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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阿白
“还行,恢复得不错,还有心思跟我打感情牌。”希遥垂着眼,“少了半个胃,脾气也大了,越来越难伺候,给他削个苹果,还抱怨说术后不能吃。”
许是手里做事分心,她语气淡若平常,声音也懒懒散散。等一番话结束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狐疑地打量他:“你这么关心他,你们很熟?”
“没有啊。”伏城否认,解释道,“他不是你爸吗?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我也要问问吧。”
希遥挑眉,不屑地“嘁”一声:“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死不了。攒了那么多黑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vip医生现在一个个上赶着给他制定康复计划……”
她正说着,昏黑的视野里忽然亮起一片光。光源是伏城的手机屏幕,跳动的画面提示来电,于是她将吐槽中止,扬扬下巴示意他接。
事情不算复杂,三言两语就够交代完。几秒种后伏城挂断电话,希遥在一边也听出些什么,想了想,问他:“是拉你一起创业的那个学长吧?我有点忘了,叫姜什么来着……”
“嗯,姜禹升。”伏城将手机塞回裤袋,然后把她手拉过来握住,“说是明天请了两个专家来公司指导,让我也跟着去看看。”
大概他语气太过一本正经,希遥没忍住,一下子笑了。伏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回想自己答话也没什么可笑之处,正纳闷皱眉,她已经平复了笑意,只剩唇角还若有若无地勾着。
“真快。”她望着窗上滚落的道道水痕,轻声感叹,“前几年还像个孩子似的,现在都要当老板了。”
“没那么夸张,”伏城揉着她指骨,终于明白过来,为她的过誉不好意思,“说是合伙,其实也就挂个名,是姜哥一个人开公司太忙,才叫我去帮他打下手的。”
希遥转过头来看着他:“可你接下来还要上学。一边读书一边工作,你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就让他继续拉人呗,”伏城无所谓,“反正老板是他,用不着我操心,我跟他说好了,我有时间就去他那公司转转,就当找了个兼职实习……”
果然还是年轻,希遥点点他额角:“想得倒美,以为钱是白分给你的?现在是暂时轻松,等你研究生毕业卖给他了,他肯定变着法加倍压榨你。”
“那倒也是。”伏城挠挠脑袋,“不过也不一定吧,就这么个小公司,没准我还没毕业,他先破产了。”
……这逻辑怎么有点熟悉,希遥回忆一下,想起来了,原来十来分钟前她自己也说过。她对徐逸州说的是,伏子熠出狱的时候他还活不活着都说不准。
一个诅咒自己的父亲早死,一个期待自己的公司破产,两人恶毒的方式倒是惊人地一致。
她失笑,不禁歪身向他靠了一下,多年的默契,伏城立刻会意,右手横过她后背,让她偎在自己肩上。
车子劈波斩浪地前行,像浮在海上的一座孤岛。分明只是傍晚时分,天色却黑压得宛若深夜,时轻时重的颠簸里,希遥低头合眼,伏城揽着她腰,凑到耳边低声问:“累了?”
她眼皮动也不动,轻轻“嗯”了一下。伏城便不再说话,抬手揉揉她发顶,本想让她安心睡,一下子联想起什么,忍不住又出了声:“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去海边的时候?”
的确很像,阴晦的天色,空荡的车,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摇摇晃晃,听外边的风声。
只不过那时,是他枕在她的肩头睡。
这么一句话,把昏昏欲睡的人成功唤醒。希遥仰起头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过海边?”
“……”他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心情复杂,不知从何说起,“很久以前,我大概五岁。”
“五岁?”她惊讶,笑出声,“那真的很久了,难为你还记着。”
字里行间又在嘲讽他的记性,伏城恼火,手在她腰侧掐一把。
“当然记着,”他斜眼目睹她笑得喘不过气,按着腰一个劲躲痒,“因为那天是我第一次吃到棉花糖,还是草莓……”
没说完,他自己一怔。
有些细节好像忽然自动联系起来,他记起这些年被希遥不断施以的“软暴力”。
给他买草莓味的甜筒,草莓味的糖,连魏车里囤着充饥的草莓夹心饼干都被她抢了来,时常她一进门,下一秒就将酸甜味道塞进他嘴里。
起初他纳闷,只是每回还来不及反抗,就看见她困惑的神情:“你不是很喜欢草莓味的吗?”
