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国强去南方了他成了农民工”张琰问。
父亲用脚拨开自行车的撑子,一边推着车子向前走一边说,“他没考上高中,初中又不允许复习,你到岚莱一两个月后,他就南下去打工去了。听他爸达富说,打工的活是国强他同学给找的,好像是他同学先去的南方,后来写信把他也叫去了。他去打工前,还在咱县上的职业学校学过一段时间的厨师。”
张有志把张琰带在自行车后面,这时,张琰才把背了一路的背包,从肩上放下来抱在怀里,如释重负。
张有志没有像信中说的那样一起去县城买东西,天色渐暗,他们的自行车沿着狭窄的柏油马路,向前行驶着,发着吱吱吱的声响。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连一只有小鸟小狗也见不到,大片大片的麦田里,麦苗被冻得瑟瑟蜷缩在了一起,平踏踏地铺在地上。
这个季节正是小麦的蛰伏期,它们匍匐在土地上,将身子紧紧地贴着黄土地,用这种方式坚强而坚韧地抵御着严寒的摧残和考验。
“唐诚呢他放假了吗”张琰问。
“你走以后他去县上上高中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也没见过几回。你走了,他也就不再来咱家了。唉!他爸去世后对唐诚的影响很大,他报名时袖子上还戴着孝布,咱们这里的风俗是人去世后要一连过7个‘七’,每个‘七’他都得回来给他爸上坟……他爸去世后他妈就病倒了,唐诚还得干家里的农活……”张有志说。
“她姐呢”张琰急切地问。
“去县里的皮鞋厂打工了,听说厂子也不行,都快倒闭了,她干了几个月连一分钱工次都没领到,工人们就去讨薪,后来厂里实在没办法,就给每人发了两双皮鞋,一双男式,一双女式。”张有志说。
“还发皮鞋那不错嘛。”张琰说。
“啥不错是皮鞋厂用皮鞋抵工人的工资。我看,这县办企业是办不下去了,不光皮鞋厂,县里办的什么食品厂、汽水厂都已经倒闭了。”张有志说。
张有志把自行车骑到通往周王村的乡间小路时,天色越来越沉,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着苍茫的大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空旷、寂寥、萧条。一阵寒风吹到脸上,张琰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么的熟悉和亲切。在这里生活了16年,他觉得自己原本就属于这块土地,他在这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是这样的畅快和自由。
乡间土路上坑坑洼洼,自行车一颠一颠,有点坐过山车的感受。父亲不再说话了,他憋足气死死地握着把手,弯着腰,佝偻着背,缓慢地蹬着脚踏板,每蹬一下,脖子就努力地朝着前方伸一下,露出两根青筋。
他双手通红,鼻子里喘着粗气,跟一头拉车的老黄牛一样,努力着,坚持着。
张琰坐在自行车后,四处张望着。
这条乡间小路上,曾经洒下了张琰和小伙伴唐诚、李国强的欢声笑语,珍藏着他们儿时无限快乐的记忆。他们曾经在这里追逐着,嬉闹着,大摇大摆地走在一望无垠的麦田当中的羊肠小道中,一起唱着《乡间的小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在张琰的记忆里,自行车是他家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也是为数不多的值钱家当。可是他并不知道,父亲张有志从小就非常喜欢自行车。张有志上高中时,家里买不起自行车,只有极个别学生家里才有自行车,他为了在操场里骑同学的自行车,足足给那位同学做了一个星期的作业。
那时的张有志比现在的张琰大不了多少,但比他长得高,比他标致,也比他阳光、自信和开朗,他经常穿着宽大的蓝裤子绿上衣,浓眉毛大眼,标准的国字脸散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他是高中学校的美男子。
更被大家所熟知的是,他学习非常优秀,常常考第一名,因此还得了一个“张状元”的绰号。
第八十七章 三线!
