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年岱
失望间回身想要离开,忽觉北窗外有一线光亮闪过,过来推开窗仔细看时,原来靠左边檐角下系着一条黑色巨索,似乎涂了油,又使用多年,在风中悠荡荡闪出断续的微光,因角度和夜色的关系,刚才便没留意。
沿索望去,但见夜色中一线远伸,斜斜拉向西北,中途消隐难辨,不知末端究竟到达何处。但若从高度来判断延伸距离,这绳索跨过山弯,出去怕得有数里之遥。
面对这浮空摇荡的绳索和林海间弥行的雾气,倒令人产生出一种身在云筝之上、正在漂浮远去的错觉。眼中的事物忽然变得虚掠飘忽,扯开领口看时,手臂的黑气已经延伸到了肩头。他心知时间紧迫,用力摇摇脑袋保持清醒,继续探查,只见外墙板钉有木杆,上面勾着几个类似衣架的横木,顶部安有滑轮,下面挂着个小铁桶。
若说这铁桶是装水用的,未免太小,看起来倒更像是用于传递消息文书之类的滑车。常思豪眼望绳索延伸的方向犹豫了一下,当即攀出窗外,将横木摘下来,拆掉铁桶,将滑轮搭在巨索之上,拉了拉觉得能承受得住,便稳稳腰间宝剑,双手抓紧,荡身而下。
滑轮显然经过多年使用,极其顺滑流畅,加上有体重助力,一荡出去速度极快,常思豪只觉云雾湿气扑面而来,衣襟猎猎如飞,直如滑向天空里去一般。不多时过了山弯,身子在空中随风荡起弧线,速度更上一层,脑中呜呜鸣响,好像有人拿自己的耳朵当口哨在吹。荡过山弯,他在强风中勉力将眼皮眯出一线,就见眼前现出一个葫芦形的幽谷,正前方云开竹摇处有片空场,当中有一大池,水色似乎十分清亮,巨索正是通往那池后二层小楼檐下。
就在他接近水池上方之际,忽然那楼顶翘脊后闪出一人,高声喝道:“来了!”手中钢刀高高举起,冲向前檐。
这人头上黑布勒额,身材极胖,手中刀又宽又长,举起来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肉球上插了根鸡毛。
在他这一声呼喝下,空荡平静的竹林中突然呼啦啦人如蚁窜,各自手端机弩,围向池边,与此同时,池水中哗然生响,底部有无数的尖刺钻升而起,透出水面。
常思豪立刻明白:楼顶上的胖子并非是等着砍自己,而是想砍断巨索,好让自己跌入池中,落在尖刺之上,竹林中的人再用连弩补射,自己必然插翅难逃。如今在飞速下滑中已然没有任何选择,他大急中腰间给劲,猛地侧向一悠,身子荡起至高点勾回屈膝,两脚踩在横木之上,如滑雪般直冲而下,猛地蹲身使个沉劲,借巨索回弹之力,跃起在空!
“嚓”地一声,刀过索断,那胖子仰面望来,表情微愣。不想自己准备如此充足,竟然晚了一步。【娴墨:又是跟斗文节点。一路上有铁钺、有陷坑、有毒药、有弩弓,机关算尽,结果最后却失手,何也?空中不空,是谓假空,不空言空,是谓虚空,虚空假空,于人无益,于自己也无益。】竹林中一人喊道:“射!”
登时连弩齐发,覆向夜空,刹那间寒光万点,一时分不出哪是弩箭,哪是星辰。
常思豪一声长啸!
