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其他人虽没有跟着骂,可那发黑的脸色足以说明一切。当众人四散回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低声说道:“杜士仪到底只生了两个儿子,就没这烂事!”
想想史思明身边女人众多,却没一个统领后院的正夫人,诸子不分嫡庶,却偏宠幼子史朝清,庶长子史朝义反而视若敝屣,他们顿时又不做声了。到最后,总算有人憋出了一句话来:“到底是后院不宁,殃及前头正事!陛下偏宠段夫人,咱们大帅偏宠辛夫人,一碗水都没端平,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盛唐风月 1225.第1225章 儿孙如刍狗
,盛唐风月!
真定城内一片缟素。这满城戴孝,并不仅仅是因为长史袁履谦殉国,也是为了死难的众多军民,以及埋骨此地的仆固部将士。就连杜士仪也在太守府祭祀了英灵之后,亲自前往其他停灵之地,集体拜祭了死伤的官民将卒。如今虽说已经平定了河北大部,但毕竟还在战时,要把众多遗体扶柩送回乡不太可能,因此杜士仪又提出,在真定城外择选一处佳穴,置办棺木为死难将士集体下葬,同时建造英灵堂,每年官给祭礼。
尽管自己部族的人埋骨他乡有些令人伤感,但仆固怀恩也知道,天气日渐炎热,这么多遗体想要继续防腐绝不可能,若是一直停灵下去,只怕会染成瘟疫,而颜杲卿已经竭尽全力从常山郡各县调集了所有能用的棺木,所以,他作为仆固部之主,第一个点头表示同意。他都点了头,那些被招募来的团练兵多半是常山本地人,其家属虽悲痛欲绝,可听说官给祭礼,能够享受万民膜拜,也全都含泪答应了。
然而,在集体下葬这些死难者之前,真定城中却是贴出了行刑的榜文。官民起初还觉得有些惊疑,等到聚拢在榜文前,听到那些识字的高声念了出来,人们方才恍然大悟,一时间奔走相告。
“大帅要斩了那安禄山身边的军师!”
“他们这些人吃朝廷俸禄,却跟着安贼出谋划策,这才害得咱们常山死了那么多人!”
百姓们拍手称快,作为当事者的严庄却是毫不知情。安庆绪被押回长安时,他还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虽是挨了崔乾佑等人一顿痛打,可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他原以为杜士仪总用得着尽知幽州底细的他,可一路上被五花大绑押在军中,每到宿营就和高尚被单独关押,再也没人理会过自己,他渐渐就惶恐了起来。他也不是没想过和高尚商量商量,可高尚仿佛是彻底认命了,根本就不搭理他,气得他频频骂对方是榆木脑袋。
此时此刻,严庄见高尚活死人似的坐在那不做声,他顿时又来了气,指着对方骂道:“好歹是河北名士,眼看死到临头,你就不肯豁出去拼一拼吗?杜元帅虽是一路打得顺风顺水,可你我都知道,幽州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只要我们能够出谋划策将功折罪,何愁将来不能免死?”
“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再加上薛嵩和薛崿兄弟全都已经降伏,你我两个能比得上他们这些悍将?至于出谋划策,人家根本用不上我们。除非你有胆量自荐,前去幽州说降史思明,否则你就省省力气吧!”高尚终于开个口,见严庄被自己噎得脸色发青,他就闭目养神在也不做声了。
就当严庄咬了咬牙,吐出一句我去说降又何妨时,外间大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了,进来的却是十余个牙兵。这是连日以来除却送饭和赶路之外,第一次有人来见自己,他登时生出了几分期冀。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来人便拿了绳子上来,把他和高尚结结实实被绑上了。意识到事情有变,严庄不禁面带凄惶地问道:“敢问这是要押我们去何处?难不成元帅这就要立刻去打幽州?”