……还能说什么?只好说“喜欢”。
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受了整整四年的甜,他一直想不通她对他口味的误解从何而来。而现在,他好像终于有点懂了。
“你还记着吗,那个草莓味的棉花糖?”
心跳抑制不住地加速,他把她搂紧,弯腰去蹭她脸颊,耐心给予提示:“本来我的是原味,草莓味是你的。但我说想尝尝,所以你就把那个给了我……”
激动又有点感动,是不是那么久远微小的细节都被她看进眼里,记在了心里。见他要了一次草莓味的棉花糖,就误以为他喜欢草莓味,所以才每次见到都买给他……
……然而现实残酷,原来有些感动只是自我洗脑。
希遥被他蹭得烦了,抬手推开他脸:“是吗?我忘了。”
“……”
冷冷的雨好像下进了车里,伏城静了半晌,把手抽回来:“你别靠着我了,我胳膊麻了。”
“真的假的?”希遥不信,伸手过来掐。
“嘶……”伏城护住胳膊,震惊地看着她,“都麻了还捏,你就这么对我?”可视野里那人一脸无辜,没丝毫悔改的意思,没过半秒,他绷不住,笑了:“气死我了。”
车子从城北缓缓驶入市中,强降雨持续超过半小时。
伏城视线越过希遥望向窗外,雨势仿佛小了一些,但还在下,窗玻璃外凝着椭圆的水珠,被路边红红绿绿的霓虹映亮。
没来由想起多年前也曾有过一场类似的暴雨,那时也是类似的情形。他坐在车里看窗外,透过车窗上的水迹,看见法式餐厅的霓虹招牌。
后来那一晚,他猜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雪白的餐巾,猩红的酒,那个他原本计划着要动身去寻找的人,在他动身之前,忽然出现在了他身边。
像一场梦,也像奇迹,他昏昏然拿刀叉切肉,想这是不是就叫命中注定。
不知不觉,也或许是下意识地,他手又环过她的腰。
希遥愣了愣,摸摸他小臂:“手不麻了?”
“嗯,”伏城看她一眼,“好了。”
一颗脑袋偎进肩窝,淡淡的香味被他闻见。记起刚才的事,他好气好笑,也有些遗憾,如果她还记得那场海风,记得那个粉色的棉花糖,那他现在就可以告诉她,那时他并不是喜欢草莓味,只因为那个是她的。
就像他也并没有多喜欢旬安这座城市,只因为她在,所以他想永远留下。
可谁叫她记性这么差?活该。
听不到这些,是她的损失。





漏光 番外:秋(一)
多年之后再到北郊,时间已经久得让人记不清上回来这儿时是什么季节。
希遥跟着导航七拐八绕,才把车开进山脚的停车坪,工作日的中午,游客不算多,她坐在车里补完口红,车门甩上,高跟鞋声顺着木栈道孤零零向里。
这几年一线城市市中心飞速发展,连带着郊区也变了好几次模样。就比如先前这座古老的红酒庄园,去年在扶贫政策下被附近景区购,改造成了五星级度假酒店。
木屋别墅换作鳞次栉比的小洋房,从主打自然遗产到提升服务体验完美过渡。
要说有什么没变,大概也就剩那块鲜嫩昂贵的进口草坪,以及那草坪上常年承包的婚宴项目。
深秋的天空格外蓝,希遥转过街角,站在斑驳的围墙边望。青草地上空飘着丝带和花瓣,朦胧的音乐作背景,阳光底下是觥筹交错的笑脸。
午宴早已经开始,敬酒环节都结束了。她来晚了。
来晚的结果就是大家都忙着吃喝谈笑,没人招待也没人指引。希遥在草坪中央踌躇尴尬,恰巧不远处一桌有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那人冲她咧嘴一笑。
看那健康的肤色和体魄,非本次新郎官莫属。
希遥立在原地微笑,陶正抛下相谈正欢的亲友,倒两杯酒屁颠挤过来。临到跟前,听她笑盈盈说了句“恭喜”,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接着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哎,咋回事儿,那小子没来??不是吧,不愿给我当伴娘就算了,请他喝个喜酒都这么难?怎么,当了个老总,这么大面儿啊?”
