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旧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衫上雪
濮阳看着她走得毫不犹豫。她想起她们有过的那些平静悠长的岁月,想起病榻上,阿秀在她怀里,气息奄奄地说要与她过一辈子,想起她为她酿的酒,想起竹林的小院中她身姿闲散恍若一山间名士,想起上元佳节,她在灯火阑珊中提一盏莲形花灯笑望着她,想起大婚那日,她穿着新郎的爵弁服,将她娶过门,与她同牢共食,与她双臂交缠饮下合卺酒,与她许诺“今生今世,风雨同舟,携手相济。”
濮阳心中漫起满腔悲哀,她从未拥有过她,可今日,她连见她的权力都失去了。
卫秀已到门前,濮阳恐慌起来,她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忙往前跌出两步:“你可会记得我?”
卫秀停下了,她没有回头。
濮阳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朝她挪近,轻声问道:“阿秀,你可会记得我?”
卫秀仰了仰头,过了片刻,方道:“缘尽于此,不如相忘。”
殿门开了,卫秀扶着轮椅,出去了。
濮阳的心已是千疮百孔。她连最后一丝念想都不留给她,她做得如此绝情。濮阳停下了步子,看着卫秀消失在门口。
这是一个初冬,寒意渐浓,冷风瑟瑟。整座皇宫都在阴沉的氛围之下。
皇帝忽然下诏,称皇夫突发旧疾,需出京静养。
卫秀体弱,是京中人尽皆知的,去岁她一场大病,凶险至极,险些挺不过来,全赖还是公主的陛下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才得以痊愈。此事众人都还记得。此番说她突发旧疾,倒也无人质疑。唯有卫太师,很担心皇夫出京之后,卫氏恩宠受辍,连连上表,问中宫安好。
濮阳封卫太师为开国县公,又封卫攸为伯,一门圣恩隆重。卫太师才放心下来,也不过问皇夫如何了。
应付过朝臣,濮阳觉得整个人都累极了。
卫秀离去前,什么都没有带走,她赠与她的玉箫,簪子,玉冠,乃至一副字帖,一枚香囊,她都留下了。就如同对待她的心意,丢弃得毫不留情。
濮阳寻了一晴日,去往含光殿,将这些都收了起来。
这座宫殿,她少年时住了十数年,而卫秀在此不过三月,可这短短三月,却深深镌刻在濮阳心上。
卫秀说不如相忘,濮阳知道,她是忘不了的,若是能忘,就不会连踏入这座宫殿,都觉得满心伤痕,难以自抑。
她令人好生看管,便逃也似的离开,回了宣德。
比含光殿更让她难以踏足的,是昔日的公主府。
日复一日,濮阳算计着卫秀离去的日子,每过一日就如在她心上刻一刀。她想,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她也会恨她,恨她这样残忍,恨她如此绝情。
可当她重新踏入公主府,她又觉得,她永远也不会怨她。
在这座府邸时,阿秀对她太好,她细心,温柔,体贴,濮阳再如何回想,都寻不出一丝她的坏。于是,她只能愈加沉湎与过往,只能在卫秀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一天天,加深对她的想念。
竹林中那一汪清池,水色碧绿。濮阳遣退了侍从,寻了一杌子,坐在池边垂钓。
池水清澈,上浮几丛水草,水草也枯黄了,干巴巴地留在水面上,平添一抹萧瑟。耳边有寒风穿梭在竹林的声响,濮阳望着水面,聚精会神。
这一整日,她总共钓上三尾鱼来,倒是能让她晚膳裹腹了。
濮阳静静地看了那鱼许久,又弯身,将它们都放归池中。
卫秀并未走远,她就在邙山,仍居住在那草庐中。
早前令阿蓉买地,便是为安置旧属。这时倒派上用场了。
他们已不必追随她了,留在此处,也不过孤寂半生,不如离去。那处毗邻仲氏族人,他们去也好相互照应。严焕等人忠于旧主,眼看复仇无望,自然宁可扶持族人。仲氏一向人才辈出,兴许数十年后又可兴盛,也未可知。
阿蓉倒是想留下的,可她自觉已无颜面对他们,并未应允。
草庐很快就空了。
只剩三五仆婢,与一就近照顾卫秀的婢女。
他们是卫秀买的家仆,卫秀入京,留下他们照看草庐。眼下卫秀回来了,倒使他们有郎主,面上也多了不少笑容。
那婢女姓叶,卫秀唤她阿叶。
她选出的人,最看重的自然是忠心。
阿叶照旧称卫秀为郎君,后知晓她是女子,既未说破,也未改口。大约是草庐无人往来,能说上话的人并不多,平日里,阿叶更喜在卫秀身旁侍奉。
卫秀从不禁她靠近,也不与她多言,只是做自己的事。
她偶尔读书写字,偶尔焚香烹茗,天气好时,也会往林中小坐,取一管竹箫,置于唇畔,奏出悦耳的箫声。
这样的日子,极是惬意,既无烦恼也无忧愁。
这样的日子,也极枯燥,既无希望又无新意。
