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花想容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常文钟
许太太摇头叹气,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突然问道:“莫非你让绮梦将那几个野种也给接回来了?”
容苏明眼皮动了动,似是在眨眼,“大的八岁,小的不足一岁,冬月里这般冷,姑母觉得我该如何处理他们几个?”
许太太想也不想,几乎是脱口而出道:“谁下的种就找谁管去,实在不行就送去容司,她生的孩子,横竖不该是咱们容家给她养活!”
“我着人去过容司,”容苏明只管如实相告,毫不遮掩:“容司核查后,明言拒绝接那几个孩子。”
“官府公门竟也不肯……难不成是因为你?”许太太问着,声音都拔高了两个调,充满不可思议。
容苏明被姑母这声突如其来的惊诧震得耳朵疼,疲惫困倦都跟着渐渐散去,懒散道:“嗯,容司说,兰氏和我的关系在籍户册上写的清楚,经他们判定,我养得起那几个孩子,故根据朝廷《新民律》,那几个孩子不具备进容司的资格。”
“荒诞,真是荒唐!”许太太说起兰氏这位前嫂子,就从来气不打一出来,嚯地站起身子,中气十足道:“你在这儿等着,待我去会会兰氏那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去!”
容苏明:“姑母路上小心哦。”
许太太:“你睡着,姑去去就回!”
中了侄女言语圈套的许太太脚下生风,怒火中烧地离开,要去堂前巷寻兰氏,容苏明裹着被子,耳边终得清静,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俄而,房门突然又被人推开,还是许太太。
“我就琢磨这事哪里有些不太对头,”许太太嘟哝着阔步过来,拧住容苏明耳朵就将人从锦被里揪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容苏明,你替兰氏的孩子去容司打听容问题呦,我怎不知,你何时竟变得如此心地善良了呢?”
容大东家“呦呦呦”地喊着疼,忙不迭从卧榻上爬下来,两手抱住许太太那只揪着自己耳朵的手,嘻嘻笑着讨好道:“都说侄女随家姑,姑母您心地善良,我自然也不会是那种大奸大恶之人,您说是不是,嘿嘿嘿……”
“赶紧穿衣洗漱去,”许太太松开手,瞧着侄女皮糙肉厚的抗造模样就牙痒痒,忍不住一脚踢过去,碎碎念道:
“都快要三十岁的人了,立业不成家,没根草似的到处漂,整日里像个男人一般也,没有丁点女人样,如此德行,哪个瞎了眼的愿意跟你过日子?你一日不成家,可怜我那短命的兄长就一日不能瞑目……”
这些话轱辘一样,来来回回的左不过是还那些内容,容苏明听了将近二十年,耳朵反复起茧。
许太太还在念叨着,容苏明就近取铜盆里的冷水洗漱过后,满脸顺从地绕到衣屏后面换衣服。
许太太跟着走过来,在衣屏外面站定,曲起食指指节敲打着红木衣屏边沿,温声道:“过会儿吃罢朝食,我同你一道出门,午时约了花龄花掌柜在丰乐楼吃饭,你休想找借口推辞,衣裳就是挑件好看些的,至少能让你看起来像个女人些……”
“我本就是,如何要像个女人?”容苏明拢着头发从衣屏后出来,身上果然穿着万年不变的深色交领直袖长袍。
许太太一噎,无语地将侄女拍到梳妆台前坐下,亲自给侄女束发。
自从十三岁那年自己亲手抹去额间花钿,容苏明至今都没有再穿过女儿家的衣裙,没再梳过女儿家的发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或许是成长经历所致,又或许,她本来就不喜欢女儿家的那些东西。
脂粉钗裙,她虽不讨厌,但也是打心底里不喜欢,不喜欢用在自己身上。
许太太熟稔地给侄女束好发髻,用和衣服相同颜色的发带将髻固定系好,忍不住叹道:“你说你要真是个儿子……”
“姑母就当我是儿子好了,”容苏明瞧一眼西洋镜里的自己,衣冠整齐:“等姑爹哪日松口答应了,就让向箜过继个孩子到容家来,那孩子还管您唤祖母,咱们两家照旧是亲戚。”
要说许太太没有丝毫心动,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许太太深深叹气,道:“若我同意你的这个说法,作何还要总催着你成家?就算你我是嫡亲姑侄,就算你和你向箜弟弟关系好,可倒底你们是两家姓,人心隔着肚皮,万事难料,不如有个自己的孩子,是好是歹那也是命了。”
“……”容苏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吊儿郎当道:“姑母若是实在喜欢小孩子,那就让向箜媳妇多生几个嘛哎呦疼!”
