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梦

    亭子里倒是安放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南来北往的客人到得此地，都会在此坐上一阵子，与亲友话别后，才登上南下的船舶，离开雒邑。

    此时正值辰时，路上行人还少，扶罗和甫君凌一直在亭子里坐着，两人一言不发，只是难舍难分地相互看着。

    沉默了良久，甫君凌才忍不住说：“罗儿，一定要走吗竟陵姐姐说了，如果你不方便住在我家，可以像先前那样住在宫里，也可以给她作作伴，三哥也极力赞成此事。”

    扶罗无奈地看了一眼亭子外站着的几个人，撇撇嘴说：“没法子，我这次本来就是偷偷离家，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娘亲实在放心不下，还特意派了人来接我，我不能不走。”

    甫君凌长叹了一口气，“可惜先帝骤然离世，照大周的规矩，这三年内禁止婚娶，否则我定要说服爹爹娘亲去乌弋下聘礼。”

    “凌哥哥，你听我的话，这些日子你千万不要提起你我的婚事，如今甫叔叔为了左贤王的死难过不已，把责任全部归咎到自己头上，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好陪陪他，想法子开解他，而不是拿着你我的婚事再来扰他，何况这三年本就是不允许谈婚论嫁，你是皇亲国戚，自然要以身作则。”

    甫君凌点点头，他知道扶罗说得有道理。

    半月前，北府军大破狐奴军于瑕丘谷，当场斩芟宇文昉，俘虏单钦若与萧士蘅，大获全胜。自此，延宕近一个半月的叛乱终于被彻底平息。

    可是宇文翙一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惨痛的就是德高望重的左贤王萧摩柯在战场上殉国，足以令整个大周为之悲痛。

    而爹爹在得知萧摩柯阵亡后，险些晕倒在战场上，后来返回甫府后，披麻戴孝去萧府谢罪，而左贤王妃也是个极明事理之人，当即表示萧摩柯的死与爹爹无关，而是她那个罪孽深重的逆子所造成的，要爹爹不要放在心上。

    可爹爹还是对萧摩柯的死难以释怀，回到甫府后，把自己整整关在屋子里三日，水米不进，最后还是娘亲一再恳求才出了屋子。

    眼见的时候不早了，亭外的几名仆从过来，催扶罗赶紧上船。

    扶罗无奈，只得走出了亭子，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奔腾声，一名马上乘客大声呼喊：“扶罗，等一等，我们来送你了！”

    扶罗和甫君凌循声望去，见不远处三匹马狂奔而来，马上居然是伏夔、尹贺弗和呼延昭。

    扶罗心头大喜，这次离开雒邑，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甫君凌知晓，没想到他们还是得知了消息，还赶来相送。

    奔到近前，尹贺弗跳下马来，不满地对她说：“扶罗，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大家同在战场上杀敌，也算是兄弟了，要离开大周，也不说一声，怎么，还记恨我在战场上跟你斗嘴的事啊”

    扶罗笑了起来，她突然觉得尹贺弗特别可爱，虽然平日喜欢跟别人争争嘴头上的输赢，可一到关键时刻，还是挺讲义气的。

    呼延昭一言不发，只是对着扶罗微微笑着。591看

    他还是这个性子，扶罗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伏夔走上前来，温和地说：“扶罗姑娘太见外了，阿弗说得不错，先不说你跟君凌的关系，就凭着我们在平叛时的同袍之谊，也不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扶罗心中甚是温暖，诚心诚意地说：“伏大哥教训的是，是我行事不周。”

    这时几人身后来了五辆马车，马车上载着满满的箱笼，马车上坐了足足有二十人。

    马车一停稳，马车上的人就赶紧把箱笼一个个抬了下来，看那些人的架势，箱笼颇为沉重，抬着甚是吃力。

    伏夔笑着说：“陛下也听说你要走，特意命人把这些东西送了过来，说扶罗公主助大周平叛有功，特意赏赐了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粮食医药，扶罗公主千万别嫌礼物寒酸，一定要收下。

