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之庭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黄粱水
徐行惯常心直口快,心里什么也藏不住,一开闸就泄了洪,放声大哭:“伍大哥,我,我们……”
伍洋笑道,缓缓抬起手,渐渐摸索着去寻已经跪在他面前的沈秦箫徐行两人的手,然后轻轻拍了拍,宽慰道:“两位小公子不必如此自责,说来其实并不全然算是那巫毒之由。傅员外挑破刺青流出的黑血救了属下一条命,必然得付出些代价。”
他撕开衣襟,露出已经结痂的刺青给众人看,编出了个混杂着真相的借口:“小公子不清楚,这里头是小人家传独有的秘方。封着些西域蛊毒,唔,危机时刻能救属下一命。只是毒的副作用重些,能活下来,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好了!”莫青嘶哑的声音传来:“别说了。”
谁也没有看清他脸上的泪痕——生不如死地活着,不若死了。
伍洋面对着眼圈通红的沈秦筝,笑道:“大人,属下年少受尽折磨,这些年又……不愿回大漠了此残生。属下想借此向大人讨个恩典,此事一了,便让属下去永州东山上隐居,自此只在山上六合寺出家吧。”
他说完,像是摆脱了什么沉重的夙命,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沈秦筝闭眼良久,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好。此事一了,你便割断前尘了吧。”
“谢大人恩典。”
莫青心酸地将他拉起来,强逼着自己笑出声,不成逻辑地说着话:“你倒是自在,日后自去参悟经纶奥义去。说不得我还不如你。”
伍洋亦是笑,正要同日常一般回怼过去,却听得沈秦箫开口:“你骗我。我见过那刺青,那不是你家独有的什么劳什子秘方。”
莫青闻言,捏在伍洋胳膊上的双手猛地捏紧了。
他同伍洋偷偷对视了一眼,随后伍洋不动声色地开口,微笑着问道:“哦?难不成小公子还在别的地方见过。”
本来沈秦箫决计不会将此事诉诸于口,只因面对着伍洋,心中愧疚歉意一股脑儿的涌出来,此时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我爹爹左下锁骨,同样有一块黑色‘阳炎’刺青,一模一样。”他眼泪还未干透,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说完,又转向莫青:“还有你那日的出剑,同我太白山庄的‘寒霜剑法’第一式‘寒霜落叶’殊途同归。”
莫青听完,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只偷偷用力捏了捏伍洋的胳膊,然后八风不动地将他扶起来,松手退回了沈秦筝的身边。
伍洋还是那样一副笑脸,尽管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脑中都在发麻。
生在听音阁,死亦要听阁主调遣,成为阁主手下之鬼,与兄弟同僚骨下之毒,从来无一幸。
因此身为听音阁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后尸体都要被同僚中的画影炼成蛊,永远活在其他兄弟们的锁骨下,日夜‘活’在一起,完成使命。
除了前任阁主留了一个全尸,算是“风光”下葬之外,日后能有这个待遇的,只有伍洋。
听音阁的秘密从不外泄,这规矩就是最根本的保证。
伍洋脑中飞快地闪过十几种理由,挑了一个最可信的,诓道:“我们本自大漠学来的武艺,习得些奇门异术。许是令尊年少之时曾到过大漠也未可知。”
沈寒潭年少便游遍了江湖,见多识广远非沈秦箫所能想象。
即使沈秦箫对莫青伍洋的身份心知肚明,对于这个说辞他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他点点头,以示明白之意。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他的恩人,更是不疑有他。
沈秦筝在一旁听了许久,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他顺理成章地将沈秦箫徐行的注意力转到伍洋身上,对伍洋道:“你歇着吧。莫青会安置好的。关于德泽……傅员外的事,我会让人去查的。”
说起傅义天,沈秦箫立刻便想起了什么。
他转向沈秦筝,眼角还带着微红道:“二哥,这一路上我同阿行都认为他甚是可疑。只是你太信任他了。”
经伍洋线索指向后,沈秦筝终于将疑心挪到了傅义天身上。无论这奇怪的脂粉香跟瘟疫案与坟火案有没有联系,单单有这漠北异香就已经很有问题了。
他同傅义天相交甚久,可从来没听过他跟西域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
他问沈秦箫道:“何以见得?”
