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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年岱
侧目瞧去,晨曦映白了窗纸,屋中桌宁椅静,木桶翻斜,水痕已干,略存其迹。
身边枕畔,秦绝响露着半个光溜溜的肩膀,支臂托腮,笑吟吟脉脉含情,正望着自己。
她忙伸出手去抻被,想替他盖好肩头,忽然发现伸出去的胳膊也未着寸缕,皮肤竟然白得让自己都陌生,脸上不禁腾地晕红,“呀”地一声,将头缩进了被里。
秦绝响撩开被子一角,在她的光头上轻轻一吻,道:“姐姐,睡得好么?”
馨律一骨碌在被窝里扭转身子,缩成一团捂住了脸。秦绝响向前一拥,贴上她光滑温暖的后背,凑在耳边柔声道:“等把头发蓄起来,我就用八抬的大轿迎娶了你,到时候,你就是秦家的好媳妇、我的贤内助、堂堂五品千户大人的夫人,咱们两个从此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你呢,再给我生它十七八个大儿子……”馨律耳珠本就被他呵得生痒,一听要给他生儿子,简直要当场羞死,身子一拧,便想要在他怀抱中挣开。
秦绝响忽想起刘金吾的话来【娴墨:前文真非闲笔】,心知此时可是关键时刻,若是让她转了心思,今生今世也难再掰得回来,赶忙一扳雪肩,将身子贴压上去,在她素香唇上柔柔一吻,望着她眼睛郑而重之地道:“小弟对天发誓,从今以后,我便一心一意、永生永世、死心塌地,好好爱你。”
这十六个字犹如拴着花铃的鼓棒儿、灌满红豆的椰槌儿,和着迷人的韵律,连续地击打过来,打在馨律的胸腔,好像击打在蒙尘的鼓面,一时尘埃跳舞,岁月蒸腾,烟姿媚起。眼前是他,却仿佛已看不见他,只看见下面这对柳叶样儿的眼睛,那眼睛湿润而明亮,像雨后的星空,馨律有一种被这星空包裹的错觉,仿佛自己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地站在荒山夜岭。【娴墨:写星空,正对夜岭】秦绝响捉了她手贴在自己腮边,眼巴巴地望过来:“姐,只要你答应了我,咱们两个没娘儿孩子,从今以后便相依为命,开开心心地成个家,在一起过日子,姐,你说好不好?”说话间,拉着她的手儿不住在唇边轻吻,吻一下,便央问一声:“好不好?姐,你说好不好?”
一句话将馨律从小到大对亲情的渴望全部都勾了起来,望着他还没消肿的脸蛋和胸肩各处掐拧的红印,一时歉仄之极,想着他自大同分别以来的执著相思、这些天来衣不解带的伺候、以及给自己喂药、洗脚、夜来的温存,刹那间生为女性的柔情漾出心底,断锁崩闸般将诸般戒律清规冲破、陷落开去,此时此刻,什么经书佛语都变得那样虚幻、遥远和不实,觉得只有眼前这人儿才是真真切切、可靠可依。
她微点下颌回应,鼻腔中发出浅浅的“嗯”声,一如同龄少女的风情。
这一个“嗯”字极其轻微,却如一声天籁在秦绝响心里炸开来相仿,他搂着馨律不住贴脸儿、亲嘴儿、又拱又蹭,欢喜得仿佛泥土里打滚儿的小猪一般。
馨律见他如此,也笑了起来,感觉自己从小到大面对清灯冷佛,从来就没有如今这般开心快意。欢喜间就觉小腹侧有东西热乎乎地,秦绝响同时笑着往下钻,她登时大羞:“这大清早的你又……”就觉下身一滑,在柔软的刺痛中再度绽放了自己,眉头不由自主地一蹙,眼媚成丝,轻轻将下唇叼起。
罢了,罢了就算是毒,就算背负千重业力……也由它……也凭你……
铁蹄合踏征轮响,关山道上起新辙!【娴墨:要疯!二次看,到这一个大叹号仍是惊得心里一紧,此处转换太快,上边半章风情透人,直插不进嘴,这里咣地砸来一句,让人蒙头转向。】常思豪与戚继光同乘一辆八马兵车,挎剑扶栏挥军向北,一路过关踏雪,看尽黑水白山、莽野荒林,心头激昂畅爽,酗无限:看啊!看啊!谁说天下无处不东厂?谁说徐阁老可以只手遮天?眼前这山河,风吹不动,雨打不烂,云遮不住,雪盖不满,终有一日会重覆新绿,冰融水暖,改尽旧时颜!
