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工部尚书李幼滋这一年六十四岁,整整比张居正年长十一岁。虽说他没能入选庶吉士,但起家便是行人,虽说一度因得罪权贵被贬,但终究还是有朝中大人物赏识,被贬县丞没多久就朝任给事中。自从张居正当上首辅之后,凭借张居正同年兼同乡的双重身份,他的官位更开始经历三级跳。隆庆六年,他还只不过是大理寺少卿,此后不多时便擢升为太仆寺卿,万历元年更是直擢大理寺卿。很快入为户部侍郎,右都御史,最终坐到了工部尚书的位子上。
要说他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成就,总共有两项。
第一项,便是在当初王大臣案的时候,他成功劝了张居正心转意,制止了冯保的疯狂,让高拱免去了一场灭之灾。
至于第二项,便是去年接任工部尚书之后,保奏了治水能手潘季驯治理黄河,颇见成效。
如今,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在朝中已经不像前两年那样显眼了,李幼滋和殷正茂便是六部尚书加左都御史这七卿之中,硕果仅存的同年党。可是,殷正茂素来便瞧不起李幼滋。原因很简单,李幼滋虽说在六科廊很长时间,但被罢免起复后当过知府,当过分巡道和分守道,却从来都没有出任过布按两司的主官,更不要说是督抚了。既然又没有当过翰林,又没有当过独当一面的省级主官,曾经在两广总督任上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殷正茂怎么瞧得起他?
这一日在户部正堂,当听都吏张跑进来报说,李幼滋又为了河工上的事情来和自己打擂台扯皮,却是为了捐监的钱分配问题,殷正茂便不耐烦地站起身来“不拘去找哪个侍郎,且把他缠住,我没有那闲工夫和他耍嘴皮子,就说我不在!记得照例多给他准备茶水,李三壶憋不住,肯定就去了!”
李幼滋从前就当过户部左右侍郎,哪怕一大把年纪,但户部一多半吏员他都能叫得出名字来。身材肥胖的他脚下乏力,堪堪走进户部正堂的时候,却发现殷正茂竟然不在,这一气登时非同小可。闻讯而来的两位户部侍郎虽说对殷正茂的祸水东引很不满,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殷正茂和张居正关系特殊,他们也只能赔笑和李幼滋周旋。一旁的都吏张则是殷勤伺候茶水,笑得腮帮子都快酸了,终于看到李幼滋露出了一丝异色。
“哼,好一个殷石汀,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躲着我!”
来的时候颤颤巍巍,但当离开的时候,李幼滋的步伐却又急又快,甚至可以说是逃也似的。两位早就听说过李幼滋绰号的户部侍郎彼此对视了一眼,须臾就恍然大悟,其中一个便皱着眉头对始作俑者的张道“你好大的胆子,李义河毕竟是堂堂工部尚书,你就不怕他真的一个憋不住闹出了大笑话,头找你算账?”
张赶紧哈腰应道“咱们户部衙门其他东西未必有,但净房也好,尿壶也罢,全都是不缺的,李部堂却不肯在咱们户部解决,非得工部去,这怎么能怪小的?客人过来,小的伺候茶水,李部堂若是觉得不合口味,可以不喝啊!”
“你说得都有理,但万一出岔子,李义河告到元辅那里去,大司徒也救不了你。”另一个侍郎却看不惯张这拿着鸡毛当令箭,太不把李幼滋放在眼里的做派,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最好多念几声阿弥陀佛,毕竟,从户部大门到工部大门,那是没有几步,可要是算上两边正堂到门口的距离,那就难说了。”
张登时愣了一愣,等发现两位侍郎都已经离开了正堂,他这才面露阴霾。然而,户部好几个都吏,他是殷正茂上任之后提拔到身边的,平素没少收这位户部正堂的好处。而且,他更知道李幼滋那李三壶也就是茶壶、尿壶、酒壶的名声,也是殷正茂刻意宣传,所以这会儿担心过后,他就拍了拍脸颊。
“做都做了,还怕被人报复?”
嘴里这么说,张心里却不无担心。尤其是当一个时辰后,他听说李幼滋在到工部衙门之后便满头大汗,挣扎着到正堂,如厕之后还晕了过去,立时就知道大事不好。他不敢奢望殷正茂这么一个正二品的高官会替他兜着,哪怕自己做的事情明明是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侍奉茶水。
在茶水中加了利尿的车前草,是从前殷正茂每逢李幼滋来特意吩咐的,两位侍郎明明都不知道,却都不约而同警告了自己,那李幼滋这么个原本就和殷正茂不对付的,今次还因为憋尿太久而犯了病,这还能饶得了他么?