    还有，陛下知道乌弋这次只派了三人来接你，无法把这么多东西带回去，就特意命这二十人把你们安全地送回乌弋才能返回。”

    扶罗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箱笼，瞧着那一个个箱笼，虽然伏夔没有一一说出到底赏赐了多少东西，可也知这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尤其是医药，这正是乌弋欠缺的，没想到宇文翙倒是毫不吝啬地赏赐了这么多。

    扶罗微一迟疑，伏夔怕她拒绝，忙说：“扶罗姑娘，这不光是赏赐你，这是陛下对乌弋单于的谢意。”

    这么一说，扶罗倒不好再推辞，忙对伏夔说：“我无法到陛下面前谢恩，就请伏大哥代为转达吧。”

    “这个自然。”

    “扶罗，不光是三哥，我们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尹贺弗笑着说，接着转身从马上取下了一个小包袱，“这是伏大哥给的一小包胭脂翠羽梗米，带回乌弋去熬粥喝，可好喝了，我求了他很久，他都不肯给我，这次居然给了你。

    这是阿昭给的夷陵端砚，别看着不起眼，这可是阿昭的封邑上特有的东西，在整个大周大名鼎鼎，连宫里也只有不到二十块呢。

    喏，这是我给你的，我听阿君说，你喜欢喝茶，这是我爹爹从箕山带回来的黑茶，我敢打赌，整个乌弋找不出这样的茶来，你拿回去尝一尝吧。”

    扶罗一一接过尹贺弗递来的东西，眼眶竟有几分湿润，她对三人说：“多谢三位的深情厚谊，扶罗必然不会忘记。”

    终于到了上船的时刻，宇文翙派来的二十人把箱笼一一搬上了船，伏夔三人也乱着帮忙，甫君凌携着扶罗的手，密密地嘱咐着她路上一定要小心谨慎，遇事不要逞强，尤其不要再招惹凌云盟的人。

    扶罗一一点头，甫君凌又对她说：“罗儿，你我暂且等三年，等三年国丧一过，我必然会去乌弋提亲，你等着我。”

    “好，我等着你。”扶罗郑重地点头。

    船缓缓地开动了，扶罗站在船头，冲着岸上的甫君凌拼命摆手，甫君凌也在岸上一路追着船只奔跑，可船顺着湍急的水流向前越行越快，渐渐地岸上的人便变成了一个个白点，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第136章 番外 真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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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时节，蕙芷苑内繁茂葳蕤的木犀花已然全部衰败，猎猎西风中，一片片桂花花瓣飘落在庭院中，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高阔辽远的天空。

    “南中有八树，繁华无四时。不识风霜苦，安知零落期。”竟陵公主站在栊翠斋前的汉白玉栏杆畔，看着漫天飞舞的桂花花瓣吟诵着，跟着又深深叹息，“纵使再不识风霜苦，也还是难免零落期，桂花如此，人又何尝不如此”

    穆姜从竟陵公主身后走来，为她披上厚厚的银狐皮大氅，劝道：“公主，这里风大，还是进殿去吧。”

    竟陵公主沉思片晌，说道：“算时辰，陛下应该在瞻云殿内批折子了，咱们走吧。”

    瞻云殿前，竟陵公主和穆姜站在殿门外，等着小黄门的通报。

    竟陵公主转身走向殿前的昆灵池，池上吹来一阵阵寒风，掀起池上漂浮着的一张张残荷败叶，叶下藏着的凉意迎面扑来，一分分沁入人骨血中，冷到人的心里。

    正在此时，小黄门出来道：“陛下有请竟陵公主入殿。”

    竟陵公主对穆姜打了个眼色，穆姜会意，默默退至殿门旁。

    瞻云殿内，宇文翙头戴紫金双龙冠，穿着家常月白缂金团龙袍子，腰系琅环全镶三色带，正盯着手中的奏折沉思，见竟陵公主缓步走进殿内，忙站起笑道：“长姐来了，快坐吧。”

    竟陵公主依言在下首坐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宇文翙的神色，问道：“翙儿，在看什么，脸色竟如此凝重”

