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乌色鎏金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而谢琻也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沈梒。
一曲了后,沈梒一扔玉箸,起身团团向周遭行了个礼,淡淡笑道:“在下不胜酒力,行径失态,今日便先退席了。告辞。”
说罢一拂袖,看也不看谢琻一眼,径直走出帷幔下了木台,扬长而去,留下宴席之上众人一片鸦雀无声。众宾客还沉浸在震惊中,无一人敢看谢琻表情,连侍女们都低垂着头,不敢动作。
稍顷,谢琻忽地笑道:“修撰酒沉了,我去送送他。各位自便,在下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也跟着沈梒下了木台,追进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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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梒气得脑壳发疼,疾步走于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几次差点被木屐崴到脚,却没停下脚步。
今日他本不想来。那谢琻纨绔倨傲,沈梒在进京前便听闻这并非个好打发的角色,本不欲与他过多往来。但那日到了毂园秋宴请帖,又听言仕松言辞诚恳,犹豫再三,还是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能借此机会与谢琻化干戈,也是一件佳事。
但果然是他太过天真了。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只听一人叫道:“沈修撰,请留步!”
竟是谢琻。
沈梒烦躁不已。他这两日本就有点感染风寒,此时愈发头痛欲裂,当即加快了脚步,想假装没有听到。
“沈良青!”
他的袍袖蓦地一紧,被人从后面拽了一下,木屐一滑差点儿摔倒,所幸被后面赶上来的谢琻扶住了。
沈梒更是羞恼,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袍袖,回头寒声道:“谢琻,你几次苦苦相逼,我都再□□让。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若实在看不惯我,我们各走各的路便是!”
谢琻看着他。银辉的月色如寒霜般洒在他的侧脸上,林间叶下的雨水凉意正在一分分渗入他的布衣和长发。他紧拽着自己的袍袖,一双秀目满是羞愤,瞳孔里腾着两簇小火苗。
他是真的生气了。
两人对视了半晌。谢琻忽然开口问道:“洪武二十年的扬州。你不记得了么?”
洪武二十年?扬州?
沈梒一愣,被他这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措不及防,疑道:“什么?”
谢琻反而不急了,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梒,凉凉地道:“两年前的二月时候我在扬州游湖,当时听说你也碰巧途径那里,便专门差人送了拜帖给你。你若不想与我结交,我也理解,但你为何撕了我的拜帖后,还逢人便说我谢琻也不过是拜服在你才名之下的手下败将?而你一世清高,才不想结交我这等浑身铜臭的世家子。你把我在南方的名声搞臭后,此番见面后却连声道歉都不曾有——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沈梒一头雾水,失笑道:“你在说些什么?两年前我的确曾路过扬州,但从没到过你的拜帖,也从未说过你是浑身铜臭的世家子。”
谢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你刚才唱的诗来看……这的确像是你说的话。”
那是因为你逼急了我,沈梒暗自想。
“无论如何,你方才所说皆是一派胡言。”沈梒道,“你若是真的厌恶我,不必编这等劣质的故事哄骗我,直接说便——”
他忽然顿住了。
顷刻间,他蓦地想起了一件事,随即便恍然大悟。
谢琻看着他的表情,一扬眉问道:“怎么,想起来了?”
“是……”沈梒在心里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我没诳你,撕你拜帖、还说了那些话的人,的确不是我。”
而是他的堂弟。
两年前他年方十六岁,才名却已经遍布江南。那年春日里他途径扬州,借住在一位远亲家里,闻名而来的访客太多有些应接不暇,他便托远亲家里帮忙回绝,自己进山听经悟禅去了。谁知两个月后回来,却发现远亲家的堂弟爱慕虚荣,竟于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打着他的旗号做出许多荒唐事情。沈梒当时有些不悦,但他并非喜爱计较之人,只是当日便拾了行囊离开了,往后再没见过那位远亲。
他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
却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又被谢琻提了起来。
听完沈梒的解释,谢琻抱着臂膀半天没吭声,脸也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沈梒看着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所以自你我二人初遇,你便对我充满敌意,处处为难,便是因为这件事情?”
你可真是小心眼啊。沈梒忍着笑,没好意思说出来。
“唔……”谢琻慢慢道,“可能你这 ‘荆州汀兰’没感觉,但对于我这个别称里都还带着 ‘玉’字的京城世家子来说,铜臭可是极难洗刷的污名。”
沈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他方才的怒意已经褪去,再看谢琻抱着胳膊、明显有些窘迫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罢了,再主动做一次善人吧。
想到此处,沈梒便主动伸出手去,含笑道:“既然误会已解,昨日事譬如昨日死。你为难过我,我也嘲讽过你,便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化干戈为玉帛,共饮美酒赏诗书,可好?”