阿叶有时会觉得无趣,想下山去看看,但卫秀却像从不知清冷为何物,每日做着相似的事,看着相似的景。
她辞气温和,从不与仆婢为难,她才气高绝,学贯古今。这样的人,该是一名温文尔雅的高士,结庐而居,等着她命中注定的主君。
但阿叶却觉得,郎君温和的笑意下,已是暮气沉沉,她在山中,不过是在等一个终结。
山间阴寒,冬日更是森寒入骨,山下还是晴空一片,山上就下起雪来。
卫秀披了一件鹤氅,坐于廊下,仆役在庭中扫雪。
阿叶抱着换了新火的手炉趋步过来,在她身边的一张席垫上跪下。
卫秀许久没有动静,像是兀自出神。
阿叶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卫秀像是才发现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温和一笑,道:“我在想我的鱼。”
春如旧 第一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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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防盗章子时三刻,承天门从内开启,沉重的轰鸣声划破深夜的寂静,门开后,数千禁军穿过宫门快马而出,马蹄声急促,踏破天际。
与此同时,濮阳大长公主府灯火通明。
正殿上,大长公主萧纮端坐,她身前宽阔的庭院,已有八百士兵身着盔甲,手持钢刀,俯身候命!这些都是她的亲兵,唯有她方能驱使,换一个人来,纵是天子,也使唤不动。
殿中大长公主府的属官分座两侧,满殿贤士良将,无一人出声,寂静若死地。
濮阳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身后诸人皆起身,秩序井然地跟在她身后。庭中的士兵都注视着她,他们的脸庞让火光映得通红,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份血气。领军校尉上前一步,持刀跪下了,他高声道:“君王无道,听信谗言,欲屠杀亲长……”
他正气凛然的高声痛斥,士兵们每一个都露出气愤的神色。濮阳仰首,看着如泼墨一般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不知何时,竟然连一颗星子都看不到了。从今往后,她能拥有的,就是这一片毫无亮光的黑暗了。
身后不知是哪个僚属,猛地跪地,膝盖骨与地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慨然陈说:“殿下!不是殿下不义,而是主上不仁,事到如今,唯此一途了!”
士兵们受到了鼓舞,一并高喊,声势震天。
唯有长史,站在边上,满脸都是与热血沸腾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哀痛不忍,直到濮阳再朝他看过来,他双目含泪,一揖到地,趁着无人注意,隐到黑暗中去。
城内外早已警戒,京师九门都被禁军接手,严加防范,她有八百甲士,却与以卵击石无异。既如此,何必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濮阳抬手示意众人静下声来,她抬头看着天空,长叹一声,道:“都散了吧。”
“殿下!”众人不敢置信,领军校尉双目赤红,冲上前,跪到濮阳的脚边,还要再劝,濮阳却扶起了他。
“带着他们,逃命去吧。”
庭院安静下来,陷入到黑夜的寂静中去,让人觉得遍体森冷。
八百个人走了,那诸多忠心不二的僚属也走了,眼前空了,就如从繁华到冷寂,让人的心都空荡荡的。
濮阳在殿中坐着,看到府外的上空映出一片火光,继而是甲胄摩擦的锐利声响。她面无表情地等候着,片刻,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急促的响起,有禁军破门而入,冲到庭前。
看到大长公主就端坐在殿中,禁军愕然地停下了步子。她积威犹在,纵沦为阶下囚,仍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众人面面相觑,脚底像被胶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再一看殿中,竟觉自己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不堪。领头的是皇帝新提拔的中书舍人,他为自己的胆怯而恼羞成怒,壮了壮胆,上前一步,高声喝道:“陛下有诏,殿下怎敢不跪迎?”