看这样子真是快喝多了,话唠且嘴瓢。希遥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凑到唇边:“他公司里有点事,过会就到。我先替他喝一杯。”
一杯底红酒饮尽,陶正满意开怀,引她找位置落座吃菜。希遥摆摆手:“我不太饿。婷婷呢?好久没见了,我去看看她。”
陶正“哦”了声,下巴朝某个方向扬一扬:“那老八婆啊,那不在那边涂脸呢。从早上到现在就拿个小粉饼拍拍拍,饭也不吃了,也不怕饿晕。不知道有什么好化的,女人就是麻烦……”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两杯黄汤下肚,平日里借他九条命也不敢想的话,现在讲出来倒是气定神闲。希遥扶了扶额,默念自求多福,把空杯搁下,转身朝树荫下的化妆棚走去。
她轻手轻脚贴近,成心是想吓人一跳。却没料到早被新娘子从镜子里瞥见,胡婷婷两手捏着右耳垂惊喜转身:“遥遥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不来,就是堵了会儿车。”希遥垂眸打量她,乳白色的镂丝鱼尾婚纱,丹唇皓齿,明眸善睐,发髻也挽得温柔,“你今天这么漂亮,不来看一眼多亏。”
“还漂亮什么呀,身材都走形了。”胡婷婷撅着嘴,手在腿根一掐,“你看我这腿粗的。”
是不是小姑娘都对身材有谜一样的执着,非得瘦成一双筷子才算美。希遥无奈一笑,抬手替她整理鬓角的碎发,胡婷婷发上缀着碎花珍珠的发卡,眼尾星星点点的亮片,繁丽曼妙的妆饰,随着她仰头颔首变换色。
希遥轻轻抚过,像欣赏一件华贵易碎的珍宝。心里有点奇妙,她自觉不是多么热衷装扮的人,眼前这些琐碎从前她觉得俗,现在倒也诚心觉得好看。
“刚才见过小陶了,”她拉过一把椅子挨着坐下,托着下巴看胡婷婷戴耳环,“筹办婚礼挺累的吧,我看他都瘦了。”
“那是他自找的,不用管他。”胡婷婷“呵”一声,嗤之以鼻,“什么事都不放心别人,挑叁拣四,恨不得司仪都自己来当。不让我插手,把自己累成猴了,最后还埋怨我不帮他。你说这人好不好笑?”
希遥没忍住,笑出声:“小陶这是个人能力强。”
“是,真强。”胡婷婷不领情,“所以我看他一个人就挺好,那还要我干什么,自己跟自己结婚算了。”
俩活宝这种互不顺眼的模式,希遥见怪不怪。她抿着嘴忍俊不禁,胡婷婷却越想越气,戴好的耳环又给摘下来,说这是陶正挑的,什么直男审美,戴了晦气。
“再说他瘦点又怎么了?”胡婷婷从匣子拣一对流苏耳坠出来,“老娘大好的青春年纪给他生娃,那才是又苦又累,以为娶我这么容易呀,我后半辈子非整死他不可。”
珍珠耳环被推到一边,从桌沿掉下来。希遥眼疾手快倾身,好歹是给捧住了,小心翼翼放回首饰匣,摇头感叹。
女儿家铁了心要嫁个一穷二白的上门女婿,上赶着倒贴也就算了,还给人家未婚生子。胡先生传统至极,自诩也算半个上流人士,认定丢不起这人,这不宴请的宾客删减再删减,冷冷清清凑了叁四桌,不像婚礼,更像个小型聚会。
希遥倒没这些世俗庸赘的观念,唯一担心舆论难听,让胡婷婷难过。不过现在看来她担心多余,这姑娘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外界眼光,心思全花在了婚后如何整顿家风上。
她觉得有趣,也佩服她心脏强大,勇气可嘉。希遥拿过粉饼帮她补妆,胡婷婷闭眼任她摆布,过一会问:“哎,城哥怎么还没到啊?”