“他的武功并不在我之下,我虽不敢托大,但倒也颇有些自信。武功能到这个程度,绝不会是二哥你说的,仅仅学些武艺傍身那么简单。”
沈秦箫道:“而且二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傅义天有如此多的钱粮,足以撑起整个永州城民的口粮。他既富可敌国,怎么会只甘心只屈居江南做一个小小富商呢?”
莫青适时地插|进话来:“大人此事还请慎重,他那虚无缥缈的远亲,怎么就消息灵通到了这地步?”
“您刚要提审林氏,她便死了。当时在场的外人除了沈徐二位小公子,便只有员外了。他虽然人同我们在一起,但属下还记得,傅府那一大家子下人,后来就没怎么现身了。”
沈秦筝在脑海中仔细回想傅义天这一路上的言语行为,暗暗心惊。
他好像对瘟疫之事格外上心,现在想来当日在州衙外的车马也不像仓促间准备的,倒像是早就备好,只待他们一同前往。
“让尤响全城排查人口,查清楚白布死者究竟是谁,还有没有其他死者。”他转头吩咐道:“阿箫阿行,你们依着回忆,好好思索那晚你们看见坟火之地和坟火的样子,依样画下来让衙役带着到各村询问。”
他突然想起了到永丰县第二天清晨,傅义天到房中去叫他的情形。
那日他虽然换了一身新衣,可皂靴底却是脏的。而且神色并不像睡足了觉一般容光焕发,反而……有些疲惫,眼圈好似也是黑的。
沈秦筝闭上眼,隐隐约约地回忆道:不仅仅是皂靴,还有皂面上有一条横杠。
只有跨马镫时,才会有这样一道整齐的横杠。
他当时低头换衣服的时候无心看了眼,还在想德泽兄为什么衣服都换了却还穿着昨日的脏靴子。
万一是他来不及换呢?
那他如果真的彻夜不归,又是去了哪里呢?
“伍洋,”沈秦筝突然出声,“你如今行事是否还能同往日一般无二?”
伍洋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答道:“短时间内许是有些困难。”
沈秦筝道:“我给你时间,回永州之前你便要彻底习惯如今这副身躯。”
沈秦箫好像抓住了什么,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二哥,你想干什么?”
“诈他一诈。”
无尘之庭 责怪
“你是想用……”沈秦箫问道。
“对,噬魂香。”沈秦筝点点头:“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首先要知道那名死者身份,她是否是永丰县人士。从这里入手,兴许会翻出些什么新的蛛丝马迹。”
他转过头:“莫青,你跟着一起,我不放心尤响。”
莫青当场应下:“是。”
回到馆驿的时候,天色已将近乎黑了下来。馆驿边的树已经染上了黛青色,颇有些山水画的淡雅。
沈秦筝无心临窗观景地瘫在床榻上,疲惫不堪地在脑中理着这几日明查暗访得来的线索。
他本应“瘟疫传言”,而被引到此地,发现了十甲村地陷。灭影侍卫看见的尸体也不翼而飞,甚至连失踪的痕迹也没有,只找到了一块沾满鲜血的白布。
上巫山询问巫医,却得知巫族已经单方面同他们划清了界限。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这瘟疫真的存在过吗?那林氏死得不明不白,但尸体症状却同几年前一模一样,他们从这一点就推测出有瘟疫,是否太过于武断呢?
如果这瘟疫真的存在,又有谁有这样快的行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掐死了所有的线索?
倘若做个大胆的假设:瘟疫之事只是杯弓蛇影根本不存在,那就只能说明灭影看见的尸体根本不是因为染上瘟疫而死的。
同理,林氏亦然。
可那香灰明明就和香炉里面的香灰并无分别。
出现一例尚且能解释成意外,出现了两例,还能是巧合吗?
不,不会。
沈秦筝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想起了林氏那沾满香灰的手指:这香灰,会不会是某种媒介呢?
