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宋昙
婉新婚,今夜一别,不知何日再会。
当日夜里,徐玑在宫苑外已苦等许久,如今看见徐三出来,总算是安下心来。她接过帝姬,亲自骑马,将其送至京郊一处农户。那农户中人,乃是一对夫妇,看似憨厚朴实,官话都说不利落,不过寻常村人而已,实则皆乃徐三一手培植,走壁飞檐,武艺超群。
徐周二人,回了徐三的京郊别院,不又云雨一番。这一回,徐三骑在他那结实壮的窄腰上,强逼着他,倾泄其中。
一朝种子落,唯盼他日成株,凌霄直上。
隔日一早,天尚未亮,周文棠与她深吻过后,便不得不披衣而去,骑马离京,远赴皇陵。徐三倚于榻上,虽甚为哀恸,却仍是尽力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思考今后之事。
依周文棠所言,当夜殿中,宋祁打着探病的名号,率人强闯入内,正撞见柴荆怀抱死婴,跪地痛哭。宋祁见那女婴已死,再一摸她身子,尚存几分温热,虽不曾尽信,却也信了有七八分。
宋祁今夜方才得了风声,知晓官家有孕,自是又惊又怒,悲愤不已。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官家的独子,是她的心头肉,合该占着她独一份儿的宠爱,在这世间,无人可与他分宠。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母亲,哪怕已经有了他这个儿子,年近七十,仍要拼死拼活,怀孕生女。这如何能让他不怒,如何能让他不恨!
常言说得好,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因为怒,所以恨;因为恨,便欲复仇;而若要复仇,总归是要见血的,不然不足以解恨。
他立于殿内,故作温和,也不嫌弃那死婴腥臭,含笑将那死婴抱起,故意将其送至官家眼前,抬眼对她柔声轻语道:“阿母,你瞧,四妹长得多像你。”
官家在任多年,自是心知,宋祁这是在有心试探。她佯作发怒,声嘶力竭,痛斥宋祁一番,宋祁却是立于榻侧,怀抱死婴,一言不发,唯有那阴鸷的视线,不住来回扫着殿内的周文棠和柴荆。
斥过宋祁之后,官家似乎也乏了,这一回,是真的乏了。
她借着烛影,凝视着自己的儿子,沉沉一叹,又轻轻抓起他的手儿,对他无奈道:“祁儿,你尽心思,到底是想要甚么?”
宋祁闻言,却是一怔。他垂下眼睑,想了想,咬牙说道:“我要称帝。”
官家缓缓笑了,轻声道:“迟早归你。”她眸光微闪,无力说道:“朕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早已无心权术。明日,朕就令人拟诏,退位禅让,传玺于朕的祁儿,你看如何?”
宋祁沉沉笑了,摇头道:“不好。”
官家闻言,知道依着这亲生子的心意,自己今夜,不得不死。她自嘲似地扯了扯唇,暗道这也算是报应,自己当年暗中算计宋裕,追杀柴绍及宋裕之女,更还亲手杀了先帝文宗,诬陷其乃是在床笫之间,脱阴而亡。如今看来,皆是报应,何怨何尤。
她合了合眼儿,分外疲惫,低低说道:“好,朕依着祁儿。只是祁儿,也要答应阿母,一来,日后要当明君圣主,修仁行义,守成保业;二来,饶过文棠。你莫要忘了,你小时候,是何人教你骑马,何人教你习字?你不知事时,最黏着他了,可不能忘恩负义。”
宋祁不言不语,只扯着唇角,冷笑着看着怀中死婴。
官家瞥他一眼,怒从心生,骤然厉声说道:“祁儿!你登基之后,若是未曾依言而行,朕便是做了鬼,也有的是法子治你!你当朕未曾料到今日?你当朕未曾留有后路?你既无情,莫怪阿母无义!”