终一日我要这天地俱覆。
终一日,要圆我剑家宏愿!【娴墨:小常心中誓,与绝响口中誓相照点题,是作者特意以军威冲上文旖旎,形成文气对冲,造双龙腾海之势。】鞭声爆,马争先,长辙北去冬阳照艳,犁墨翻雪原。
兵至辽阳,早有探马报入城中,李成梁上得城头,手搭凉棚举目望去,只见南方雪尽林开处蹄声隆起,人影渐渐清晰,最前面一标飞马云旗开道,戚家军三千子弟虎载兵车,由铳手、弓弩手各骑雄骏两翼鹰护而来,其疾如风,其整如绳,好一似黑云淌地,道上龙腾。
他遥望斗方帅旗,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果然是元敬来矣!”下令:“开关落锁!”一摆腰间金鹰玉柄剑,蹬蹬蹬下甬道,翻身上了自己的狮耳熊蹄咬龙驹,一挥手,带着早已备好的鼓乐队吹吹打打,迎出城外。
出来半箭多地,双方会合,戚家军近至前来,在鼓乐声中两下一分,让出八马兵车,李成梁一见戚继光,拱手大笑道:“哈哈哈!元敬老弟!年过得挺好吗?”
戚继光见他宝剑斜挂,也没披战甲,脸上又黑又瘦,比之上次相见可老得多了,忙还礼道:“好,汝契兄好。”李成梁笑道:“怎么?瞧着我又干瘦了吧?没法子啊!咱这大辽东穷山恶水,半年冰雪半年风,要是有机会到南方待待,说不定也能白净白净呢!呵呵呵。”说话间,眼见兵车上还站着一条大汉,头戴凤翅盔红缨天戟,锁子甲护前心银光泻地,大红绸抹肩头艳如血洗,黑面皮透红光亮如油栗,左手扶辕,右手中按着一柄古剑,威风凛凛,瞳眸如炬。不禁懔然生奇【娴墨:妙在写到李成梁,不借小常眼睛给李将军开脸,反在李成梁眼中,给小常来个小开脸,一时主客分泾,色色都明。开脸专用一七辙,韵走的更顺】,问道:“这位是?”
戚继光忙道:“这位是皇上的御弟,金殿上亲口加封的云中侯常思豪,常侯爷。”
李成梁一听,赶忙下马跪倒尘埃:“哎呀,这咋说的?李成梁不知侯爷驾到,多有失礼,望乞恕罪!”
他是铁岭卫人【娴墨:赵本山饰?笑。】,听着这口音虽然发土,粗犷中却透爽直。常思豪忙下兵车相扶:“将军不可如此!”戚继光也到了车下,说道:“汝契兄,土蛮不知何时兵至,此处说话恐不方便,咱们还是赶快进城吧!”李成梁笑道:“好,好!”一挥手,鼓乐高喧,将戚家军迎接入城。
辽阳自古乃军事重镇,城坚壁厚,楼角巍峨,其势不亚大同之雄。戚继光进城之后便想分派兵将助守城防,被李成梁拦住,言说城头上有自己手下兵士看守,万无一失。戚家军疾行远来,风霜劳顿,还当暂时休整为上。当下派人引军下去烤火休息,然后在自己的总兵府大摆筵席,为二人接风。
辽东是苦寒之地,虽然缺少果蔬,各类野味却是齐全,厨下风俗豪畅手工粗放,一时油焖虎腿,鹿脯撑盘,都是切成大堆大块端来,桌上摆得挤挤插插,显得丰盛之极。李成梁命人抬来一人来高的紫釉大缸,亲自过去将泥封拍掉,掀开盖儿酒香四溢,大瓢舀出来蜜挂生红。他也不拿碗,端着瓢直接送到常思豪面前,笑道:“侯爷!这是咱这多年酿下的凌海血高梁。来尝尝!”