被许太太敲了一记脑瓜崩儿的容大东家,最后是捂着脑袋跑出房间的。
……
前例昭昭,容苏明实在是逃跑过太多次,许太太并不相信,这家伙会老老实实跟自己去赴约。
整个上午她都紧紧跟在侄女容昭身边,几乎形影不离,直到把人押来丰乐楼,等到花掌柜花龄领着女儿来赴约,许太太才真正松口气。
容苏明蔫儿哒哒地坐在凳子上,佝肩偻背的,顶着张乖顺的脸,瞧起来腼腆又内敛,一点也不像是手里握着数百家生意铺子的大东家。
许太太没少做过说媒拉纤的事,见容昭和花家姑娘各自拘谨,许太太随意找个借口,拉着花龄掌柜一同离开。
偌大的独间,只剩下对桌而坐的两个人,以及满桌珍馐佳肴。
沉默须臾,对面的人最终还是先开了口,笑意融融道:“我叫花春想,春天的春,想念的想,你呢?”
“容苏明。”容昭腹中饥饿,执起筷箸埋头吃饭,看似冷淡疏离,实则是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什么。
花春想也不在意容昭的态度,同样端起碗往嘴里送了几粒米,老实说道:“阿娘说,我若不嫁你,就得嫁去东升楼樊家,我之前见过樊家少爷,觉得嫁他不如嫁你。”
容苏明心道,虽大晋律法允同性成家,但男婚女嫁,阴阳两合衍嗣绵延乃是天地正道,除却所谓真心相爱至死不渝,没来由的谁家姑娘要嫁契姐?
这些话当然不可能说出来,容苏明用力咽下口中食物,眼也不抬道:“家姑说,我们容家曾欠你母亲一个天大人情,自古人情易欠不易还,若你嫁进容家是令堂令慈心中所愿,那成亲便当是我容家还她的人情了。”
容家……花春香眨眨眼,突然意识到,容苏明口中的容家,其实只有她一个人。
想到这里,花春想突然像个傻子一般,直眉楞眼问道:“成亲之后,我会对你好的,你呢?”
容昭忍不住抬眼看过来,心说这姑娘莫不是蠢罢?点头道:“亦然。”
轻飘飘两个字而已,花春想也不是太当真,不复多言,安静与容昭对桌而食。
饭后,二人片刻也未多留,在丰乐楼门口告辞,各走一边,甚至都不曾记住对方容貌。
容苏明料想,今次相亲,姑母定会在丰豫附近等着她回去好盘问她,她干脆半路改道,来了堂前巷。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容苏明刚走进宅门里,就见兰氏正在当庭吵闹。
五六个丫鬟小厮围着兰氏,拦着不让她跑出去,兰氏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闹得颇凶。
“我儿来了便好,”兰氏停下对下人的恶毒咒骂,扭头就换上一副端庄模样,只是还在微微喘着气:“这些下人实在可恶,竟拦着不让我见你。”
容苏明没什么好脸色,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抄着手阔步走进宅子正堂,敛袖在主座上坐下。
丫鬟敬上香茶,容苏明低头吃了一口,冷声道:“何事,说。”
随后进来的兰氏理理衣衫,眉开眼笑地坐到另一张主座上,道:“你五妹妹的病如何了?”
“……那孩子病得厉害,医药用过后眼下尚未见起色,”容苏明微低着头,眼眸半垂,让人看不清神色:“我只有容筝一个妹妹,你莫自作主张,将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认作兄弟姊妹。”
兰氏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一个妹妹就一个妹妹罢,反正都死了好几年了,那你其他几个弟弟妹妹呢?陈卯呢?他可是你唯一……”
“啪”一声瓷器脆响,容苏明将手中茶盏砸出去,打断了兰氏话语——妹妹容筝的离世,是她至今都放不下的心结,兰氏身为母亲,竟能如此淡然说出阿筝之死。
还死了就死了?
容苏明很想揪住兰氏衣领质问她,阿筝没了,你心里难道就没有过丝毫的痛楚吗?!