宋祁却是骤然眼眶泛红,撒手将那怀中死婴,往地上狠狠一砸,又抬靴死死踩了两脚,接着含泪看向官家,咬牙恨声道:
“我无情?分明是阿母无情!阿母有孕,却千方百计,瞒着我,避着我,分明是料准了我,会杀了这孩子!阿母既然如此想我,我又何须顾及阿母?是谁无情?是谁无义!”
檐下的绛纱灯笼,映得窗纱血红一片。官家无力望去,只见山大王泪流满面,那两行清泪,被宫灯一照,宛若血泪相和,处处堪哀。
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好了,祁儿,母子之间,如何会有隔夜仇?是阿母对不住你,日后阿母,不会再如此瞒着你了。好祁儿,方才阿母所言,你可愿应下?”
宋祁斜瞥了周文棠一眼,思虑许久,似是渐渐恢复了平静,点头低声道:“祁儿应下了。一,守成保业;二,不杀周文棠。”
徐三早因着狸奴之死,与周文棠渐行渐远,他又何须多此一举,对这阉人狠下杀手?他要让这阉宦看着,看着他登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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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看着他征服徐氏,看着他将江山美人,一并入怀中!
宋祁思及此处,亢奋不已,忍不住勾起唇来。而官家见他应下,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耷拉着眼儿,让宋祁自榻下捧出小匣,再将匣中装着鹤顶红的小瓶取出。
之后这妇人并未多言,提起毫笔,草草写下传位于宋祁的圣旨之后,便仰头服下鹤顶红,不多时,便口吐白沫,面色青紫,眦目而终。一切即如崔金钗在手札中所言,官家宋延之,殂于崇宁十八年,谥号为仁,史称仁宗。
暗霜移树宿,残夜绕枝啼。徐三独自一人,骑马回城,手握缰绳,不由垂眸思索道:官家逝后,再过几日,即是宋祁登基之时。而她日后若要篡位,大可以效仿古人,先罢黜宋祁,再扶立傀儡,待到时机成熟,再取而代之。唯有如此,方才算是名正而言顺。
而若要扳倒宋祁,倒是可从三处入手其一,帝姬;其二,官家之死;其三,即是光朱。
宋祁当年既然敢与反贼勾连,莫要忘了,水所以载舟,亦可以覆舟。更何况妖僧虽死,旧部仍在,虽被宋祁率兵屡次清剿,可却总如山林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敌人的敌人,若不加以利用,实在有些可惜。
而眼下的当务之急,即是救下柴荆。徐三之所以决意救他,倒是有三个原因:一来,他乃是帝姬生父;二来,官家崩殂之时,柴荆也是在场之人,日后或可从旁作证;而最后一个理由,全是因为徐三身上,到底还是流着柴氏的血,如此恩情,不敢忘怀。
救下柴荆,之于如今的徐三而言,倒也并非难事。
宋祁如今虽春风得意,在朝野上下,买拉拢不少朝臣,但此等关系,乃是靠白花花的银子堆起来的,不过是虚情假意,空头人情罢了,买来的都是贪财好贿之徒、阿谀曲从之辈。他宋祁能买来,徐三如何买不来?
这朝堂之争,说到底,叫做是“得人为枭”。谁得了人心,谁的麾盖之下,有能人高士、文武如雨,谁多半就是日后的胜者。
相较于几乎无能士可用的宋祁,徐三在开封府中的书院,早已开设多年,不知为这大宋朝廷,培养出了多少士子文人。而在军中,徐三也曾亲自率兵作战,与军中诸将,皆交情甚厚,自非宋祁可以比拟。
更何况,宋祁铲除了薛鸾一系,相当于是在为徐三清路,以至于如今朝中,文臣武将,但凡可用之辈,皆与徐三交情不浅。
大势已分,胜负已明。徐三手握缰绳,深深吐了口浊气,心知只要小心谨慎,自己有朝一日,必定能拔赵易汉,篡权窃国,实现她心中的远大抱负。
柳风花露,月澹将晓。徐三翻身下马,正欲回院中歇下,孰料她才一步入房中,抬手正要更衣,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微响动,似是有人无意撞着了梨木椅子。徐三一惊,立时拢紧衣衫,抓住剑柄,回头望去。
一痕月色挂帘栊,朦朦胧胧之中,但见一人,自屏风后缓步而出。那人身披黑袍,眉眼虽是英俊,可那消沉憔悴之色,即便四下昏沉,也瞧得甚是分明。
宋祁。
徐三心上一沉,稍稍后退一步,这才缓缓问道:“殿下为何来此?”