濮阳抬眸望过来,到了这个境地,她眼中仍是光华湛亮,中书舍人被她这目光蛰了一下,差点把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都泄了个一干二净。
濮阳却淡淡笑了:“我尊你卑,你见我,怎敢不拜?”
中书舍人一张白净的脸涨了个通红,只觉得自己犹如小人得志,一身光鲜在大长公主的眼中被剥了个干净。
濮阳是懒得与这些宵小多费口舌的,仍旧端坐着,看这一群人犹如看蝼蚁一般,冷冷道:“说罢,皇帝让你带了什么话来。”
中书舍人脸上的血色又退了个干净,陛下确实有话让他带来,却不是让他这时说,而是要待大长公主伏诛,再当着众人的面道来,以显示圣上宽厚。
他沉着张脸,犹豫了片刻,道:“与家人兵刃相见,非陛下真心所愿,奈何大长公主祸乱朝纲,不得不诛杀以正视听。殿下去后,不除封号,仍入皇陵。”
这么看来,还真是格外恩遇了。濮阳气得笑了起来。皇帝即位还不满一年,刚刚坐稳了皇位,就敢对她这位姑母下手,在外人看来,可真是有胆色得很。
但濮阳知道,她这侄儿,从小到大谨小慎微惯了,就算有这份心,没有人撺掇,也不敢如此果决。这人会是谁?濮阳脑海中浮现一道坐于轮椅上的瘦削身影。
可会是他?
中书舍人已急不可耐了,既是此处令他心寒得慌不敢多待,也怕再多说几句,就要节外生枝。匆忙摊开诏书来念了,便令人奉上一盏鸩酒。
濮阳接过酒盏,手端得稳稳的,盏中澄澈的酒液,倒映出她的面容,仍是端庄不屈的姿态,却已频临末路。琼浆玉液化作夺命□□。这盏酒下去,世上便没有濮阳大长公主这个人了。
她并没有想透,若给她一日时光,她必先下手为强,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也绝不会在此地受这等小人之辱。就是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曾认命。长史已带着她的亲笔,往赵地去了,二郎接到她的手书,必会反,他一反,三郎又哪肯落于后。那些年富力强的宗藩本就怀揣野心,现得知皇帝诛杀亲长,兔死狐悲之下,怎会无动于衷。
濮阳唇角显出一抹笑意,她抬头望向中书舍人,道:“说与萧德文,我在天上,看他死无葬身之地。”她是败了,可萧德文也只能笑一时!
中书舍人面色煞白,嘴唇都在颤抖,仿佛此时陷于死地的人不是大长公主而是他。庭院中的其他人,都深低着头,只盼什么都没有听到才好。
濮阳轻蔑一笑,双手端着酒盏,一饮而尽。
“不要!”一声绝望的嘶喊。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庭院的那一端。
金制的酒盏从手中滑落,碰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腹中绞痛,犹如肝肠寸断,濮阳捂住腹部,视线渐渐的模糊,她看到那人在对四下大喊:“救她!我有诏书,快救她!”他慌乱地滑动轮椅,直直地朝她靠近。
腹中绞痛愈烈,鲜血的腥味布满了整个口腔,血液不断地溢出口角。
他近了,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惊痛。他手里还抓着那道诏书,喃喃地自语:“我来迟了……”
濮阳不支倒地,她睁着眼睛,意识一点点在抽离,就像流逝的体温。
卫秀在低头看她,他一贯无悲无喜的眼眸中聚积了黑沉沉的怒意。
濮阳想要说话,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原来,想让她死的人,不是他。竟然不是他。
晋王黢黑的目光更加凝沉,一点点被说动。
叶先生又叹了口气:“再者,公主为圣上之女,殿下却也是圣上亲子,届时已失一女,圣上痛彻心扉,殿下只管不认,再令群臣上疏作保,圣上难道还能再狠心割舍一子?”