常思豪就他手中一看,大瓢里头粘丝丝金灿灿红汪汪犹如血蜜调成,酒气打鼻冲嗓,透得肺里都香,见他如此热情,当下二话不说张手接过,仰头咕嘟嘟倒灌下去,眨眼间把瓢底一亮,喝了个涓滴不剩。
“好!”李成梁笑得皱纹大开,又舀一瓢递到戚继光面前。
戚继光面露难色:“汝契兄,你我这时候喝酒,恐不妥当。”
李成梁笑道:“人呐,是怎么喝酒,就怎么办事儿。你看看,我与侯爷初次见面,不用多处,就知道他这人豪爽痛快!怎么你老兄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了?”
戚继光道:“军情不比等闲,倘若土蛮来攻,岂不误事?”
“哈哈哈哈!”李成梁大笑:“老弟岂不闻‘酒壮英雄胆’!”将瓢高举过头道:“我今对此酒发誓,他狗蛮一万个来,我一万个砍!十万个来,我十万个砍!”说罢一仰头自己喝了,哈哈笑道:“你不来,我跟侯爷可喝啦!”说着又去舀酒。
常思豪久在京师,头上东厂、徐阶,各种势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重入军旅,遇上这么个对脾气的人物,实是大畅心怀。虽也挂记着军情,然而见他如此豪迈,心想若是土蛮真的来了,大家喝得浑身血热,出去拼杀一番也是大快之事,当下也不推拒,瓢来便饮,饮则必干,口嚼熊筋,手抓鹿脯,吃得虎态豪然,把个堂上堂下伺候的婢子从人看得一个个身酥腿软、目瞪口呆,心说这是哪来的侯爷?分明是个虎爷!【娴墨:说豪气,立马豪气透人,真好男儿当如是,再思上半章之绝响,顿如软膝嫩羔,全是奶味】二人这一巡酒连饮了十七八瓢,李成梁黑瘦的脸上只是微微泛红,眼见常思豪却已连耳根都红透了,眼神有些离乱。他笑道:“侯爷,吃得怎么样了?我带您去瞧瞧军容如何?”常思豪点头:“好!”往起一站,就觉酒往上涌,耳鼓中“嗡”地一声,登时眼前一暗,人事不知,倒了下去。
戚继光就在他身边,赶忙伸手扶住。李成梁嘴角勾起,无声一笑,吩咐道:“来人!侯爷醉了,带他下去好好安顿休息!”戚继光暗自狐疑,等几个大脚婢子【娴墨:笑倒,东北妹子被黑了。此书无人不黑,有正黑,有反黑,有善意,有恶搞,不一而足】连拖带扛把常思豪带走之后,低声问道:“汝契兄,你这是?”李成梁哈哈一笑,抓住了他腕子:“走,咱们出去溜嗒溜嗒,慢慢儿聊!”





大剑 【评点本】175五章 喝药
馨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想着孙守云那句“这没娘孩子是该谁欠谁了”,就觉心头浑沉沉地,依稀间仿佛回到了恒山.
