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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宋昙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她方可有一刻喘息。
小窗清夜,挑灯无言。她会闲闲倚在榻上,手持绢帕,轻拭着周文棠送她的长剑。宝剑光寒,气凌霜色,却反倒让她渐渐放松,白日的忧愁烦扰,一并烟消云散。
她会忍不住勾唇含笑,想象着千里之外的那人,是否也点着一盏孤灯,手持毫笔,用唯有他们才懂得的拼音,写着那些甜得腻人的情语。
这男人,一把年纪了,满腹心思,落入信中,实在是没羞没臊,每每都让徐三看得又气又笑。虽是远隔千里,可这儿女□□,若是情真,何来远近之论?相思愈久,此情愈切。
只是息了灯,隔日醒来,她又不得不起柔情,换上仿若盔甲般的官袍,投入到官途宦海中去了。日复一日,虽是疲乏,却也乐在其中。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宋祁登基,已有半年。梅岭于徐府后院,生下一双龙凤胎,其中这半大女婴,即是徐三换来的帝姬。
当日夜里,梅岭醒来,徐三也不嫌弃满室血污,轻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榻边,含笑递给她看。梅岭有些虚弱地笑着,看了看那一双儿女,目光微凝,随即又抬起头来,深深看向徐三。
徐三不动声色,只含笑以对。半晌过后,梅岭笑了,轻声说道:“三娘的大恩大德,梅岭莫敢忘怀,今生当效犬马之报。这两个孩子,能生在徐府,也是有福,还请三娘赐名。”
徐三垂眸,缓缓说道:“诗曰:‘香梅开后风传信’,这小郎君,便唤作梅信。‘梅花密处藏娇莺’,这小娘子,便唤作梅莺。你看如何?”
这两个名字,倒是处处试探了。香梅开后,风传的是信任的信。而这娇莺,与风不同,乃是藏于梅花密处。聪明人的较量,自是不必处处点明。
梅岭闻言,含笑点头,又坐起身来,倚着绣榻,哄逗了一会儿一双小儿女,瞧面上态度,并无一丝分别。徐三见此,安下心来,之后又暗中观察了些日子,发觉宋祁忙于政事,已然焦头烂额,对徐三后院奴仆产女之事,自然是无心搭理,更不会有一丝疑心。
转眼已是正月,宋祁也正式改元。这一年,再不是崇宁十九年,而成了建始元年。
建始元年,正月初时,年节未过,大宋国内便是祸乱连连。西南一带,光朱匪徒,被宋祁所为彻底激怒,斩木揭竿,兴兵作乱,接连攻下二三州府,烧杀劫掠,强占民女,此外更还将光朱与宋祁的暗中交易捅了出来,使得朝中流言,远甚从前。
有道是“蜂有毒,豺狼反噬”,宋祁养痈自患,不堪其扰,置膏烈火上,哀哀自煎熬。
而北方州府,竟分外罕见,接连发生了几场地震,天崩地塌,尸骸遍地。当地官员也不知何故,竟是瞒报多日,直到地震过后,不少北地流民,群聚作乱,扬言要学光朱造反,当地镇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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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方才上报朝廷。
宋祁震怒之余,思来想去,只得派了徐三赴往北方。徐三在北方颇有威望,带兵也是一把好手,旁人镇不住,但他知道,徐三肯定可以。
他原本还想趁着正月,皇帝须得封印,无须上朝,好好与徐三独处一番,哪知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实在让他无暇多顾,只得放手让徐三离京。
便如当年金国攻来一般,这一夜,徐三又是匆匆离京,赴往北方。一抵达她分外熟悉的北方州府,徐三却并不急着镇压流民,反倒是专心救灾,又是开仓放粮,减税赋,又是赈恤廪贷,不但给死了人的人家钱,给活着的人无偿赠予粮食衣物,更还让官府衙门,推出了无息借贷,贷与贫民。
至于流民安置,徐三更是放开寺院官舍,让一部分无家可归之人,住进寺庙道观、县府衙门,至于其余流民,愿意去他乡安置的,便一并送往未曾受灾的邻近州府,安身于公私庐舍,并由官衙给田种植。若无徐三统一调遣,各州府互相推诿,远没有如此效率。
如此不过二十来日,民心渐平,流民无须镇压,早已各得所安。赈灾过后,徐三便忙着彻查当地官府瞒报之事,可她这一查,却是发觉,这北地之乱,似乎并非是由地震所起,很有可能是多处规模较大的爆炸,引得地动山摇,大火四起。
再一追查下去,徐三不由暗然心惊。她万万没有想到,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功夫,这北方州府的多处地震,竟然与金元祯暗中遗留下的多处军/火基地相关。
虽说这几处已因着爆炸之故,皆一片狼藉,未曾保全丝毫线索,但这一回,徐三得到了确认,在昔日的金国境内,金元祯确实留下了她苦苦追寻的“希望”。而她要做的,就是找到剩下的希望。
三月初时,徐三仍然借故留在北方,暗中则派自己的人手,四处搜寻金元祯死后留下的秘密,更还将留驻京城的徐玑都调了过来。可宋祁见北方已定,几番来信,催促徐三回京,徐三只得另寻由头,一再推迟。
及至三月中旬,就在徐三迫不得已,将要回京之时,徐玑竟半夜叩门,满头大汗,急急闯入房中,一把掀了纱帐,跪在榻边,压低声音兴奋道:“三娘,找着了!”
