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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袖断得隐秘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乌色鎏金
谢琻看着,只觉得心中一层有一层的欢喜上涌,几乎要呼之欲出。
自二人在避暑山庄的万壑松风处和好之后,便又一起出现在京城的种种宴席之上,还时常一同外出交游。谢琻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知道沈梒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男人,定然对自己的隐秘想法毫无察觉。谢琻倒是可以“强买强卖”,但沈梒这人看着虽温和但内里却十分钢直,一个不慎二人可能会朋友都做不成。
最重要的是,谢琻想要的是这温柔美好之人全心全意的喜欢,若不是真挚的爱,他谢琻根本不想要也不稀罕。
所以他才潜伏下来,按兵不动,只是认认真真地对沈梒好。
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这些付出才能得到回报。
二人信马由缰,大半个时辰后到了南山林的角下,再往里走,路逐渐变窄最后化为了一条浅窄的土径,勉强可供二人并肩而行。山林间枯木丛生,远离了人烟,再加上寒风呼啸天色晦暝,乍看让人有些心生寒意。幸好他们二人彼此作伴,倒也不怕,一边聊着朝政一边继续往前走去。
“听说最近邝正又有仰头的去势?”谢琻问道。
沈梒缓缓点了点头:“元辅不知从哪里找了些……民间异士献给了皇上,又跪地嚎啕了一场,勉强算是挽回了圣心。”
他没好意思说,其实所谓的“民间异士”不过是三位貌美道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据邝正说这三人是元始天尊派下界普散功德的,她们命中有“侍龙”的运数。
谢琻的眼神阴郁,道:“如此小人,怎配得上掌控内阁?引领百官?”
沈梒叹道:“邝正其人也不算完全没有能耐,不然也做不到这个位置。早年他一力主张清丈田地、打击豪绅隐田漏税,才使得国库充盈,反亏为正。只是近年来他乐衷于结党营私,座下子弟门客鱼龙混杂,横行霸道之事频发。又为巩固自己盛宠不衰,故意引导圣上炼丹求神,这才走上了弯路……圣宠,实在是一把双刃剑。”
的确如此。邝正当时就是因为尝到了宠臣的甜头,才愈发猖狂,纵容门下宾客肆无忌惮。出了事端,他只能愈发讨好圣上,以求平安。周而复始,泥足深陷。
然而圣心易变。洪武帝虽有诸多缺点,却不是个昏庸的皇帝,邝正做出的种种事情洪武帝其实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沈梒便是他用来敲打邝正的一块磨刀石,但因为这把刀在洪武帝心中还没有,磨一磨还是会被启用的。
“邝正长达二十多年的荣宠,不可能被这一件小事所击垮。”沈梒缓缓道,“我们唯有徐徐图之。”
“吏部右侍郎刘凌已升任左侍郎,不日即将入阁。皇上如此安排,也是有意为之。”谢琻道,“纵使他邝正执掌吏部近十年,将账目做得如铁桶一般,也定有漏洞可寻。”
说罢他顿了顿,又追问道:“别的倒不担心,你自个儿呢,可还好?”
沈梒含笑道:“我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元辅终于明白过来了味儿,对我颇多提防,但他对我也颇多忌惮,明面上不会怎样的。”
邝正沈梒于西苑内初遇之时,沈梒表现得恭谨顺从,勉强算是蒙混过关。但之后又发生了种种事情,若邝正再没咂摸过来味儿来,那便枉他宦海浮沉几十年了。
“对了,我那日听皇上随口提了一句,”沈梒忽然问道,“你是否不日便要调至东宫,做太子的侍读了?”
谢琻笑道:“开春后任命便要下来了——你是否还未见过太子?”
“无缘得见……听说神肖圣上?”
谢琻摇头:“依我看不像。太子年纪虽不大,但性子疏朗,心胸开阔。他自小受大儒王郸开蒙,饱读诗书,其实受益颇多。”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已走入了山林深处。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小雪,逐渐雪势越来越大,最后竟成鹅羽。而灰白色的天际拢着荒山枯萎的林木,并未见那传说中“人间绝景的红梅”,入目始终是一片迷蒙。
二人纷纷带起了兜帽,谢琻手搭凉棚眯眼望远,疑道:“难道那店家竟敢扯谎?”
