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陛下,相国,各位相公,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杜幼麟求见。”
听到杜幼麟来了,裴宽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虽说不是姜度亲自来解释到底怎么回事,可姜杜乃是姻亲,杜幼麟又是杜士仪幼子,此刻过来总能够为众人释疑。于是,如释重负的他甚至忘了请示天子,立刻出声吩咐道:“快请杜少卿进来。”
裴宽这么一个仕途贯穿开元天宝的老臣,如今却突然忽视了天子,别人不知道他是因为一时情急忘了李隆基的存在,而是品出了另外一番滋味。至于李隆基自己则是额头青筋毕露,再三忍耐方才没有立刻发火。他很清楚,如果一旦发火,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全都负担不起,他今天这趟政事堂之行就白来了!
所以,直到杜幼麟进门,一丝不苟地行礼之后,他方才压抑着情绪再次重复了刚刚他问裴宽以及群臣的问题。
“臣正是知道陛下,裴相国以及各位要垂询东市之事,所以方才冒昧赶来政事堂求见。”
昨天晚上自己还在和母亲商量如何挖出这些范阳信使,谁知道一夜之间,姜度竟是用雷霆手段把人全都杀光了,杜幼麟骇然之余,自然就决定把这件事先背到自己身上再说。
此时此刻,他先是解释了一句自己为何过来,这才躬了躬身道:“长安从叛军手中逃过一劫,至今也不过短短两个多月,而洛阳以及河南道各州郡也不过是新近克复,叛军除死伤以及降附的之外,还有众多溃退乡里。而宫中北门四军相比从前锐减一半不止,巡城的金吾卫也因为守城之战损失惨重,所以,臣在编练飞龙骑的同时,也曾经命人在街头暗中查访,以免叛贼混入长安,结果竟果真发现有叛军十余人潜入长安,图谋不轨。”
杜幼麟大包大揽,把叛军说成是自己人发现的,裴宽不明就里,还以为真的是如此,顿时面露欣慰。其他人虽是彼此交换眼神,但没有一个出声质疑的,就连贺兰进明也在张了张口后,最终谨慎地决定暂时先保持沉默。而李隆基登时再也忍不住恼火了,他突然重重冷哼一声,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在扶手上一拍,突然支撑着坐直了身体。
“叛军潜入长安,图谋不轨?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图谋不轨,而不是有了悔过之心,特意前来长安请降?”
昨晚上母亲对自己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现如今天子竟然恬不知耻地反问自己,杜幼麟纵使再好的脾气也不禁心头冒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直截了当抬起头直视李隆基道:“悔过之心?陛下此言大谬,安贼受陛下大恩,节度河东范阳平卢三镇,史思明亦受陛下重恩,赐姓赐名,统领重兵,可安贼叛乱,他何尝有过任何规劝?安贼占据洛阳之后,河北各州郡举起义旗反正,他那时候若有心思悔过,就应该响应大义,可他呢,安贼一句话,他便率大军回返河北,刀下也不知道杀了多少忠臣义士!如今眼看前方大军连战连捷,这时候陛下却提什么他们要请降,那置天下众多死难军民于何地,置罹难的忠臣义士于何地?”
杜幼麟这么多年来不曾参加过科举,只当过清闲的光禄丞,还是在长安守城一役中建下大功,又因为父亲杜士仪的鼎力支持而超迁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除了裴宽,其他人和他接触很少,总觉得虎父犬子,不值一提,此刻见他骤然展现出如此犀利的词锋,别说天子意外,他们又何尝不意外?
李隆基当初接见过杜士仪长子杜广元,知道那就是个勇武大将,也接见过身为次子的杜幼麟,却只觉得人绵软好对付,此刻听到这番话,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不是年纪轻轻的杜家幼麟,而是杜士仪站在跟前。他强压下喉咙口涌动的那股腥甜,声色俱厉地说道:“那难道前方继续打仗,死难的将士之命就不是命?”
不等杜幼麟回答,他便从袖中拿出昨天到手的那封信,劈手掷在了地上:“这是范阳信使辗转送进宫来的请降书,虽不是正式的降表,却足以表示史思明的诚意!朕意已决,由南阳王李係为正使,韦见素为副使,前往范阳,接洽招降之事!”
杜幼麟只觉心火大冒,竟是就此拱了拱手说:“陛下如若执意在前方势如破竹,节节胜利之际,要招降叛将史思明,让其能够苟延残喘,继续据有范阳,臣无话可说,可到了那时候,不要说在叛贼铁蹄下死难无数受尽屈辱的河北军民,便是天下子民,也一定会大失所望!臣告退!”