尽管第一时间生出来的念头是赶紧跑,可是,深知自己还有家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且万一走了就完全是不打自招,他只能战战兢兢在殷正茂面前提了提听到的这些传言,结果得到的却只是一声冷哼。
“人家陈南泉当左都御史的时候,七十出头照样步履稳健,声音洪亮,李义河才六十出头,比我还小一岁,他就已经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却还要恋栈权位,赖着不走,今天这么来走一趟就晕过去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告病请辞是正经!”
殷正茂说得硬气,可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提到茶水,张听了哪里能够心安。战战兢兢熬到殷正茂家,他思来想去是否能找个讨主意的人,最终便想到了都察院的都吏,从前和自己源出同门的胡全身上。然而,他急匆匆跑到胡全家中,却得知胡全还没从都察院来,竟是扑了个空。他又不敢去都察院守株待兔,只能在胡家门口等了又等,足足等到了月上树梢,他这才等到了那个老相识。
他快步迎上前去,一把将不明所以的胡全拉到巷子角落,直截了当跪了下来“胡老哥,我求你救命来了,你千万给我出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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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 第八六七章 坐山观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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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全虽说比不得郑有贵在汪孚林身边伺候,可自从因为求情那件事成了汪孚林的人,但凡汪孚林有什么事,大抵都会想到他,在都察院正堂和前后两位陈总宪说要紧话时,也都会差他看守。不但如此,陈瓒也好,陈炌也罢,都把他这都吏放在身边使唤,因此都察院虽不止他一个都吏,他却隐隐为首,在京城这些衙门的吏员当中也越发有名气,常常有人拿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找他。
可是,同样在户部很吃得开的都吏张来找他固然并不稀罕,可一见面就下跪,这就有些蹊跷了。
今日一整天都没出过都察院的胡全赶紧伸手去搀扶,见张死活一动不动,他不禁有些恼火“这巷子又不止我一家人,你跪在这里让别人瞧见很好看吗?有什么话进门好好说,能办的我就帮忙,不能办的你跪死了也没用!”
张对胡全这位师兄也有些了解,深知其当初为了侄儿在汪孚林面前求恳,那是冒了不小风险的,即便叔侄,可又不是父子,已经是都吏的叔叔却为一个白衣办的侄儿去求情,这很可能因小失大的事,大多数人都是不会去做的。所以,瞅准了胡全这人有些仗义,他才求了上来。
这会儿见胡全撂下话之后扭头就走,他赶紧扶着膝盖爬起身追了上去,等跟着胡全进了门,他也顾不上衣裳下摆早已脏污了,低声下气地说道“胡老哥,我真是已经六神无主,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否则也不敢来求你。事情是这样的,今天工部李部堂来户部衙门找殷部堂,结果”
胡全听到李幼滋和殷正茂的名字,便立刻停下了脚步,等听张说完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那脸色顿时变得极其微妙。要知道,就在昨天,汪孚林才吩咐过他,打听一下殷正茂和李幼滋之间的矛盾到底是怎么一事,今天张竟是已经捅了大篓子上门求助!
因为背对着张,他不虞被人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化,竟是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李部堂虽说人称李三壶,可他既然知道自己离不开茶壶、酒壶和尿壶,喝茶却也不至于毫无节制。你小子说自己都是听殷部堂吩咐在旁边伺候,不会是在茶水里头加了料吧?”
张登时心中一跳,可看到胡全说完这话,竟是头也不朝屋子走去,他想到这京城有的是名医,更不消说凭着李幼滋这样的人,私底下请个太医或者御医来把脉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候,自己往茶水中放利尿的车前草,说不定会被发现,他连忙一个箭步追了上去,闪身挡在了胡全面前,苦哈哈地说道“胡老哥,胡爷,我和你说实话,说实话就是!那茶水里头,我确实加了车前草。”
最后半截话,他把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自己和胡全两人能够听见。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心情极度紧张,死盯着胡全的表情,生怕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这实情吐露出来,他是担了大干系的,要是头胡全去卖了他,他别说这都吏当不成,挨打都是轻的,很可能要充军!
“我当是什么大事,还以为你在李部堂茶水里下了巴豆。”胡全呵了一声,无所谓地在张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弟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你还是忘了,你是户部的都吏,你是殷部堂身边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更何况你跟了殷部堂也已经小三年了?就算李部堂真的发现了你在他茶水里加车前草,可你不想一想,他会觉得是你这个都吏自作主张,还是会觉得是殷部堂指使?”
