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关山渡
他只是无动于衷。
看着一一摆开的酒菜,那都是他曾经最喜欢吃的,而今却没什么胃口。
空空的胃部不断地反着酸水、膨胀,他只是想吐,他想把肚子里的脾肝心肺全部吐出来。
面对夫人的殷殷关切,他只得强行压制身体的剧烈反应,平静而又镇定地回道“我没事,只是昨晚睡得不好。”
时间在沉闷中飞逝。
随着狱卒的吆喝,孟夫人起身离去。
他望着昏暗的空气里那双灼人的目光,无地自容,羞愧难耐。
待脚步声远了,再也遏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对着墙角大声呕吐。直到再也吐出来为止。
筋疲力尽的他,倒在床铺上。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腹中空空如也的孟浩终是从床铺上爬了起来,慢慢挪到酒菜摆放的位置,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吃饱后,拿起酒壶,对着嘴巴就是一顿猛灌。
吃饱喝足,酒意上头,自是睡觉的好时机。
不消片刻,昏暗的牢房里响起了阵阵鼾声。
当孟浩再次被人喊醒的时候,是在八月十六的傍晚时分,孟夫人为他送来了酒菜。此后,在昏暗不识岁月的牢笼里,每次的探视就是计算时间的唯一方式。两顿饭吃完,孟浩就要进入一段更长时间的黑暗,这就是夜晚。
有时候,狱卒会忘记给油灯添加灯油,待灯熄灭以后,孟浩就进入了真正的黑暗世界,一个没有一丝光亮的空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比平日里所谓的‘伸手不见五指’更加可怕,也更加让人恐惧。
黑暗里,仿佛有一道黑手摸在你的脸上、摸在你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柔软、清凉,让人汗毛直竖。
那些秋后的蚊子,爆发出雷鸣般的嘶吼,拼尽一切的力气在空中飞翔,叮咬着一切可以成为目标的肌肤。
黑暗中跑来跑去的老鼠,会在不经意间发出吱吱叫声,有时候会从牢房顶部掉落,砸在孟浩的身上。
在绝对的黑暗中,那些原本轻微细小的声音会被无限放大。
肠胃的蠕动声、血液的流动声,这些原本不会被人听到,而今却真真实实地响彻在孟浩的耳边。
慢慢地,孟浩觉得黑暗流进了自己的毛孔,顺着经脉、血管,遍布全身。
孟浩在牢房里吃了二十顿饭后,他的睡眠就有了问题。他再也不能像平常那样睡觉了,他不再有困意。
只有在喝醉之后,才能获得睡眠。
他开始酗酒,他要求孟夫人探视的时候送更多的酒。
天冷了,似乎说冷就冷了,前些日子明明还是暖阳明媚,一场风雪说来就来了,毫无预兆的,整个临安城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外衣。
相对于外界的季节轮转、北风肆虐,昏暗的牢房里,孟浩依然是那般混沌模样。他仿佛是迷路了一样,在昏暗的狭小空间里不住地徘徊。即便是每日都有家人来看他,但他的内心里依旧长满了野草,充斥着他空荡、荒芜的心灵。
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往日的时光,那些曾经淡忘的事情又重新一件件地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难以遏制。
他的眼前浮现出已经逝去的父母,他们的音容相貌,他们的慈祥关爱,他们的葬礼现场;他的眼前浮现出自己的年少模样,那时的少年春风得意,那时的少年意气风发,而今却困于囹圄。
这段时间,好似孟浩经历过最多最漫长的黑夜,与其说是很多个黑夜,不如说是一个,一个从未结束的黑夜。
酒越喝越多,酒量也越喝越好。到了最后,再多的酒也不能麻木他的神经,他彻底失去了睡眠。
至此时,他不但失去了睡眠,也失去了嗅觉。
他开始在封闭的牢笼里走动,没有方向、没有规律地走动。
这个时候,他已经被关押了两个多月。
离释放之期并不遥远了。
他开始出现幻觉,开始恍惚。
这一天的傍晚,孟夫人依旧带着饭菜来了牢房。昏暗的木栅栏后,茫然四走的那道身影,狠狠地击碎了她的坚强,她再也压抑不知内心的悲痛,大声嚎啕起来。这是孟浩被关押后,她哭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第一天探视他的时候。
哭声并没有撼动那道身影,他仿佛一道幽灵,只是遵循着死亡之前的记忆,无休止地走动。
孟夫人擦干眼泪,走到那具躯壳前,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狠狠地抽了孟浩一个耳光。
响亮的声音穿透了四周的墙壁,也打破了那具躯壳的枷锁。