谢琻的目光落在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上,随即缓缓上移,落在了他的脸上。笑意融化了方才的寒意,此时他正微眯这那双含情目,浅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那秀目的弧度,柔软含笑的唇瓣,皆让谢琻想起了玉色的白莲。
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白莲》陆龟蒙)
世间有千万种争奇斗艳,他却着迷了似得觉得,唯此时、此刻、眼前的最为出众。
半晌,谢琻终于缓缓抬起手,与他掌心相抵,击了下掌。
沈梒的掌心柔软,带着秋雨的凉意。当他们的肌肤短暂相触时,谢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如周遭雨水淅沥打于秋叶上般。清晰,却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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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的时候沈梒十八,谢琻二十。
这个袖断得隐秘 新岁
京城的世家之间没有秘密。秋宴方过的第二天,朝堂府邸便传遍了“谢琻以歌妓之名调笑沈梒,沈梒不堪其辱愤而唱杜诗反讽”的谣言,好好一场毂园秋宴变为了新科状元和榜眼的修罗场。
这事儿一出,京城的寒门都不禁大怒。有言官连上三道奏疏,弹劾谢琻行为无状、横行霸道,仗着世家的身份无所不为。洪武帝看了奏疏后,留中不发,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将谢父吓得六神无主,连夜进宫向洪武帝请罪。洪武帝这才笑着宽恕了这位三朝老臣,并意思性地罚了谢琻三个月的俸禄和一个月的禁足。谢父回去后也没手软,将谢琻打得皮开肉绽后,又逼他上门去给沈梒赔罪,这一篇才勉强揭过去。
虽然谢琻在毂园秋宴上的行径让大部分人不快,但还是戳中了少数京城纨绔子弟的心坎。没办法,沈梒长得太出众了,就算是个男人,也还是让不少人起了对他轻贱的心。
谢琻一月的禁足完了后,有不少酒肉朋友都忙着摆宴给他压惊。所有人都以为他挨打又上门给沈梒赔罪是迫不得已,席间有不少人为何迎合他,纷纷说着轻贱沈梒的话。谁成想,谢琻当场便掉了脸。不欢而散了好几次后,众人才明白,这两人是真的化干戈为玉帛了。
到了后来,沈梒谢琻二人甚至开始一同出去游湖吃酒,似乎已经成了密交好友,真是应了不打不相识的话。
等所有事情平复,天气已经彻底冷了起来。转过了年关,又到了新岁,洪武帝决定在太和殿大宴百官,恭庆新岁。本来此次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有资格参宴,但洪武帝专门发了话,让新科的状元和榜眼一同入席。
洪武二十四年。正月初一。
沈梒自上京赶考就一直住在东交大街的一间寒舍里,中了状元后也没有搬。他本来没雇仆役,但最近逐渐事务繁忙,家里有些打理不过来,终于还是找了位年迈老仆,人虽寡言但却十分勤奋。
初一的一大早,沈梒穿戴罢朝服,那老仆为他捧来了拾好了的大氅。昨夜刚下了一阵雪,外面实在冷峭得很,而沈梒唯有这一件大氅可以御寒,还是他上京赶考前家里专门赶制的。但沈梒家在南方,家里人又从未北上过,做的这件氅不过多了一个夹层,在京城刚下过雪的天气是挡不了多少寒的。
老仆帮沈梒穿上外袍,手摸过大氅的里侧,慢慢地道:“不知皇上在哪赐宴,若是露天,今天大人可要挨冻了。若是能在这里面缝一层毛料,也会好些……”
沈梒笑道:“毛料金贵,我哪儿买得起?无妨,宴上必定有酒,喝酒暖身子罢。”
穿戴完毕后他往外走,老仆跟在后面,追着问道:“大人怎么去?还是骑驴子么?昨儿个刚下过雪,西巷口路泥不好走,您得绕道了。”
沈梒还没回答,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和车轱辘声,恰好停在了他的院口。沈梒笑道:“无妨,接我的人来了。”
老仆忙推开院门,却见门口泥泞的小路上停了辆高峻的马车,与这朴素的民巷着实格格不入。此时车帘一挑,一着七品官服、披锦绣大氅的英俊青年探出身来,跳下了车,毫不顾忌地上混着污泥的雪水会弄脏他干净的靴底和大氅的鹅绒边。
沈梒还未开口,便被谢琻一把着住了双手捂在掌心,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凉?”