张有志骑自行车的本领,就是在给同学一次次做作业之后学会的,从那以后,这位青年一直梦想着,能在大学校园行道树的绿荫下骑着自行车,遇见了人就拨响把手上的铃铛,“叮铃铃”地从同学们身边经过。那种自豪感一定会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享受。
可两年后他就要参加高考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中国全面停止了高考。“张状元”想通过考试跳出农门变成商品粮的梦想,彻底断送了。
直到张有志结婚后才拥有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它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从张琰能记事时,自行车就承载着全家人的快乐。父亲跟老黄牛一样,梗着脖子,佝偻着背蹬自行车的样子,一直就刻在张琰的脑海里。
自行车继续前行着。张琰突然想起了他和唐诚一起在乡间的道路上骑自行车的情形,想起了离开家乡前的那个下午。他的思绪如一缕缕的微风,渐渐地向远处蔓延……
自行车的吱吱声响得越来越慢,就像一头筋疲力尽的牛,做着气力耗尽前的挣扎。终于,自行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张有志喘着粗气说:“下来吧,实在蹬不动了。”
父亲的话打断了张琰的思绪,他赶紧纵身跳下车子,自行车顿时歪歪扭扭,左拐右拐,跌跌撞撞地侧倒在麦田里了。父亲赶紧松开双手跳离。
“唉!体力越来越不行了,人常说,儿子长大了父亲也就老了,看来,人不服老不行啊!”父亲依旧喘着粗气。
天气阴冷,在灰蒙蒙的沉暮里,他说话时嘴里冒出一道道白气。
“爸,你歇会,我带你……”张琰说着就把背包塞给父亲,上前把自行车扶起来。
“这里是上坡,我们走会吧。”张有志说,“中专学校里怎么样可比咱后稷中学强”
这下张琰推着车子,父亲跟在他身后走着。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到了工校,同学们都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都是尖子生,一个比一个好学习好,个个都像是神童。”张琰说,“爸,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是兵工厂的,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造兵器的,他们说他们的厂是‘三线’……噢,爸,什么是‘三线’”
“你才上了一学期就知道‘三线’了”张有志看着儿子,目光里多了些赞许。
他点了一支烟对张琰说,“要说‘三线’啊,还得从50年代中后期说起,那时中苏关系砸了,咱们国家长达7300公里的边境线上形势非常紧张。几年后,美国在台湾海峡多次搞军事演习,1964年美国介入越南战争,还把战火延烧到我国南部地区,在这种情况下,咱们国家就在河南等13个省的崇山峻岭之间,展开了规模巨大的‘三线’建设。”
“那为什么叫‘三线’有‘一线’、‘二线’吗”张琰推着自行车边走边问。
“‘三线’是从国防前线的沿边沿海地区向内地划分的三道线,具体是咋划的我也搞不清。我只记得西南的川、贵、云和西北的陕、甘、宁、青是‘大三线’,人们把一、二线地区叫‘小三线’……”张有志说。
“爸爸,三线是干什么的啊”张琰问。
“就是搞建设啊!主要是搞大规模的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设施建设。”张有志说,“从1964年到1980年就有400万人参加了‘三线’,他们在深山峡谷和大漠荒野建起了许多工厂。”
“我们班有个同学叫钱磊,他是兵工子弟,他说他们厂家就是‘三线’时建的,是造炮弹的,造的炮弹还参战过自卫反击战呢!”张琰说,“钱磊说他爷爷就参与过建厂,当时山里连路都没有,人们就风餐露宿肩扛人挑。后来爷爷老了,他爸爸就接班继续造炮弹。”钱磊说,“现在不打仗,造这么多炮弹干吗他爷爷还给他说要备战,备,备……”
“备战、备荒、为人民”。还有‘好人好马上三线’、‘深挖洞、广积粮……’”张有志说。