“接下来是要去打幽州,但元帅说了,不带累赘。”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薛嵩,见严庄不可思议地抬头瞪着自己,他却和这位昔日安禄山身边第一军师没什么私交,别过眼睛去就淡淡地说道,“如今满城缟素,父哭其子,子哭其父,所以元帅吩咐,虽是此前连战连捷,对叛军也网开一面,但不杀人祭旗的话,死难将士在泉下难以安眠,所以要借你脑袋用一用!”
这是高尚设想过的情况,所以他只是长叹一声,任凭别人将自己绑上之后往外推。可严庄却万万不想这时候死,恐慌至极的他拼命挣扎,试图靠近薛嵩,竭尽全力说道:“薛嵩,你我好歹曾经同僚过这么久,你就算一点不念旧情,也该知道留着我对杜元帅大有好处!幽州城内很多文武我都熟悉,如果留着我,元帅肯定能兵不血刃拿下幽州!”
“严先生,这话我本来不该说,可你只要看看你自从被俘之后,元帅都没单独见过你,你就该知道,你把自个想得太重了。元帅发话的时候,郭大帅程大帅仆固将军全都在,我一个如今在安北牙兵之中暂领旅帅之职的下级军官可没说话的本事。”薛嵩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往严庄的嘴里塞进了一个布团。见其急得脸色通红,双脚乱蹬不已,最后只能被两个牙兵架出去,他不禁哂然一笑。
想当初他因为跟着侯希逸出使都播,被安禄山怀疑,差点连命都没有的时候,严庄可没给他说过话!倒是高尚实在是有些可惜了,可谁让他当年碰上的是安禄山,不是杜士仪?
等到严高二人被押上了槛车,薛嵩上马带着牙兵护送而行,就只见沿途百姓“夹道欢迎”,其中甚至夹杂有石块,若不是很快便有路上把守的将卒加以制止,只怕二人根本捱不到行刑地点。可是,那些烂菜皮之类的东西仍旧不断从人群中朝槛车飞去,大多数只是掉在地上,可严庄和高尚的身上却不免都沾上了一些。直到这一刻,他们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沦为了民间人人喊打之辈。
被拘禁了这么久,即便杜士仪并没有苛待两人饮食,可伺候的人总是没有了,也不可能让他们时时刻刻梳头更衣整理仪容,本就形容憔悴的他们被押下槛车时,已经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严庄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行刑之前能够有人取掉堵嘴的那团破布,能够用三寸不烂之舌打动杜士仪,可谁曾想哪怕被提溜到行刑的高台上跪下,也没有人想到这一茬,他竟是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挣扎声。
不要杀我,我是能够辅弼人主的宰辅谋臣,不应该就卑微地死在这里!
同样观看这一场行刑的崔乾佑和田乾真、孙孝哲则是心思各异。解气的是严庄这等卑劣无耻之辈总算是就要死了,可惊惧的却是,自己三人率军打败过哥舒翰,又围困过长安,却能够免死,严庄不过是谋臣,手上根本没有沾过血,真要说也就是谋害了安禄山这个叛贼,如今却要和高尚一起被处死,杜士仪到底是怎么想的?
“报!”
眼看时辰将近,却是一骑人从之前押送严高二人的路上疾驰而来,接近刑场时便高声叫道:“仆固将军派人来报,拿到了阿史那承庆!”
仆固怀恩登时眉头一挑。他当然知道这个仆固将军说的是自己的长子仆固玚,可他之前和王诚光守御常山,也不是没扫荡过四周围,叛军残余倒是抓了不少,可如李归仁和阿史那承庆这样的大鱼却是没有消息。怎么仆固玚跟着杜士仪回返之后,今天只不过是出城去查探那处用来集体下葬死难将士的佳穴,却能够抓到阿史那承庆这样一条大鱼?
当父亲的只是纳闷不解,其他人彼此对视,则是心思各异。郭子仪是仆固玚的岳父,当即打趣道:“阿玚好本事,我们都漏掉的大鱼,他竟然抓到了!”
