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宫明灭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囡囡想吃肉
一时间酒香四溢,风也像是醉了似的,轻柔得有些缱绻的意味。
楚岐鼻子一动,瞥了一眼被酒浸得湿答答的袖子——不用尝,光闻闻味儿,他也知道这坛子酒是酿得极好的……
见眼前人半依偎在他怀里堪堪站定,却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楚岐轻咳了一声,也不恼湿了袖子的事儿,反倒嘲笑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醉了,想行刺于朕么”
直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绾妍才收了心神,难为情地从他怀里挣出来退了半步。
“臣妾失仪……”
绾妍瑶鼻翕动,这才发觉两人周身漫卷着酒气,她瞟了一眼楚岐正淌水的袖子,生怕自己再激怒了他,忙取下别在腰间的小绢子为他擦拭。
楚岐将胳膊送过去,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既然御前失仪了,便知要受罚的罢。”
绾妍闻言动作一顿,自知理亏,也不辩了:“任凭您发落。”
“那你告诉朕,方才急什么呢”
绾妍估摸着擦干净了,将他的袖子拂了拂,又将浸了酒的帕子攥在手里,嘟哝道:“臣妾要将那张字揭下来撕得稀碎。”
楚岐看着她的样子,自觉有趣,噗嗤一笑,奇道:“这
第七十五章 亭中叙话
绾妍小脸酡红,偷偷地瞟了一眼楚岐的神色,见他神色淡然,她也大着胆子,牵上了他的手。
反正……这条小路这么偏僻,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吧。
绾妍私心想着,倒是盼着这条窄路永远也没有尽头。许是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她才能将尊卑礼教什么的全忘了,不在是他的妃妾,而是他同伉俪的妻子。
楚岐微微一怔,旋即反握住她的手,心想这只小爪子一如先前的软——看来之前受的伤已然好全了。他下意识地想嘲笑她“先前说的不合礼数,这又算什么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只是这话若说出口,只怕这丫头死活再不肯了……
罢了罢了,他也不愿扰了这良辰美景,蜜意浓情,握上她手的力道无声地大了几分。
可路终有尽头。
就在两人踏出这松林阴翳,迎来外头的天光之时,绾妍将手突然从楚岐手中挣脱出来,飞快地背在身后,脚步也放缓了,合规矩地跟在楚岐身后半步的位置。
已然是走回到大道上,往来的宫人见从拐角处闪出来这两位主子,纷纷叩拜唱礼:“皇上万福,昭妃娘娘万福。”
绾妍听着这声唱礼,捻了捻手中的帕子,嘴角一撇,心情有些复杂。
方才的种种像是一个绮丽的梦,这声万福却如天外传来的一句佛音。
如大梦初醒。
“都起来罢。”楚岐示意众人起身各行其事,又看向身后的绾妍,“朕先回勤政殿看折子,有空再来看你。”
“这坛子酒皇上还要么”
“你且带回去,等朕与你一同饮。”
绾妍眼中一亮,旋即低下头,知趣地应了声是。两人便在此分别,往南北方向背道而驰。
她抱着小坛子沿着宫道走着,却见前头的小亭中立着一人,背影眼熟得很,细细一看,不是许湄又是谁
如今皇后复出,大权在握,在宫里独领风骚,相比之下,原本成为六宫之中第一人的许湄也失了几分光华。
许湄常常着青、蓝二色的衣裳,甫一看上去十分清爽,只是如今她顶着风站在那儿,绾妍侧着头看去,只觉颇有些凄清的味道。
昔日,绾妍倒不觉得身为妃子的她们与皇后之间有什么分别,大概是眼界太低,只巴望着皇帝的恩宠。如今楚善呱呱坠地,一个“嫡”字便如一座可悲的厚障壁,横在皇后与所有人之间。
她抿了抿唇,并不打算与许湄寒暄。皇后独大,她们的日子已然是越来越难过,人受了冷遇难免心生怨怼,她不想去触许湄的霉头。
许湄却如守株待兔的猎人似的,转过身来逮着绾妍就恬然一笑:“没想到妹妹在此,真是巧。”。
绾妍吓了一跳,手里的酒坛子差点砸了,面上虽挂着笑意,却并未有向亭中去的打算,望着许湄朗声道:“原是淑妃阿,确是很巧的。”
“妹妹何故急着走呢今日难得有空说说话,不如来亭中一叙”
许湄一面说着,一面理了理衣裳了坐在小石凳上,绾妍见她如此,只好走过来坐着,将酒坛搁在桌角。
许湄垂眼一笑:“这是妹妹酿的酒么真是香。说起来,过了这几个月,你的手也痊愈了罢。”
“自然,现下已经大好了。”绾妍点头道。
“有件事本宫甚是头疼,今日得见妹妹,盼着妹妹能帮着断一断,本宫也可有些眉目。”
“何事”绾妍偏着脑袋打量着许湄,这位淑妃娘娘一向聪明绝顶,还有什么
第七十六章 主仆(一)