沈梒开玩笑道:“也或许是桃源奇遇,我们无从得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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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虽多尘色染,犹见墨痕浓。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畔,字字空成龙。”是韩偓给怀素草书的评语,而那位到处在墙上留笔的和尚也是按照怀素大师的原型写哒。
2. 主张通过清丈田地来反亏为正是张居正的政见,被我借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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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到了这里,若原路返回未太过败兴了。况且这小荒山看起来不高也不险,二人便决定继续往深处探一探,若真能误入奇境倒也是妙事一桩。
后来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
灰蒙蒙的天幕笼罩四野,完全不见日光,让人无从得知眼下时辰。当二人恍然惊觉天色已晚时,举目能见已不过三丈,愈下愈厚的飞雪更是遮天蔽日,加之乍起的寒风肆虐,让人更加无法辨别方向。
更雪上加霜的是,这荒山虽看起来并不陡峭,但地面上满是小石子,覆盖上冰雪后更加滑不留足,两匹马走得是举步维艰、颤颤巍巍。沈梒本就骑术不佳,此时只能勉强驱使着那匹花栗母马走走停停,两人出山的速度越发慢了下来。
待天色完全落黑,狂风暴雪却完全没有停歇之意时,谢琻才意识到今天他们可能出不了这座山了。
“良青!此处太危险了!”他顶着风雪,回头冲几步外还在和花栗马较劲的沈梒叫道,“我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了!”
沈梒似没听清,抬头喊了句什么,声音却消失在风雪里。谢琻不放心他,拨马想回头靠过去,谁知马蹄一滑座下马顿时嘶鸣了一声。这声嘶鸣不要紧,却惊了沈梒的花栗马。却见那母马一反方才的温顺猛地一甩头尾,沈梒措不及防滑落马鞍,偏偏一只脚还卡在脚蹬里,被母马拖着狂躁地奔出两步。
“良青!”谢琻瞠目欲裂,飞扑下马冲了过去。
花栗马还在原地疯狂转圈,谢琻扯住缰绳大吼一声用力一挽,同时伸手入怀,匕首出鞘由下而上一割,卡住沈梒左脚的马镫应声而落。谢琻自小除读书写字外骑射弓马也没有荒废,亏得如此,方能一手制住这受惊的马。
谢琻松开缰绳,扑过去扶起地上的沈梒,顶着风雪急声问道:“有没有事?”
沈梒兜帽下的脸色苍白,偏偏鼻尖和两颊又被冻得通红,苦笑了下大声回道:“崴了一下!无妨!咱们得找地方躲躲了!”
谢琻二话不说,拦腰抱起沈梒朝自己的马走去。沈梒吓了一跳,刚想挣扎却被谢琻紧紧箍住。来到马边,谢琻双臂一用力将沈梒举上马背,自己翻身坐于他身后,用自己的大氅将他紧紧包裹住,这才拨转马头寻找起躲避风雪的地方。
沈梒被谢琻这一串动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自恃并非柔弱之躯,虽不如谢琻强壮但起码落马之痛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谢琻对他的保护是如此自然而不假思索,快得他都没还反应过来。此时他后背贴在谢琻的胸口,阵阵暖意传来,似乎连这漫天的风雪都不再可怖。
沈梒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软。他垂眸,恰好看到谢琻持缰绳的手露在外面冻得青白皲裂,便抬手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
谢琻大震,惊诧低头向怀中的沈梒看去。却见他皱眉,拇指搓了搓谢琻手表皮裂开的地方道:“你手都冻裂了。”
那态度自然,不带一丝杂念。
谢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没事。”
事实证明他们今天的运气的确不佳。并没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山洞给他们避风躲雪,二人又转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勉强找到两块高高凸起的山岩,中间勉强形成了一个夹角可以避风。
两人虽带着火折子,于着暴雪天气却难找到干柴,只好将两匹马横着挡在外面,相互依偎着靠在岩石的内侧。堂堂状元榜眼如今却落得如此狼狈,若是让别人看到了估计会失笑出声,然而谢琻却只能感觉到沈梒毫无芥蒂靠在自己的身旁,他心中幸福柔软得只恨不得这场风雪永不要停。
沈梒怔怔地看着夜色中的飞雪,半晌忽然噗嗤一笑道:“我们为了附庸风雅而深入荒山,最后居然被困在这里,也算是作茧自缚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谢琻笑道,“只可惜今天虎子不在家,反被老虎咬了一口。”