“到底是死守真定一月有余,老天爷也眷顾他,说这阿史那承庆跑得远吧,他怎么从邺郡逃窜之后只到了常山,再加把劲不就回幽州了?”说这话的是程千里。
“说不定是众叛亲离无路可走了。”正儿八经作分析的,却是王诚光。
杜士仪则不管人是怎么抓到的,在他心目中,阿史那承庆是和严庄一样重要的角色,决不能放任这样一条毒蛇隐伏在角落中。所以,喜上眉梢的他当即吩咐暂缓行刑,把阿史那承庆押来此处。仆固玚的动作果然继承了其父的迅疾无伦,一刻钟之后,他就单枪匹马赶到了这里,只是马鞍前头还横着一个人。他从人群让开的通道疾驰过来,随手把鞍前被颠得七死八活的阿史那承庆丢下,这才自己跳下马背,直接一手抓起人就这么拎着,疾步来到了杜士仪面前。
“元帅,阿史那承庆是自己撞上来的,据他的随从说,他是跑到幽州之后,听说史思明清洗了很多人,这才仓皇跑了回来,结果撞到了我手里。”
这样的解释言简意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杜士仪见阿史那承庆同样被堵着嘴,和严庄此刻的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禁莞尔,随即示意仆固玚把那团堵嘴的破布拿开。下一刻,阿史那承庆就高声嚷嚷了起来:“杜元帅听我一言,杀安禄山都是严庄和安庆绪的主意,我只是事后方才知情,立刻建议不要坚守洛阳,而是退回河北!我如今已经悔悟了,愿意投效元帅,效犬马之劳!”
跪在行刑高台上的严庄顿时气得脸都青了,如果这时候他能够取掉那团堵嘴布,他一定会和阿史那承庆吵个你死我活,不止是因为暗杀安禄山这件事,而是最后那句话正是他想说的!可他没有这个机会,只能徒劳地挣扎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可紧跟着脖子就被人紧紧按住了,紧跟着那里甚至传来了一阵冰冷的触感,耳边则是一句警告。
“老实点,否则立刻砍了你!”
严庄固然立刻不动了,耳朵却竖了起来,只想知道杜士仪对阿史那承庆的讨饶有什么反应。很快,他就听到了一番让自己浑身毛孔都仿佛舒展开的话。
“幡然醒悟也要分时候。洛阳城破时,若你能留下来投降,也许我可以留你一命;邺郡城破时,你投降也未必不能免死;可你却在投幽州不果后方才仓皇回来乞命,却是冥顽不灵到了极点!须知从前鼓动安禄山犯上作乱之人,正是尔等这些心腹谋士!来人,将他一起绑了,今日处决,以谢河北各地殉难的官民将士!”
盛唐风月 1226.第1226章 杀人祭旗
,盛唐风月!
当阿史那承庆被仆固玚二话不说绑了提到行刑的高台上,和严庄高尚并肩跪在一块的时候,他只觉得欲哭无泪。史思明从前就认为他们这些文人只会耍嘴皮子,分外看不上眼,尤其是他这个出身异族却不是以武艺见长,而是喜欢耍弄阴谋诡计的人。安禄山身边四个谋士当中,唯一稍微得史思明敬重的,便是张通儒,却也不是看在张通儒本人份上,而是看在其祖父,当年曾经在朔方筑起三座受降城而著称的张仁愿份上。
而这次他之所以投幽州不成而无奈返回,想在杜士仪这里碰碰运气,正是因为当初从洛阳撤离时,张通儒没跟着大军,而是只带了心腹随从早他们一步一路抄小路逃回了幽州,对史思明进的谗言!如果不是他在幽州城内还有几个人,贸贸然撞进去,说不定就被史思明一刀杀了!可现在千辛万苦逃了那一劫,却不想杜士仪不由分说也要杀他!