十里光阴陡然出鞘,剑光绕体如虹。
然而他两臂本来中毒已深,动作不灵,勉强挡去十几枝,扑扑连声,腿上肩上各中了两箭,血雾飘飞,身子直直摔向楼顶,砍索那胖子一见他冲自己直摔过来,倒有些不知所措,一怔之间,正被砸个正着只听“豁拉”一声,瓦片乱飞,底下人定睛看时,楼顶已然破出个大洞。
有头目一挥手,众人钻窗破门,抢身而入。
楼内是越层结构,底部是大厅,上层为观景平台。常思豪一跌下来正落在上层,哗啦啦砸倒了一张小桌两把躺椅,虽然身下有个垫被,摔得也自不轻。他心知此时极度危险,可是腿上中箭,无法躲逃,赶忙一翻身把那摔晕的胖子当做盾牌扳到自己身前,顶起来堵在楼梯口处。便在这时,满院的弩手已经都拥了进来,挤得满厅都是,一颗颗裹缠着白布的头颅蝌蚪般涌向楼梯。
常思豪横剑往那胖子颈下一逼,向底下喝道:“都站住!”
众弩手一见,立时停了脚步。
常思豪瞧出这胖子必是重要人物,然而此刻毒气越发深入,肩、腿的箭伤处非但不疼,反而迅速发麻,显然都喂有巨毒,眼前但觉人影晃动,却一阵阵扭曲模糊,看不大清。
有弩手瞧他这样子,大喜道:“他中了无路林的‘驴低头’!”有人道:“不是!你瞧他手黑的,中的明明是‘专治猴’噻!”前一人道:“管他中的啥子!马上就晕啰!莫急莫急,等一哈就把他捉起!”登时机弩高支低架,对准了常思豪满是血污的脸。
在竹林发令那头目此时从人群后挤上来,长得刀条瘦脸,一对八字眉满面愁相,头上也是黑布裹额,由于脸过于细长,看上去倒像戴了顶厚边草帽。他见那胖子被常思豪扣在手中,耷着脑袋不知生死,登时吓得脸色惶然,用刀急指道:“快快放开我蝈蝈!”
常思豪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蝈蝈”是“哥哥”。没等回答,那胖子苏醒过来,一见自己成了人质,立刻火大,怒喝道:“你龟儿!莫得折辱老子!”手扶栏杆两腿乱蹬,脑袋拼死往前顶,用脖子去撞剑刃。木楼梯下那八字眉吓得不轻,张手道:“大蝈,你莫要挣噻!刀剑无眼的噻!”
胖子大怒:“你还吼!吼个啥子么!还不放箭!顾忌我!”那八字眉手在空中连连虚抓,示意他不要乱动,口中道:“他已中老毒咧噻!马上就倒起!你莫挣噻!”胖子大皱其眉:“恁个哈儿【傻子】!等、等、等!窝囊死个人噻!”忽然意识到自己穴道并未被封,脚往梯栏上一蹬,后脑便向后撞。常思豪一来中毒头晕脑胀,二来没想到他毫不惜命,这下猝不及防,被他撞个正着,鼻血登时淌了下来,两眼直冒金星。
胖子一翻身把他按在下面,掰脱了剑柄,哈哈大笑:“龟儿子恁个托大,连个穴都不打!当老子是好惹的噻!”
那八字眉也大喜,赶忙上来连点了常思豪好几处穴道,脸上笑着,眼中却又淌下泪来,仰面呜咽道:“踏破铁孩【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汉儿老汉儿,今日可要给你报仇老噻!”
胖子站起身来,揪着腰带将常思豪提起,往楼下便走,那八字眉随后跟下。众弩手欢呼雀跃让开道路,七嘴八舌地恭贺,常思豪大声喊话,都淹没在嘈杂的道喜声中,由于穴道被封,更无法抗毒,只觉头脑中越发昏沉起来。转眼间被拎着穿堂过屋来到后院,只觉院心里灯影晃动,模模糊糊似乎高搭着一座灵棚,旁边有纸人纸马纸灯笼两翼摆开。灵棚里停着棺材,旁边有几个白色的人影在烧纸。
常思豪心想:“这是谁死了?难道是他们刚才说的什么‘老汉儿’?老汉自然是个上年纪的老者【娴墨:四川人管父亲叫老汉】,唐门上一辈的男子长辈早死多年了,自然不会现在再搭灵棚。难道这些人是唐门的仇家,因亲人被唐门所杀,故而前来报复,如今便在这里搭灵棚祭奠亡灵?那……那唐门是被逼得弃寨而走了,还是被斩尽杀绝了?”