绾妍听得许湄想用皇后来压自己,急忙反唇相讥:“你是打得好算盘,只是皇后娘娘眼里未必有咱们二人,为何要听你摆布呢况且,宫里的教习女官这样多,纵使皇后给要往你承乾宫拨人,也并非会如你的意。”
许湄侧着头看她:“确实如此,只是,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乔鸯是妹妹心尖上的人,只怕也会给本宫几分薄面的罢。”
绾妍心猛地一跳——皇后哪里是给许湄面子,分明是巴不得自己不痛快才最好。
倘若许湄真的为了这点小事而求了皇后懿旨,乔鸯教得不好可是要担责的,赏与罚尽数攥在皇后与许湄手里,自己能置喙些什么
绾妍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复又正色道:“罢了罢了,皇后娘娘每日经管着小皇子的事情,你不必去坤宁宫鼓唇摇舌。本宫回去与乔鸯说一声,让她明日得了闲儿,便去承乾宫指点一二。”
许湄微微颔首:“多谢妹妹。”
绾妍犹不放心,叹了口气继续道:“先说好了,乔鸯去你承乾宫只是帮着宝扇指点一二,若有什么事,都与乔鸯不相干,承乾宫的人莫要拉她入水。”
许湄笑着应下,想来是心事已了,便起身道:“起风了,本宫回去更衣,妹妹也早些回去罢。”
绾妍点头,两人相对着行了个平礼后告辞而去。
回到翊坤宫时已值申时三刻。今日风平浪静,并无他事,加上春意暖,站在宫门口的小太监风吹久了,也有些犯困。
绾妍也未张扬,自个儿进去了。正在院里洒扫的宫人见绾妍回来了,纷纷行礼:“娘娘万福。”
“都免了罢。”绾妍抬了抬手,扫了一眼并未见乔鸯,“乔鸯呢”
“回娘娘,乔鸯姐姐在小厨房里煎药。”
绾妍点点头向内殿后头去。
眼下未到传膳的时辰,小厨房还未开火,只有几个小宫女蹲在井边淘洗蔬果。绾妍进了围院,一个小宫女无意瞟见自家娘娘,顿时满脸惊异之色,手忙脚乱间,正要惶惶站起来。
绾妍一个眼神飞过去,示意她们莫要出声。
她蹑手蹑脚进了小厨房,只见在厨房灶台下的小炉子边,乔鸯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小小的木胡床上,一手托着腮,另一手里握着一柄蒲扇。
绾妍正要说话,却听得除了炉上药罐里“咕嘟咕嘟”的烹煮声之外,还响起了格外匀长的呼吸声。她定睛一看,只见乔鸯手中的蒲扇无声地滑落在了地上,这人已然是睡着了。
她压低了笑声,将酒坛子搁在灶台上,自个儿包了湿帕子将药罐盖儿拎起来,腾出一只手用炉旁小铲将药翻了翻。
药罐盖子甫一被揭开,便有浓烈的苦味儿顺着氤氲的白烟窜得满室都是,睡梦中的乔鸯鼻子一动,以为药出了事,瞬间清醒过来。
炉上的药还好好的,绾妍却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乔鸯一时有些迷朦,低头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主子怎么来了”
“若是困了就回房休息,在这儿坐着也是累得慌,本宫方才进来,只见有两三个人在外头,这里的人都走了么只留你一人在这里干活儿”
“眼下无旁的事,奴婢让他们休息去了。”乔鸯按着规矩站起来,垂着手道,“主子回来怎么不在殿里歇着亲自过来,可是外头的人犯懒,伺候不周到”
绾妍听乔鸯语气愤愤,忙笑道:“不是,你莫要怪她们,本宫只是有一件事儿要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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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主仆(二)
“你可知……淑妃盯上了你的贤惠,向本宫借了你去承乾宫,说是帮着宝扇管教新人。”绾妍面上多了些愧色,“本宫心里万般不愿,只是若是不允,淑妃便要请皇后旨意,到时候……”
乔鸯一怔,旋即深深叹了口气:“娘娘也是没法子,奴婢都知道的。”
绾妍的头垂得很低,有些无力地揉了揉额角,原本坐直的身子此时也松下来靠着软枕,极轻地“嗳”了一声——骄纵如她,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颓然的样子。
乔鸯并未言语,只是绕到绾妍身后,伸出手来为她揉肩,柔声道:“主子莫要胡思乱想,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值得您伤神。”
这样温然的口吻,绾妍从小听到大。
乔鸯之于她,是挚友,是相伴长大的姐妹,是她进宫之后,一直在她身边守望相助之人,劳心劳力地帮她经管着偌大的翊坤宫。
南肃之乱的那些日子,是乔鸯分担她的痛苦,雪夜祈福的时候,亦是乔鸯伴在她身侧,怕她冻着伤着。
她当真是忝居昭妃之位,事到临头,不能为乔鸯化解困局,何其无用!