老仆看得目瞪口呆。他知这位是谢家的小公子,京城最金贵的人,却没想到与自家大人这么熟稔,还如此得——亲昵。
沈梒也略有些尴尬,但自两人冰释前嫌后,谢琻便对他一直如此亲昵,经常伸手揽他肩膀或抓他手腕。他还想过,或许是因自己是江南人,故而不习惯北方人的热情爽利。
沈梒任他将自己拉上了马车,笑着解释道:“我没事。天凉而已。”
谢琻一摸他的大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敲了敲车身让马车上路后,他弯腰从座椅下抽出了一个箱子,示意沈梒打开,“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
沈梒依言开箱一看,顿时就是一愣。箱子里躺的是一件崭新的大氅,外用鸦青锦缎做皮,还绣了致的鹅羽花纹,里面则结结实实地缝了一层雪色狐狸毛。外面买的有些狐裘仅在脖颈处一圈用了狐毛,便已经价值不菲,更何况这种用了一整张狐狸皮还不止的大氅?
谢琻看沈梒慢慢皱起了眉,便解释道:“家里嫂子给我缝的,多做了一件,便带给你了。这种天气最容易感冒,你快穿上。”
沈梒叹了口气,将箱子又盖上了:“这我不能。”
“为何?”谢琻装作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又打开了箱子盖道,“这种鬼天气,谁不在外面多套一件?没人看你的,快放心穿上吧。”
沈梒温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很多翰林院的同僚们都只是穿了一层夹袄,我自己的大氅还勉强符合身份,但你这件狐狸毛的让我穿来却太僭越了。”
谢琻知道沈梒说的是实情。当今的洪武帝虽英明神武,却疑心病很重,朝野上下受他影响,文字狱、捕风捉影的事情屡屡不断。若沈梒今天真穿了这狐氅去了新岁宴,明天估计就要被言官们参一本。
他虽知道,却还是不快,“啪嗒”一声甩上了箱子盖。
沈梒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失笑。越与谢琻交往,他越觉得这位看起来桀骜风流的京城才子,不过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小公子罢了。二人关系近后,谢琻动不动便在他面前耍小脾气不开心,似乎有些喜怒无常。
沈梒正想再劝两句,却见谢琻又从座位底下掏出了个东西,塞进了他手里,“这东西你总能了?”
入手暖烫,竟是个汤婆子。
沈梒含笑喟叹一声,将它藏入了袍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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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参与太和殿新岁宴虽听起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其中辛苦却未有参席百官才能知道。于此寒冬腊月,宴席却设于太和殿的丹陛之上,露天吃饭的滋味实在不甚好受。唯有少数王公贵族,或内阁元老才能列席于殿内。而且为保证参宴百官的礼仪风范,桌上也只摆了瓜果和饽饽,以及温酒可用。
宴席开始后没多久,文武百官们便纷纷缩起了脖子,一个个被冻成了鹌鹑。
宴席皆以两人为桌,沈梒和谢琻均出自翰林院,品级又相近,恰好被分在了一桌。这穿堂的长风一吹,沈梒没忍住打了个哆嗦,立刻引来了谢琻的侧目。
“冷吗?”谢琻轻声问。
沈梒微微摇了摇头,又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这酒虽甘醇,但入口偏甜,并不暖身子。他酒量一般,为殿前失仪,也不敢多喝。
谢琻侧目看他被冻得青白的面色,和那微微下垂不住微颤的长睫,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入他的袍袖,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
沈梒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抽回手来,低声斥道:“你做什么?”