眼见杜幼麟深深施礼后,甚至不等天子开口便转身扬长而去,政事堂中众臣登时面面相觑。即便贺兰进明不由得腹诽什么样的老子什么样的儿子,可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杜幼麟这话绝不仅仅是威胁。
李隆基也许是不得已走这步棋,可真的就如杜幼麟所说,天下人又不都是瞎子聋子,只怕这一道诏书也不知道会激起多少波澜!
盛唐风月 1223.第1223章 一意孤行
,盛唐风月!
噗——
看到那一口鲜红的血,高力士心头一紧,顿时一把扶住了李隆基。可是,正当他想要令一旁的小宦官去请大夫的时候,却被李隆基紧紧扣住了肩膀。他心下不解,可接触到天子那严厉的眼神,顿时没有抗命。用眼神吩咐人把地上的痕迹收拾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服侍天子躺下,便亲自端起了旁边一碗燕窝粥。可正当他用银勺搅动那碗粥时,却只听李隆基沉声说道:“除了力士,你们都退下。”
刚刚政事堂那场风波,除却高力士在场,兴庆殿中其他的宦官都不知情,而天子近来吐血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谁也不敢多话,一个个蹑手蹑脚退了下去。而之前高力士却心中惊疑,那时候政事堂他在场,亲耳听到杜幼麟出言激愤,亲眼看到其径直告退扬长而去,而裴宽以下的群臣竟是没有一个指摘其御前失礼甚至大不敬,他的心头同样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因为他自己也相当清楚,李隆基的决定是饮鸩止渴!
所以,等人都退走,高力士便字斟句酌地说道:“大家,今日之事……”
“你无需再劝,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无疑是斩草不除根,又或者是养虎为患的话。朕活了七十多岁,难道不知道这些?可你扪心自问,杜士仪现在还有身为人臣的样子吗?今天就连他这素来恭顺的幼子都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词,简直是无君无父!”
李隆基咆哮了这么一通之后,整个人一下子虚弱了下来。见高力士慌忙上前为他按摩胸口后背,又把后头引枕垫的高了些,他总算是顺过气来,整个人却已经再度萎靡了。他眼巴巴地看着高力士,声音干涩而无力:“当年武氏当权时,朕方才年幼,却敢当面训斥诸武,连祖母都以为异。到后来,除二张、诛阿韦、逼杀太平公主,朕能够登上大宝,是一步一步斗过来的,而你一直不离不弃辅佐朕成功。如今朕老了,有人蹬鼻子上脸欺到朕头上来了,力士,难道你也要和袁思艺那些丧尽天良的一样,弃朕而去?”
“老奴乃是天子家奴,自然是大家到哪,老奴就跟到哪。异日大家若是驾鹤西归,老奴自当随行而去。”
尽管很多宦官都说过类似极其肉麻的话,可从高力士口中说出来,李隆基却知道绝不是为了敷衍自己。他心头闪过一丝感动,但随即便强迫自己放下这点主仆多年的私情,面上则露出了更加无奈的笑容:“力士,朕何尝不知道若是史思明不除,天下军民都会失望?可是,朕更不想看到大唐江山改姓杜!当初你为李亨说话,朕悔不该没听你的忠言,所以这次才用了南阳王。异日等他回归长安,朕便立他为皇太孙,如此三郎在泉下有灵,也可以安息了。”
高力士心知肚明,南阳王李係是已故太子李亨的庶次子,可别说其年纪太轻压服不了诸皇子,就是其身为次子,却在广平王和建宁王一兄一弟奔走为李亨请命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作为,就足以教这位皇孙争取不到多少人望。他更知道李隆基的私心,可对于天子说天下很可能改姓杜这一点,他也不是没有悸动的。即便他和杜士仪私交极好,可这种事又岂是以私交为前提的?
李隆基一面说,一面仔细留意高力士的表情,见其果然低下头去,脸色异常复杂,他知道已经有七八分打动人了,当即轻声说道:“今日杜幼麟便是那样激烈的反应,朕担心李係和韦见素过去之后,根本弹压不住杜士仪,所以,朕希望你亲自去一趟。至少,你帮过杜士仪那么多次,他总应该给你三分薄面。朕让陈玄礼给你挑选一些人,以防路上有叛军残余对你们不利。力士,你要明白朕的苦心,这大唐天下若是在朕的手中断送,朕怎对得起列祖列宗?”
“大家安心养病,老奴……去就是了。”高力士艰难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心中却在想,当他见到杜士仪的时候,何颜面对这位平叛的最大功臣?