宋祁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三姐天亮才归,这是去了何处?”
徐三故意轻声道:“今日是阿母的生辰,我对阿母思念尤甚,便趁夜出城,拜忏念佛,挂青上坟去了。”言及此处,她甚至轻轻掸了掸衣衫,低头道:“阿母生前,最是欢喜那小金锭、小银锭,我便烧了些纸锭,烧得身上沾了不少屑子。”
宋祁稍稍一顿,竟咬紧牙关,含泪泣道:“今日是你阿母的生辰,亦是我阿母的忌辰。”
徐三佯装作才得知此事,当即大惊失色,顿了一顿,方才颤声说道:“祁儿,生死大事,万万不可玩笑!你所说的阿母,可指的是,官家?”
宋祁这才急急走了过来,西窗寂寂,霜月惨白,映得他满面是泪,也将那眸中哀色,照得分明。徐三望着眼前男子,忍不住在心底想道:他这眼底悲哀,到底是真的,还是装出来骗她的?
人心总是肉长的。徐三想,这十分凄哀,至少当有三分是真罢。
二人西窗久坐,直至月落天晓。依着宋祁所言,他今夜正在宫中,得了宫人来报,说官家病重,情势危急。他急急赶到京郊别苑,便见官家仰卧榻上,气息奄奄,已是枯骨之馀。
生死诀别之际,官家草草颁旨,立他为继任新君,之后又紧握着他手,亲自交待了他,要让周文棠远赴巩义皇陵,看守香火,俾奉洒扫,终身不得擅离陵庙。至于柴荆,或许是官家情切,不舍分离,便令其殉葬墓中。
徐三垂眸听着,面色平静,只稍稍宽慰了他几句,至于周文棠也好,柴荆也罢,皆是只字不提。宋祁见她如此,虽不动声色,却心上稍定,对于徐三与周文棠疏远一事,已然是深信无疑。
菱窗初晓,檐雀啾啾。二人西窗对坐,徐三虽心事重重,可因着一夜未睡,早已是困乏不已,时不时地打起了哈欠来,而宋祁却仍是分外神,他眼睑低垂,瞥了徐三两眼,接着骤地抬袖,将她右手握紧。
当年在北地军营,少年因着百种相思,千种苦恨,生痴生怨,佯作无心,抬手将烛盏打翻,烫伤了徐三的右腕。
多年过去,这腕上疮痕,渐渐凝作一朵红梅,稍稍凸起,好似绛萼初蕊,香非在蕊,香非在萼,分明是骨中香彻。
宋祁每每瞥见这朵红梅,只觉得这是他在徐三身上烙下的印记,便是他死,便是她死,这朵红梅,都经久弥香,永不磨灭。只消一眼,便心悸难忍。
他按下心悸,抬眼望向徐三,指尖故作无意,揉压着那腕上红梅。徐三微微蹙眉,正欲回手来,却听得宋祁缓缓说道:“三姐,我日后登基,必会封你为……相。”
徐三想了想,淡淡笑道:“今夜陛下忽遭变故,情志不遂,心绪不宁,且一夜不寐,神思难混沌。似如此封许之言,臣就当未曾听过。待陛下登基,三思过后,再纳揆封相,也是不迟。”
她不动声色,回手来,接着起身道:“陛下若不嫌弃,不若暂且留下,与臣共用早膳。早膳过后,宫人便也来接陛下回宫了。”
她笑了笑,又温声劝道:“依臣之见,陛下还是善保龙体为好。祁儿纵是年纪尚浅,这身子,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啊。”
宋祁见她如此温柔,只觉心上发软,起初见她手,还有几分怫然不悦,可她此言一出,便也顾不上生气了,但依她所言,与她一同去了前院,又唤来下人,摆膳搁筷。
