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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袖断得隐秘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乌色鎏金
新帝年少,十分礼贤下士。他与先帝最大的不同便是,若有不明不解之处,定会垂询臣子。哪怕自己说的有些不正确的地方,也会鼓励臣子对自己进行指正,并从不因此而嗔癫动怒。
田长学知道正宁帝的脾气,此时听他这么问了,便立刻一五一十地道:“回皇上,若想不溃堤,还是要兴修堤坝。就以关卡高家堰为例,臣以为若要修葺,必当密布桩入地,深浪不能撼;桩内置板,板内置土;土则至自远,皆坚实遮。”
正宁帝微微颦眉:“许是又一笔大开销?”
“这……若想堤坝稳固,的确是要的。”
正宁帝思索着,没有说话。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的内监扬声报道:“礼部侍郎沈梒叩见。”
正宁帝眼睛一亮,猛地坐直了身子,喜不自胜道:“先生来了!快请,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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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水患也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有些学者认为没有及时治理的水患直接造成了明朝后期朝运的持续走低。
文中的沩水和阜水其实就是黄河与淮河,而田长学的主张则取自明代潘季驯“蓄清刷淮”的主张。引用文献——《明代淮河的水患及治理得失》,梅兴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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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田长学是去年方调入京城的官员,以前只听过沈梒的名字,从未见过本人。他见平素一向稳重老成的正宁帝此时竟然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喜上眉梢,几乎望眼欲穿,不禁心中暗暗心惊。也不由得转过头去,想看看这名震天下的沈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副厉害模样。
却见那高耸的殿门边,三品官那绯红的官袍一闪,一道修长的身影由远走近。田长学还没看到那人相貌时,心里便先是“咚”得一跳,随即暗暗心惊了起来——本朝的官袍袖宽肩溜,不显腰不显背,稍微矮胖一点的人穿上,都跟被麻袋套了的土拨鼠似得,根本上不来台面。
可不知怎地,这一身毫无出众的袍服穿在走来的这人身上,却显得飘逸雍容。犀带束着的腰又挺又细,其下一双笔直的长腿走来时,绯袍翻滚仿若流云奔腾,潇洒风流得难以言喻。但是看他这么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便是一见极其享受的事情。
田长学不禁暗暗咽了口吐沫,再悄悄将目光上移之时,顿时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得,长成这出众模样,他不拔尖儿谁拔尖儿?
沈梒并不知他在暗中嘀咕什么,此时缓步来至殿内,从容拜倒道:“臣沈梒,叩见——”
“先生快请起!”正宁帝已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大步下御座来到沈梒跟前,亲自把他搀了起来,“朕——朕等了先生好久了。”
沈梒只觉少年帝王搀着自己的双手十分用力,甚至有些微微颤抖,心中也不禁感慨万千,抬眼轻声道:“臣亦十分思念皇上。”
正宁帝拉着他,唤人来搬上椅凳,亲自带着他坐下,才踱回御座叹道:“转眼竟已过去两年。记得先生丁忧返乡之时,朕还未登基,那时真觉得是幼鸟离巢,既不舍又不知所措……”
“皇上做得很好,”沈梒落座后,含笑道,“臣此番归京,所经之地只见民生富饶、百姓安康。黎民无恙且无所忧虑,这便是对皇上最大的肯定。”
正宁帝很高兴,却复又长叹一声,摇头道:“朕新近继位,还有许多要做的事。哦,这是工部的田长学,来奏南方水患的事情,你们没见过吧?先生不如也听听,朕想知道您的意见。”
田长学忙起身行礼,恭谨道:“臣虽未能有幸与沈大人谋面,却早闻大名,敬请大人指教。”
沈梒亦起身回礼,垂眸笑道:“指教实是不敢当。田郎中专水患治理,我早有耳闻,也拜读过您的《河疏》,受益匪浅。”
田长学一愣,顿时隐隐激动了起来:“大人果然学富五车,竟对水利也有研究?”
需知他的《河疏》,写的便是水利兴修、水患治理的许多心得。他乃实务工匠出身,并不擅文辞,所以由他主笔的《河疏》虽包含本朝河道现状和修复难点等珍贵内容,却通篇看下来十分拗涩,外行之人不喜读之。
“谈不上有研究,只能说略知一二。”沈梒道,“南方此时正是汛期,若臣猜得不错,恐是沩、阜二水又淹了?”