咬咬牙,她将这些悉数吞咽进腹中。
她问不出口,因为她怕兰氏回答自己说“是,我不难过。”
那样的话,她就真的没法继续维持那一星半点的贪心和奢望了,那样的话,她心里守着的最后一丝温暖,也要被无情打散了。
“好好好我不说他们,苏明你别还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老是生气,”兰氏靠进椅子里,神色悻悻又有几分小心,改换话题道:“陆老六跟一个小白脸跑了,还卷走了老娘所有值钱家当,”
说着,兰氏恨由心生,疯妇般咬牙切齿骂道:“老娘将心肝都生生掏给了他,没成想他个腌臜泼才,竟反过来如此对我,个不得好死的贼烂货,跟个小男人跑路,迟早得病病死他!”
容苏明冷眼看过来,实在不想和兰氏多言:“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纹银万两,歆阳城里两进出的院子你任意挑一座,然后同我去衙门将籍户册改了。”
“容苏明你现在拎不清轻重哦!”兰氏大为吃惊,瞪大了眼睛瞧着容昭,嗓音尖亮道:“你是这歆阳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商!你难道是想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吗?!以后切莫再说这种不分轻重的任性胡话了!”
“也好,那就换个法子,”容苏明点头,旋即提出另一个条件:“你和那几个孩子好好住在这里,我每月按时给你们发放月钱花,籍户册上也不必有所更改,只要你从此以后守着那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再不随意乱找男人,这般如何?”
话毕,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份契约书,展开放在兰氏面前,上面详尽列着所有待遇,条件依旧只有那短短一条——不能再轻易嫁人。
契约书,估计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对于兰氏而言,只要不抹去籍户册上和容苏明的母女关系,她几乎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她来前早就想好了对策,只是当容昭冰冷无情地说出那些条件后,兰氏又犹豫了起来。
容苏明对此并不心急,捕猎一般,只是徐徐诱之:“你这回可要想好了,签下这份契约书,只要我在,你余生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那几个可怜孩子也不必再跟着你遭人白眼,吃苦受难。”
兰氏不语,从腰间摸出杆竹制烟杆儿噙在了嘴里。
“年前我会来拿契约书,你慢慢考虑就是。”容苏明短促一笑,似是自嘲,片刻不留起身离去。
兰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容昭那既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女儿像父,容苏明无论是身架还是相貌,都遗传了她父亲七分,尤其是走路的时候,肩膀微垂头微低,眼睛瞧着脚下路,自顾阔步向前走着,旁的什么都不管。
没人知道,在这一刻,兰氏脑子里想起的,究竟是她家容昭的父亲,还是那些让她割舍不了的爱恨。
容让你前脚走出宅门,后脚就被匆匆而来的许太太劫进了许家的马车。
“花龄说你答应了这门亲事,”许太太乐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关心门里的兰氏如何了,拉着容昭的手叠声追问:“花龄之言可是当真?”
在某个瞬间,容苏明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疲惫,耗尽心血,对人生无望亦无盼,乃至再也无力活下去的——那种疲惫。
“当真,”她闭闭眼,无波无澜回答许太太道:“就请姑母着手为侄女准备成亲礼罢,花掌柜的意思是愈快成亲愈好。”
许太太大喜,几乎要在马车里跳起来庆祝:“容家列祖列宗保佑啊,我家苏明终于要成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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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想衣裳花想容 立业成家
确定消息后,许太太大喜过望,立马找人选来许多好日子,最终欲择定四个月后,来年暮春时节,让容花二人行成亲礼。
然而花龄不愿,硬是想要女儿年前就能完婚,而且越快越好,甚至必不可少的六礼都可并到一道去。
花龄如此心急,许太太这里不有些犯嘀咕。
她反复问容苏明,是不是花家生意最近出了问题,不然花龄为何这般急着嫁女?
花家制香,花家香在歆阳香行虽非龙头大佬,实力却也屈指可数,丰豫生意纵广,偏偏不涉丝毫香业,这让容苏明无处下手打听,这边又被许太太催得急,只能变着法子从旁人那里留意花家香。
约莫过去十来日,这天傍晚,容苏明和商行里几位大东家应行首之邀来东升楼里赴宴,无意间听亨源的潘大东家说起花家香,她便主动捧起酒盏,暗戳戳跑过来扎堆闲聊,好给姑母探听消息。
亨源和花家香在生意上一直有往来,算得上是关系不浅,做生意和谈人情又素来交错,是以,和花家二房交好的潘夫人,私下从花二太太那里知道了些许花家家事。
说的是花家当家太爷花世蛟如今年事已高,准备将膝下几房分家,自己过个清静晚年。
花老太太当年尚在世时,曾给孙女花春想留下笔不菲财产,却因各种原由,使这笔财产虽落在花春想名下,而未具体和花家家产彻底分离,现今花家一门分家在即,花春想无疑成了花家老大难。
以至于在如今的花门里,几乎人人都在打花春想这丫头的主意。
东升楼最有名的是酒,容苏明难得宴上贪杯,此刻微醺,小半迷糊大半清醒。
听过潘大东家之语,她仰首吃尽玻璃盏中的葡萄美酒,用肩膀撞了撞身边方绮梦,与她耳语道:“怪道花龄这般着急嫁女,届时东西写到嫁妆单子上往别人家名下那么一挂……如此便想解决分家麻烦和财产纠纷,呵呵,她当贪字肯罢休?还是当人心会知足?”