二人对坐而食,虽不过清粥小菜,可宋祁却吃得有滋有味,只觉心上郁气尽消,殊不知待他乘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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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之后,徐三垂袖坐于桌侧,眉眼淡淡,无言望着那碗碟筷箸,心中所思之人,正在千里之外。
宋祁去后,她虽困乏,却也不敢立即回房歇下,又屏退下人,单独唤了徐玑过来,先问了几句帝姬,接着又以手支额,轻轻说道:“京都府中,这些日子,必定是人心惶惶。若是如今救不得柴荆,日后便更救不得了。”
她无须多言,徐玑已经了然,立时笑道:“三娘何须忧虑?山大王,如今可是大忙人,便是想审问柴荆,哪里有这般闲工夫?更何况,京都府这几处大牢,都有咱的人手,若想偷梁换柱,那可再容易不过了。”
徐三对她最是放心不过,点了点头,又轻声道:“若是将他救出了,有一封信,你替我捎给他。他读完这信,若是欲去,你便派人,送他去北地,若是欲留,你也无须阻拦,由着他罢了。”
徐玑虽不知个中缘由,却并不多问,只点头称是,领命而去。转眼不过两日有余,徐玑便使计将柴荆救了下来,另寻来一具无名男尸,移花接木,换入棺椁,日后便将由这无名之人,下葬皇陵,陪在官家左右,随她一同长眠千年。
便是此夜,一支由七八架车马组成的商队,正穿行于京郊山林之中,因遽然之间,雨疏风骤,不敢贸然赶路,便在林中暂且歇下。
赶车的妇人见此情形,不住埋怨着,叫骂着,商妇们则饶有兴致,倚在帘下,或是翻看账本,或是闲话家常。
而在商队最末的一架马车中,柴荆面带薄纱,盘膝而坐,正不言不语,低头读着徐三送来的信。帘外风雨萧萧,车内却是分外静寂,柴荆看着那信上所书,只觉徐三这一手字,竟与周文棠的笔法,已有两三成相似。
他睫羽轻颤,只见徐三在信中说道,在许多许多年前,在这京都府中,也曾有过一个姓柴的少年。
少年随侍太女左右,最为受宠。不久,太女有孕,腹中所怀,正是少年的骨肉。
某日,太女情志过极,气逆血升,忽觉腹内大痛,竟是有早产之兆。而就在她生下女儿不久,少年便带着女儿,消失不见,多半是不想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沦为王室倾轧的祭品,更不想这襁褓中的娇儿,日后成为权欲熏心之辈。
只可惜,少年虽逃出了虎狼之穴,可他又如何躲得掉虎狼的追杀?他行至半道,遇上不测,自身难保,只得将女儿匆匆弃于风雪之中。
生离死别之时,他头也顾不上回,只冒着风雪,跌跌撞撞,狼狈逃奔。他只盼着,只盼着这襁褓中的婴孩,生作太平人,莫入帝王冢。
只可惜,世事难料。二十年过后,这养在贫家的女儿,兜兜转转,阴错阳差,仍是回了京都府中。她做了官,掌了权,她的剑下,不知积有几多白骨,沾染了几多鲜血。
柴荆看至此处,只觉鼻间酸涩。他深深吸了口气,手上颤抖着,将那笺纸揉作一团,浸入茶盏之中,任那翠绿茶汤,将纸上所书,一一化开。
他眨了眨眼,颓然泪下,却也心知肚明,这是自己的命数,亦是帝姬的命数。生来如此,无计奈何。他如今尚能苟活,已然是承了中贵人与徐总督的恩情,如何还敢贪求更多?