“今天撞上产品研发会议,他忙完就赶过来。”希遥看一眼时间,“估计也快了吧。”
胡婷婷“啧啧”摇头:“这当老板的人就是不一样。日理万机,真有面儿。”
这大概就是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夫妻俩连思维语言库都给合并了。希遥失笑,胡婷婷睁开眼说:“等他来了,我还得谢谢他。要不是他,我也不会遇见那狗麻瓜。”
希遥一愣,心想现在年轻情侣间的爱称可真是别具一格,胡婷婷接着又笑说:“不过再往前想想,我也该好好谢谢你……我是去你店里打工,才认识伏城的。”
希遥闻言弯了唇,胡婷婷把首饰盒锁上,站起身来:“行啦,我也凉快够了。姐你还没吃呢吧?走我带你去我爸妈那桌。啊,不过小胡桃也在那儿呢,四个月大的小崽子,你可别嫌吵。”
胡婷婷一手提着裙摆,一手牵着希遥往远处去。
婚鞋的尖头踏进草地,周遭一片潮湿露水,她低着头想,其实归根到底,她最该感谢的是另一个人。是那女孩非死皮赖脸对着生物系的男同学画单箭头,还次次欲盖弥彰地拉上她,才让两个原本作陪衬的配角得以相遇。
可这都是很久很久前的往事了,人们都是健忘的。珍惜当下,遗忘过去,满足于安定的结局,早不记得最开始那跌宕疯狂的缘由。
更何况这位真正意义上的牵线月老,她也早就联系不到了。
胡婷婷盯着飞扬在风里的纱幔,轻轻摇了摇头。
做新娘也是个体力活,迎宾敬酒站了一上午,她又累又饿。不觉加快脚步要去吃东西,远远看见桌边低头玩手机的秦知行,才猛地一激灵:“完了,我忘了表哥也在。”
回头看见希遥一脸茫然,她呲牙笑笑:“不过没关系,我哥这回带着他未婚妻一块来的。现在有人管了,肯定不会再骚扰你。”
希遥明白过来,笑了:“小鬼,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事儿谁不知道,”八卦记者胡婷婷很得意,“放心吧,你不尴尬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我哥那臭蛤蟆。”
两人整理好仪容手挽手过去,齐心协力,同仇敌忾。适时秦知行远远抬头,望着这边一愣,希遥的笑容还没制作完善,便感觉包里震动起来。
以为是伏城到了,她停住步子,低头翻出手机。不想屏幕上跳动的字眼却是唐鸣谦,她怔一下,慢慢滑动接听。
触到耳廓的指尖微微发凉,她在欢声笑语的背景里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徐先生他……”唐秘书背对卧房,手掩着声口干涩吞咽,“……想见见您。”
电话挂断,希遥握着手机垂下手来。转头对上胡婷婷关切的目光,她沉默片刻,扯起嘴角一笑:“有点急事,可能要先走了。”
胡婷婷赶忙点头:“姐你去忙吧。”
“嗯,”希遥垂眼,将手机放回包里,再找出车钥匙,“等伏城到了,帮我跟他说一声,你们好好玩,我晚点再回来。”
转过身时,头顶参天的梧桐飘落一片暗黄枯叶。希遥抓着包一步步踏出草地,胡婷婷目送她消失在围墙,才敛一敛裙摆坐下。
“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她嘟囔着擦一擦筷子,去夹橙红色的糖醋虾。洁白的袖衫差点沾到盘子,秦知行迅速伸手托住。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他淡淡瞥她一眼,得到这位张牙舞爪的表妹怒目回瞪。
“难不成你知道?”
秦知行笑一笑,凑到她耳边。
“徐逸州快不行了。”




漏光 番外:秋(二)
朦胧间好像有门锁开合的动静,徐逸州从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
也不知是眼力的原因,还是那厚重的窗帘拉得太密,卧房里一片晦暗,幽深得难以视物。
伴着周身的隐痛,他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掀起眼皮盯着墙上的挂钟,只看见黄铜色的摆锤左右晃动,指针却太细了,他看不清楚,辨不出白天还是黑夜。
想唤唐秘书进来问问时间,他半阖上眼,伸手去按床边的钮。也是触碰到的一瞬,才终于想起刚才隐约听见的足音,他动作一滞,慢慢偏过头去。
果然,他的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椅子。希遥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
太多噪点的视野,太久没见到的人,他以为自己还在那未做完的梦里。于是在梦里吃力地抬手,想把她拉住,颤巍巍动作了不到一秒,希遥身子前倾,将微凉的手指放在他掌心里。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嘶哑干痛,发不出声。只好望着希遥浸在阴影里的面容,良久,听她淡淡开口:“我还有事,一会就得回去。”
徐逸州点点头。