孟浩有些茫然,伸手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这个浑身颤抖的女子。
“敏儿是你吗”孟浩不确定地问道。
“老爷”话未出口,孟夫人便痛哭不已。
“好了,不哭了”孟浩轻轻地搂着夫人,轻声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我睡不着觉,只是在黑暗里行走,一直走啊走”
孟夫人轻轻拍打孟浩的后背,安抚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很快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恩。”孟浩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老爷”
“恩”
“再坚持一段时间吧,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为了我和孩子,为了我们的家,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孟夫人仿佛是在哄骗一个孩子,用尽了温柔与期盼。
“好,我会的。”
这一日,距离三月之期还有十天。
为了避免再次进入梦魇,孟浩开始背诵许多年前学习的那些经义文章,开始在牢房里背诵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已经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昏暗中,不时有“子曰”的声音传荡。
人有了期盼,日子就会好过。
虽然孟浩的睡眠依旧没有改善,但他已经不再恐慌黑暗,不再害怕漫长的时光。
在背诵经义之余,他开始创作诗句,字字琢磨,句句推敲,自是一番忙碌。有时候,一个字都要推敲好几个时辰,他读书识字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词句推敲所需花费的时间如此之大。他发觉自己剩下的时间有些不够自己推敲出完整的诗句,索性也就放弃这些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事情。
他开始想念外面的世界,他想念炙热的阳光,想念清新的空气,想念蓝天白云,想念霏霏细雨,想念滂沱大雨,想念落叶枯草,想念大雪纷飞,他想念外面的一切。
他想念妻子,想她的温柔贤淑,想她的美丽温婉,想她的温暖怀抱;他想念儿子,想他的聪明伶俐,想他的谦逊好学,想他的乖巧听话。
他想念家,想家里的一切。
这些,都将很快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很期待。
第三十三章-年关将近
十一月十五日,孟府张灯结彩,等待主人孟浩的归来。
午时刚过半,孟夫人就携着一众家仆出了门,前往县衙大牢。
依旧是那堵黑森森的墙壁,那个“狱”字还是那么阴森可怖。
孟府一众人等缓缓走向那道铁门。
“来人止步。”有狱卒呵斥道。
福伯上前,不动声色地递给那狱卒一串铜钱,轻声说道:“我们是孟府的人,来接我家老爷。请问官爷,几时可以进去接人”
“孟府的”那狱卒对着众人打量了一番,缓缓说道:“在这里等着吧,我去问问我们牢头儿。”
那狱卒对着另外一人使了个眼色,随即进了那道铁门。
狱卒进了铁门后,在幽暗的通道里走了十几息的功夫,到了一处宽敞的地方,只见那里摆了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摆了几个小菜,一坛烈酒。桌子两侧放了两条长凳,长凳上分别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壮汉,一个矮瘦的老头。墙壁四周挂着黑乎乎的各式刑具,不甚干净的样子。
那中年壮汉瞥了狱卒一眼,“小胡,来生意了”
叫小胡的狱卒摇了摇头,“头儿,是孟府来人了,说是要接孟大人。”
“哦”那中年壮汉端了一碗酒,一饮而尽,溢出的酒水顺着胡须四散横流,“给了你多少钱”
小胡打了个哈哈,随即自怀里掏出了那一串铜钱,放到了桌上,谄媚道:“头儿,那孟府的老头儿就给了我一串铜钱,现在全孝敬您了。”
那中年壮汉将酒碗随手扔到了桌上,轻哼了一声,“得了吧,你自己留着,省得背地里骂我扒皮。”
说完顿了一顿,复又开口:“小胡啊,孟大人的刑期到了吗”
小胡挠了挠头,“孟大人是八月十五日未时末才送来的,按理说,这刑期还没有结束,需要再等等。”
那中年壮汉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说孟大人在任期间,可曾有过不法之事可曾鱼肉百姓可曾苛责下官”
小胡不知道牢头儿为何这般问自己,只是呐呐不言。
“恩问你呢!”