徐三一惊,立时起身,只见四下黑沉沉的,唯有徐玑那一双眸子,分外活泼明亮,瞧这神色,倒是与年少时的徐三尤为相似。
徐三见此,连忙将她自冰凉的地上扶起,可还不待她出言相问,徐玑便急急道来,说是制造火器,她再熟悉不过,有些原料倒是可以囤积,有些却是不得不多次采买。她由此着手,亲自派人在北方四处搜寻,便连偏乡僻壤,荒无人烟之地,她都不曾放过。
而就在今夜,还真就让她给找着了。她本想偷偷潜入那偌大工坊,不曾想这工坊却是守卫森严,实难潜入,她率人走至半道,便被人发觉。幸而这工坊的人倒是不多,徐玑顽抗多时,竟是死里逃生,反败为胜。
她分外兴奋,如小孩子一般说个不休,最后眨了眨眼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按着三娘遵嘱,我是想留活口的。可那些人,都是金人,而且瞧那架势,只想和我同归于尽,也不甘心束手就擒。我没三娘有法子,为了活命,只得让人将他们全赶尽杀绝了。”
她顿了顿,低下头道:“如此一来,工坊里的东西倒是都在,只是懂这些东西的人,全都死透了。若想找着下一拨人,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徐三闻言,却是一笑,摸着她头道:“有你在呢,你比三娘聪明,肯定能琢磨透。你在这边儿琢磨着,三娘再找着其余人,两边不耽误,慢慢来便是,何须急于一时呢?”
徐玑睫羽微颤,这才安下心来。徐三轻抚着她冻红的小脸儿,给她暖了会儿手,又劝她回房歇下,有甚么事,都睡一觉再说。
可徐玑知她明日便要回京,心中分外不舍,赖着不走,只想再与她多说两句,再多待一会儿。二人虽差了不到十岁,可徐玑自幼便不曾受过生母疼爱,向来拿徐三当母亲看待,所以才会自愿改姓,更求徐三赐名。
她只盼着,自己能再做得好些,也让三娘高看自己几眼。她更盼着,自己日后,能成为像三娘一般的人,从容大方,顶天立地。
徐三自是知道她的心思,见她如此,不由勾唇,抬手掀了锦被,让她与自己同榻而眠。徐玑受宠若惊,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更衣上榻,一夜过去,竟是从未睡过如此安稳。
只可惜此夜过后,徐玑留在北方,专研火器,而徐三便不得不趁夜回京,述职交差。只不过,此次回京,徐三却也存了别的心思。
待到一行人马,迫近京畿,在驿馆歇下过夜之时,徐三悄然离开,独自策马,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终是来到了她的朝思暮想之地
皇陵。
岂料她才一下马,便撞上空山夜雨,寒枝错落。千山万壑笼于大雨之中,放眼望去,尽是黑漫漫的,山路冥冥,泥泞深阻,实在令她举步维艰,狼狈不堪。
徐三咬着牙,走了半晌,耳听得身后骏马频嘶,眼见得大雨将自己全然打湿,也不由心生犹疑,毕竟四下漆黑,实在看不清去路,亦怕再往前走,连归途都见不到了。
可她现在,离周文棠如此之近,或许,仅有数步之遥。若是今夜不见,难知何日再会。要她转身回去,她真是千万个不愿。
徐三僵立树下,正兀自进退两难之时,忽地听得雨声之中,竟有脚步声渐近。她本还以为是自己无助之时,生出幻觉,未曾想再一抬眼,便见重重雨帘之中,竟有一盏小灯笼,由人擘在手中,放着柔柔的微光,随风轻晃,愈行愈近。
那柔柔的光,照出了烟深草湿,照出了风叶露花,也照出了沾满泥土的黑靴,还有那分外单薄的白色衣袂。
徐三轻轻咬唇,再顺着擘着灯笼的手,向上看去,只见周文棠已然走到自己的面前来,眉眼虽俊美依旧,可若论周身气度,比起从前,少了几分威势,多了几分清肃。
男人勾唇看着她,为她遮住风雨,接着凑到她耳畔,沉声轻笑道:“好阿囡,我知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你不住。只是凡事皆可匆匆,云雨不可匆匆,还是随阿爹尽快上山去,也赈一赈我的灾,何如?”