正想间,胖子已然走到灵棚近前,将他往地上一扔,轰道:“别烧老!别烧老!都起来,都起来噻!”穿白戴孝的丫环们都站起两厢散开。胖子走进灵棚,伸手在那棺材盖上连拍了几巴掌,道:“大弟,出来吧!人逮住老!”棺材盖欠了个小缝,跟着侧向一滑,咣当一声落在旁边,里面有人撑起了身子。
常思豪眼前模糊,但意识还在,听见死人出棺,心中大奇,勉力瞧去,那人坐在棺中也正瞧他,二人目光相对,常思豪只觉对面模模糊糊是一女子,那人却“啊”地一声,惊叫起来道:“怎么是你?”
常思豪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登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娴墨:空门唱的什么戏,女子声声唤大弟;棺中亡人忽又起,生死原来是游戏。小山下书,挥洒从容,花飞九里人千里;小常上当,命悬一线,未死先扒两层皮。】
大剑 【评点本012】二章 醋鱼
陈胜一口唇抿紧,无言以对。
秦梦欢用指节撑着地,脊椎软去,肢体慢慢伸展开来,两条腿穿过檐边水帘搭向阶下,暴露在雨中。被打透的黑纱裙湿重沉落,如海藻般裹在她腿上,纱底洇显出藕段生白的肤色。
常思豪挪开了眼睛。
秦梦欢又发出“嗬”地一笑,失神道:“我早该想到了,你已远离了江湖,我入川后却一直在武林中询问打听,又如何能找寻得到?”
她颠着两只脚,似一个从未长大过的孩童。两只鞋子被先后甩出,一只挂上假山,一只落入小池,将几条鱼儿惊动【娴墨:鱼儿不闭眼,时时清醒,无梦可惊,只有惊心。惜乎鱼知惊矣,人还在梦中,何梦?曰权力梦、情人梦、侠客梦。大剑原是一场大梦。】。
常思豪感觉到春雨的冷,向陈胜一递着眼色,却发现他虽然目光中充满痛苦,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拉、张口来劝的意思。秦梦欢又拔钗把头往前伸,任由雨水将发髻打湿浇透、堕散去,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无法读懂的表情,忽然令常思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都极度地陌生,陌生得似乎从来没有过相逢。
竹叶哗然摇摆,激雨流注满庭,整个院子都被风镀满冷冽的青色。
“真心用时皆为假,春风不度是情痴【娴墨:试想,因何不作“痴情”?情痴者,重点在痴,是指人。痴情者,是情。情可度,人不可度。燕临渊伤情后自我放逐,言痴是自嘲,却不是嘲自己这份情。】。燕郎,你这话,我算是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
秦梦欢凝了一会儿神,扬起挂满水珠的脸来:“你们知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人,才算是极致最真?【娴墨:极致便已是极致,最真也无以复加,何以二词相叠?可知梦欢真是完美主义者,只有狂热的完美主义者,才会干出画蛇填足事情。】”
这问题有些突兀,令两人陷入沉默,隔了好一阵子,陈胜一沉吟着道:“全心全意,无时或忘。”
秦梦欢的目光穿掠过他的肩膀:“你说呢?”
常思豪瞄着陈胜一【娴墨:有这一眼,便知是帮衬话】:“百依百顺,一切随对方的心思。【娴墨:实夸大陈语】”
“嗬嗬嗬嗬……”秦梦欢脸上有冷冷的快乐在洋溢,笑声跳脱苍凉,一如落雨的零丁。常思豪向来只记得她眉宇间凝忧带愁的样子,今日连听她数次大笑,只觉心头悸悸生悚。
“错了。你们都错了。”秦梦欢道,“这些都是自己在用情而已【娴墨:有前言在,可知是说二人假】,对方体会不到,又有什么用?”
常思豪想起“吃到嘴里的是你的饭、花出去的是你的钱。”那么所爱的人呢?如果“对方感觉到的才是真心”,那么欺骗对方,只要不露马脚,也是真了【娴墨:一语说破爱之假象】?想到这里,脸上皱了一皱。
秦梦欢道:“你不服气?”