他们最开始都觉得,手指与嘴唇上沾满了香灰,一定是死者发现自己染上了“瘟疫”,于是赶紧四处翻找香灰服用。毕竟经过当年的事情,这方子几乎所有人都清楚了。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因为不知什么原因的驱使下,去服用了这香灰,然后出现了所谓的瘟疫的症状呢?
他扭头看向桌上的香炉,然后翻身而起,走进前来静静地注视着正在冒着檀香的铜香炉。
蓝色的烟雾,妖娆而蛊惑,将沈秦筝的脸氤氲得有些模糊,看不分明。
四年前的瘟疫的病因,至今没有人能搞明白,但动机是明确的。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想要转移朝廷的视线,牵制住西南的兵力。
也正是通过“追果溯因”,沈秦筝才抽丝剥茧,最终查到了秦国公府的头上。
可是现在的理由又是什么?总不能是因为要弄死他吧。
还有,跟着前来的傅义天,照现在来看,这个“巧合”真是巧合么?
他缓缓地揭开炉盖,用手撮了一小撮香灰,轻轻摩挲。
倘若他服下这个,也会像桃花溪村那条狗一样,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便身死魂消吗?
是特定的香灰所致,还是所有香灰都会有此毒性呢?
为什么是香灰呢?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沈秦筝陡然从识海中脱身惊醒,竟然没发现自己已然在下意识里将香灰放在了面前,细细端摩。
房外之人却不似往常,等他发话。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二哥,我想……你要做什么!”
沈秦箫三步并作两步,一个瞬身便逼到沈秦筝近前,双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立刻移开:“你要以身试法吗!”
语气里满是焦躁和不安,甚至带着余怒和后怕,连气息都不稳了。
还不等沈秦筝解释什么,沈秦箫已经抄起桌上的茶壶,将早已冷透的茶水尽数倒在了他的手指上,并且从身上撕下来一块布条,使劲擦着那沾着香灰的指尖。
沈秦筝观察着他的动作,心想:他在抖。
“你碰它做什么!你不是看见那狗的死状了吗!”沈秦箫用力擦着指尖,甚至都不管自己已经将沈秦筝食指和拇指擦得通红,脱口而出就是满满地斥责:“若是你也……你让我怎么办!二哥,你让我怎么办!”
沈秦筝飞快地反握住他的手腕,抬至自己胸前,逼迫着沈秦箫抬头看他。
他的个头比他高,沈秦箫抬头看他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嘴唇张开,带着因为担心而有些急促的喘息。
沈秦筝的目光首先便触及到了那嘴唇,他想:看上去有些薄,摸起来会很冷吗?
紧接着,他心中自顾自的答道:会。
那片嘴唇,碰过他的脸颊。
然后他将视线移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始终譬如寒星的眼睛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在沈秦筝眼中,那双眼睛透彻而莹润,但此刻有些失神和无助。
眉头紧簇,眼睛轻轻眨了眨,连带着眼睛里的水光都像是要被挤出来了。
他欣赏了片刻,觉得心中好像升起了什么不正常的想法,遂赶紧将其驱逐出去,缓慢问道:“若是我也如何?”
沈秦箫愣愣地看着他,好似不会说话一般。
三年多了,他第一次离他这样近,近得能感受心上人的喘息。
他感觉那呼吸渐渐变成了丝线,从他的鼻腔进入了他的喉咙,他的肺腑,最后蔓延到四肢百骸,甚至经脉,甚至魂魄。
然后猛然惊醒。
这距离太近了,近得近乎有些暧昧了。
沈秦筝猛地将手从他的手腕处松开,松开的一瞬间却感到了沈秦箫的挣脱。
他讪讪地起手,再去看沈秦箫,却发现他低下头,好像在看着他刚刚捏过的地方。
他心里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为什么也要躲呢?