“且说话小心些,”方绮梦转着手中美酒盏,调侃道:“一口一个花龄叫得如此顺嘴,那可是你未来丈母娘。”
“丈母娘……”容苏明嗤冷一笑,狭长眼睛眯起,像个狐狸。
方绮梦挑眉,斜眼瞅容苏明,道:“你话中有话,必是有心事,与花家那位六姑娘有关?”
容苏明脸颊带了抹粉红:“六姑娘又是谁?”
“……”方绮梦抬手抚抚鬓发,深深吸口气,果断决定去和旁人说话。
容苏明不明所以,正要提步跟着方绮梦过去,被人从身后喊了一声,见是行首在唤自己,她只好迈步过去与人家说话。
宴罢,容大东家吃醉酒,方大总事将人送回容家。
马车在容家侧门外停下,方绮梦把人扶下马车,容家唯一的老妈子何妈妈带丫鬟小厮迎出来,小心翼翼将人接过去,门下小厮掌灯引路,几人扶他们家阿主回家。
何妈妈请方绮梦进门歇脚,方绮梦笑而不语,只是朝门里抬了抬下巴,何妈妈会意,向她屈了屈膝,转身进门。
容家侧门对着偏街,入夜后少有行人往来,门两侧沿墙种有两排绿植,冬日里只剩枯枝断桠,淡淡月光洒下,绰绰黑影映在墙壁上,两盏气死风灯上书“积善堂容”,装于侧门下,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方绮梦望着那扇只开着一半的黑漆小侧门,心里突然有些发酸发涨,乃至感觉有些凄凉悲伤。
她在心里想,也仅仅只是在心里想,曾经那么热闹的容家,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冷清的呢?
她身后不远处,车夫拉着马缰绳,粗声问道:“三姑娘,咱们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哪里?”
“唔,”方绮梦回拢思绪,转身过来跳上马车,换上轻快语气:“回家前去一趟千金街,爹还让给他带黄四娘家的梨花醋呢。”
“是嘞,千金街,黄四娘家小铺子给老爷买梨花醋。”车夫叉手,跳上车儿板子坐好,扬鞭催马,马车徐徐驶离。
……
容苏明醉酒,第二天整个午前都是头懵乏力的,午食时候,她饿得不行,未处理完手头事情便吩咐厨房伙计做碗酸汤细面送来,多加醋的。
很快,伙计从厨房送来碗酸汤面,食盘里另放着张烤得金黄焦脆的胡饼。
容苏明暂停手中事务,端起碗来才尝下一口热腾腾的酸汤,那厢就有几位当值理事捧着簿子前来议事,她只好放下碗继续忙碌。
这些年来,除非外出赴宴,大东家在丰豫极少有单纯的午食时间,多数时候,她都是边吃饭边和人处理事情,有时一碗饭吃半个时辰都没法吃完。
方绮梦曾调侃到,多亏大东家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呕心沥血艰苦打拼,歆阳方有今日之丰豫,丰豫方有今日之大业。
方绮梦还说,就冲着大东家这份不要命的拼劲儿,她也一定要让账房留出一大笔银钱来,届时好给大东家买副上好棺木。
容苏明因此没少损她,奈何方总事对于吐槽大东家之事,总是无比坚韧虔诚。
话说回来,眼下年关将近,许多新货单下订,与丰豫订有契约的酒楼饭庄几乎都要更换一批新用具,碗碟器皿类数量尤为多,单单是涌金楼一家酒楼,就向丰豫订了两万五千套上好瓷碗。
两万五千套上等瓷碗,九百多种样式花纹,千余种物品购买,无数零碎东西置办,各种事务处理起来可谓不胜繁多。
丰豫里虽有诸多理事担任分办,最后都还是要容大东家亲自过目,在相关单据簿子上签字用印方可。
如此,容苏明还不是什么都管的,丰豫业大,她只是直接打理歆阳城内的这间总铺,其余铺子她多是只看账本,以及面见各地掌柜理事、决定他们所报的各种大事。
忙起来的时候,常常唯让人觉得□□乏术,恨不得自己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至于婚事,容苏明初期更是什么都不曾上心过,她一意扑在丰豫,万事有亲姑母许太太替她张罗。