常思豪茫然摇头:“我没什么可服气。”
秦梦欢问:“你觉得女人怎样才快活?”
常思豪抱起肩膀,道:“衣食不愁,有很多男人倾慕,再能老得慢些,就差不多了。【娴墨:对了半句】”
秦梦欢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是真的不懂。”
她失笑了一下,转回头不再瞧他们,脸色静下来,像皮革在变硬变僵。喃喃说道:“水落三千为一击,书读三千为一句。倾慕者再多,无一人能走得进你心里,纵青春永驻,又有何欢乐可言?”【娴墨:美人身边总是一堆苍蝇,看不出哪个是真心,所以才干脆嫁个有钱的。此人之常情。找不见爱情之乐,干脆落点物质享受的实惠,纵然丈夫花心再娶,总比跟渣男人财两空的好。而一些富商长得丑,明知美女喜欢的不是他,仍是要追求美女,只欣赏其美,不在意内心之沟通,等爱美的心里期过了之后,渴望灵魂伴侣的时候,离婚就成必然。所以人若太有钱或太美丽,是要心灵强大才能享受真正幸福的。】她目光远去,投入池内,似凝神、似失神地道:“其实女人,就像这一条鱼,虽然独自在水里游得快乐,心里却总幻想着能有人将自己捉去,任是水里火里,随他熬煎,哪怕骨酥肉烂,哪怕满身米醋油盐,只要有一刻把最鲜香的自己给了对方,那便是此生无憾。”
陈胜一身子微震。
秦梦欢:“你我都错了,从最开始的那天便错了。”她将目光扬入无尽的激雨中去:“可惜……那么晚我才懂得,原来爱一个人要勇毅决绝,爱到不由分说。”
“不由分说……”
陈胜一忽地想起常思豪说秦绝响的话:“……心里喜欢,便去喜欢,何须想得太多?”【娴墨:第一部秋日大同对火之事历历在目,春雨中思来,是何心情?】多少次在她窗外,静静听着雨声,风声,蝉声,雪声【娴墨:四声为四季,多少次就是多少年,叹叹。等待是美,守候是美,老去是美,故而小香唱“秋禾衰败一身萧,却是人间美”。】,多少次想把心里的话对她说明,却总以为有明天,有更合适的情境,心情来做这一切,结果呢?是否因为想得太多,才无法“不由分说”?是否总害怕给对方以伤害,才会将整个青春都蹉跎?是否总觉得“也许那样对她才是幸福”,才会令彼此都错过?
“喵”
一声猫叫从雨中传来,常思豪和陈胜一均是一愣。循声向东厢高处瞧去,只见屋顶有人撑一把竹伞,如猫般蜷手扶膝蹲在房坡上,哼吟道:“红豆植北国,春来不发枝,早知君有意,何必苦相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不等陈常二人动问,忽听西厢房【娴墨:地方选得妙。非有情人,不能在西厢出场。】上瓦片一响,有女子声音厉声喝道:“小兔崽子!原来藏在这里!”