直到高力士告退离去,其他人进来服侍自己,李隆基长长舒了一口气,虽说经过今天这一闹,他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可精神却异常亢奋。不管如何,他乾纲独断把这件事给定了下来,而且还把得到大臣支持最多的南阳王李係给派去了河北。
李係身后的嫡母张良娣既然能够提出让杜士仪兼知范阳平卢,就应该懂得,如果史思明灭了,杜士仪再平定河北全境,威望达到顶点,加上其在朔方、安北、河东、陇右都有坚实的底子,如果再算上其在西域的长子,在北庭的诸多部属故旧,朝廷根本节制不住,那么,张良娣一定会授意李係,妥善利用这个机会对其有所牵制。只不过,他怎么会看不出他这个外甥孙女想要当太后?
这一次是他最后的机会!列祖列宗在上,保佑他再支撑一段时间,至少一定要活得比杜士仪长,否则他心有不甘!
当长安城上上下下的官民将卒得知,李隆基竟然要派南阳王李係以及户部尚书韦见素前去河北,招降仍旧据有范阳的史思明时,登时爆发出一阵比前一晚东市那场夜袭更加激烈的风暴。主流意见是,前方连连告捷,眼看叛军就要最终覆灭,这时候还招什么降,直接平推过去不就成了?但也有另一股不小的声音说,这连场大战已经让北方各大州郡处处焦土,军民无不精疲力竭,如果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失为上策。
再说,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收复洛阳时,不也曾经接受驻守新安的叛军大将李明骏献城归降?
而激流汹涌的水面之下,还有一股更加隐晦的声音——倘若这样一场席卷北部众多州郡的叛乱,就这样被杜士仪轻易平定了,那么封赏过后,如何让其交出兵权?用郡王以及太尉这样听上去好听的加官进爵?又或者现在就令朔方以及河东兵马对其加以遏制?无论是哪一种,都显然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哪怕饮鸩止渴,好好利用史思明那支叛军,把杜士仪拖在安抚河北的泥潭之中,至少就能够让朝廷恢复元气,让将来能够平稳过渡皇位。
姜度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一手导演的这场风波,到头来在风口浪尖上的竟然变成了杜士仪!这时候再去大包大揽,说一切都是自己干的,却也已经晚了,他只能恼火地径直造访了杜宅,却得知杜幼麟竟是人在飞龙厩没有回来。牛脾气上来的他刚撂下一句人不回来我就不走了,却只见内中一个有些面熟的婢女匆匆出来,对他屈膝一礼道:“将军,我家娘子有请。”
气咻咻的姜度哪里会发怵去见杜家女眷,当即二话不说地径直跟着人往里走。可是,等他进了寝堂,发现等待自己的不是杜幼麟的妻子宋锦溪,而是王容时,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好一会儿方才讪讪说道:“弟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昨天,比亲家翁昨夜动手的时候,也就早几个时辰。”王容见姜度极其尴尬,吩咐莫邪到外间守着,她请姜度坐了,这才半是无奈半是规劝地说道,“我匆匆回来,正是因为范阳这件事,可没想到昨夜正在和幼麟商量,亲家翁竟然就抢先动手了。虽则你是雷霆万钧收拾干净了首尾,幼麟又亲自面君挑明了立场,可反而让兴庆宫那位坚定了决心,所以,事到如今,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说了。”
姜度顿时气馁,可听到王容的下一句话,他就立刻惊疑了起来。
“高力士送出消息,他也会随行。”
“他去干什么?”
姜度见王容摇头,没有得到回答的他登时心烦意乱,好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说:“他们这一行走不快,弟妹不若派人快马加鞭去河北,只要赶在这些人抵达之前拿下幽州,那就再无问题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所以信使已经派出去了。只不过,幽州城高墙深沟,乃是河北第一坚城,即便有诸路兵马围困,只要有足够的粮草,史思明又得知朝廷招降的消息,闭门不出,短时间内攻下城池恐怕并不容易。而我最担心的是,兴庆宫给予史思明投降的条件,是让他保有范阳以及麾下兵员,那么,这便犹如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早晚是心腹大患!”
说到这里,王容便看着同样烦躁的姜度,一字一句地问道:“亲家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否知道,御医对陛下的诊断如何?”
这言下之意,便是问李隆基这个天子还能活多久!
姜度嘴角抽搐了一下,可说出口的话却满是无奈:“早在从马嵬驿回到宫中的时候,御医就说陛下心力交瘁,恐伤圣寿;而后被那些好消息刺激,身体就更差了;上次再被永王那样折腾了一次,我几乎认为他就要一命呜呼。可直到现在,他还好端端活着,简直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御医这次调治箭伤的时候,说是三个月到半年,可我看他未必死得了!老而不死谓之贼,真是气死人!”