沈梒笑得肩膀抖动起来,他这身子一动,忽觉手指触碰到了一片黏腻温热的东西。他皱眉,低头借着月光一看,竟见谢琻的左小腿处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深长的伤痕,此时正涓涓往外渗着鲜血。
“你的腿!”沈梒脱口喝道。
谢琻低头一看,也是一讶。看着伤痕应该是刚才他从马上扑下来,不小心被路边的山岩划伤的。然而他刚开始急着救人,后来又满心甜蜜,竟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疼痛。
沈梒紧皱着眉,抬手“兹拉”一声撕了袍袖边缘,抬起谢琻的腿帮他包扎。他一双手又快又巧,只是总会不经意碰到谢琻膝盖、脚踝、腿内侧等地方。谢琻刚开始还满心感动,但逐渐地疼痛被酥麻的痒意所替代,忍不住想缩腿。
当沈梒的手腕再一次拂过他膝盖的边缘时,谢琻不仅倒抽了口冷气,抬手尴尬道:“好、好了,要不我自己来吧……”
沈梒皱眉瞥了他一眼,抬手系了个结后便放开了他。谢琻顿时松了口气,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此时夜深了,吹来的风已不仅是冷和狂了,而是如钩子一般,扒着人的衣领往皮肤上肆虐,无论多么牢地捂紧领口都没有用。
谢琻混混沉沉地靠在沈梒身上。虽然他腿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了一下,却根本止不住血流,随着失血他逐渐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抵抗的昏沉困倦,而且浑身愈发冷了起来。但他不愿沈梒发现自己的异样,只好强撑着眼皮,状若无事地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和沈梒聊天。
沈梒何等敏锐,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扭头一看,果见他脸色白里透青,眼神都涣散了。
“这样不行。”沈梒立刻坐了起来,抬手将自己的大氅解下裹在了谢琻身上,“你在这等着,我去捡点柴火和石块来生火。”
“什么?”一听这话谢琻立马清醒了,“腾”地坐起来拽住沈梒衣袖,急道,“别胡闹!你自己乱走要是摔了碰了怎么办?要是碰上了野兽呢,你连骨头都剩不下!而且外面风那么大,你还是好好——”
“谢让之!”沈梒怒道,“果然你如当今很多人一样,觉得我质若蒲柳,弱似女流对吧!我就只能被你保护?你有没有把我当个男人看?”
“我!我有啊!你!你哎——”谢琻急得想挠头。
他想冲沈梒大吼,我要保护你不是因为觉得你像个女人,而是因为我心悦你!知不知道?!
这一句话在他心里疯狂打转冲撞,眼看着到了嘴边,下一瞬就要脱口而出。然而沈梒已再不看他一眼,抽袖起身,看也不看他顶着风雪大步往外走去。
“沈梒!”谢琻大吼了一声,然而沈梒的人影已消失在了风雪里。他有心站起来追上去,然而浑身软得用不上劲儿,仿佛失血的同时他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他懊恼地大吼一声,一拳砸在地上,却别无他法。
沈梒走后的天地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积。夜色沉黑自上而下倾倒而来,仿佛兜头将人罩在了一个密封的麻袋了,每当谢琻抬头望天时都感到一阵痛苦的窒息之感。风雪呼啸,寒意逼人,他狼狈不堪地半躺在地上,痴痴望着黑暗的深处,等那匆忙离去的人归来。
时间的流势仿佛失去了意义——又或者,时间已经停止流势了?天色和风雪一成不变,他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沈梒走了多久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谢琻胡思乱想着,焦虑撕挠着他的胸口、喉管和头皮,憋得他只想大吼大叫。
有一个时辰了?还是仅仅过去了一盏茶?他肯定出危险了,不然怎么这么久都还没回来?谢琻,你真是个废物,自诩盖世无双却连心爱之人都要连累,你还有什么脸苟活着。如果良青不回来,你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如果良青不回来……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一机灵,仿佛有一只极凶恶兽于黑暗中蓦然冲他发出了一声震天咆哮,恐惧和寒意竟让他因失血而迷糊了的神智重回了片刻清明。
不行,沈梒不能不回来。他是那么才华横溢的人,本该有一番大作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因这种可笑的方式离去?
我要去找他!谢琻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急促喘息着,扶着岩壁勉强要撑起自己的身子。腿伤了算什么,今天就算是血干了我也要——
“你干什么呢?”
