄领兵拒敌,不但保定城郭,每年还能颇有斩获,真是难为你了。”
李成梁叹道:“嗨!我也是勉力支撑罢了!土蛮连年增兵,朵颜也没闲着,局面是越来越撑不住了!你们看,”他手往宽城子斜下方一指:“这是咱们辽阳,守住了这里,下面这盖州卫、复州卫、金州卫便可力保不失。”又在辽阳横向左移:“这是广宁卫【娴墨:即今之北镇】。此处与锦州乃是赴京要道,破了这里,就可长驱直下,兵进山海关,直逼永平了。我既要在这抗着,又得往广宁够着,往往顾此失彼,唉,难呐。”
戚继光道:“咱们不如分兵两路,我去广宁,如何?”李成梁想了一想,摇头道:“咱辽阳是军事重镇,土蛮或许怕这里有所防备,说不定兜个圈子,意在麻痹你我,待咱们一分兵,他却突然转回,给咱们杀一个措手不及。咱们本来兵力便不足,分兵恐非上策。”戚继光道:“可若是土蛮真从广宁一线杀往京师,岂不坏事?”李成梁道:“他们的骑兵太强,咱们不可与之争锋。实不可解,弃了广宁,让他们杀进关去,京师有三大营在,可以抵挡一阵,咱们再回兵掩杀,二气夹攻,方有胜算。”戚继光跺足道:“还指望三大营?你没在那待过,哪知道那些膏粱子弟是什么模样!再者说,让贼兵冲撞京师,你我罪过可是不浅,皇上怪罪下来,如何交待啊!”李成梁道:“哎,兵行诡道,只要最终全盘获胜,让京师受些小小冲撞,又有何不可?”【娴墨:作得好戏,全为哄一个小常。叹叹。】常思豪见二人争执不停,忙劝【娴墨:痴儿。小常此时经官场历练,其实已经不痴,只是对二将不设防而已。】道:“两位将军不必如此,反正我也闲着,不如分几百军马出来,由我领着到广宁驻守,土蛮若从广宁走,二位将军可来援救,他们若打辽阳,我便率军从侧翼夹击,如何?”
戚继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侯爷若有闪失,元敬复有何颜面对皇上?”常思豪笑道:“丢了城池,就有颜面了?大丈夫既投身战场,马革裹尸理所应当,何况我又未必就死?”戚继光仍是苦劝。李成梁手拢短须,面色凝重地道:“侯爷,咱们这些天相处融洽,甚是投缘,我这心里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常思豪道:“请。”
李成梁道:“不是老哥哥小瞧于你,这些天你在大同的事迹,我也都听明白了。若论武艺功夫,你是高人一等,但大军作战要的是战略考量,你没真正带过兵,倘若一个不周道,自己死了倒没啥,要搭上一众军民的性命可是祸害不浅。这就叫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说出来可扎耳朵,你可别怪老哥哥。”
常思豪心知当初在大同,指挥作战的是秦lang川和严大人,自己只是执行军令而已,要论统兵用谋,确是没试过,想到成百上千条性命要交给自己,还真有些怯手。也明白李成梁这话不但真诚,而且周道实在,确是拿自己没当外人。忙道:“不会不会,您说的大有道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娴墨:志同道合者间,未尝没有相互欺骗事,故事业难做难成,李戚二将如此,百剑盟亦如此】李成梁托了他臂肘轻拍着,笑道:“这边北辽东之地,外族常来侵扰,抗得了一时,抗不了一世。侯爷是金枝玉叶,岂能在这苦寒之地久待?早晚一走,形势还会恢复成原来的形势。我是苦日子过惯啦,要是忽然担子轻省两天,再挑时只怕挺不起来了呢。呵呵呵,您就让我这老木头橛子,还是自己撑一撑罢。”
常思豪目光穿窗放远,向箭楼外荒野山原望去,心想若让我久留于此,镇守边防,也没什么,甚至相比京师,自己更喜欢这军旅生活。可是如今南方乱事未平,聚豪阁一场大风大雨即将倾覆而来,西藏、鞑靼也都不安宁,在这等情况下,自己须得尽量想办法将这些周旋平复,眼下这土蛮来又不来,战又无战,时间抻长可没半点好处。当下抱臂望着地图沉吟一阵,摇头道:“让您一人硬撑,也不是办法。看来,若能得一大将常驻广宁,增兵添勇,与您形成犄角之势,这样贼来能彼此照应驰援,方为长策!”
李成梁一拍大腿【娴墨:等的就是这话】:“侯爷高见!若能如此,则辽东必定,我无忧矣!”