“对!对!对!爸,你怎么也知道你又没当过工人”张琰惊讶地问。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难道没当过工人就不能知道有工厂吗”张有志笑了笑说,“在那个年代,这些话家喻户晓,那时我刚上了高中。”
张有志停了停说:“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这些工厂以前都很神秘,这些生产炮弹等武器的工厂,对外都有一个代号,一个军工企业可就是一座功能完备的‘军工城’啊。”
“爸,这个你都知道”张琰用好奇而崇拜的目光看着父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居然还知道兵工和国防。
张有志笑了笑说:“这些现在早都不是秘密了,咱们凤凰山里原来也有一个兵工厂,是造手榴弹的。”
“哪个厂”张琰问。
“就是那个……胜利机械厂。”张有志说。
“那个厂啊它原来还是兵工厂厂里的红色围墙那么破败,都快倒塌了,墙上还有带刺的钢丝网……我和唐诚小时就常到那里玩,不过,从来都没进去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围墙把我们隔在外头了。”张琰说。
父亲没再接话,他两口把烟吸完,走到张琰跟前说:“天快黑了,你妈还在家里等着呢,知道你要回来,这几天她天天晚上睡不着,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呐……”
“我妈身体还好吗”张琰问。
“来,我来带你,等会你就能见到她了,你自己问你妈吧。”张有志说着就从张琰手里接过自行车。
“爸,还是我带你吧。”张琰说。
“没事,你的身体还没长硬朗哩,我这骨头硬,你安心坐上就行喽。”张有志说着就滑动起自行车,张琰还跟儿时一样急急地冲上去,一屁股坐在自行车后面。车头一摆,张有志就跟老黄牛一样,弯腰,佝偻着背,使劝地伸着脖子蹬起了起来。
自行车在蛇皮袋一般宽窄的乡间小路上,歪歪扭扭地朝家的方向驶去……身后,广袤的麦田像一幅展开的画卷,尽管每一朵麦苗还都瑟瑟地蜷缩着,但它们正孕育着强大的生命力。等到明年春天,这里将是一派壮观喜人的景象。
第八十八章 秦腔情结
蒙蒙的夜色像一个巨大的茶黑色玻璃罩,将周王村紧紧的罩了起来,张琰一到家门口,打老远就看见妈妈倚门望归,孤零零的影子在寒风中颤抖着。她举目远眺,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村口的方向。
“妈,我回来了!”张琰跳下自行车朝妈妈跑去。
妈妈奚秀红赶紧上前,双手拉着张琰的胳膊,在夜色里打量着他,她的眼圈湿润了。
张琰能感受到妈妈颤抖着的手。
“琰琰……回了来快!咱快进屋,饭都做好了,油饼、荷包蛋……”妈妈说着就拉他进门,她的手冰得跟铁一样。
这时,对门唐诚家传来哐当一声响动。张琰赶紧回头,除了沉沉的夜色,他什么也没看见,就跟着妈妈一起进了自家的家门。
房子里一切都没有变,还是那样陈旧,一件家当也没有添,自己初中时的奖状还贴在墙上,奖状边上渗出一圈跟地图一样的水印。瓦数并不大的白炽灯光发着冷冷的白光。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放好自行车,把张琰的行李包拿进房里。
他说:“我刚碰见唐诚了,他脸上咋红一块,肿一块他见了我也没问候,就气冲冲地回家了。”
“县高中不是还没放假么诚娃咋就回来了是不是你没看清,他脸上咋能有伤”奚秀红问。
“他是从我身边擦肩走过去的,还能有错”张有志一边搁下张琰的背包一边问,“包里啥东西这么沉”
奚秀红赶紧给儿子端来饭,生怕他多饿一秒钟。
“衣服,还有岚莱特产。放假前同学们都去买,把校门口那家小商店里的特产都买空了,幸好我买得早,要不然也就买不到了。”张琰一边哧溜哧溜喝着碗里的汤,一边说。
“花这钱干啥你现在又不挣钱,别学同学的样子,咱跟人家不一样。”张有志说。
“就是,琰琰,你别乱花钱,这几个月你爸想换个板胡都舍不得,你还花钱买啥特产嘛你平平安安回来比啥都强,穷学生,穷学生……自古以来,人们都把学生叫穷学生……”虽然妈妈这么说,可她还是用慈祥的目光里看着儿子。