或许是人越老越敏感,也或许这些年他与形形色色的女人相处交道,形成了习惯,下意识就会去品味她的语气与神情。
他揣摩希遥的话,思量这话里是否含着些许埋怨,是怪他耽搁了她的时间,要她放下手边的事来看望他。
可这当然不可能,他也知道。
且不谈希遥并不会为他推却重要的事,就单说她在他面前向来的语调,也永远都是淡若白水,不卑不亢。一丝感情都没有。
徐逸州默了片刻,轻笑叹气。想他这么多年一路走来,怎样的女人没见过,娇的,狠的,乖的,躁的……样貌不同,脾气也不同,可哪个不是亲昵偎在他身边,对着他哭,对着他笑,一腔柔柔软软的情绪泼洒在他身上,引他开怀,也害他头疼。
希遥这般冷淡的倒是真不常见,再多钱权都不足以买。她高高在上,笑起来是赏脸,发怒也是施舍。
这么多年,像她这样的女人,在此之前他也就只遇到过那么一个。
思绪回,他摩挲着希遥的手背,喃喃说:“昨天晚上,我梦见郁安了。”
滴答,滴答。
一下下微不可觉的声响,无色透明的药水从输液袋落下,顺着针头流进脆弱的血管。
希遥视线落在他手上弯曲的塑料管,洁净光亮的医疗产品与那苍老黯淡的皮肤截然不同,一下子她记起唐鸣谦的话,他说像胃癌晚期这样的情况,靠营养针吊命,靠中药减缓痛苦,生死是一瞬间的事。到这时候还想治愈,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真好,我就从来没梦见过她。”她低着眉眼,未曾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柔和了些,“小的时候,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徐逸州闻言,细细看着她:“其实你跟她很像,几乎是一个模样。眼睛,鼻子,嘴……”
他手指虚空着一一点过,浑浊的目光缓缓流连,似乎是在追忆。回忆撕扯起情绪,不知不觉他动作越来越慢,后来眼皮颤抖,喉咙哽住,怅然而索然地将手垂下:“……可惜还是不一样。”
如果换作往日,希遥会对着他这番作秀冷笑:“你要是早这么深情,她也不会死了。”
可今日却说不出。再者同样的话讲了那么多次,她也烦了。
于是她沉默,满足他苦情的愿望。听徐逸州絮絮说起很久以前,跟周郁安在酒吧那场电光石火的相遇,再到他几年后他包下全场,手捧玫瑰和戒指,对着已有身孕的她单膝下跪。
他似乎是犯了糊涂,忘了这美丽的故事已经从他口中讲出过无数次。一遍又一遍,同样的内容,也总是在同样的节点结束,就好像那些哄小孩的童话故事,最后一句总是“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前所未有的耐心,希遥静静听着,没插一句嘴。眼睛望着徐逸州咳喘起伏的胸膛,他比从前瘦了很多,颧骨突出,脸颊下陷,手臂也只剩一把干脆的骨头。
有些佩服他,一个故事讲了这么多年都不觉得腻,到老死之际还在锲而不舍。
可谁说又不可悲,看似奢靡光辉了一生,美女香车,山珍海味,可到头来回首,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却也不过这么寥寥几句。斯人已逝,往者无追,酒后梦里,徒然漫呓。
希遥无声而叹,胳膊向前伸得久了,有些泛酸,她轻轻抽回。适时徐逸州沙哑的声音也停止,故事讲完了,他累了,也无别的话可说。
静默半晌,他揩揩眼角,问起别的:“公司还好吗?”
希遥应了一声:“很好。”
“那他的呢?”
这是没料到的话题,言语间的味道也不太对。希遥愣了愣,皱眉,等明白过他的意味,一时火大,倏地一下抬眼,刚才无端升起的怜悯哀伤也全都消散。
差一点就要出声质问,下一秒她看见徐逸州虚弱而浅淡的笑容。心下了然的同时她想,发脾气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我还以为你老了病了就安分了,没想到手还是伸这么长,”她按捺住自己,试图平静地瞥他一眼,“你找人监视他了是吧,那还何必来问我?”
徐逸州不言,坦荡又安然的眼神,仿佛对自己所为供认不讳。
希遥盯着他,愠怒腾起,骤然再次开口:“好,你这么好奇,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他确实在跟他朋友一起做公司,而且做得很不错,这些年顺风顺水,最近有新产品快要上市。他很聪明,也有能力,用不着你心。有这力还不如省省,想办法多活几天。”
冲动地说完,希遥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恨恨别过眼去,心里鄙夷他的手段,抬起手捏着眉心,一张脸是冷的。
徐逸州却不恼,慢悠悠说道:“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我可没监视他。”顿了一顿,又说,“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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