“大人料得不错。”田长学道,又细细将方才所说的东西与沈梒又讲了一遍。
言毕之后,正宁帝缓缓地道:“朕亦知水患之害,是非小事。每年涝灾,都有千万黎民离家失所。只是若真要重修沩、阜沿岸堤坝,又是一大笔银子。如今国库虽充盈,但也不能乱动。武科马上就要开了,军部那边也是等着银子去重整军务、修葺边防。哪里都省不得,哪里却也不得随意了。先生,您对这水利一事,可有何见解?”
“皇上的顾虑,臣晓得了。”沈梒沉吟了片刻,举目问田长学道,“我有一问,想请教田郎中。’逼阜注沩’这法子,的确独到。只是沩水湍急,纵横绵延南北两地,阜水虽也壮阔,但终究不及沩水。沩强阜弱,以阜冲沩,这效果能好吗?”
田长学一愣,竟一时语噎。正宁帝挑起了眉,也将目光投向了田长学,静待他的回话。
略想了想,田长学还是道:“的确沩水较强,而阜水较弱。但这点沈大人不必多虑,只要在阜水两岸筑起高坝,全力冲砂,定有成效。正所谓合则流急,分则流缓,缓则停滞而砂积。若想一举解决因砂石沉淀而产生的水患,还是应将两水合并方位上策。”
沈梒点了点头,凝视着他徐徐地道:“田郎中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水患防治,乃是大事。这 ‘束阜’若做得不谨慎,还可能导致阜水倒灌,其患更是无穷。”
田长学有些不以为然,他下意识地还想再辩,但就在这一抬头时,对上了沈梒那双沉宁的秀目时却蓦地打了个磕巴,整个人顿时一凉。这沈大人不知怎地,看起来文文秀秀的,看着人时却有种格外压迫的感觉,让人说不出半句唐突的话。
冷静了一下,田长学咽下舌底那几句冲动的话,侧身向正宁帝道:“皇上,沈大人所说的确也有道理。其中危害利弊,恐怕还需臣回去细细推演才能得出结论。”
正宁帝点了点头:“不错,这是大事,今日朕召你来也只是了解大概。你今日回去,总和沈先生所说,细细拟一份折子递上来,我们稍后再议。”
田长学连忙应“是”,起身行礼,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待殿中再无他人时,正宁帝连忙起身,来到沈梒旁边挨着他坐下,细细看着他喜道:“本想见完这田长学再召先生的,这样咱们也好没有旁人打扰得好好聊聊,可却没想到一回来就让先生操劳……先生可好?回京这几日可还习惯?休息得可还好?”
他坐得太近,沈梒只得起身,微欠身道:“臣无妨,此次有幸重新回京,便是来为皇上分忧的。如今您已是君,臣为下,再不敢与皇上联袂而坐,更不敢担皇上的一句 ‘先生’。”
正宁帝有些失望,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他少年老成,平素喜怒不外露,颇有几分洪武帝那逼人的威望气度。但此时面对沈梒,才显现出几分孩童般撒娇的神态。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自朕继位,身旁之人无不恭谨屈从,连以前伺候的內侍也再不敢与朕有半句笑言。有时想来,难寂寞。”
“这是好事。说明皇上龙威霆霆,众人无不恭谨。”沈梒顿了顿,看他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心里又不禁一软,柔声道,“皇上不必感到寂寞……纵使臣以后再不能与您同席而坐,亦不能联袂而行,但臣的心中——永远记得东宫与您挑灯畅谈的快活。自此以往,竭尽全力,也定当如从前一般,护皇上平安,佐您江山锦绣。”
正宁帝的目光微动,双眼中闪烁着盈盈的流光,半晌低声笑道:“先生为了我好,这些我永远记得。你我的师徒之情,我也永不会忘怀……您说的那些,我记下了。只是以后你我独处之时,我还是要称您一声 ‘先生’。”
“皇上,这于理——”
“这是圣旨,先生不要拒绝了!”
沈梒顿了顿,终于摇头失笑:“罢了……臣,输给皇上了。”
正宁帝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起身回到了御座上,问道:“既然先生今天也听那田长学所说的话了,您怎么看这个人?他的建议,可行否?”