戚继光苦笑叹道:“嘿!咱们在这空谈计议,有何用处【娴墨:妙在反泻一句,二将处处都算计到了】?如今朝廷军费紧张,哪还有钱往广宁增兵呢?别的不说,光是让徐阁老同意拨款这关,就过不去呀!”李成梁道:“这可是涉及京师安危的大事!他还能不同意?”戚继光道:“内阁在他的主持下,军费连年削减,九边将士愈发困蔽,甚至有的地方连基本饮食也保证不了。若非如此,像崔世荣、程允锋【娴墨:说给小常听,程大人是重点,一个太干瘪,也太明显直露,故特特前陪一个崔世荣,崔之事迹于《明史》中可见,程是作者杜撰,二人一实一虚,正配李戚二将这一唱一和。】这些好汉子,也不会就那么活活困死、战死了。”
常思豪一听,登时心底的火又翻了上来【娴墨:上文写绝响泻火,下文写小常激火,火苗起落,正是文情闪烁,妙哉】,以拳击桌道:“他再大,还能大得过皇上?两位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李成梁大瞪了眼睛,赶忙道:“侯爷消消气!徐阁老掌握着咱大明的钱财命脉,他不拨算盘,皇上也是没辙!此事不是强硬逼迫可以解决,还请侯爷万勿冲动!”
常思豪长长吐出口浊气,心里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味儿【娴墨:文气顺时必有此一截,此谓擒放】,侧目道:“那李将军可有什么好办法?”
大剑 【评点本】180十章 争峰
宫门外,秦绝响和刘金吾默然静候,好半天动也不动.
这些日来,馨律不知所踪,秦绝响撒出人马遍寻不见,十分懊恼。意律和孙守云听师姐临走前说过“我谁也不怪,是罪有应得”,还当是她做了什么错事,虽然迷惑不解,却也想不到真相会是那样离奇。倒反过来不住安慰秦绝响,代师姐赔礼道歉。暖儿向来事事依从,更不敢多问。只有刘金吾知道内情,闲下便来看望,陪他说话解闷。秦绝响无心做事,到南镇抚司请了假,每天在家偷偷熬药自疗。他病得本来不重,几副药下来也便好得差不多了【娴墨:治淋以现代医学方法治,多用抗生素类,往往导致绵延难愈】。今日正和刘金吾聊天,听人报说大哥回京,赶忙吩咐上下人等严把口风,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过来迎候。
这时候只见常思豪脸色沉沉地从宫内出来,二人相互瞧了一眼,都有些忐忑。
刘金吾料想常思豪人在辽东,多半不知馨律之事,表情沉重,想必别有所思。试探问:“二哥,出什么事了?”
常思豪一摆手,让李双吉、齐中华等护在外圈,一边走着,一边把在辽阳定计和见皇上陈说时反为徐阶作嫁之事讲了一遍。刘金吾拍腿道:“让谭纶主持边北军务,那拨出来的军费,还不都成他们的了?【娴墨:头一个就想到捞钱,可知军队是什么地方、小刘是什么心态】”常思豪道:“军费是小,就怕老徐是想借此机会,把手从政界伸到军界,逐步削夺戚大人他们的兵权。”
刘金吾想了一想,道:“不能,现在虽没了倭寇,但土蛮、鞑靼、西藏这么活跃,加上南方不安定,这几员大将他还用得着,一时半刻是不会大动的。安排谭纶,应该是意在整体上作一个可控的部署,为的是将来一旦军界有事,他压能压得下,提也能提得起来。而且让底下人做炮灰,上面的人领功受赏,正是他的拿手好戏,怎舍得就夺了这几名大将的兵权?”
常思豪一听鼻子差点气歪,心想原来自己还是小看他了,敢情最惨的不是丢兵权,而是像狗般被拴着、被骂着、被欺着、被用着,活着放出去咬人,死了扒皮炖肉。这老徐权柄能玩到如此精绝,缺德能缺到如此从容,真不愧他那“阴里坏”之名了。
然而气归气,事归事,军费须得人家来筹措,那主持军务的人选,由他徐阶说了算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三人回到侯府,在一起商量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更改。常思豪为此悬心,一时也想不起来看望馨律伤病之事,倒让准备好一肚子谎话的秦绝响感觉阵阵别扭。刘金吾听说皇上要去皇陵,眼睛倒忽然一亮,道:“圣驾进了皇陵,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就算是几位阁老也要步行。皇上为的是游玩散心,咱们不如……”说着凑近常思豪耳边,将声音压低。
常思豪听罢点头,喜道:“你小子的坏水,真是挤也挤不完!好,就这么办!”