那时,自己还是七八岁的光景,领着一堆小师妹们,整日价绕在师父凉音腿边跑玩。其中有个小师妹是师叔新捡回来的【娴墨:晴音的徒弟】,个子不高,人也长得不漂亮,右手还有点残疾,却是天生一副笑脸,每天嘻嘻哈哈没有愁事。其它的小师妹们渐渐地跟她玩的多了,每见她过来就会围上去。自己又是气闷,又是妒嫉,有一天找个别扭骂她道:“一个没娘孩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多乐事!”不料这话却伤了那小师妹的心,当晚人就不见了。大家好几日寻她不着,后来发现,小小的尸体横在了后崖底,大家赶忙下崖去看,只见她脸蛋侧着,半张着嘴,一只眼已经被鸟儿啄去了,身下一泼血崩出去**尺,也不知是失足落下,还是有心跳的。
自己被罚跪在无想堂外面,本以为要挨一顿毒打,可是师父没打,也没骂,只是下晚课一走一过时淡淡说了句:“人不怕没爹没娘,就怕无情无义。【娴墨:人谓修行人绝情断义,凉音却恰恰要求弟子有情有义,试思佛初看生老病死苦而难过,此非大情大义乎?】”打那以后,便总在半夜里梦见那师妹幽怨地瞧一眼自己,便跳下崖去的场景,惊醒后再睡不着,便出去一遍一遍地扫院子、擦窗子,直到红日升腾,东方亮起。笑容也少了,甚至没了,从此懂了该如何对师妹们呵护、疼爱、管教【娴墨:呵护疼爱不奇,多此二字,用心深极痛极】,有了大师姐的样子【娴墨:不是成为,而是有了样子。两者大异。】。本以为日子一天一天平安过下去,谁成想,一切是那么的突然,师父和师叔眨眼间都不在了。众师妹们都不懂事,慌了手脚,自己也忽然感觉肩头好重,明明心里想哭,在人前却还要板起脸,装出镇定的表情,要支撑起恒山一派的门面。每到有问题、冲突、矛盾时,实在脱不过去,便引些佛典来解决、搪塞、平息【娴墨:可知连秦lang川都看错了馨律,何以故?江湖当家人看事角度、分析习惯已定故】,然而,那极乐世界、东方净琉璃世界、莲华海藏世界,都真的存在么?师父和师叔,如今去的又是哪一世界,何方净土?还能不能够,传回平安的消息?
她心中乱乱地,就这样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院中脚步声近,门轻轻一响,秦绝响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托盘走了进来,用脚勾上了门,微笑道:“姐,该吃药了。”
馨律撑着身子往起坐,秦绝响赶忙把药搁在桌上,过来扶住,替她往腰后掖枕头,口中连道:“轻着点,轻着点。”馨律瞧他这般谨慎过度,忍不住失笑:“瞧,我又不是琉璃做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总是这般小心。”秦绝响瞧见她笑,比什么都高兴。替她掩着被子,道:“咱们练武的人哪,往往仗着功夫,不注意身子,到老了胳膊腿不灵便,后悔也晚了。你们佛门讲究臭皮囊无所谓,但是我听徐老剑客他们说【娴墨:多大胆子!】什么了悟真我,觉得也挺对的。没了这身子,哪能读经?没这身子,哪知谁是阎王谁是佛呢?”
馨律叹了口气【娴墨:叹了就是信了。骗人者若胆大,就会先告诉你骗局什么样,再引你入另一个骗局,胆子大和有自信,是骗人二要素。】,说道:“你在徐老剑客身边,可学了不少东西罢?”
秦绝响道:“哪有,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听他说什么这世上只你我能见,能闻,能尝之类的,还说人能思悟,有感情,这就很神奇,是大神通了,不用往外找。”
馨律点头:“老剑客这话,真是一点不差。我即是佛,故称我佛,至道本是简单,奈何人心太杂,想得太多呢?”
秦绝响笑道:“原来如此!姐,我可被你点化了,说不定明儿早醒来,就会头生肉髻,脚起青莲,到时候拂尘一摆驾起祥云,到金殿上准能考个状元当当。”
馨律扑哧一笑,心想你又拿拂尘又考状元,倒底是僧、是道还是儒啊?秦绝响又见她笑,欢喜得什么似的,又怕她笑得厉害,牵动了伤情,便不再逗。回到桌旁,把砂锅盖子揭开放在一边,左手用厚帕子垫着底托起砂锅,右手拿了旁边的白瓷小匙,一面搅动一面慢慢地吹。馨律看他这样子还是要喂自己,忙伸手道:“来,给我自己喝吧,手脚能动,总要你这么伺候,可不成话。”
秦绝响犹豫片刻,似乎不忍违拗,点头将砂锅扣上盖,倾了一碗,慢慢递在她手上。
馨律接过来,倒微觉奇怪。这话前几天也说过,秦绝响都是始终拗着不给,今天倒是异常的顺从。她拈起勺来在碗里拨了一拨,药汁稍嫌浓稠,气味却也没什么异样。抬眼看去,秦绝响目不转睛地正瞧着自己。
她将药碗放低了些,缓缓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秦绝响脸上一红:“没什么,我……怕你端不稳,弄洒了烫到自己。”
馨律道:“我的身子,还不至于那么弱。”舀起一匙凑在嘴边轻吹,眼睛余光不离他。片刻后,又缓缓搁下,道:“唉,天天喝药,还真是喝不下去了。”
秦绝响道:“恨病吃苦药,喝不下去也要喝呀,否则怎么能好呢?”