    宇文翙叹了口气，拿起折子说道：“长姐，这已是甫元帅第三次上书了，求我削去一品侯爵，并上缴帅印，辞去北府军元帅一职，以赎其在瑕丘谷一役上的罪过。”

    竟陵公主了然：“甫元帅一直自责，觉得瑕丘谷一役，是自己失算致使陛下险些遇害，左贤王也因此殉国，所以此番绝不是故意做作，而是真心要陛下责罚他。陛下若拖着不办，他必会一直上书。”

    宇文翙默然半晌，“甫元帅的性子，我岂有不知的，只是……”

    竟陵公主见他突然沉默下来，却也明白他的心思，如今左贤王离世，朝中虽有伏湛与尹彦恭，却无人能跟右贤王连且昌抗衡。此次平息叛乱，甫琛与北府军居功至伟，如若能把他提拔起来，纵使不能与连且昌平起平坐，可是三人联手，定能压制他在朝中的势力。可是如今这情势，只怕不能如意了。

    果然，宇文翙深思良久，终归还是拿起朱笔在折子上批了个“可”字，合上折子后，深深叹了口气。

    竟陵公主也倍感无奈，对宇文翙道：“如此也好，甫元帅自动请辞，省得被连且昌一伙人弹劾，让陛下为难。”

    “长姐说得不错，眼下最得意的非连且昌莫属了，就暂且让他得意几日吧，”宇文翙语气中含了一丝愤恨和不甘，“以后只能仰仗伏丞相了。”118小说

    竟陵公主颔首，又问：“那甫元帅呢，你打算如何安置”

    宇文翙微微笑道：“甫元帅既然想要歇歇，我就成全他，可他也没福气歇太久，毕竟大司马的位子还等着他坐呢。”

    竟陵公主轻轻啜饮热茶，抬首环顾整个殿堂，关切地道：“这瞻云殿颇有寒意，为何不命人在殿内生个火盆”

    宇文翙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用这么麻烦了，不过再待上几日，就该通暖龙了。”

    竟陵公主又沉吟良久，方低声问道：“那萧府……”

    宇文翙神色也黯然了下来：“虽然萧士蘅反叛，可是左贤王却为保护我丢了性命，我已拟旨，追封左贤王谥号‘忠’，立萧兰卿为世子，承袭王位。”

    “如此甚好，左贤王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竟陵公主声音里竟隐隐含了哽咽之声，想起了瑕丘谷一战，顿时心如刀绞，跟着又想起了什么，口吻中竟含了些许怒气，“那支援的大荔守军大将军刘衡如何封赏”

    宇文翙脸色阴沉下来，口气里也多了几分严厉：“这种墙头草，当日不肯派兵救援，看到狐奴军必败时才来勤王，竟赶在最后一刻与北府军汇合，营救雒邑军，时机拿捏得极好，这般会做事，自然会有封赏。”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时整个瞻云殿好似深山幽谷般寂静无声，金莲花钮雕勾莲纹碧玉香炉内燃着龙涎香，轻袅淡然的烟气透过镂空的炉盖，氤氲散开在阔朗的殿阁内，浓郁的香气铺满了整个殿宇。

    竟陵公主右手紧紧握住茶盅，或许是太用力的缘故，手指关节处泛出浅浅的青色，几次欲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宇文翙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长姐，还有什么话不方便与我说吗”

    竟陵公主脸泛潮红，雪白的细齿咬住下唇，似乎甚难启齿，宇文翙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压低了声音问道：“长姐可是想问他”

    竟陵公主两丸晶莹剔透的眼眸中含着盈盈的泪水，却强压着不让其落下，宇文翙起身走至她身旁，掏出手帕递给她，安慰她道：“长姐不必难过，萧士蘅虽参与反叛，却不是元凶首恶，再加上左贤王的功劳，我不会要他的命。只是死罪虽可免，活罪却难逃，就先让他在狱中关着，过个几年大赦天下时就可出来了。”