阿史那承庆还想喊什么,却不想头皮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拉扯,竟是仆固玚提着他的头发令其仰头,随即又是一团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这下子,他和严庄一样,竟也是同样再也叫不出任何声音。见严庄朝自己看了过来,面上满是幸灾乐祸,他不禁气得七窍生烟,回了一个极其凶狠的眼神。
你笑什么,今天还不是和我一块死!
尽管从前有些明争暗斗,可这会儿严庄却是立时三刻就读懂了阿史那承庆的眼神,登时心下凄苦。若不是李林甫把持科举以及言路,他一事无成,怎会受了安禄山征辟?若不是杨国忠当权之后又一个劲压制安禄山,他怎会跟着安禄山一条道走到黑?而若不是安禄山起兵之后又喜怒无常,动辄鞭笞他们这些谋士,他又怎会煽动安庆绪用了那样狠辣的手段,把安禄山也给除了?他有什么错,错的是任用奸臣的天子,是安禄山,是这个世道!
阿史那承庆见严庄颓然放弃了挣扎,他便又往高尚看了过去,见这位同僚竟是只五花大绑,口中却没有塞堵嘴布,他不禁吃了一惊,随即就狂喜了起来,竟是用尽全身力气往那边撞了过去。可是,在他这样的肢体动作下,高尚却只是淡淡地回看了他一眼,随即冷笑了一声。
“不就是一死吗?千目所视,千夫所指,人人都说我们是叛贼,人人都想着我们死,还费心求什么活?死了干净!”
阿史那承庆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高尚,随即终于放弃了这最后一丝努力,就这么呆呆跪坐于地等死。
杜士仪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他便对身边的阿兹勒吩咐了一声。就只见阿兹勒躬身应下,随即大步走到最前方,对早已经预备好的两个刽子手微微颔首。两个彪形大汉立时大声应喏,单手抄起了鬼头刀便来到了严庄和阿史那承庆身后。今天本来只杀两个人,所以也只准备了这么两个刽子手。随着他们双手将两把雪亮的大刀高高举起,人群中渐渐鸦雀无声,就只见两道雪亮的刀光倏然落下,恰是血泉喷涌,人头落地。
“好!”
“杀得好!”
听到四周围的百姓无不拍手叫好,杜士仪见两具无头尸身已经倒伏于地,两个头颅滚出去老远,而两个刽子手商量了一下,便有一人朝最旁边的高尚走了过去,他突然出声叫道:“今日只杀严庄和阿史那承庆,把高尚押下去!”
他这突然一声,周遭众将无不意外。见他们都往自己看了过来,杜士仪便随口说道:“今天只备了两个刽子手,本来也只准备杀两个人,但阿史那承庆自己撞上来送死,已经足了两人之数,既是天意如此,我想便留他一条命,各位意下如何?”
玄理命说深入人心,众将虽是驰骋疆场的勇士,但对这点也深信不疑。再说,今日杀人与其说是祭旗,还不如说是祭祀在常山一役中战死的英灵,故而众人也没有太大异议。只有仆固怀恩看着长子仆固玚,半是责备半是当真地说道:“杀这些耍嘴皮子的文士实在没意思,你怎么就不能运气再好些,把李归仁、蔡希德又或者安守忠这些叛军大将抓几个过来,今天杀了岂不是更加痛快?”
严庄和阿史那承庆转瞬间就变成了两具尸体,崔乾佑和田乾真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对方脸上既看到了如释重负,也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恐惧。尤其是听到仆固怀恩这句话,更是让他们觉得这条命实在是来得侥幸。至于被前锋营收纳的孙孝哲更是后背心发凉,可阿兹勒和他年纪相仿,治军手段却是恩威并济,软硬兼施,那些降卒全都是阿兹勒自己亲自调教统率,他孙孝哲手底下都是根正苗红的安北精锐,出入都有无数眼睛盯着,哪敢有任何异心?