馨律端在嘴边,眉目涩然,似乎觉得药味刺鼻,再度放低道:“今天这顿就免了罢。”秦绝响抢过来半步:“那怎么成?伤这么重,你这身子又单薄……”馨律瞧着他:“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少吃个一副两副的也不打紧。夜了,你回去歇着吧。”秦绝响急道:“你吐那么多血,又被我震了一下,内伤哪能说好就好?你可别由着自己性子胡闹了!”
瞧他这阵脚大乱、没抓没挠的样子,馨律顿感被自己猜中了,眼神一煞,冷冷道:“秦绝响,你实话说,这药里可放了什么东西?”
秦绝响一怔,两手齐摇:“这是什么话?我敬爱姐姐如天神、仙女、菩萨一般,怎会在药里放那种东西?”
馨律道:“哪种东西?”
秦绝响顿时惊直了眼睛,扑嗵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叩头道:“小弟该死,小弟该死!”
馨律气得脸上更无血色,怒道:“好你个小贼,果然没安好心!”
“冤枉!”秦绝响抬起脸,一缕血线顺着眉心从额头淌了下来:“小弟心中思慕姐姐,确实曾想下药,然后生米煮成熟饭。可是事到临头,却真个下不去手!刚才真是说漏了嘴,这药里,实实没有别的!”直急得淌出泪来。
“哼!”馨律冷冷道:“还在花言巧语!”将手中药往前一递:“你若说的是真话,便来喝一喝看!”
秦绝响直起腰来望着那碗,目光又往上移馨律眉如剑斜,一对飞凤眼冷森森正盯着自己他抹了把眼泪,以膝盖当脚,向前蹭行两步到了榻边,颤抖着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馨律不错神地盯着,只见他双手托着碗,看着药,像口干似地吞咽着唾沫,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一仰头咕嘟嘟喝了起来。
眨眼间喝了半碗有余,秦绝响把碗放下,蹭着膝盖向后退了一些,跪在那里低头不动了。
他静静跪着,馨律静静瞧着。寂夜渐沉,桌上的蜡烛烧下去食指长的一节,看秦绝响的面色,仍是没有改变,也不像有困倦想睡的样子。
馨律精通医道,自知迷药、春药都发作较快,若是吃进一点,现在他绝不会是这副样子。当下舒了口气,说道:“我错怪你了,起来罢。”秦绝响一听这话,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身子直直跪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阵子,馨律长叹道:“算了,善恶都在一念间,你能克制住自己,没有真的下药,便不算是做恶。”秦绝响一声不吭,不住摇头,甩得脸上泪珠四落,紧跟着忽然左右开弓,连抽自己的嘴巴。
馨律冷脸看着,待抽过了三十余记,见他嘴角有血渗出来,道:“别抽了,省省吧。”秦绝响倒也听她的话,不打嘴巴,又改伸手往自己身上连掐带拧,每一下都使了真劲,一时呲牙咧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用力用的。
本来弄明白药没问题,馨律便不怪他了。之所以没深拦是因为他有过那等下流的念头,心想让他自我惩罚一下也好。此刻见他这般下狠手,心里也不落忍,眼见他抡开了拳头又去凿胸口、捶肚子,下手越来越重,赶忙道:“快停下!”见话拦不住,她一掀被子抢下了地,将秦绝响两只小腕子一把捉住,狠狠一扽:“这孩子【娴墨:三个字见小馨之心】!你是和我赌气,还是疯了!”