谢琻体热,纵然在这寒冬腊月之时手心也热乎乎的,沈梒的手被他一握顿时浑身便涌起一股暖意。然而哪怕再暖,当着这文武百官在御宴上偷偷拉手还是太过失礼了。沈梒有些羞恼,浑身都不自在,两人的朝服袍袖虽然都很宽敞,他却依然怕别人瞧见,用力抽了几下却没抽动,便皱眉瞪向谢琻。
“你不是冷吗?”谢琻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正前。
“但我们这样,成何体统?”沈梒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快放开……”
一语未必,却忽见一名内监朝他们走了过去。沈梒吓了一跳,用力一抽夺回了自己的手,谢琻也措不及防指甲在沈梒手背上留下了一道划痕。幸好那内监并未注意他二人的异常,只是传旨命他二人入殿面圣。
二人皆平复下心绪,一同起身,穿过丹陛后于殿陛前跪倒,先行三跪九叩大礼后,方才进入殿内,于正中再次拜倒。
除殿试和传胪,如沈梒一般的六品官是没有机会面见洪武帝的,但先前两次他也与洪武帝隔了很远的距离,所以这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首次面圣。
二人依次报过姓名及出身后,半晌寂静,随即听上方先传来了两声虚弱的咳嗽,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平身吧。走近前点来。”
洪武帝今年四十三岁,本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但他常年体弱,人也消瘦,富丽的黄袍玉带穿于更衬得他瘦骨伶仃,面色蜡黄。他头戴翼善冠,因前额宽阔故而显得沉稳而睿智,然而双眼下垂颧骨略高,又时常给人一种沉郁阴鸷之感。
此时洪武帝居于御座之上,面带笑意,似乎心情正佳。见沈梒和谢琻二人走近,瞩目端详片刻后,侧头对一旁的近侍笑道:“唔,之前便知道谢让之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这又从哪儿选来了个这么秀气的状元郎?旁人不知,还以为我朝需相貌俊美方能为官呢。”
那近侍连忙笑道:“皇上不知,他二人本也都是江南和京城有名的才子,人成为 ‘汀兰琅玉’呢。”
“汀兰琅玉。”洪武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名字。岸芷汀兰,琳琅金玉,像他们俩。”
说着,他转头看向谢琻,冲他笑道:“你个谢三郎,前阵子可没少胡闹,听说还曾于秋宴上欺侮过沈良青?闹得你姑母和年迈老父都来朕跟前求情。朕警告你,沈良青可是朕钦点的状元,容不得你糟践。”
若是换了别人,被洪武帝这不冷不热的软刀子一捅,早吓得汗如雨下了。但谢琻生于世家,最清楚这位圣上的喜好和忌讳,知道此时越是虚与委蛇越是会惹猜忌,有话不如直说。当即笑道:“都是臣该死。之前一早就听说了良青的才名,殿试又被他压了一头,故而之前有点不甘心。但如今已是心服口服。”
沈梒也含笑道:“回圣上,让之与臣皆是文人。有了分歧,不辨不明。经此一事后,反而愈发要好了。”
洪武帝哈哈大笑,抚掌道:“好一个不辨不明。嗯,沈良青,朕看了你为新岁写的青词,辞藻瑰丽笔体灵动,实是上佳啊。”
谢琻浑身蓦地一紧,瞳孔一缩,强行按捺住了自己,才没有扭头去看旁边的沈梒。
沈梒躬身谢洪武帝嘉奖。
却听洪武帝含笑道:“都是国之栋梁,朕心甚慰。来人啊,赏罢。”
二人受过赏赐,再次三跪九叩谢恩,这才徐徐退出了殿外。
回到宴席上后刚刚坐定,谢琻便拉住沈梒低声问道:“你为皇上写了青词?”
沈梒沉默半晌,方叹息了下轻声道:“是老师的意思。”
李陈辅……
谢琻不禁捏紧了膝头的锦袖,虽压低了声音,但仍旧有些控制不住地道:“你我皆乃良才,正是为国献策的时候。你为应和皇上喜好,撰写青词,实在是荒废——”
沈梒蓦地扭头,低声断喝道:“慎言!”