“到时候他就算想要拿下你这个都吏,你以为殷部堂会看着袖手不管吗?连自己人都护不住,他这个户部还怎么当?”
张这才陡然醒悟了过来,登时后悔不迭。从前几次下手的时候,李幼滋反应都还好,可今天李幼滋坐的时间长了些,最后就捅娄子了。再加上两个侍郎明显察觉了一些他的小动作,他心里一慌,殷正茂那儿又似乎并没有什么确凿的保证,这才跑来找胡全。
如果殷正茂真的一定会保着他,他今天却对别人吐露了真相,岂不是将把柄直接送到了别人手里?
一贯奸猾的他眼珠子一转,便顿时哭丧了脸“如果真像胡老哥这么说,那我头一定好好谢谢您,日后您就是我亲哥哥”
胡全也是四十好几,再过几年就要离役的人了,哪里不知道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即冷哼道“好了好了,你不用疑神疑鬼,你这破事我才懒得掺和,再说,都察院陈总宪可没掺和过李部堂和殷部堂的纷争,我和谁说去?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殷部堂上告病请辞也不是第一了,李部堂要真的拼着一身剐,也要把他拉下马,这结局如何却说不好,指不定两败俱伤。他要是一去,你嘛呵呵。”
张刚刚觉得轻松不少,可被这番话一砸,他的肩膀顿时又耷拉了下来,尤其是胡全结尾那意味深长的呵呵两个字,让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才刚刚露出一苗头的恶意被对方完全察觉到了,连忙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还想拉胡全去喝酒赔罪,却被后者不耐烦地挡了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咱们又不是那些夜禁时候还能在外走动的高官,被人抓了犯夜,别说名声坏了,万一被哪个愣头青打上几板子,日后还要脸不要?好了,你去吧,头要有事再来找我就是了。算我倒霉,好死不死听你吐了真相,想要躲事都不行。”
见胡全骂骂咧咧进屋去了,张转念一想,胡全听了真相,头自己若真的遇到绝境,确实会将其拉下水,所以胡全才会不得已做出承诺,让他有事尽管再来,他那满脸不得劲的表情方才变成了欢喜,当即也不跟进去,而是转身匆匆离开。
张这一走,原本在正房门缝那儿窥视的胡全这才如释重负,等一扭头看到妻子儿女全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便咳嗽了一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几天要是张再来,只管晾着他,不用对他太客气,但也不用赶他走。这家伙,做了缺德事自己亏心,老子好心提醒他,他竟然还觉得冤枉。他娘的到底是谁冤枉?”
要不是想着汪孚林应该对这个情报很感兴趣,他刚刚恨不得暴揍那小子一顿!
第二天到了都察院,胡全借着公务溜到广东道和福建道合用办公的院子,进了汪孚林的掌道御史直房,他就立刻把郑有贵给差了出去守着,随即把张来找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汪孚林。果然,他就只见汪孚林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竟是干脆捶着扶手乐了许久,这才对他了头。
“怪不得昨天程锦华对我提起这么一件奇事,原来是这么一个来由。张找你问计,结果却反而疑忌上了你,如果让他此次平安过关,头说不得还要因为此事看你不顺眼。小人就是如此,有事情的时候找你帮忙,事情过去后反而会因为怕丢脸怕露馅,反过来找你麻烦。我问你,张此人,手脚干净吗?有没有什么劣迹?”
胡全没想到汪孚林竟然这么替自己着想,这时候心中惊喜的同时,他连忙说道“这家伙在户部是老手了,从典吏、吏一步步爬到都吏,也不知道踩了多少人。而且,户部这些积年老手,各种弊病素来是最多的,他又哪里例外”
汪孚林听胡全唠唠叨叨说了张一堆劣迹,他就笑着说道“这么着,你看看工部那边你有没有熟悉的吏员,让人在李部堂面前吹吹风。想来李部堂应该也耻于用那种茶水中被人下车前草,害得他憋尿不及险些晕了的事来当由头找张的麻烦,可这些劣迹,却足够李部堂收拾十几遍这家伙了。事情做得隐秘,省得你头还要被人攀扯上。不过,就算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会在陈总宪那给你说情的。”
“是是是。”
胡全给汪孚林办事又不是一次两次,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犹豫,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下来。他是积年老吏了,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出面,就很快把消息经由工部的吏员捅到了李幼滋面前。
昨日白天固然晕了一,但李幼滋今天还是强撑着到工部来办事,心里却恨极了殷正茂。昨夜请过大夫的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只怕是中了招,如今听下头小吏说,那个给自己伺候茶水的家伙竟然本身就不干净,他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拿不掉殷正茂,难不成他还拿不掉区区一个都吏吗?