谢琻猛地一颤,蓦然回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归来的沈梒正站在他旁边,皱眉盯着他,手还扶着他的肩膀。
他恍然,有一瞬间以为眼前这人是自己痴等太久的幻觉。然而下一刻沈梒已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同时将怀中抱着的干柴扔在了地上。
那手掌的温度和身影提醒他,这人是活生生的。
谢琻深吸了一口气,脑袋一晕两眼一花,脱口而出道:“你到底去了多久!”
沈梒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小半个时辰吧,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谢琻没敢再说下去,他再也不要重经方才那一瞬的恐惧。
沈梒将找来的干柴摆成圆形,同时拿出火折子,随口道:“这样的天气想找到没湿的木柴实在太难,我也是找到了个凸起的山岩,扒开积雪才勉强捡了几根,但愿能用。”
他手中火光一闪,橘色的星火刺穿了蓝墨灰白的夜色。沈梒小心翼翼地用身体和手掌护住火苗,先点燃了木柴上的干草,然后不断一边用嘴吹一边轻轻用袖子扇着,那手舞足蹈的卖力模样让他看起来与那个提诗拼酒、吟词作画的风流公子简直判若两人。谢琻凝目看着他,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楚。
火苗一窜,地下的木柴终于被点燃了。沈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抬头冲谢琻笑道:“快靠近点,烤烤火。”
暖橙色的火焰跳动在他的面孔上,让侧脸看起来如同是上好的暖玉。当他越过飘摇的星火冲自己笑时,那双微微眯起的眸子中仿若散落了万家灯火和璀璨星河。
谢琻深吸了口气压下了胸口起伏的万千情绪,挪得近了点,一垂眼却正好看到了沈梒的指尖,惊道:“你的手……”
沈梒的手本来极漂亮。细白修长,肉骨均匀,一看就是握笔拈花的手,从没干过一天的粗活。然而此时因在深山中又是刨雪又是捡柴,十个青葱般的指尖已沾满污渍,还有两块指甲盖都裂开了。
谢琻心中难过,喃喃道:“本是柔荑般的手……”
沈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谢琻道:“连柔荑二字都用上了,你该不会真觉得我是个女人吧?”
谢琻忙道:“瞎想什么呢,我没有。”
“最好没有。”沈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伸手拨了拨篝火,“你我初遇之时,便曾戏言我好看,那时你我不熟我也不便计较。但此时咱俩已有了生死之交,你再说这种话,我可当真了。”
“当真了你待如何?”谢琻笑问。
沈梒想了想道:“唯有罚你写青词了。”
两人相视,同时大笑。
有了篝火取暖,风雪又逐渐小了下来,二人谈天说笑不知过了多久,相继困了起来,便靠着彼此坠入了梦乡。
——
沈梒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忽听有人叫他。
“良青?良青?”
他本来睡得酣甜,此时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眨了眨困倦干涩的眼皮,扭头看去。不知何时谢琻已坐起了身,半跪在他身边,嘴角含笑轻轻推着他。
“快起来看。”
风雪已经停息。篝火不知何时也已然熄灭,外面的天色尚未全亮,青黛的朦胧光线如纱幕,笼在雪后寂静的山林。皑雪如素锦,罩着四野,表面上无一丝污痕。
沈梒揉着眼睛坐起身,半探出身,顺着谢琻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而去。
“看到了吗?”