秦绝响一头扎在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自打那个小师妹落崖之后,馨律不管人前人后,都是冷着脸的时候多,表面上有了威严和城府,既不再到师父怀里去哭,更没有人到她怀里来哭。如今被他这一头扎进来,哭得震心震肺,顿觉慌慌然全身上下串酸无力,僵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绝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噎泣带喘地不住倾诉,嘴里乌里乌涂,说话含混不清。馨律勉强明白他说的是大同分别以来,如何想念自己之类,心里不由得一阵酸苦,暗叹:“他毕竟是个孩子【娴墨:还是孩子】,我和他置的什么气?”当下拢了他头发,在他后背上轻拍,哄道:“好了,好了,姐不怪你就是。”
过了好一会儿,哭声弱了下去,秦绝响在她怀里像猫儿似地委了一委,哀柔地道:“姐,我从小没见过妈妈,奶奶也早没了,因为淘气,总是挨人呵骂,也没人来抱我一抱,甚至理也没人爱理。我火气上来,就乱摔东西乱打人,被爷爷他们一骂,心里反而说不出的快意。【娴墨:心腹实言,比和小常说的更近。】”
馨律心头一疼,目光直去,寻思:“我小时候喜欢被大家围着,嫉妒那个小师妹人缘好,岂非也是一般心思?没娘儿孩子,总是心里空落落的,渴望有人来疼自己、关注自己。”这时只听秦绝响的声音变得更轻了些,继续说着:“自从那次被你拉着洗手,我便不知怎地,总是想你……”
这话说得涩涩然甜里生羞,一入耳孔,顿令馨律打个激凌,整个人清醒过来,将他抖离了自己,怒道:“这种无耻的话你也……”话到中途,只见秦绝响满脸的手印子叠在一块儿,红得像个桃,眼圈儿也被泪水打亮,嫩嫩地肿着,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抖,半惊半吓,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正望过来,不由得心又软了,后半句便说不下去。
秦绝响忽然大惊一跳,手指着她脚下,一扭身夺门而出。
馨律心中奇怪,低头看时,原来自己是光着脚踩在地上,刚才净顾着拦他说话,一时也没觉出凉来【娴墨:大年初七的天气】。当下转身上榻,刚刚坐好,咣当一声门响,秦绝响拎着一只桶,飞奔到榻前,馨律直愣愣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两只脚已被他捉住,打横一扯,按进了桶里。
一股热流从脚下传来,馨律这才明白:原来他是着急弄水给自己温脚,免得身子进了寒气。眼瞧他那小脸上满是关切焦急,确是发乎内心,真情实意,心想:“师父、师叔在时,我伺候她二老,也没这般紧张尽心。看来这孩子【娴墨:还是“这孩子”。】只是对我错用了心思,为人倒也不坏。”一叹之余,又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困苦随身,诸般感情,都是苦渴中之毒药【娴墨:点题。】,喝如饮鸩。可那出生时母焦儿苦,抱在怀中的温馨可是假的?老去时迟钝孤寂,年轻时的青春亮丽可是假的?病痛时难忍难捱,健康时的意气风发可是假的?分别、恼憎、不得之苦是为真,那相守之欢好、敬爱之洽合、收获之欣然可是假的?虽然种种情意有生有灭有来有散,离聚无常如逝波残照、石火风灯,然而风景入眼,任它如何改变,人自有一份属于自己独有的心情。人间兵祸是业力转化,佛不能改,师父、师叔并非不知,却仍要下山去刺俺答。又是怎样一种情怀,让她二老不吝造作,下了如此的决定?”【娴墨:一叹。在书内,是侠情使然,在佛门,是因果使然、宿孽使然吧。】大凡内伤,最怕凉气,秦绝响两只手伸在桶里按着,感觉馨律的脚由冰转温,由温转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然而心思由手头转到了眼睛,瞧见她那软玉也似的一对素足被自己按在手里,心头登时蓬蓬乱跳,脸上热乎辣地烧燎起来。
馨律此刻已然戒心大消,感喟之际,就见秦绝响脸上红胀胀地,原以为是他自打巴掌发了肿,可再仔细瞧,他连耳根也红起,眼中还透着忸怩暧昧的光。略一迟愣,想到自己的脚被他握着,脸上也不禁刷地红透了,羞涩间心中忽然惊警:“不可!这感情之毒,我怎能喝?”赶忙探身来拍他的手。秦绝响舍不得放,手仍在桶里按着,馨律拍又拍不开,抽又抽不回,气极之下一甩手,“啪”地一声,抽了他一个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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