沈梒想了想道:“田长学这人在水利一事的确颇有威名。他早年走遍了沩、阜两岸,才写下了《河疏》。只是以阜攻沩的法子,未有些过于理想,一旦不慎便有可能导致阜水冲堤、沩水倒灌。而一味束高堤坝,也会让水面愈长愈高……臣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正宁帝连连点头,叹道:“看那田长学对自己的法子颇为笃信,不知会不会把先生的建议,放在心里。”
沈梒笑道:“术业有专攻,此等专家大多坚信自己的主张,这也是常事。以臣之见,不如另择一与田长学主张相左之人,共议此事。不辨不明,或许在他二人的公事之中,能碰撞出更好的法子。”
“甚好,便按先生说的去办。”正宁帝大笑道,“先生一回来,朕的心里便瞬间安定了不少。”
沈梒垂首道:“能为皇上分忧,乃臣之幸。”
正宁帝静静地看着他,半晌道:“有一句话,朕一直想问先生……两年离京之前,您可对这京城,对先帝,有怨怼之情?”
沈梒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正宁帝,而年轻的帝王也在回望着他。在那双明亮的双目中,沈梒看到了坦然与从容,仿若晴明的正午天空,无一丝浮云,无一丝阴霾。
那不是试探的眼神。
蓦地急跳了两下的心,渐渐平缓了下来。沈梒静静地想了想,缓声答道:“怨怼未有,遗憾——些许有之。”
“遗憾……”正宁帝喃喃默念了一遍。
末了,他举目看向沈梒,定定地道,“先生乃是纯臣,朕一向知道。您为国为民,心怀天下。只是有时,看得太远的人,未会忽略脚下的坑洼与路障。”
沈梒眸光微动。
“当年达日阿赤之变,揪起内因,便是因为党政。这些朕心中都明明白白。”正宁帝淡淡地道,他举目望向大殿之外,看向那阔广的殿陛和起伏的层峦,目光格外通透,“先生落罪,实乃无奈。先帝虽也欣赏先生,但党政与军变,如同那脱缰之马,他便是相救先生,也是无从下手的。”
沈梒垂眸道:“臣明白,心中从未有半分怨怼。”
“无论先生有没有怨怼,朕只想让您知道,先生这般的 ‘纯臣’乃是朕毕生所求之人。”正宁帝深深地看向沈梒,道,“朕不敢说能护先生半分无碍,但竭尽全力,也当让您在为国呕心沥血之时,不再因其他的人和事,而束手束脚。”
沈梒心中震动,情不自禁怔怔地看着正宁帝。
“别再畏惧什么党政纷乱,和明枪暗箭。”正宁帝一字字道,“哪怕世事依旧纷乱,可朕依然希望先生能一如既往,畅所欲言地进谏,雷厉风行地去做。而朕,便来做先生的护心甲和死符。”
得君如此。
仿佛一场罡风吹散万里阴霾,天空乍晴,一片阔朗。
沈梒长吸了一口气,竟觉胸怀激荡,难以自已。这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唯有八年之前,他一朝金榜题名摘得榜首,太和殿百官大传胪,他应着朝阳旭日走向御座之时,才曾感受到过。
心头曾经的火,烧过,也熄过。如今漫野连天,长风四起,再次不死不休地照亮了天壁。
千言万语,难以言说。沈梒闭目,定了定情绪,起身深深地一揖到底,沉声道:“定不负,今日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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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当上了皇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护着老师啦!
下一章沈大人会去见自己的老师李陈辅,完成托孤,然后就……完结在即啦!激动!当然还要再和谢公子腻歪几下!
水患的描写,依旧引自《明代淮河的水患及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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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定要与我同去么?”沈梒坐在马车内,看着谢琻没有动。
谢琻扬了扬眉,捧起手中的礼盒道:“我早就备下了厚礼,咱们也都已经到了李宅的门口了,你又问我这些干什么。”
沈梒秀眉微颦,踌躇了半晌,叹道:“我只是觉得,如今老师病重,这种时候他未必会想看到你。”
几天前沈梒入宫面圣,临走前正宁帝对沈梒道:“先生,有时间去看看元辅吧。入夏后他便卧病在床,朕着太医院的人去看了。说是元辅已口不能言,四肢皆麻,复又神志恍惚……十之八九,是风疾之症。”
风疾,亦称风痹,所患之人初时言语不利、步履不稳,后逐渐半身不遂、瘫病在床。而其病因扑朔迷离,让大夫无从下药开方,故而基本上是难以治愈的绝症。
沈梒本就打算一回京城面圣之后,便去拜会李陈辅,却没想到竟蓦然从正宁帝处得知了他病危的消息。京城里尚没有传开,想必也是正宁帝和李家人刻意压下了风声。
对于这位老师,沈梒的感情些许有些复杂。他们二人并没有沈梒与秦阆之间的师徒之情,更多的是彼此的利用——沈梒利用李陈辅的荫护,快速晋升为炙手可热的朝廷重臣;而李陈辅也利用这位名震天下的才子,重获圣眷,在“寒贵”之争中搬回一局。
论政见,沈梒年轻敢想,李陈辅谨慎保守;论性格,沈梒温文飒然,李陈辅严肃端谨。这师徒二人无论从那方面看,都大相径庭,彼此也算不上欣赏对方。
可无论如何,从洪武二十三年至正宁一年,他们已彼此携伴走过了八年的风云变幻。
想到此处,沈梒又不禁轻声劝谢琻道:“你知道老师的性格,他这个人性格严苛,又最在乎 ‘寒贵’两派的争斗。此时他病中,你又何必故意在这时候随我一同来见他,惹他不快?”