    竟陵公主轻轻点头，她也知萧士蘅背负的是谋反的罪名，按律当诛，全族皆要连坐，如今非但不株连，还凭白捡了条命，这样的处置，宇文翙已是手下留情了。

    宇文翙单膝下蹲，直面竟陵公主，轻声问道：“长姐可还想见他一面我会替长姐安排。”

    雒邑城西北角上，矗立着一座不大的牢狱，是大周高皇帝所建，钦定专门关押犯罪的皇室成员和三品以上官员，名为若卢狱，如今用来关押叛军中的重要头目将领。

    这日清晨，天方才擦亮，牢前青石板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蹄声渐近，两匹白马远远奔驰而来，马上是两名身着青色襜褕的少年。奔到近前，两名少年翻身下马，头前少年抬头仰望高阶之上的牢狱，“若卢狱”三个鲜红硕大的字牢牢嵌进牢门之上。



第137章 番外 真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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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牢门打开，奔出了一名身着从六品官服的人，拾阶而下，来至少年身旁，作揖行礼道：“公子到了，请随小的来吧。”

    “公子，小的是这若卢狱的典狱长，昨日上官传下令来，命我在此等候公子，”这典狱长显然并不知晓这少年的真实身份，边走边侃侃而谈，“公子果然是信人，这般准时，小的已安排妥当，绝不会有人打扰。”

    那少年并不答言，只是一步步随在典狱长身后，走进了这座阴森冷凛的牢狱。

    若卢狱正中是一条宽约五丈的青石甬道，甬道两旁每隔十步就有一盏煤油灯，火光微弱昏黄，只堪堪照亮了两丈的路，沿着甬道拐过四个弯，穿过五道紧锁着的大门，来到一处不大的四合院落，几所简陋低矮的小房屋，那典狱长显然事先有过安排，牢狱前的侍卫已全部被撤走。

    典狱长引着少年来到一处小房屋前，取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铁锁，躬身行礼道：“公子，此处便是了，小的先退下了。”说完转身走了。

    那少年在门前站了良久，怔怔地盯着面前的铁门，举手欲推，却又缩了回去。如此这般几番，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用力一推，铁门缓缓打开。

    少年移步走进屋子，只见屋子虽不甚大，却甚是整洁，显然是有人专门清扫过，只是屋子常年无人，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屋子的西北角上有一张四尺见方的榻，榻上一人披头散发，身穿灰色囚衣，面壁而坐，听到门口的动静，却并未回头。

    过了许久，许是迟迟未见关门的声音，那人回过头来，待见到门口站着的少年，似乎完全没想到，竟呆愣在那里，口中讷讷地道：“懿儿……”

    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竟陵公主，正坐在屋中小几旁，四下打量着这间囚室，听见了这声称呼，也望着那人，轻轻唤道：“士蘅哥哥……”

    两人四目交望，并无一言，也不知过了多久，竟陵公主双目中盈盈含泪，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白玉般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萧士蘅艰难地从榻上挪了下来，一步步向前拖着，手腕脚腕上的铁索哗啦啦作响，竟陵公主也缓缓站起身来，迎向萧士蘅。

    萧士蘅挪至竟陵公主面前，抬手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含笑哄道：“懿儿，士蘅哥哥这不是好好的嘛，哭什么?”

    竟陵公主勉强止住了泪水，扶着萧士蘅坐了下来，也在他身畔坐了下来，吸了吸鼻子，语音中竟含了一丝呜咽：“这屋子倒还算是干净，只是如今已是深秋时节，榻上的被褥实在太过单薄，只怕难以过冬，我会交待给你另换些厚的。”

    萧士蘅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我大抵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又何必如此费事。”

    竟陵公主默然良晌，说道：“翙儿已下令，免了你的死罪，只是要在这牢里待上几年，待日后有大赦，自然就无事了。”

    萧士蘅一怔，显然并未料到宇文翙会如此处置，思忖片时，便已明白：“陛下这么做，除了因你，还有我父亲……”

    两人都不再说话，良久，萧士蘅低声道：“懿儿，你来这里，不光是为了看我吧，你可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反了陛下”电子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