东厢那男子直身笑道:“哇哈哈,这么难缠,连唐门的无路林都挡不住【娴墨:“无路山间踏小路”,无路林中,只能转个迷糊。笑。】?厉害厉害,再来!”说话间撩粉衫疾步窜行,脚尖在屋脊尽头一点,腾身而起直向东南,空中竹伞撑翔,飘若乘风。
西厢那女子大骂:“又跑?你想得美!”身形展处,一道暗白色的光影掠起,落在假山上换个劲,又箭般射上东厢房坡,快速追踪而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兔起鹘落,檐下三人还没等弄清怎么回事,那一男一女已然消失不见。夜色下如织的雨线中,常思豪只瞧见那男子手拿竹伞,后面那女的戴了个斗笠,身上都无蓑衣。但从身法速度来看,两个人的功夫显然都高超之极。
此时月亮门处乎乎啦啦拥进些人来,都是唐门的仆役,东张西望喊道:“是往这边来了!”“机关又犯了不少!没逮着人!”“刚才还喊叫呢!人呢?怎么回事?”跟着唐墨显撑伞疾步而来,向檐下问道:“你们没事吧?”常思豪摇头。唐墨显道:“看清人了没有?”陈胜一目光恍惚【娴墨:换“目色”更佳】【娴墨二:“夜来不观色”,用目光确不为错,还按原文吧。】:“像是萧……”唐墨显惊道:“小京失药?”陈胜一忙又摇头:“不不不,他拿伞的样子倒有点像,可是,人绝不该是这个样子……”
唐门的机关布置乃武林中之翘楚,今日连番受挫,处处落空,令唐墨显大为光火。常思豪道:“先别着急,对方是两个人,似是互有敌意,与唐门并无瓜葛。”唐墨显点头,分布手下加强戒备,众人应声而去。他一瞧秦梦欢坐在地上,裙发尽湿,抖手道:“你这瓜【傻】女子!怎个冷冷在雨水里浇噻!”大肚子一悠,飞身到了近前撑伞给她遮挡。
秦梦欢伸手去拨伞柄,厉声道:“你让开!我要雨,我要雨!”唐墨显将她腕子一钳:“没见过这般惊风火扯!你闷就喊噻!就哭两声噻!哪个会在雨底来淋嘛!要淋出病的噻!”将她拉起,又埋怨陈胜一:“你也不晓事,咋个啥子都由着她来嗦?”拖着秦梦欢道:“走!走!换衣裳去!”不由分说【娴墨:着眼、着眼。爱要爱到不由分说,生活中更有很多事是不由分说的。四字二见。】,将她架走了。
两人别别扭扭远去不见,庭中又只剩下雨声。常思豪道:“大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胜一凝目半晌,摇了摇头。
常思豪道:“你怎么还没明白?她的意思明明是”
“你错了!”
陈胜一道:“她就像面前这池水。虽然照得见岸边人的身影,可是能拨动她心弦的,却只有归来之燕。”常思豪心想:“燕子不来抄水,你却对池苦望,这叫什么事儿?”陈胜一继续道:“她心里……始终只有燕临渊。只不过,现在她回想起来往事,有些失望,有些后悔,觉得在年青的时候,有谁能一时冲动,勇往直前,断了她的念想,让她能够将错就错也好……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连最后一点期盼都失去,最后一点真心都泯灭,一生中就绝不会再有快乐。”
常思豪怔住。
此时此刻,心里想到的,竟然是廖孤石的母亲。
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心里,却永远是荆问种。所以才会把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三个人的痛苦,把三个人的痛苦,变做两代人的悲剧。
望着陈胜一的脸,他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原来有些事情,自己真的想得太浅。
原来多年的守望不是空白,原来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被深深读透读懂。而那些不由分说的亲切与热情【娴墨:三见】,其实是如此的粗暴与不尊重。【娴墨:读至此处的孩子,再听爹妈说“我为你好”,便知该怎么回答了。当爹妈的懂此“不由分说”四字,也就不苛求孩子了。】可是……
明知对方在做着傻事,却仍要由她任性,明知道无望,还是要抱定最初的那份坚守,这未免……
如果自己像对待顾思衣那样,“不由分说”地推上一把,是会把他们推出困境,还是推入不幸?【娴墨:不做什么也改不了,做了一定有变化。是好是坏,何妨由它去。】池中“豁拉”一响。
鱼儿搅尾,探入水底。
一盘堆满绿葱花、裹着红酱油的糖醋鱼浮显在眼前。
那真的是欢乐吗?
他一时目光如痴,静静地没了声息。
次日晨光令屋墙暗去,侍女推开窗扇,亮亮地展露出一方天蓝竹碧。
常思豪坐起披衣,春风款动帘缘,携来微微的水气,令他身心清爽。伸臂抬腿检视,伤处肤色已恢复如常,肿痛都消去不少。唐家兄弟早早过来探视,见他已然无碍,各自放宽了心。说到昨夜里那一男一女,都觉诧异又毫无头续。大家伙儿来到前院正准备吃早饭,忽然有仆役来报,说是有老太太身边的人回来了,还拉着好几车东西。唐墨显叫进来一看,领头的正是老家人唐不服。还没等他问话,唐不服摆着手先道:“糟糕,糟糕老!”