“不是小事,不是小事。”
绾妍语气急促,眼圈渐红,一把覆上乔鸯的手,扭过头看着乔鸯哽咽道:“乔鸯,是本宫……没有护住你。”
乔鸯一时有些恍惚,怔怔地看着绾妍眼中星星点点的泪光,倏尔像是被什么灼痛了一般,自然而然地别过脸去,手下的力道轻了几分。
“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奴婢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去承乾宫走个过场。主子这般样子,莫非承乾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乔鸯说着说着,到后来也带了些揶揄的意思。
绾妍愧色全无,噗嗤一声,偷瞪了她一眼,嗔一句:“本宫心里记挂你,你还不领情,看来本宫也是白白伤心难过。”
乔鸯心想——是了,可不是白白伤心难过么
翌日乔鸯忙完了差事,便往承乾宫去。
宝扇带了两个小丫鬟亲自在宫门口迎她,见了乔鸯便极亲昵地凑上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乔鸯姑娘你盼来了。”,两个小丫鬟也按着礼数福了福身子:“乔鸯姑娘好。”
乔鸯含笑受了礼,颔首道:“宝扇姑娘既然诸事缠身,还百忙之中抽空出来相迎,乔鸯才疏学浅,怕是担不起姑娘这般高看。”
“我们淑妃娘娘最是爱惜人才,乔鸯姑娘入宫才几年处事就如此利落,说起来,不愧是当初得了太后娘娘身边女官指点的。”宝扇一面说着,一面引着乔鸯往内殿去给许湄请安,“这些都是礼数,乔鸯姑娘是咱们娘娘请来的,是客,理应如此。”
“不过是比旁人多留心几分,比之宝扇姑娘还是不足,毕竟有资历摆在那儿的。”乔鸯不卑不亢地应着,听得宝扇说到“客”时,才坦然笑着道谢,再不推辞了。
几句话下来,宝扇对乔鸯的玲珑心思也有些明了,心想这人果真非同一般。
她暗中睨了一眼乔鸯,更加好奇这人背后的主子是谁了。
乔鸯先前跟着绾妍来过承乾宫,彼时跟在绾妍身后,算不得害怕。可如今她是一个人来,一颗心揣着不肯松半分,多了好些警惕。她将沿途的风景看清楚,心想这承乾宫不愧是得天独厚的福地,一切都是极好的。
这般好的宫殿,独独赐了淑妃一人居住,皇帝对淑妃的专宠,可见一斑。
绕过了九曲回廊便到了内殿,许湄正端坐于描金泥圈椅上,听得外头
第七十八章 背誓
乔鸯虾着的身子微微一动,继续道:“淑妃娘娘可知……郑府为小姐挑选贴身侍女的规矩”
许湄摇摇头:“本宫不知,不过本宫听闻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有的为了避免主仆情深,仆在外头借势欺人,故几年一换的。”
“娘娘说的是。而郑家则是在小姐三岁的生辰宴上,将府中适龄的丫鬟全部召集在院中,凭小姐挑选。”乔鸯的声音不大,说着经年的往事时,面上一丝波澜也无,仿佛事中那人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许湄看着乔鸯脸色如结霜般地凝着,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她正要发问,只听得乔鸯絮絮道:
“大长公主疼惜女儿,对此事上只讲究个天命缘法,故此不论出身,只要女儿看中之人,当即提了身份做大丫头,在府中如半个主子。”
“这么说,你倒是运气极好的,不然依你的身世,只怕在那样的朱门之家,只是一个最下等的奴役罢了。”许湄点点头,旋即恍然轻笑道,“不过你当真是个人才,与昭妃主仆多年,依本宫来看,当真是机缘巧合。”
“是啊,自然是运气好的。”乔鸯一直微沉着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只是,也不是小姐看中便能万万年无虞,成为小姐的贴身侍女,跟着享了半分的荣华富贵,却是要付出旁的东西……”
一旁的宝扇挑眉:“旁的东西不就是尽心侍奉主子就行了么”
“定了人选之后,便要取她与小姐各一点指尖血,尽入一盏酒中。贴身侍女要在天地神明面前起誓,今生今世以小姐为先,爱之护之,敬之至死方休。若有背誓,则挫骨扬灰,形神俱灭,不得好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乔鸯这话一毕,许湄并未接着话头说下去。她是娘娘,若是不发问,没有乔鸯喋喋不休的道理。
按着礼数,奴婢是不能与主子对视的,乔鸯答完了话便半垂着头,只定定地看着许湄足上的绣鞋——那是由天青色云锦织就而成的,上头缀着两枚一大一小的玉佩,约莫像是狮子的样式。
内殿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各人的心思像是在暗黑的涡流中翻腾搅动着。
许湄死死地盯着乔鸯的脸,试图从其中寻出一些破绽。可是乔鸯其人,犹如一块极寒之地万年不化的坚冰,一块地底深处岩层中的顽石,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念着自己背弃过的毒誓,什么挫骨扬灰,形神俱灭,不得好死,像是在说一件趣事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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