谢琻猛地住了口,胸口起伏了下。沈梒皱眉四下一看,见无人留意他二人的神情,这才再次偏过头来,轻声道:“我亦知道。只是如今奸——强臣当道,把控朝纲,在如此形势之下,如若贸然进言,反而会适得其反。老师他——也自有他的考量。”
谢琻紧皱起眉头,心头愈发涌起不安。正想再说两句,却忽见沈梒抬头望向了天空,微笑着伸出了手去:“让之你看,下雪了。”
谢琻一愣,忽觉眼下一凉,抬手一摸,果是一片雪落在了脸上。
天色墨蓝澄澈,太和殿灯火恢弘,长风裹挟着飞雪穿过朱门涌向京城的千门万户。
瑞雪兆丰年,这是最吉祥的预兆。
然而在这漫天的晶莹之中,谢琻怔怔看着沈梒含笑的侧脸,心头升起的却是此起彼伏的复杂与不安。
这个袖断得隐秘 脏雪
果如谢琻所料,新岁宴过后没多久,洪武帝便下旨命沈梒迁至西苑值守,名义上是去修缮万善殿所藏佛经,实际则是专职为洪武帝撰写青词。
此令一下,满朝皆是议论纷纷。
沈梒的不少同僚们都是难掩艳羡。需知许多进了翰林院的学子们若没什么出色表现,后期便会外放为各部主事或知县,可能直到年迈致仕都无缘面见天颜一次。然而这沈梒年方十九,不仅受洪武帝钦点参加了新岁宴,还被选入西苑天子之侧,可谓是一步登天啊。
但也有一些人心生叹惋。
洪武帝早年为君勤勉,广纳贤才,专注吏治,创下了如今的锦绣盛世。但近年来随着洪武帝的年纪渐长,他开始信封道教,痴迷于求神仙、挖仙草、炼仙丹。本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却因吃了太多的大补丹而体质孱弱。
为此已有不少言官上疏,恳请洪武帝保重身体,怎奈当今的内阁首辅邝正乃是一个十足的谄媚小人。他一方面打压铮谏的言官,另一方面继续为洪武帝寻找民间道教大仙,还鼓励洪武帝于西苑修缮了椒园来圈养这些道家“仙人”和专门写青词的文人们。被邝正顺了龙须的洪武帝,愈发对邝氏在外做坏账目、抢占农田、克扣军饷等恶行视若不见,引得天下有识之士愤愤不平。
去年沈梒入仕,本有不少人觉得他或许能成为一代谏臣也说不定。然而方短短一年,这位“荆州汀兰”便已弃了自己的矜贵,来了个鲤鱼跃龙门,干起了文人们最不齿的事情——写青词。
然而在议论的漩涡之中,沈梒却是最为平静的人。离去的前一天,他先去拜别了翰林院的老师李陈辅。这位礼部尚书什么都没表示,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向他行礼过后,才平静地叮嘱了一句:“伴君如伴虎,此去多加小心。潜心专注,戒急用忍。”
沈梒躬身答是。
从李陈辅处回来,又与各怀心思的同僚寒暄过后,沈梒终于从翰林院告辞出来。
只是这期间,谢琻一直都没有露过面。
沈梒穿过中庭时,又忍不住顿住脚步回头看去。去年盛夏,那棵中庭角落里的大槐树绿荫如云,树下的古井水波盈盈。谢琻曾恰巧撞见自己藏在那里冰镇的瓜果,他们一同躲在树荫和井水的涔凉之中,吃着粉桃和甜李,偷得浮生半日闲。
然而此时,那槐树的枝头压满了残雪,古井也已干涸,那个角落已不能再借人偷闲片刻。
沈梒回了目光,在心中轻叹了声,掉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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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二月廿八。
邝正踏着新雪自椒园中匆匆而出,准备回宫内给洪武帝复命。
前几日他从广宁一带寻了个民间名气很大的道家仙人,带进宫来面见洪武帝。这仙人或许真有两把刷子,洪武帝见完后便立马赐其尊号玄灵真人,并命人在椒园内寻了地方好生安置。对于洪武帝吩咐的事情,邝正从来不假下人之手,亲自过来安置妥帖玄灵真人——这也是他盛宠不衰的一大原因。
马上转过三月便该立春了,谁知昨夜又薄薄地下了一场春雪。之前地面上的泥泞还未完全化干净,这又覆上了一层冰雪,人脚一踩便爆浆般炸出一脚雪泥。
邝正走了几步就满心烦躁,让人拽来了椒园的管事太监,斥责道:“你看看这满园的污秽,成什么样子?这园子里住的,不是天宫下凡的真人,便是专门为圣上撰文的才子,皇上兴致来了也可能巡游至此。你来说说,这里面谁的脚底能沾泥?”
椒园管事太监吓得连连磕头,额顶砸碎了覆着薄冰的雪泥,弄得满脸满身脏臭。邝正看得有些作呕,挥手正想让他退下去,一抬头却瞥见了个人影。
那人身穿着玉色大氅,行走间衣角翻飞,露出了底下六品的青色官服,此时正绕过垂花门往崇智殿的方向走去。明明这满园都是泥泞湿滑,任谁路过都是龇牙咧嘴、踮脚弹腿的,偏偏这人走得不急不缓,优雅得体之中又有一众自在风姿。在邝正的角度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仅观那修长的背影,便知定是位出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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