少顷过后,帘外忽地传来笃笃两声。柴荆一顿,连忙拭去泪水,抬手掀起帘子,只见夜色之中,徐玑一手撑伞,一袭青衫,挑眉含笑,语气轻快地问他道:
“柴郎君,你是欲去,还是欲留?今夜这雨,愈下愈大,郎君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柴荆眯起眼来,望着帘外风雨,缓缓说道:“今夜欲去,不得不去了。不过,有徐娘子在,我想我以后,多半还能再回来。”
徐玑闻言,勾唇笑道:“那是自然。待到郎君回京,定不会有今夜这么大的雨了。”
柴荆轻轻点头,竟觉心上稍安。他搁下帘子,静听风雨,又将那全然浸透的信,自盏中取出,掀帘掷入淤泥之中。徐玑见此,这才转身而去,徐徐走至商队之首,对那打头儿的妇人耳语一番。
不多时,便见一行车马,辘辘而动,于狂风骤雨之中,朝着北方越行越远。只盼他年他月,故人重聚之时,已是月白风清,天平地成。
柴荆去后,隔日即是宋祁登基之时。朝臣山呼万岁,俯首跪地,而那男人身着织金蟒袍,足蹬黑缎朝靴,一步一步,终是登上了他渴求多年的,那髹金雕龙的帝王宝座。
他虽面色沉静,可内心之中,却已是江翻海涌,亢奋不已。
他告诉自己,与他作对的,诸如薛鸾、贾文燕、周文棠等人,或已沦为刀下鬼,或是在偏乡僻壤,失权失势,每日只得洒扫庭除,侍奉香火,日后是生是死,全看他一声令下。
而他最为渴望的,那人也跪在金銮殿中,跪在他的朝靴底下。从此之后,只要他想,她的身,她的心,全都是他的了,且只属于他。
他是大宋朝立国以来,头一个以男子之身,登上这金銮宝座的,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他注定,将会青史标名,留芳万古。
宋祁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勾起唇角。他俯望着满朝文武,沉吟许久,方才唤众卿平身。可就在众臣起身之时,他瞥了一眼自己身上这蟠龙朝服,冷不丁地被那金灿灿的一晃,竟有几分怔愣,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崇宁十八年,五月下旬,三王宋祁,践祚登基。因朝中老臣,但凡上了岁数的,大多心谤腹非,冥顽不化,尤其左右二相,对新君管束甚严,宋祁对此甚为不满,便于当年七月,不顾近臣徐三等人劝谏,借故罢黜左右二相,另任徐挽澜、蒋平钏二人担此官职。
宋祁登基之后,几个月内,可谓是勤政驭下,兢兢业业,既整顿吏治,优待士人,亦注重民生国计,致力于振兴经济。无论其人本性如何,这皇帝当的,还真是无可诟病。
徐三私底下得来消息,说宋祁每日夜半三更,方才就寝,东方初晓,便又要起身上朝,满打满算,不过才睡两三个时辰,且是日日如此,从无懈怠。
只是无论他如何勤勉,仅仅因为他的性别,朝中诸臣仍是拿三搬四,非议不绝,宋祁每日上朝,总有人递上折子,劝官家早日开枝散叶,不成亲也无妨,总归要多生几个帝姬。宋祁不堪其扰,又不好推拒,只得每每敷衍作罢。
他心中挂念徐三,却又不敢急于出手。当了几个月皇帝,他渐渐也识清了朝中局势,他初初登基,根基不稳,若无徐三辅佐,至少一两年内,必定是举步维艰,处处掣肘。
朝中文武,对徐氏纵有不满,也是不敢不服。同样的政令,若是宋祁来说,朝臣大多东支西吾,因循苟且,并不严肃以待,权当是过耳之言,可若是换成徐三来说,一众朝臣,便会一改面貌,仔仔细细,郑重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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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反复经了数番之后,山大王对于徐三的态度,更是多了几分复杂与微妙。