诚然,他们小时候相处时,比这更近地接触都太多了。现在此地无银,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沈秦筝清咳了一声,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抛诸脑后,然后换了个笃定的语气问道:“三叔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沈秦箫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坐在了凳子上,双手紧紧攥紧狠狠捶了一下桌子,而后又松开,任其随意而动。
“江南有报,几年前的瘟疫又重出于世。父亲要我们来调查瘟疫一事起因,并让我们掐死所有的线索,防止……防止被有心人抓住国公府的把柄,查到国公府来。爷爷传书附言,若是不方便……灭口,骗那些人吃下刚焚烧完的香灰,便能伪装出那个样子。”
“但那妇人不是我们杀的。二哥,我向你保证,这一路我与阿行没有杀一个人。所以我们看见她唇上的香灰,亦是十分震惊。”
沈秦筝问道:“三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这奇特的瘟疫?为什么你说香灰最开始是有效果的,现在却起了反作用。”
“当初这场瘟疫是舅舅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药,他们让死士饮下了这药,然后让他们伪装成三教九流,在酒楼里滴入自己的血液或是|水,并且常去青楼睡姑娘,总之能在任何人多的地方散播,久而久之这病便扩散开了,因而当时一直查不出瘟疫传染的原因。”
“后来出了那土方子,舅舅便来了永州。当时确实有些用处,舅舅便将那些被治好的‘药人’带回了天姥山杏子坞,想找出解毒的方法。初时香灰之法确实有用,可后来服用的久了,那瘟疫之征却越发明显。到后来,甚至只要一服用,便能立刻致人于死地。”
“如今这瘟疫无端出现,父亲担心这事东窗事发牵扯到爷爷与大伯,于是便……”
“于是便派你和徐行两个毛孩子来杀人灭口!沈弘疯了,你爹也疯了么!你是他亲儿子!”沈秦筝怒不可遏,将桌上的茶壶狠狠扫到地上,怒吼道:“他们便不怕遭天谴吗!”
沈秦箫低声哀求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二哥,你不要怪我们……”
“阿箫,你知道永州城经历了什么吗?”沈秦筝悲哀地看着他,喃喃道:“我刚到永州的时候,满城尸山血海。百姓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都以为是老天爷降下的天罚,除了祈祷什么也不信。我看见他们的亲人纷纷撒手人寰,他们每一个人都哭求着‘大人,救救我们’,‘老天爷,救救我们’。”
“将心比心。阿箫我问你,有一天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怀里,你也会无动于衷么。”沈秦筝哭出声来:“你也会想,这兴许不是杀我的人的本意,不能怪他们!阿箫,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长成这样一个是非不分的人呢?”
沈秦箫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已然哭到哽咽:“二哥,你不要这样想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杀人,我也不想杀人,我没有照着他们说的做……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二哥……我没有。”
他说他知道错了,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沈秦筝悲哀地看着他,眼中泪止不住地流:他一个孩子,就算后来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让他大义灭亲去揭发自己的亲爷爷亲大伯亲爹亲娘,最后被诛九族吗?
他尚有沈寒溪的庇护,可阿箫呢?
不,他还有他。
他还有二哥。
无尘之庭 夜探
甫一定下这想法,沈秦筝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立起了一块木板。
这块木板好似从他的脚颈一直伸到了他的脖颈。这几年的疲惫都因为这样的一个信念一扫而尽,支撑着自己撑起了脊梁。
好像这是理所应当。
好像只要沈秦箫有难处,他就要帮他解决;他不开心了,他都会倾其所有来哄他开心;他有难处了,他就回来救他;他想要什么,他就帮他得到。
这事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早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成了他的责任。
只因为他那十年如一日灰白而淡漠的少年记忆,自沈秦箫来到以后,便添上了一抹嫣红的朱砂。
那是他心头的朱砂。
他轻轻跪下去,跪在沈秦箫的身前,用手拍拍少年的肩膀,然后将他拉到怀里。
就像小时候哄他那样。
他感受到面前双手捂住脸颊不愿抬起头的少年身体一震,终于有了反应。随即轻声道
“阿箫。抬头,来,看着二哥。”
沈秦箫的头抵在他的肩膀,却并不抬头。
他将紧闭的双眼靠在沈秦筝的肩窝,渗出的眼泪一点一点浸湿了沈秦筝的衣襟。
他摇头。
“听话。”沈秦筝把手放在他的后脑:“二哥有话问你。”
然后他慢慢地捧起少年的脸,缓和了语气问道:“你还愿意跟二哥说话么?即使知道我同你爷爷会这样一直争斗下去?”