谢琻扯了扯嘴角,淡淡地道:“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小气好斗……你又何必说那些好听话包装?我最清楚元辅是什么样的人。放心,我这次来不是刺激他的。”
沈梒沉默地注视着他。虽然知道谢琻一向对李陈辅抱有不小怨气,但沈梒更加知道,谢琻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既然他保证了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真的不会做出来,此时便只好默许。
二人下得马车,一同来到李宅门前,让人入内通报。片刻后,出来迎接的是李陈辅的长子李若蒲,他一见沈梒便连忙行礼:“沈大人,久违了。这些日子家父一直在念叨您,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沈梒身后的谢琻,目光中露出了些许敌意和畏惧:“谢大人怎么……怎么也有闲暇?”
谢琻淡淡地回望着他,半晌不咸不淡地露出个笑,递上了手中的礼盒:“我听良青说元辅身子不适,故而一同前来看望,没有打扰贵府吧?”
李若蒲僵了僵,却还是隐忍地下了礼盒。谢琻身份贵重,性格又桀骜,纵使此时李若蒲心中有一万个不满,也不敢当面与他起冲突。
寒暄罢了,李若蒲引着二人往里面走,对沈梒叹道:“不瞒沈大人,家父病重,这两日一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口舌不清,说不了几句话。他虽前段日子一直念叨着您,想与您见上一面,但我实在不知他今日——今日能不能与您聊什么。”
沈梒安慰他道:“无妨,我来看看元辅便好,尽量不让他伤神。”
来至李陈辅的卧房前,李若蒲为沈梒推开门请他进去,复尔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琻。然而谢琻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便紧跟着沈梒走了进去。李若蒲面上闪过一丝怒色,却还是没说什么,垂头带上了门。
沈梒一进屋内,便闻到一股浓郁到让人头脑发昏的药味,其中又混杂着些许腐朽之气,仿佛是块生肉被紧包在厚布里被放得久了的味道,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里,闻起来着实让人窒息。又或许是为了不让病人着风,屋子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连缝隙处都塞上了油纸,更显昏暗。整间屋子如同是一颗腐烂的苹果,无论是味道还是观感都让人作呕。
李若蒲走过去撩起厚厚的床帐,轻声唤道:“父亲……父亲?沈大人来看您了。”
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传来,时断时续,如风中苟延残喘的微弱烛火。
沈梒走上前去,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往床内一看,顿时心中一惊又是一凉——他竟已完全认不出瘫在床上的那老人是谁。
曾经的李陈辅是何等气度,哪怕是炎炎盛夏一身官袍也穿得一丝不苟,无论何时背都挺得笔直,双目如寒星,透着鹰一般的敏锐。他那张肃然的面孔不论何时只要微微一板,便能让人不寒而栗,不敢在他面前说半句戏言。
可现在瘫在床上的那老人,面色枯槁,四肢绵软如同烂泥,不用几个枕头垫着连坐起身恐怕都劲。花白干枯的头发散乱在头顶,又哪有半分往日仪容整肃的模样?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便是那双眼睛,早已没有半分锐利,瞳孔浑浊,眼白处遍布脓黄和血丝,像是被油污糊了厚厚一层的窗户纸。
两年不见……岁月和病痛竟能把昔日的一品重臣折磨成这般模样么?
沈梒按下惊骇,轻轻侧坐在了床榻之旁,低声唤道:“老师,我是良青……您还认得我吗?我回京来了。”
“……良,青?”