话说到这里,姜度不由得看向了王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李隆基如今似乎是看重南阳王李係,可又不曾立时三刻立皇太孙,若是人在河北的时候,天子却一命呜呼了,没有留下正式的传位制书,留在长安的诸皇子又岂会服气?到了那时候,这一场皇位之争,才叫真的是波诡云谲!
老来如此昏聩,李隆基也该死了!可人就是拖着不死,何妨给十六王宅那些同样盼着天子一命呜呼的宗室们找点事?
盛唐风月 1224.第1224章 老而不死谓之贼
,盛唐风月!
常山郡治真定城,仆固怀恩在与河东方面援军会合,收复了这里之后,便一直盼望着坐镇幽州的史思明能够做出强烈反应,最好亲自率军前来和他一战。可结果却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郭子仪和程千里的大军赶到与自己会合,可范阳方面却是成了缩头乌龟,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在杜士仪也率领后军赶到了之后,亲自前去迎接的他忍不住抱怨史思明徒有虚名。
“你仆固将军远道奔袭,势如破竹,就连蔡希德何等大将,也在你的铁蹄之下狼狈奔逃,史思明若是敢轻率出击,不怕被人抄了老巢?”
仆固怀恩生性吃软不吃硬,再加上他是杜士仪一手提拔起来的,此刻听到主帅一句称赞,他登时眉开眼笑,精神奕奕。跟在杜士仪身后的仆固玚见惯了父亲的这两种面孔,不禁暗自莞尔,可一同出迎的程千里此前见多了仆固怀恩在底下军将面前威风凛凛,这会儿言行举止却截然不同,他不禁暗地称奇。
等到程千里亦是见过杜士仪,他身后的颜杲卿上前行礼时,杜士仪却亲手把人搀扶了起来:“常山被围一月有余,军民上下奋战不休,终使蔡希德安守忠无功而返,颜兄居功至伟。只恨邺郡叛军一度拖延了大军脚步,故而援救不及,我之过也。”
颜杲卿这还是第一次和杜士仪这么近距离见面。颜家子弟众多,其中多有颜真卿这样文名卓著之辈,相形之下,走恩荫这条路入仕为官的他一直磕磕绊绊,不要说和名臣两个字相差很远,最初一直都是僚佐下官。若非安禄山看重他屡次提拔,年过六旬的他恐怕还在低品上徘徊。他没有在长安当过京官,只有朝觐时有幸回京数次,每次也就是随大流拜舞贺新年,班位和杜士仪不知道隔开多远。可眼下不过第一次交谈,他却只觉得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
“邺郡叛军势大,元帅能够分兵一路,仆固老将军又是不分昼夜奔袭解围常山,已经竭尽全力,何过之有?都是我不自量力,没有做好万全准备,这才以至于叛军大军回师河北,死伤军民无数,还连累得仆固将军苦战多日,麾下将士殉难者众多,就连履谦亦是以身殉城。”说到这里,颜杲卿亦是深深低下头去,不愿意和任何人直视。可是,耳畔紧跟着传过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浑身巨震。
“颜兄不要自责,我这里却有一个好消息,令郎以及袁长史之子已经平安救出,如今正在邺郡安阳养伤。”
颜杲卿登时抬起头,随即喜极而泣。他虽对仆固怀恩说过,以大局为重,不能为了被叛军扣押为人质的那些人而耽误了战事,可在心底里,他无比希望袁履谦的子嗣能够保全,自己的儿子能够保全。泪流满面的他紧紧握着杜士仪的手,这会儿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杜士仪知道这时候安慰人太过苍白多余,因此便授意仆固玚来搀扶着颜杲卿,又和仆固怀恩程千里交谈了几句,得知来援的河东军主将,太原长史王诚光带着郭子仪去了滋水附近查看桥梁和水文条件,准备将来过河收复定州博陵郡的相关事宜,他便欣然点头,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祭袁履谦。
此前在颜杲卿的号召之下,河北大多数州郡便已经举起义旗反正,虽说在史思明和蔡希德先后回师的情况下,反抗的火种曾经一度熄灭,可如今随着朝廷大军再次反攻了回来,到了眼下,还在叛军手中的便只剩下幽州范阳郡、定州博陵郡、檀州密云郡、蓟州渔阳郡、易州上谷郡、莫州文安郡,总计不过六郡,相较当初席卷河北河南,占据洛阳的威势不可同日而语。
而现如今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张兴收复妫州妫川郡,进驻蓟门关,也就是居庸关,进逼昌平;侯希逸从平州北平郡出兵,占据蓟州渔阳郡边境的盐城守捉,洪水守捉,直逼渔阳;而檀州密云郡虽说暂时无虞,可北面契丹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已经打得如火如荼,北口守捉岌岌可危。再加上南面唐军主力数路大军,幽州城内从安守忠和蔡希德残兵仓皇逃回之后开始,便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