沈秦箫眼神飘忽,并不答话。
“不愿意?”
“不是!”沈秦箫下意识反驳,可说完声音又立刻低沉下去,带着委屈问道:“你不怪我了吗?”
“你说什么,二哥都信。”他的语气已经彻底温和下来:“我问你,可愿放下国公府的身份,逃开父辈的担子。直到等到我有能力庇护你的时候,同我一起远走?”
沈秦箫抬起头,他下意识觉得沈秦筝好像许了一个隐晦的承诺,可是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呆呆地问道:“可是,那位刘小姐不会介意么?”
沈秦筝反问道:“刘小姐?”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哪位刘小姐。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二哥被贬永州,已是弃子。早已经不是当初朝廷上能跟你大伯分庭抗礼的新党牛耳。刘阁老去年就像皇上请了旨,将这门婚事退了。说起来,我去年回京加冠祭拜宗祠,的确没看见你。你不知道此事也好。”
墙倒众人推。
去年回京,被皇帝召进宫里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被刘家退了婚。
那刘阁老不知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说当初寺庙还愿那一出“将门虎子巧遇妙龄佳人”的好戏,并不是天公作美,而是有心人暗箱操纵,刻意排练。
开始刘阁老只是一笑而过,当作无稽之谈。
后来说的多了,三人成虎,逐渐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刘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名声竟因此事坏得干干净净,也不由得他不恼怒了。
一来二去,借着“沈秦筝远在永州,大将军常年不回京城,自己闺女才17岁嫁过去便是守活寡”的借口,刘阁老多跪了几回勤德殿的青石板,终于撬动了李肆的牙关,让皇帝松了口,回了圣命。
此事当然成了朝廷众多世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当初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何等的风姿,一家有郎百家求,想踏门槛三叩头。
而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倒也不过如此。
不过,这事于沈秦筝,倒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反正他回京也有准备将婚期延后的打算。这事一出,阴差阳错的对了他的胃口。
他上刘家门去过一回,倒也算是谈妥了。
唯一担心的就是此事许是会伤及沈寒溪的颜面。
不过他也没担心的太久,后来沈寒溪一封修书寄到刘府,彻底解决了沈秦筝所有后顾之忧:
沈大将军言辞恳切地道了歉,又提出了将刘小姐认为义女,日后还能作为娘家人,为这刘小姐日后谈婚事的娘家背景,再添一筹砝码。
刘家白得了这样一门便宜亲戚,当然高兴的很。
自此,只除了沈秦筝没了本应板上钉钉的婚事以外,各家都十分满意这样的结果,皆大欢喜。
沈秦箫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方面觉得:有人竟然瞧不上他的二哥,竟然敢退他的婚事,实在是有眼无珠,欺人太甚。
可是更多的,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狂喜:他再没了婚事的诸多牵绊,不必为了其他原因,去娶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子。
尽管沈秦筝说过,他欢喜于她,可他直觉,那是他违心。
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狂喜夹杂着一丝歉疚,但他止不住地高兴——
沈秦筝婚事没了!
他在过去的那三年里,暗地想了很多办法,妄图将此门亲事作废。办法甚至包括但不限于——干脆毁了刘小姐的闺誉,一了百了。
这想法刚出来,他首先就斥责了自己一通,但是他们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冒出来,轻轻地挠他一下。
这一来而去地纠结,将事情拖到了现在,如今反而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少年之前的难过刹那间荡然无存,他刚想兴冲冲地开口,可是一抬头又看见沈秦筝那张无奈自嘲的脸,又觉得此刻在他心伤处撒盐不太友好。
于是强憋着一口气挤出了一个似怒非怒的语气,带着牵强的遗憾,干巴巴地回道:“啊……原来是这样,他们好没眼光。”
沈秦筝早已将他面上所有微妙的变化尽眼底,心底苦闷之余,倒也有些好笑和解脱。
沈秦筝淡淡笑了笑:“是。由来锦上多添花,雪中难送碳。树倒猢狲散,我也怨不得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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