老人浑浊的眼瞳颤抖着,干枯的嘴唇微动呢喃着,半晌终于将眼神聚焦在了沈梒的脸上。他定定地看着沈梒,嘴巴慢慢张大,竟留下了一串涎水。李若蒲忙掏帕子为他拭去,而老人的目光还是牢牢黏在沈梒身上。片刻后,他竟慢慢抬起了手,挣扎着要去拉沈梒。
“大人,父亲认得您呢!”李若蒲喜道。
沈梒忙握住了李陈辅抬起的手。那只手枯槁干涩,表皮坠拉,却竟格外有力。李陈辅紧握着沈梒,用力拉扯了两次,张嘴含混地低喊了两声什么,上半身如濒死的鱼般挺着竟像是想要拼命坐起的样子。
“里……复……闷——闷!”病痛的老人如着魔了般地含混叫着,只是他的声音被包裹在了一坨浓痰里,让人半分也听不清楚。
“老师莫动。”沈梒忙俯下了身去,侧耳细听,“您慢慢说。”
“里——里——复……寒门!任宗……宗道——道远,莫——莫——莫……”
沈梒怔住了。老人近在咫尺的口息完全扑在了他的脸上,全是令人作呕的酸腐臭气,可他却还在拼命含混地反复念叨着那几个字,如同拼尽了毕生的力和执念。
而沈梒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复兴寒门,任重道远。莫忘,莫忘。
就算浑身的血肉都在病痛的折磨下正在慢慢腐烂,这个执念却如被刻在了他的骨头上,依然不死不休地折磨着弥留之际的老人。
沈梒心中一片冰凉,他微微出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蓦听李陈辅发出了声嘶哑的惊叫。他一惊抬头,却见老人惊骇地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越过他的肩头往后看去,整个人如发病癫痫了般战栗颤抖着。
“你——你!”他含混叫着,用力挣扎,捏着沈梒的手砸向床板,激动得整个人开始抽搐起来。
沈梒猛地回头,却见谢琻正站在他的身后,皱眉与床上的李陈辅对视着。而瘫软在床的老人此时不知从那儿来的力气,整个人开始疯狂踢蹬着,眼珠乱翻、涎水乱流,口中意味不明地嗷嗷叫着。
“谢大人!”李若蒲大急上前,一把推开他,“父亲不愿看到你,你快出去!”
谢琻抿紧了唇,没有迈步。直到沈梒低喝了声“让之”,他才深吸了口气,深深看了眼魔怔了一般的李陈辅,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琻离开后,李陈辅又抽搐了一阵,才在李若蒲的轻声安抚下昏睡了过去。沈梒沉默地坐在床榻上,直到见李陈辅慢慢合上了浑浊的双目,才抽出了他捏着自己的手,起身随李若蒲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李若蒲才抬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长长叹息了一声:“家父这个状态,已经有段时间了。今日能与大人说上两句话已是不易,也算是了了他老人家一个心愿了。”
沈梒摇了摇头,吐了口气低声道:“……今日让元辅和大公子劳神了,实在过意不去。”
李若蒲看着他,忍了忍还是不禁道:“其实我知道,父亲是放心不下大人啊。您是他最器重的学生,这两年来他每每提起您获罪返乡的事都连连叹息。他一直都希望您走上正途,为国家、为皇上、为咱们寒门效力。您看他刚才神志都那样了,看到谢大人还那么激动,就是因为——”
沈梒猛地举目看了他一眼。
李若蒲一惊,顿时生生咽下了已到嘴边的后半句话。面前青年的眉目柔美,乍看如三月的春雨梨花,清隽风流,不沾半点烟火。可就是方才的那一眼,却让李若蒲生生看到了那秀丽背后的凌厉,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乍看如三月娇花,细观竟似十月冰雪;远观如缱绻霞云,仅看竟是连绵烽火。
李若蒲心中冰凉,支吾着,已不敢再往下说了。
而此时沈梒也已回了目光,淡淡地道:“今日叨扰,在下便先行告辞了。辛苦大公子照料老师,多保重罢。”
“……是,大人走好。”
沈梒告辞之后,独自出了李宅,果见谢琻正抱臂靠在门口的马车之上,一见沈梒出来便迎了过去。
他打量着沈梒的表情,问道:“如何?”
沈梒垂头思琢半晌,摇头叹道:“他恐怕……没有几日了。”
谢琻扯了扯嘴角,颔首道:“药石无救,已然是病入膏肓了。只是没想到他临终之时,却还惦记着那点仇怨,看到我竟激动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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