“新板胡我买了,明早就送来了,明天下午自乐班还要排练呢。”张有志顺着衣柜蹲下去,摸了根烟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就从两只鼻孔里冒了出来,像龙王爷的胡须一样长。
张有志说:“今年我得好好唱唱,咱高兴!唱戏唱了一辈子也没唱出个啥名堂,咱就权当图了个乐子。琰琰争气,成了商品粮,我想了想,就下了狠心,说啥也得换一把新板胡。今年过年咱把亲戚好好招待一下,过几天办年货时多买5斤肉。”
张有志这一辈子跟秦腔有着难解之缘。张琰的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也很喜欢秦腔,张有志还是个小孩子时,他父亲总会扯着嗓子唱戏,不过,他父亲唱得很难听,板路不精,唱腔也不行,但还一个劲地唱个不停。
张家家族里有个人非常喜欢唱戏,按辈分算,张有志把这个人称叔父,是他堂叔。张有志小时候这个叔父就教他唱须生,大都唱些《辕门斩子》《祭灵》《下河东》这些经典秦腔,慢慢地,李有志就学会了这些戏的唱段。
十二三岁时,他就跟着叔父去村里的宣传队露脸,把戏唱给大家听了。
叔父在村里唱戏唱出了名气,逢场就唱。张有志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他,叔父经常表扬张有志天生一副好嗓子。
张琰吃完饭后,妈妈就把碗筷撤下了去。他抬起头问:“爸爸,你这么热爱戏曲,年轻时就应该去上艺术学校,专门学戏曲。”
“哪有这么容易”这个话题一下子引起了父亲的兴趣,他跟弹簧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坐在椅子上摆摆手说,“我的少年梦想就是跟着剧团去唱戏。我小学毕业那年,咱们紫仙县剧团刚好招学员,我听说招考点就在离周王村不到3公里的召公乡,就赶紧跑去找剧团。可是,当我赶到召公乡,那里却贴出了一张布告,说招考点又设在了县剧团。”
“召公乡那个招考点离县剧团有20里路,我是第一次一个人从召公乡朝紫仙县走,那一年我13岁。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路,我就边问边走,到县城时已经是中午了。”张有志说,“我没吃也没喝,就这么一路问着走着,终于找到了县剧团,看见了戏台上的考官。”
第一次考县剧团的记忆一直刻在张有志的脑海里。他说,剧团虽然招秦腔演员,考官却要让大家唱歌曲《东方红》,不管男女都得唱。之所以要考这首歌,一是因为这首歌全国人都会唱,再就是歌里有高音,特别是“中国出了个**”这句中的“了”字就是高音度。
“我不想唱《东方红》我要唱戏。”张有志说,“他给剧团的人这样说。剧团的人说,那好,你唱。我就唱了《辕门斩子》。唱完后,考官说我年龄不大,板路还这么好……”
说这话时,张有志脸上浮现着一种淡淡的幸福,这是一种纯粹而彻底的幸福,如湛蓝的天空般纯净,这是一种成年人脸上很少有的幸福,是一种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的幸福。
张琰看着父亲的表情,仿佛能想像到父亲青春年少时的样子。
张有志侧了侧身,换了个坐姿,冲着张琰说:“我把《辕门斩子》唱完后,考官还是让我唱了一遍《东方红》。唱完后,考官让我回家等通知,说有通知了就来,没通知了就不用来了。”
“你等到通知了吗”张琰问。
“秦腔中对须生的要求除了咬字准确、吐字清晰外,还要求高音清亮,中音丰满、低音醇厚。特别是,在演唱时要能根据剧中人物的需要,时而表现出庄重沉稳,时而表现出高亢有力。就是说,唱戏要唱得有腔有调,有节奏有韵味。”张有志说得非常认真,也很专业。
他看了看张琰,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那张标准的国字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这种幸福在张琰的记忆里并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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