次日圣旨下来,要求百官做好准备随皇上出京,常思豪从未经历过此事,又得跟着礼部官员熟悉祭祖的各种规制禁忌,连着折腾了好几天,直到二十七日丁未【娴墨:转入史笔】,大早晨天不亮就起来进宫陪王伴驾,同百官一道浩浩荡荡,直奔皇陵。隆庆下旨,免去沿途所经各处乡县一年的钱粮税赋,以示天子爱民之德。百姓闻知此事,被县官扶老携幼轰出来,远伏道旁田野拈香叩拜,一个个流泪涕零。靠道边刚冒苗的庄稼也都刷上了绿漆颜料以增艳色,表示春耕顺利,长势良好。【娴墨:古今皆如此。很多事情,干出来是为领导看一眼。大家都是在维持一个假象。】【娴墨二评:刚冒苗,点一笔是春耕时节】天子车驾行得缓慢,第三日中午到了昌平,下午这才进了大红门。上次常思豪到这里时,去的是西面嘉靖妃子墓,印象中颇感阴寒凄清,如今春风化冻,雪消冰融,眼见远山泼绿,草色嫩青,景致又觉不同,想长孙笑迟和水颜香这对人间妙侣已不知侠隐何处,一时间大生隔世之感。当晚在行宫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明,随车驾一路向北,到永陵祭拜了世宗嘉靖,次日又到长陵来拜成祖永乐大帝。
整个明陵之中,就属永陵和长陵开阔舒展,建制规模最大,隆庆拜陵是假,欣赏风景是真,眼中见了真山真水,便即开心忘形,又将那副文酸公的派头带出些来。百官中不少文臣都是弱质儒流,又不能像皇帝一样乘辇而行,全都趋步跟随在后。昨天走时只觉乏累,今天一动作起来浑身酸楚,百骨生风,各自苦不堪言。徐阶是快七十的人了,朝服下仍穿着厚冬衣,裤子里打着暖裹腿,虽然材质都是蚕丝羽绒所制,质地较轻,但透气性却不甚好,好容易走完了仪程,已经是半身潮汗。常思豪偷眼瞄着,心知火候差不多了,见隆庆游兴不减,便建议道:“皇上,虽然陵拜完了,也不必这么早便回去,今日阳光大好,”说着目光往不远处的山峦一领:“皇上何不登高览胜,一观大地回春之象呢?”
隆庆双睛起亮,笑道:“贤弟所言,正合朕意。”上了辇便欲起驾。徐阶拦道:“皇上,你曾答应老臣,不会随兴改道巡游……”常思豪笑道:“哎,阁老差矣,这怎么是改道,明明是顺路。而且也不是巡游,只是登山而已,也惊扰不到百姓嘛。”刘金吾春装舒简【娴墨:正与老徐二棉裤作衬,笑】,意气风发地就站在旁边,听到这儿笑着帮衬道:“侯爷所言极是,皇上,您看前面这山,名万寿山,虽不甚高,却可观尽京畿形势,当年成祖永乐大帝建都北方,又建陵于此,便是意在时刻提防鞑虏,让后世天子要拼死守住国门、守住祖宗陵寝,以保我大明江山永泰,百姓平安。成祖爷当年选址之时,想必也曾立于这万寿山上,临风览胜,观天下形势,您何不法而效之,一结先祖之余风呢?”【娴墨:要意义我就给你意义。恰似老艺术家讲的“你办这个干那个,必须要积极向上、要有教育意义”。这流氓耍得不赖。惟小流氓,方能对付大流氓。】隆庆欣然振奋道:“说得好!”转向徐阶一笑:“阁老啊,您若是觉得身体难以支持,便在此等候,或是先回去歇息就是。朕与众卿去去就回。”向旁边使个眼色,冯保唱声道:“皇上起驾”【娴墨:冯刘常,已经形成三驾马车,冯保在头车,又是“二马”拉车,真应了小常那句“二马拉车不累”了。】眼瞧常思豪等人拥驾前行,徐阶眉凝目冷,胡须飘抖,面沉似水。身旁有人凑近低道:“阁老,如今已然拦挡不住了,此刻若不跟上去,不知道他们还会在皇上身边讲些什么,说不定会对咱们大大不利。”徐阶嗯声压了口气,当下咬咬牙于后跟上。
常言说望山跑死马,万寿山看着虽近,但寻路走来迂蜒曲折,道路可是不近。常思豪、刘金吾这些人年轻力壮,登山涉水不在话下,隆庆坐在辇上由人抬着更是丝毫不累。徐阶这老腿却是愈来愈迈不动,走一程,拉开一点距离,走一程,速度便往下又减,越走越慢,越拉越远。李春芳和张居正分别让出身位,在左右扶持,百官中有一大部分人压在他三人后面缓缓而行,也有一部分人脚步轻捷,追随陈以勤,紧跟在皇上身边【娴墨:陈阁老腿脚不错,过年时的小病好了?笑】。
常思豪见计已成,估计再过不久就能将徐阶甩得远远的,一时大感快慰,手扶在辇上暗用内劲,辇夫觉得肩头一轻,走起路来更是轻捷,虽然山势见陡,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刘金吾和他交递眼神,暗自坏笑不已。行了一段,忽听步音潮响,常思豪回头一看,就见第二阵营的人忽然加起速度追了上来,为首一人平眉细目,面如银盆,将徐阶负在背上疾行追来,步履轻捷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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