失女是锥心之痛,失子便不是了?皇帝对子女素是宽厚,何况,眼下也只张道之一家之言,尚未定死,还有可周旋之处。
幕僚们亦纷纷称是。
晋王很受引诱,就要立即派人去做,顺道还得将那送信的小郎处置了,只当从未收到这手书。但他刚迈出一步,便想,叶先生言之有理,然种种皆是先设想濮阳并无后招。
晋王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叶先生不解,刺杀公主本就不妥,他当初是反对的,奈何殿下坚持,又有诸位幕僚声称可行,公主并无可用之人,突现杀招,以有备袭不备,稳操胜券。他一想也是,公主甲士虽皆是陛下自禁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但到底人数有限,杀了,还能嫁祸赵王,可谓一举两得。
可谁能想到,公主有如此急智,甲士全军覆没还让她逃了。
留下一个残局,如何收拾?只好将事做绝了,不然,还等公主回来报复?
叶先生疑惑道:“殿下如何犹豫?”
晋王沉吟道:“倘若濮阳另有后路?邙山不过一处陷阱?”
见他还在顾前顾后,叶先生急了,一跺脚:“殿下!公主在宫中,依附陛下,自身并无可用之人。此番落难,来信向殿下求援,定然是真求援!”
晋王却更多思多虑起来。
“濮阳那人,不能欺之年少,更不能因其依附陛下便小觑,端看她能在天罗地网之中脱身,便知其诡计多端……”晋王起先还是与叶先生等人分说,说到后半截,便自言自语起来,“更何况,她为何不向赵王求助?反来向我……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龃龉,让濮阳以为派遣刺客的是赵王?这倒是与我有益……”
叶先生听晋王如此言语,急坏了,他忙转到晋王面前,长揖道:“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就算现下不知,回来也该知道了!殿下,濮阳公主不能留!留她一命,必是大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帝派来召见的人,应当快到了,能用时间已所剩无多,濮阳公主,不能让她活着!叶先生无端地对这位七殿下万分忌惮,他往日多次听闻其为人狂妄,却偏生有皇帝一路护持,这回的事再看,更是有勇有谋。这样的人,不赶紧除去,还留着与自己为敌么?
叶先生苦口婆心地劝说。晋王转过眼来看他,竟思索他为何如此尽心竭力地欲置濮阳于死地,可是别有目的?
他显出迟疑之色,叶先生还待再劝,晋王突然便下了决断,道:“卿不必再言!有濮阳手书,能解我眼下困境,至于她将来会成祸患……”晋王淡淡一笑,“来日方长。”
总还能找到下手的机会,要紧的是,现下,先脱困。
那手书上的的确确是濮阳的笔迹。濮阳用笔甚是放纵多变,下笔结体,不易捉摸,这张纸上的字迹,虽刻意工整,那刻入骨子里的风范却丝毫未曾磨去。
晋王又看了一遍,突然想到,是否能将赵王彻底拖下水。
他已打定主意,叶先生等人也劝不动。不等宣召的宦官来,晋王先一步入宫去,向皇帝呈上这封书信。
来时是上巳,住了几日,已将至谷雨。
春如旧 第幺幺零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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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秀体弱,颇为畏寒,每到冬日,她总抱着手炉,偎在炭火旁,汲取一点暖意。可纵是如此,她仍抵不过无孔不入的严冷。
濮阳接报之时,已是黄昏,她无片刻耽搁,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派人入太医署,召周太医同行,一路命内侍省备马,带上十余名羽林,便往邙山疾驰而去。
抵达山脚,已是黑夜,天上看不到一丝亮光,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脸就像失去了知觉,再感觉不到疼,亦感觉不到冷。
濮阳命侍从扎几个火把起来,连夜上山。
山路难行,她也顾不得许多,沿着盲肠小道,直往山顶的草庐行去。
草庐中有人接应,远远见山腰有一派火把坠成的火龙,便有人开了门户。濮阳一到,三名仆役便跪于门两侧迎接。
卫秀深居山中,又将旧属都散尽了,濮阳自是不放心的,便花了些功夫,将她草庐中那三名仆役都收买了。卫秀不知是未察觉,还是不愿与她计较,一直不曾点破。
此时濮阳便自洞开的大门快步而入。
她一面往前,一面吩咐侍从熄灭火把守在庭中。
这间草庐,她曾住过不少时日,其中布局,犹记在心间,她直往卫秀寝居,走到门前,深深吸了口气,令周太医在门外等候,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室中是寂静的,自无人出声,离床榻不愿的案上留了一盏油灯,如黄豆粒般的一点,门一开,冷风灌入,火苗随着摇曳,犹如风中残烛,几要灭了。
濮阳反手关了门,循着微弱的光,走到床榻前。
卫秀躺在那里。
她有两年不曾见她了,这两年,她没有一日不在想她,没有一夜不是想着她入眠,她做梦都盼着卫秀能回来。
可是她没有。
濮阳眼眶发烫,然而此时,她也顾不上伤感。
她弯下身去,自棉衾底下摸出卫秀的手,搭上她的脉搏。
濮阳随着卫秀学过一阵,简单的病情已能从脉象上辨别,她虽携太医同来,但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
濮阳细细探过一回,精准辨别出,只是寻常风寒。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又摸了摸卫秀额头,烫的,还在发热,濮阳又重悬心。
上回也是如此,起初只小恙而已,渐渐成了大病。
她摸了摸卫秀的脸,又双手握住她的右手,柔声低唤道:“阿秀……”
卫秀毫无知觉。
她大约是烧得糊涂了,睡得十分昏沉。
濮阳又探了一回脉象,仔细记下了,走出内室。
周太医在门前候着,濮阳将脉象转达,道:“皇夫还处昏睡之中,不好问状况如何,卿观如此脉象,可有大碍?”