对于这一幕,史思明拿出了他赖以成功的不二法宝——杀一儆百。在短短三天之内,他便一口气杀了上百名逃兵,又命麾下精锐巡视内外,在坊间居人当中推行连坐制度,如有里通官军者,全部处斩。而早在此之前大半个月,早早就明白局势倒易的他就已经派出了信使前去长安,希望能够借助节节胜利的杜士仪以及昏聩的天子李隆基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
安禄山身死的消息以及安庆绪被俘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幽州,史思明自从回返后就自立为范阳节度使,也不是没有部下劝过他称帝自立,可如今叛军局势不止是大不如前,而且是岌岌可危,他哪里会贪图这一时半会的名分。想到安禄山的尸首至今都不知道遗落在了何处,再想想当年二人一步一步出人头地的经历,史思明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叛乱的时机没有抓好,还是劝安禄山揭竿而起太早了一些。
“大帅,长公子求见,他说,军中有些鼓噪,蔡希德和安守忠二人也不甚安分。”
对于年长且早已带兵的长子史朝义,史思明就和安禄山对两个嫡出的儿子安庆宗和安庆绪一样,没有多少父子情分,此刻登时不耐烦地说道:“蔡希德竟然把家底败成了这样子,死有余辜,我不杀他,他还有脸闹腾?至于安守忠,更是无能透顶,先丢了安庆绪李归仁,然后又丢下了蔡希德,十足十的跑路将军,告诉史朝义,先给我杀了安守忠祭旗,否则他自己提头来见,我也懒得动军法!”
当那亲随出来告诉史朝义这一命令时,这位长公子登时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蔡希德勉强收拢残兵七八千人回归幽州,安忠志麾下也有三千余人,后者是因为跑路跑得快,前者则是因为到底有些威信,再加上仆固怀恩和河东兵马全都是刚到,不敢追击太过。可是,此前安禄山起兵南下,留守的兵马大为不足,史思明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肆征兵,又用老兵训练新兵,史朝义麾下的老卒已经调得差不多了。
他如今这区区三千余新兵,要弹压住,不出现逃兵就已经千难万难了,如今父亲的命令竟是让他杀了还保有三千余人的安守忠,怎么可能?
可是,史朝义是知道的,父亲史思明绝对不是说说而已,到时候如果他杀不了安守忠,死的人就是他!此前贾循有心反了安禄山,让幽州重回大唐,事发之后固然被杀,可诛三族的命令就是史思明亲自下的。这样一个动辄用灭族二字来镇压军心民意的父亲,又根本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他如何敢违背?
“长公子,总之你小心些,大帅自从得知陛下死讯之后,心情一直很不好。”史朝义为人不像史思明那样暴虐,对下头人素来体恤,所以那亲随也不吝多提点两句,“尤其是听到安庆宗和安庆绪兄弟一个阵前喊话,令我军士气低落,一个暗害陛下,大帅背地里骂过好几次了,说是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恨不能早劝陛下杀之!”
史朝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二话不说接下腰间一枚玉佩塞在这亲随手中,诚恳道了一声谢,继而就大步离去。等到他带着亲兵回到了自己军中,和他那些亲信将校一说此事,果然,立时三刻他们就炸开了锅,全都是反对的。可史朝义只是说了一句话,他们便鸦雀无声。
“谁敢当面去对父帅说,此事不可能办到?”环视众将一眼,史朝义便面带黯然,继续说道,“安守忠大军就在城内,若是贸然杀了他,哪怕成功,城中也会一片骚乱,所以,我决心亲自去见他一面。如果能够说服他诚心投效父帅,不玩小花样,也许父帅会网开一面。总而言之,你们不用再劝,尽人事,听天命。”
身为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连尽人事,听天命的话都说出来了,众将无不又悲愤,又无奈。等史朝义犹如交待遗言一般,叮嘱了他们好些事情后,只带了几个亲随便悄然离开,众将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之后,突然有人怒骂了一句:“想当初李隆基杀子杀孙,咱们还笑话这个皇帝简直昏聩得无可救药了,活该被陛下取而代之。可现如今看看陛下,看看大帅,还不是一个个都是父子相残,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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