那中年壮汉半天未曾等到答案,自是开口催促。
“这”小胡一脸为难,“头儿,这些话咱不该说啊。”
“让你说你就说,怎地屁话这么多皮痒痒了不是”那中年壮汉呵斥道。
“是是是,那小的就说了。”小胡字斟句酌了一会儿,终是开口说道:“要说这孟大人,自是清廉正直,并不曾鱼肉百姓,也不曾苛责咱们。只是啊,他在任期间,咱们兄弟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啊。”
“那你觉得他是个好官儿咯”
小胡抬头看了看牢头儿的表情,却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得继续说道:“好官是好官,就是”
“行了,既然你觉得他是好官儿,那就去县衙把文书办一下,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快去快回吧。”那中年壮汉开口说道。
“那万一钟大人不准怎么办”小胡有些犹豫。
“你去就行了,别管其他的。”
“好,那小的去了。”
小胡对着牢头儿抱了抱拳,也就出去了。
小胡走后,那矮瘦老头儿开口了,声音如生铁摩擦般刺耳,“小方啊,你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让那位尽快回家啊。”这中年壮汉原来是姓方。
“你又何必呢得罪了钟会那个小心眼儿,以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啊。”那老头儿微微长叹。
“哈哈,我怕他钟会那厮不过是一个只会摇头屈膝的小人罢了。”中年壮汉一脸不屑。
“小方啊,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老头儿摇了摇头,耐心劝导:“你就说牢里那位,为官一任,清廉正直,也很有民望,可最后呢不过是为我等江南百姓说句公道话,就被罢官去职,监禁三个月。你说这里面没有龌龊你信吗无非是得罪了人,被人借此整治了而已。”
“哼哼,我自然知道。现在衙门里的那几位,全都是一肚子的坏水儿,见不得别人好,也恨不得扒光老百姓的皮。”那中年壮汉一脸愤恨。
“那又如何如今就是这个世道。朝廷一直对我江南不满,而今衙门里的大人们自然是要抓住这个机会,更加剥削百姓,以此获得上官的信任,以便日后升官发财。”矮瘦老头儿淡淡说道。
“哼,不过是一群禽兽罢了。”中年壮汉愤愤不已。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般,愤世嫉俗、一腔热血,到最后呢还不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亲人朋友余生不能再见,只能躲在无人认识的角落里苟延残喘。何苦呢”老头儿缓缓地端起自己的酒碗,小口小口地啜饮。
“哎,这狗娘养的世道。”中年壮汉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
且说那狱卒小胡出了铁门之后,自是被孟府一众人的目光团团围住。小胡对着福伯说道:“我现在就去衙门办理文书,你等就在这里候着吧。顺利的话,很快就会回来,不顺利的话,你等安心等待就是。”
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只留下孟府一众人在原地等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狱卒小胡赶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孟府众人远远地看着往回走的小胡,满心欢喜。
待走近,小胡开口了,“不辱使命,衙门已经出具了文书,你们稍后就可以接孟大人回家了。”
孟夫人对着福伯使了个眼色,福伯点了点头,随后不着痕迹地把一串铜钱塞到了小胡的衣袖里。
小胡嘴角咧了咧,随即加快了步伐。
小胡先去找了那中年壮汉,“头儿,文书已经办妥了,您签字画押以后,就可以放人了。”
那中年壮汉接过文书扫了一眼,随即还给小胡,“等会儿你自己画一下就行了。”
说罢,指了指墙上的一串钥匙,示意小胡自己去开门放人。
小胡拿了钥匙,叮叮当当地消失在昏暗的通道里。
那矮瘦老头儿有些看不懂,向那中年壮汉问道:“既然是你好心要办的事,干嘛要把功劳让给小胡”
那中年壮汉嘿嘿一笑,“以后您就知道了。”
另一边,小胡开了门后,搀扶着孟浩出了牢房,晃晃悠悠地走出通道,向门外走去。
离铁门尚有一段距离,小胡开了口,“孟大人,您等会儿闭了眼睛跟我走,勿要让外面的亮光伤了眼睛。”
孟浩称好。
就这样,两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上了台阶,慢慢地出了县衙大牢。
到了外面,孟浩虽已闭了眼睛,却还是被明亮的光线刺痛了眼睛,泪水顺着灰扑扑的面颊流淌,仿若两道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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