虽说李幼滋的矛头是冲着张这个都吏去的,但他唆使相熟的给事中上,当然就不会冲着小小一个张,而是直指殷正茂不称职,然后才仿佛不经意地带出户部吏员乱象,直接把张了名。而这样的弹劾不是奏本,而是题本,便使得事情从一开始便闹得沸沸扬扬。殷正茂作为科道攻谮的目标已经不是第一次,可这次却因为吏员被捎带了进去,他自然是气得七窍生烟,一面捏着鼻子上自陈,一面也紧急找人对付李幼滋的弹劾。
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战斗力数一数二的汪孚林。
可是,虽是同乡,但汪道昆乡之后,两家毕竟只剩下了逢年过节捎个帖子送份礼的交情,殷正茂又知道汪孚林是最最滑不留手的性子,这时分下帖子相邀这种看似非常礼遇的行为,对方不一定会买账。因此,他让张打听到汪孚林是哪一日休沐,自己这一天也干脆和一位侍郎调换了休沐,直接坐着四人抬的轿子落在了汪府门口。然而,随轿的长班到门口一递名帖,其中一个中年门房就跟着那长班一溜烟跑了过来。
“小的汪吉见过殷部堂。”行过礼后,汪吉站起身之后,就恭恭敬敬地说道,“我家公子今日不在府中。”
轿子中的殷正茂顿时眉头大皱,他一把掀开轿帘,见外头那门房依稀有几分眼熟,突然记起便是在汪道昆那边见过此人,转而就想起了当初汪孚林那桩杖毙家奴的公案。知道这两个门房必定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也懒得和他们扯皮,直截了当地问道,“汪世卿去哪儿了?”
“他和隔壁程公子一块,去给许学士送行了。”
此话一出,殷正茂方才登时愣在了那儿。他不是不知道许国了南监祭酒,应该就是这几日要去上任,还派人早早送去了程仪。至于是否亲自去送,他之前并没有想好,可这几天被李幼滋突然缠上了,焦头烂额的他早就把此事给丢在了九霄外。毕竟,两人虽是同乡,但他是前辈,官职也比许国高得多,不去送别人也挑不出理来。然而,偏偏无巧不成就撞在了今天,他那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而汪吉仿佛没看到殷正茂那脸色,还在那兀自说道“听说许学士要赶早走,所以今天我家公子和程公子都是天不亮就出发,都出发了一个半时辰了。”
殷正茂立时飞速思量了起来。也就是说,他就算这时候赶过去,也未必能够追着送上许国一程而且他连人家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都不大清楚!
而且,汪孚林和程乃轩都是嘴上不饶人的,自己不去送许国,而是因为这事情去找他们,未必就能听到什么好言语。再说,他如今被李幼滋给到了这地步,让同乡来帮忙解围,反而容易被李幼滋抓住把柄,还是找别人吧。
然而,来都来了,自己还是亲自上阵,殷正茂丢不起这个面子,只能在迅速合计了一下之后,淡淡地说道“我今天本打算去拜访张心斋张学颜,想着汪世卿与其有些交情,不妨同去,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等他来,你对他言语一声就是了。”
好容易找到这么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殷正茂便轻轻一顿脚,轿子立时又被抬了起来。而汪吉满脸堆笑地目送这一行人离开,随即才拍了拍笑得有些发僵的脸,轻轻嘿了一声。
要真是为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何至于自家公子出门时,特意嘱咐如果有殷府的人过来,一定要一口咬定今天一大早出去,说不定要日落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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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 第八六八章 隔墙有耳,未雨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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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送许国的,不止是汪孚林和程乃轩,小北和许瑶也都一块随行。[〔小北自然主要是去送姐姐叶明月,因为姐夫许之诰此次也会跟着许国去南直隶,为的便是随着父亲多结识一些东南士人,同时磨砺一下制艺,她和姐姐不过重聚小半年,如今又要再次分离。许瑶则是送父亲母亲和兄长嫂子,此时拉着母亲的手掉泪不止,哪里还像个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的母亲?