万籁俱寂。似乎连飞鸟山兽都已荫蔽归巢,千山无声,天地如归始初。此时,于这万物懵懂的混沌状态中,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哔啵之声。
如同新生破壳,似乎含苞待放。
那一瞬间,他们终于望过了风雪尽头,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东西。




这个袖断得隐秘 独鸳
内监引谢琻到了文华殿前的滴水檐下,轻声道:“先生还在里面。等讲过这一节了,自会招大人进去,请在此稍后。”
谢琻也不急,点点头应下了。
洪武二十五年的新岁刚过去,谢琻调任太子侍读的旨意便传了下来,今日是他第一日上任。此时他站在这缘廊下,趁等候的时间抬目于院内左右打量了一番,心中不仅暗暗赞叹。
或许是因近年国力昌盛之故,本朝渐渐兴起了奢靡华之风,尤其是这两年,园林山水之道风靡全国。文人雅士们不想被人嘲笑俗气,又想彰显家底雄厚,多会在这园林上下功夫。听说江南有些豪贵家中庭院,奇花异草甲天下,且犹爱豢养珍惜野兽。北至漠北之孤狼,南至南疆之红鹤,通通入一个院子里。修建一个院子的银钱,顶的上某些边远乡镇两年的开支。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西苑修缮殿宇之事,也多少受了这奢靡之风的影响。
然而现在谢琻一路进来,看着东宫庭院陈设、园林布置,却无任何夺目之处。最常见的便是中规中矩的松树,四季常青;墙根栽了一圈儿冬青,便于打理;池塘里空空荡荡,别说荷花了,连锦鲤都没有养。
种种细节仿佛都在告诉来客——此间主人不好身外之物。
谢琻又在廊下立了片刻,殿内终于传来些动静,片刻后殿门打开内监来传他进去。
谢琻撩衣入内,余光扫到了座上正吃茶的两道身影,低头拜倒在地:“臣谢琻,见过太子殿下。”
“大人请起。”一道少年的声音自上传来,“以后大人就是我的先生了,请务必此大礼。”
谢琻起身抬头,这才看清了座上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乃是孝仪纯皇后所出,皇后崩后,便由嘉皇贵妃抚养长大。据说那位孝仪纯皇后也曾是风华名震京城的佳人,那般的美貌虽已随早逝的红颜而消散,但却多少遗传给了她唯一的儿子。
年仅十五的太子殿下虽尚显青涩,但天庭饱满,双目睿亮,双唇如珠。除两颊浅淡细密的小白麻子外,并不肖似其父洪武帝。
太子好奇地看着谢琻落座,开口第一句话竟然问道:“所以先生,去年的那夜您可曾真的看到腊梅?”
谢琻一愣,随即没忍住失笑出声。
自去年十一月末他与沈梒自南山林的风雪夜归来之后,一篇由他所写的《南山觅梅林记》便在京城传颂开来。文章自二人在酒肆偶得珍稀墨宝开始记叙,一路写到他们入山林、游荒山、遇风雪、坠马下、藏山洞、生篝火,全文神思巧妙,文笔更是润泽流畅,让人通文读下直觉酣畅淋漓,急欲知后事如何。
然而偏偏这样一篇引人入胜的文章,却在二人翌日醒来后一同望出山洞的地方戛然而止。文章似乎在暗示他们看到了什么奇景,然而却又没有明说,直勾得读者恨不得抓心挠肺。
此文传开之后,首先南山林成为了当季郊游的胜地。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追着他们当日走过的道路,重探南山林,连他们当日吃过酒的酒肆也生意兴隆了起来。
看着小太子期待的眼神,谢琻不由得又一笑,反问道:“殿下,有没有看到,看到了什么,有那么重要么?”
“为何不重要?”太子一愣,“先生的文章就叫《南山觅梅林记》,最后有没有看到梅花,不该是叙述的重点吗?”
谢琻还未说话,却听旁边的王郸悠然道:“谢大人这明明是借物咏人。既然人已经写完了,若执着于物,便着相了。”
这王郸乃是一代大儒,为人潇洒倜傥,年少时也曾入过仕,但因不喜官场的混沌作风而辞官离去。归隐的这些年中从不议国事,却偏偏教出了不少登科拜相的学生,于前年被洪武帝请出山来,白衣入朝,单独教导太子。
听王郸此时一语点破自己文章的深意,谢琻笑着不再说话。此时提起这篇文章,让他又不禁想起那夜的种种事情,连嘴角的弧度都不由得深了几分。
太子好奇的目光落在谢琻的笑面上,不禁叹道:“如今京城中人都说先生与沈大人的 ‘兰玉之谊’堪比 ‘管仲之交’。平生能有一友如此,足矣。 ”
谢琻敏锐地从小太子的语气中抓住了一丝羡慕,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能完全是他多疑了,可能小太子作为一个久居深宫的半打孩子只是单纯地在羡慕别人有一位这般要好的挚友罢了。
然而谢琻还是下意识地……不太舒服。
他一向不是心胸宽广之人,写那《南山觅梅林记》又将它传遍京城的用意,便是让人时刻记得他谢琻和沈梒的关系密不可分。以前他没遇到沈梒的时候有多讨厌别人提“汀兰琅玉”,现在就有多喜欢听别人把他和沈梒放在一起讨论。走在路上哪怕捕捉到一点儿和“兰玉”有关的话,都有停下来伸伸耳朵。
现在这小太子——
此时,几乎是火上浇油般,王郸笑着道:“太子可是喜欢极了沈修撰的诗文,还集过他的墨宝。让之啊,若是这侍读之人让太子来选,可能就轮不到你了。”
谢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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