周太医在心中计量一回,回道:“臣请借药方一观。”
草庐中几个仆婢都已醒来了,穿戴齐整了,立在一旁。闻此,濮阳一眼扫过去,看到阿叶,问道:“皇夫的药方何在?”
阿叶哪里敢直视她,战战兢兢地上前,跪下了,回道:“药方就在婢子身上。”一面自袖中取出一纸来。
边上有一侍从,立即眼明手快地接过,上呈到陛下面前,濮阳微微侧了下脸示意,侍从又转呈太医。
庭中灯火通明,立了满庭侍从仆婢,却是鸦雀无声。
周太医就着光看过,又仔细琢磨了,回禀道:“这方子用得极为妥当,照着服上几日,患者就当无碍了。”他迟疑了片刻,道:“但未能亲见患者,总归不稳妥,若是陛下准许,待明日皇夫醒来,臣欲亲自看诊。”
濮阳略一思索,道:“如此,待明日再看吧。”
说罢,她又转身回了室内。庭中众人如何,自有人安顿。
单单召了周太医,便是濮阳知此人不但医术精深,为人圆滑,且骨子里,还颇存了几分医者仁心。
得他一句无大碍,濮阳总算又能安心。
她守在卫秀榻前。
室中点了两盆炭火,颇是和暖。濮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卫秀看。其实也只依稀看清一个轮廓罢了,那灯实在昏暗。
可即便如此,濮阳也觉得满足了。她从棉衾底下找到卫秀的手,又握回到手中,心顿时像被什么填满了一般,说不出的踏实。
她已失去了阿秀,已不敢再盼能日日见她,更不敢再盼与她共白首。这两年,她的心愿已变成极低微的一个。她只求阿秀能好好的活着,她们能同观一轮月,同饮一江水,同在一片江山,便足够了。
可此时见到了她,濮阳又不知足起来。她还是想能日日见她,能听她嘘寒问暖,能在她怀中安睡,能与她相视而笑。
卫秀像是睡得不安稳,指尖动了动。
濮阳一惊,忙松了她的手,又盖回到棉衾底下,重新将被角掩实,如她未动过那般,不留一丝痕迹。
卫秀凌晨醒来,便见榻边倚着一人。
那人坐在榻前的地板上,靠着床榻边沿,单手支着,撑在脸侧。这个姿势,必是睡不舒服的,她轻合的眼眸不时颤动,好似随时会醒来。
卫秀烧得昏昏沉沉的,几要以为自己看晃了眼。直到她再三确认,才敢相信,是她来了。
濮阳睡着了,她的呼吸很轻,容色显得十分疲惫。
卫秀看着濮阳,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双目酸涩,才觉自己这般,着实傻得很。
她不由自主地一笑,笑意还未展开,眼眶却先湿了。
许久不见,七娘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清瘦不少。卫秀探出手去,欲抚摸她的发丝,将要触到时,又恐惊醒了她,悄悄地收了回来。
天还只是亮光萌动,那盏油灯仍还点着,只是光芒愈加微弱。卫秀浑身发烫,头上就如为一块大石镇压,疼痛欲裂,倦意如同温热的泉水,浸泡在她周身,逼着她陷入昏睡。
卫秀极是不舍,孱弱的身子却不争气。黑暗终是胜过了她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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