随着专人收殓了尸首,真定城中那些围观今日行刑的百姓方才渐渐散去。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严庄也好,阿史那承庆也好,过往全都是云端之上的人物,安禄山的左膀右臂,如今安禄山死了,这样两个人也在他们的面前斩首示众,每一个人都对最终平定这一场叛乱信心十足。
而杜士仪杀了严庄,也了结了心中一桩大事。历史上,安禄山的谋士如阿史那承庆、张通儒、高尚等人,无不是死于非命,可策划了安庆绪弑父之事的严庄却运气最好,不但选准时机投降,最后还封了个官。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如果送回长安让李隆基处置,然后饶了性命,日后说不定养虎为患。就连阿史那承庆也是如此,首鼠两端反复无常,一刀杀了也省得日后麻烦。反倒是早早听天由命的高尚暂且留下无妨,说不定将来还能有点什么用。
如果不是阿史那承庆被仆固玚拎回来,也许此刻人头落地的就是高尚了,说到底此人着实运气好!
可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回太守府的路上,杜士仪特意请颜杲卿和自己并马同行,随即转达了他心中早就打算好的另一件事。
“如今河北二十四郡中,已经有十八郡完全平定。可安贼叛乱,河北河南受创深重,我意请颜兄在内的各位太守和我一同联名上书,免除河北河南叛军肆虐各郡三年租赋,不知道颜兄可愿意署名?”
颜杲卿正发愁此事,闻听杜士仪愿意首倡,他登时喜出望外,立刻当仁不让地说道:“此等安抚生民之举,下官当然愿意!”
前头杜士仪和颜杲卿正在商量战后如何安抚河北各郡县,落在后头的众将官之中,却渐渐没了刚刚那喜悦和笑容,导火索却是因为仆固玚带回来的一个消息。他抓到的阿史那承庆一行人中,有人透露了杜士仪此前回长安城时,在十六王宅中那场糟糕的经历,从永王李璘父子欲图一箭双雕,弑君弑父的同时,嫁祸于杜士仪,到此事乃是天子策划,结果却弄巧成拙,所有细节全都栩栩如生。
在好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郭子仪这才摇摇头低声说道:“之前我等围攻安阳城时,叛军就曾经传言说元帅已经因为功高盖主被害,可最终元帅却平安返回,如今又有这样的传言,极有可能是叛军见如今幽州岌岌可危,所以故技重施。”
“老郭,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实在是太愚忠了!如果是叛军要散布流言,怎会等到今天?早在我军围困邺郡,又或者常山被围的时候,就拿出来宣扬了!而且,之前在邺郡,谣传说元帅已死的流言含含糊糊,哪里像这次那样,连谁动的手,又是怎么回事全都清清楚楚?空穴不来风,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说到这里,仆固怀恩便冲着浑释之努努嘴道,“浑兄觉着我说得可对?”
浑释之却不是个浑人,只是谨慎地说道:“此事还是先不要声张,免得中计。”
程千里自己这个河东节度使都是因为杜士仪方才得以敲定,对于朝中风吹草动自然异常敏感。他见郭子仪不做声,便突然往后瞥了一眼,轻声说道:“此次元帅从长安回来,最初留京的前锋营也跟了来,前锋营的主将是元帅义子杜随,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杜随必然清楚。就算他不肯说,李怀玉以及薛嵩那时候也在长安,应该容易套话。”
仆固怀恩当机立断地说道:“程大帅说得对,我也不问薛嵩李怀玉,偏去问杜随!他要是敢打诳语,我可不管他是不是元帅义子!你们别管了,看我的!”
见仆固怀恩说着便拨马往后头前锋营众将赶去,郭子仪登时面色深沉。仆固玚开口一说这么一件事,他心里就已经断定那必然是真的,可之前军中从来没听说过近似如此的传言,必然是杜士仪下了禁口令,原因很简单,那时候河东朔方安北三军已经因为流言而军心动摇,杜士仪不想再用长安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而堕了士气。可如今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军中不传,关中的消息也已经渐渐扩散了过来,又哪里捂得住?