他想要摆脱她,想要挣开她,却又欲罢不能,夜夜做着禁锢她、强占她的春梦。眷恋、倾慕、□□、埋怨、忌惮、嫉妒、仇恨,种种互为矛盾的思绪,在他心中,纠缠弗止,兀自熬煎。
转眼到了八月,徐三的生母,蛰伏多年的废君宋裕,已是蠢蠢欲动,暗中谋密。开封内外,诸多州府,都生出了风言风语,说宋裕即位不正,又说官家当年死得蹊跷而又仓促,生前迟迟不肯立储,临死方才遗下一卷圣旨,其中定有宫闱辛秘,不为外人所知。
而宋裕整顿吏治,严惩贪腐,本是想大得民心,未曾想竟适得其反。他不敢动开封府中的世族权贵,唯恐根基动摇,便只对着州县一级的基层官员开刀,这真是放着猪头肉不割,偏去惦记那丁点儿的蚊子血。更何况如此政策,与这封建制度的腐朽本质,根本就是互相违悖,实难奏效。
知州县官,衙门差役,皆是人心惶惶,叫苦不迭,既为官家不敢对权贵开刀而叫苦,亦为忙于应付这日日巡察而叫苦。州县诸府,由此而理政效率大减,底层百姓,亦受了池鱼之殃,关上门说起此事,都说这带把儿的,到底是不通情理,见识短浅,如何当得了皇帝,只盼他早日得女罢了!
而此时的徐三,却在暗中忙着几件大事。
一来,她一直坚持,宋祁既然敢勾结光朱,那日后就必须得承受反噬。而且她也知道,当年宋祁与光朱结盟,也曾对光朱允诺,大抵是说,自己日后登基,必会如何如何,然而如今的宋祁,却是全然不想搭理此事了,只想待到时机妥当,将光朱彻底清剿。
近些日子,光朱中人时不时便给宋祁送上密信,宋祁却都一概拖延,从不履行诺言。渐渐地,光朱贼人,也察觉出形势不对来,只不过多少还有些犹疑,不敢确信。徐三要做的,就是推波助澜,让宋祁与光朱,由此彻底反目,再难勾连。
二来,金元祯身死当日,鸿门宴上,金元祯曾拿出过一柄燧发/枪。而这燧发/枪的意义,可谓是分外重大。
如今大宋所用的火绳/枪,乃是用火绳点火,燧发/枪则是用燧石点火,前者不过是从冷兵器时代到□□时代的过渡,而后者,必将彻底结束冷兵器时代,甚至能将整个时代,引领到全新的高度!
徐三一直怀疑,金元祯仍留有后手,且就藏在北地境内。虽然希望渺茫,但她仍在北方州府安插了不少人手,多年以来,四下搜寻。而最近,在极北之处,似是发现了些新的线索。
她清楚地意识到,若欲确保女性相对领先的地位,确保日后制度更迭,女性群体不会遭受前朝制度的反噬,确保这样一个国家,能在诸多邻国的虎视眈眈之下,远离战乱,延绵不绝,必须要引入更为先进的科技。否则的话,在农耕社会和冷兵器时代,女子在体力上逊于男子,着实没有优势可言。
金元祯的那一柄燧发/枪,已成了她最后的希望。不然她便是日后争得大权,不过是另一个宋祁罢了,被制度所困,被宫墙所困,最终被那重重史册,禁锢封存上无数个世纪。
而第三,则是帝姬。眼下将她养在京郊农家,不过是一时之策罢了,徐三心知,为了日后大局,这个女婴,一定要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成人。待到年底,梅岭在徐府生产,徐三便会借此将帝姬接回,并不告知她自己身世,便连梅岭都不打算直言,只说梅岭所生,乃是双胎。
除了这三件大事,徐三也有不少小事要忙,忙于处理政务,忙于培植党羽;既忙着应付愈发心急的宋裕,又要忙着挑拨和激怒光朱匪徒;白日里兢兢业业,伴君如伴虎,小心侍奉着脾气愈发古怪的宋祁,夜半回府,按着周文棠留下的方子喝过药汤,还得忙着教导个头猛蹿的裴秀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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