唐氏兄弟一惊,想的都是:“莫非老太太出事了?”
只见唐不服将一部白须摇得如筛面一般,紧走几步,抓把椅子坐下喘了几口大气,说道:“唉!老太太这几天,逛完了彭县上德阳,逛完了德阳奔广汉,从广汉出来又溜嗒到成都,不用幺少爷拉,她自己就上瘾老!说是多年不动,出来走走,感觉还真好!这不,买回来一大堆东西,实在拿不下,没办法又雇了几辆大车这才拉回来噻!”
唐墨显心头登宽,笑道:“这算个啥子嗦!”
唐不服老眼一瞪:“算个啥子?后头还有大事体没说噻!”唐墨恩道:“大事?还啥子大事?”唐不服道:“老太太走油了腿,今早非要顺道南下,回眉山老宅去瞧瞧噻!”
唐门隐逸之前原址本在眉山,历经与萧府一战,偌大家宅七零八落,住着不免触景伤情,这才沿江北上,寻了现在这处地方建起了九里飞花寨,眉山老宅已然荒弃多年了,唐氏兄弟一听吃惊非小。唐墨显怒道:“我们困在这里做竹耗子【娴墨:隐居人成竹耗子,竹林七贤也都成竹耗子了。】,她自己倒耍得安逸!老二,你说,老早前我就说想回去耍子,都求过多少遍老?”
唐墨恩苦脸扯着他道:“大蝈,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嗦?”
唐墨显明白他的意思:眉山在汶江中下游,与长江水道相连,萧今拾月从杭州来,入川必走水路,他们说不定就能碰上,这样一来,老太太岂不危险?忙问:“那她究竟去了没有?”
唐不服道:“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小夕、小男、大家都劝,老太太的脾气哪个劝得动么?”
唐墨恩道:“幺少爷的话,老太太总是听的,他没说些啥子来挡一哈?”【娴墨:川人“哈”、“下”不分。】“幺少爷!”唐不服瞠起眼来一拍腿:“他哟,说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老宅,比老太太还踊跃噻!”唐墨显登时大怒,挥着圆滚滚的胳膊向外指道:“幺崽子一出去便无法无天!遇上好事就只顾着自己!”唐墨恩脸上的“八”字眉又皱成了“几”字【娴墨:那不成了几八?不用语言,用眉毛说话。贱格日涅夫。】【娴墨二评:这娃是姚明饰……】,把他胳膊按下道:“大蝈,你还计较这些?倒底该咋个办咧?”唐墨显瞪眼道:“咋个办?追嗦!”
当下众人一齐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常思豪执意带伤随行,众人拦挡不住,也只好应下。从泪竹林山坳出来往东不远,是一条竹荫夹水的人工河道,早有仆役撑过三条斑红点点的尖头竹排,每条都是五七根竹子勒成,显得窄窄长长,浮力也小,若没一定功夫,站都站不上去。唐墨恩喊道:“还有两条呢?都撑出来,不够坐噻!”仆役道:“说来也怪噻!昨天明明五条都在的,今早就剩下三条了。”唐墨恩喃喃道:“莫不是昨夜雨大,下来山溪冲走老?”那仆役苦了脸道:“多半是噻,哪想得到,本来拴得蛮好么!”唐墨显道:“无事就闲着,有事就来推!下回注意!”回手又拿指头点着把人分作三队,他带兄弟唐墨恩乘第一条【娴墨:一胖一瘦】,陈胜一和常思豪乘第二条【娴墨:一壮一老】,小林宗擎和李双吉乘第三条【娴墨:一僧一俗。只能俩人乘一条,加上撑篙的不过三人而已。】,齐中华等人骑马随唐门的几名手下走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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