甚至是腊月初六这日成亲,都是许太太一连叨叨许多日,这位大忙人才勉强记下日子来。
不知花家准备如何,对于整日忙碌不休的容大东家而言,日子犹如白云苍狗一般,腊月初六眨眼就到。
许太太盼容昭成家盼了十余年,如今终于愿望成真,大手一挥,痛快地在丰乐楼和涌金楼设宴九百余桌,几乎算是包下了当日小半个丰乐楼和小半个涌金楼的入。
丰豫容家之阔绰,由此可见一斑。
容苏明说不上来自己对此事具体是何种感受。
成亲前一日,铺子里众理事伙计跟着方绮梦向她起哄,她随波逐流般被这份热闹哄得瞎高兴,干脆准丰豫上下休假三日,年底福利加倍。
总铺里的伙计们一片沸腾,个个高呼大东家万善。
腊月初六当日,容苏明不到卯时便被许太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连个哈欠都没打完,一众丫鬟婆子就朝她齐齐涌了过来,梳洗的负责梳洗,打扮的负责打扮,简直半刻都不得闲。
容家几处主要屋舍都被修葺一新,宽敞的正门早早大开,红绸囍幅挂满所有大小院落,丫鬟小厮忙碌地往来着。
当属厨房院子最吵闹。
猪羊肉整扇往里扛,活鱼鲜虾成筐往里抬,容昭名下农庄送来暖房里种的各种反季菜蔬,伙计们有条不紊将送菜人往院子里领,不少好奇的孩童扎堆过来看新鲜。
进了厨房院子,一众人马各自忙活,杀鸡的杀鸡,剥鱼的剥鱼,厨房小厮大声清点樵夫送来的柴火数量,大厨掂着把汤勺站在门槛里喊下手:“我要的姜片和葱丝呢?怎的还没见影儿!”
“来了来了,姜块洗好啦!”旋即就有人抱着竹篮从井台边冲过来,一路丁零当啷跑,不知带翻倒几多七物八件,更不知撞到了几位东忙西碌的人儿。
惹得打杂帮厨的老妈子们直骂娘。
何妈妈却悄悄红了眼眶,最终隐忍不住,老泪纵横——自从容昭她爹过世,容家二十多年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
容家的迎亲,亦是浩大。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踟蹰青骢马,流苏金缕鞍,钱三百万,皆用银线穿,帛锦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登花氏门。
为时人赞叹羡艳。
新娘子入容家门后,成礼拜先,迎亲待客,整整一日下来,容苏明忙得简直脚不沾地,后来在宴席间就变得头昏脑胀迷迷糊糊。
喜酒宴饮直至入夜。
亥时末刻,新娘子在司礼嬷嬷接引下,自青庐转入新房,前头宴席渐散,容苏明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被人送回来,直挺挺躺在卧榻上,口中还在不断嘟哝着,说这回非要把谁谁谁给喝趴下不可。
花春想在陪嫁奶母薛妈妈暗示下,当场冷下脸色,那帮送容苏明回来的男男女女们见状溜之大吉,再没一个敢再吵着闹洞房。
很快人作鸟兽散,新房内只剩下薛妈妈以及两位花春想心腹女使。
容苏明撑着额角缓缓从卧榻上爬起来,宴上来了颇多本家子弟,同龄伙伴以及生意伙伴更也不少,诸人闹个不休,她若不装醉,今夜就别想安然。
见容家主坐起,薛妈妈以眼神暗示花春想开口和容苏明说点什么,她家姑娘却愣愣的不为所动。
薛妈妈只当是姑娘害羞,自己忙向容苏明屈膝道:“家主有何需要?我等在旁听命。”
容苏明未同花春想那样身穿凤冠霞帔,她着一袭朱色长袍,身前缠着红绸。
盖因不方便,她随手将红绸扯掉,摇首拒绝,鼻音浓重:“我这里并无闲事,尔等侍候好你家姑娘即可。”
话毕起身,低着头晃出新房,步履间微显凌乱,可见确有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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