该说的话,之前已经都说过了,因此通州码头上,许国并未对程乃轩多吩咐什么,至于对汪孚林的嘱咐就更简单了,不过珍重二字。
眼看一行人都已经一一上了船,汪孚林见小北眼圈红红的,许瑶更是靠在程乃轩怀里仿佛在哭,他便揽着妻子安慰道“不过就是一两年的事,等到后年会试的时候,哪怕许学士不会来,姐姐姐夫也会一块来的。”
“姐姐这一去南京,无论是宁波看祖母,还是去江西见爹娘,都是最方便不过的事,我才不伤心这个。”小北没在意那些被驱赶的人往他们这边悄悄打量,只是靠着汪孚林,声音低低的,仍然有些哽咽,“姐姐刚刚还对我说,从前你在京师有的是亲友长辈,接下去就要靠自己了。”
“当官这种事,本来就是聚散无常,我早就习惯了。”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心里何尝不唏嘘。见程乃轩正嬉皮笑脸,将许瑶哄得扑哧笑了起来,他便冲着这家伙竖起了大拇指,随即对道,“只要有你在,还有小程在,我在这京师便不是孤军奋战。走吧,难得出城到通州来,我们去看看通州学宫外那座有名的燃灯佛塔,然后找个地方吃顿好的,再去不迟。”
程乃轩知道汪孚林今天躲出来,也有避开殷正茂的意思,这时候自然不会反对,许瑶是素来什么都听丈夫的,当下也了头。然而,当他们真正来到了通州学宫外,看到那座燃灯佛塔时,一行人却大失所望。
这座佛塔已经有三四百年的历史,早年这里是佑圣教寺,如今佛寺早就改成了学宫,只有这座孤零零的十三层高塔矗立在那儿。昔日的雕梁画栋,如今早已不在,金碧琉璃只余存了很小一部分,就连供奉的燃灯古佛,石佛上也在风吹雨打之下出现了斑斑裂痕。至于要登楼那是危楼!两对夫妻也只能在塔下转了转,欣赏了一下前人留下的碣石以及一部分墨宝,见汇聚此地的文人雅士竟然不少,其中一多半都是秀才监生,他们便找地方祭五脏庙了。
通州距离京师最近,饮食大体也和京师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因为这里乃是运河水路的起,再接下去直通积水潭的水路不走客船,南来北往的客商集于通州,自然也就带来了各地的饮食特产。汪孚林便在各种饭庄酒楼中找了家有雅座包厢的鲁菜馆子,了扒鸡,爆双脆,醋溜白菜,糖醋鲤鱼,一品豆腐,虾仁,再加上两道时令果子,至于随从们,则让他们在外间包了两张桌子,好菜上了七八碗,好酒上了两壶,只特意嘱咐了一声不许喝醉。
而严妈妈以及汪程两家两个丫头仆妇,则是在隔壁另外包了一处雅座。
许瑶自幼养成的惜福养身习惯,胃口不大,小北却从来只在外人面前装淑女,在自己人面前就毫不客气了。再加上这家鲁菜馆子的大厨手艺显然很能过关,许瑶不过是几个菜各动了几筷子,她和汪孚林程乃轩这三个人将所有盘子吃了个底朝天,这才开始闲聊说话。
虽说一边隔壁是自己人,但另一边隔壁却也有客人,包厢都是板壁,完全隔不住声音,他们自然只说家长里短,完全不涉及朝中大事。当汪孚林说起今天汪二娘主动硬是留下看家,妹夫吴应节则拉着陈炳昌一块去国子监熟悉环境了,程乃轩正要评一下如今国子监的几个国子博士时,突然隔壁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拍桌声。
“冒功请赏,这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是啊是啊,要不是陈兄从辽东来,咱们还不知道那场大胜仗竟然有这么大的猫腻。”
“李成梁驭下无方,杀降冒功,真真可恶!”
这是知道两个科道在隔壁吃饭,故意这么说的?
吃顿饭竟然会隔壁有人在骂李成梁,汪孚林顿时又习惯性地阴谋论了起来。而程乃轩则是摸着下巴踌躇了片刻,突然坏笑着站起身来,竟是直接闪出了包厢去。小北正觉得奇怪,可转眼间便听到隔壁传来了程乃轩那熟悉的声音,她登时瞪大了眼睛,而许瑶则是第一次和程乃轩以及汪孚林夫妻到外头吃饭,丈夫就突然出这样的幺蛾子,她不由涨得脸色通红,好半晌便讷讷说道“汪大哥,相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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