陛下啊陛下,你已经垂垂老矣,又有安禄山这场让大唐大失元气的叛乱,为何还不肯罢手?
盛唐风月 1227.第1227章 人心向杜
,盛唐风月!
这是杜士仪在常山郡真定城停留的第四天。
严格来说,作为此次行军主帅,他只管行军打仗,不应该插手地方政务。可是,他不但是招讨元帅,还身兼总领中书省的右相,也就是从前的中书令。如今他只是不在长安处理政务,沿途所过州县安排主司的事却可以管一管,更何况,若是不立刻临时征辟官员署理事务,经过叛乱之后的那些郡县不要说发生饥荒,就是酿成民变都有可能。再加上他深知幽州是坚城,早一天晚一天抵达城下都没有什么大区别,因此宁可把准备都做得扎实一些。
而此次行军所需的粮草,则由原东都留守李憕亲自坐镇洛阳东面,地处运河以及官道交界处的河阴进行转运。原先尚未打下邺郡时,是从江淮经汴水送到河阴,再经陆路补给杜士仪麾下三路大军,如今邺郡克复,河北只剩下最北面的幽州范阳郡等六郡,因此运粮就可以兵分两路,一路仍旧从河阴经陆路往上转运,另一路却可由河阴由水路转运黎阳,然后通过永济渠送到德州平原郡,再向河北各郡转运,这是为了既供应大军,同时也供应此前遭受重创的诸郡军民。永济渠这条当初隋炀帝为了征高丽而开通的运河,如今却成了支援大军的生命线,同时也让河北二十四郡军民得以喘息。
因此,坐镇德州平原郡,保住平原郡始终不失的太守颜真卿便承担起了至关重要的责任。但直到现在,杜士仪都尚未来得及去见自己这小师弟一面。只看颜真卿能够在河北二十四郡全部沦陷的时候却安然保住平原郡,他就根本不担心如今的大军粮草转运之事。
刚刚和颜杲卿一同从刑场回来,他就进了颜杲卿的书房。除了此前商讨的免租赋这些安抚手段之外,对于逃窜乡里的叛军,以及趁机祸害为乱者,他的宗旨则是用重典。对于这一层,颜杲卿自然完全同意。而对于杜士仪趁着世家地主遭受重创之际,让他立刻组织胥吏清查田亩,颜杲卿则是有些犹豫了。
“河北初定,也不知道多少人流离失所,如果不能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田亩全都厘定清楚,异日如何安顿民众?如果这场叛乱平息之后,庶民不能立刻安身立命,那么这场乱子就永远平息不得。这些年来,成丁授田百亩的国初制度已经名存实亡,尤其是河北遭受重创,如果还按照从前的标准来征收租庸调以及户税地税,那么,那时候就不是叛军为乱,而是民不聊生,官逼民反了。大乱之后要想大治,就必须快刀斩乱麻!”
而借着清查田亩,就可趁势在河北推行两税!
杜士仪的深一层意思,颜杲卿当然无法体会,可杜士仪担心庶民逃离家园后的田地为乡间恶霸又或者其他人侵占,这一层意思他哪能不明白?悚然而惊的他只沉吟片刻,便深深行礼道:“我能够从叛军手中侥幸逃脱大难,既然元帅把话说得这么透彻,能够为生民百姓做一点实事,我自当不避祸福!”
以颜杲卿此次首倡义旗的威信担当此事,杜士仪自是喜出望外。他当即紧紧握了握颜杲卿的手,欣然说道:“近日我就会将请免河北诸州郡租赋,以及清查田亩之事禀报陛下,请以颜兄主导河北诸郡括田之事。但我可以对颜兄说清楚,这次括田,不为搜刮民脂民膏以丰国库,而是为了生民存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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