徐三眨了眨眼,不想落泪,却仍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低道:“我都没知会你,你怎知我要来?”
周文棠抬起袖来,用那微带薄茧的粗糙指腹,一一点去她的泪珠儿,眯眼笑道:“我知你会途经此地,便和自己打了个赌,赌你会绕过来,看看你可怜的相公。”
“今日一早,我就在等,日落了,我还在等。夜深了,本以为你不会来了,便回了居所,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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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半道,忽地下起雨来,我一下子提心吊胆起来,赶紧又挑灯下山,终是等到了我的小兔儿。”
徐三抿唇笑了,低低说道:“那我要是没来,你是不是要怨我了?”
周文棠一顿,却是玩笑道:“曹子建有诗在先,‘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贱妾无权无势,日后全要靠徐相养活,如何敢有闺怨?徐相来了,我便使尽全力,好生伺候,徐相走了,我就等着徐相。”
徐三闻言,笑着挑起他的下巴,故意道:“不错。那就让本官看看,周美人向来于房中邪术,今夜又要如何侍奉本官?”
周文棠眯起眼来,不再多言,挑着灯笼,赶着小兔儿上了他的山,直接钻进了他的洞府。二人只能相会几个时辰,亦不知下回重聚,又是何年何月,这偷来的欢愉,总归是要尽兴才好,便云雨数回,邪术使尽,方才因着时辰,堪堪作罢。
外间风雨大作,徐三倚在他的怀中,借着悠悠烛火,望着房中摆设,见四下冷清,好似雪洞一般,不由分外心疼,转头靠在他胸膛上,低低说道:“再给我一年,也就一年了,我一定让你回京。”
“此事不急。”周文棠吻着她的鬓角,轻语道,“阿爹只问你,我给你的那药方子,你可曾按时吃了?”
那药方乃是周文棠花了重金,自那大理巫医处求来的,乃是那人的求子秘方。那老头儿还曾拍着胸脯,夸夸其谈,说哪怕是男的,只要按时服药,都能生上十个八个的。
徐三无奈点头道:“你每次送信,都提及此事,我哪敢不按时吃?”
周文棠勾唇,摸着她头,轻轻说道:“我的阿囡,辛苦了。”
他所说的辛苦,自不会仅仅指这用药之事。朝堂之上,处处险恶,宋祁、宋裕、光朱、北地、朝中旧臣等等,她百般应付,自是辛苦。
徐三挽着男人那结实的手臂,缓缓合上双眼,不想再思及朝堂之事,只摒却一切杂念,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静听这空山风雨。
待到风雨休矣,天将破晓,他轻声将她唤醒,亲手为她梳发画眉,穿戴整齐,接着却并不将她送下山,而是一袭白衣,立于檐下,让她沿着来路返回,自己则无言孤立,以目相送。
徐三背对着他,愈去愈远,只觉鼻间分外酸涩,再想到周文棠如今尚还活着,未曾如崔金钗的预言那般,英年早逝,已然是二人之大幸。及至山脚,她深深吸了口气,翻身上马,再赴征途。
转眼又是五月,宋祁登基,将满一年。这一年虽是短暂,可却是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接连不绝。
这日虽是休沐,徐三晌午过后,却仍要入宫议政,便只得趁着上午,稍加歇息。早膳用过之后,她缓步行至后院,抬眼便见裴秀正在哄逗两个小孩,而这一双小儿女,正是当初梅岭所生。
裴秀近来个头儿猛蹿,那高鼻深目的异族特征,还有那过分白皙的皮肤、浅褐色的微卷头发,也随着他年岁渐长,愈发凸显。幸而自打北方受灾以来,流民南下,民族融合,他这般相貌,如今在开封府中,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
自从徐府后院,又多了两个小孩儿之后,裴秀也比从前活泼了几分,尤其对于梅信,更是寄予厚望,只盼着他赶紧长成,陪着自己一同读书练剑。毕竟这开封府中,其他郎君都在绣花唱曲,似他这般识字念书、舞刀弄剑的,实是异类,难寻同好。
徐三含笑看着裴秀,却忽地瞥见梅岭立在一旁,似是欲语还休。徐三一顿,召了梅岭近身,出言相问,梅岭稍一犹疑,才缓缓说道:
“三娘,人都说‘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周走’,信儿未足七月,已然学会滚和爬了。可,可咱的莺儿,莫说走了,连滚都劲些,平常哄逗,也很是迟钝。”
徐三一怔,忽地忆起周文棠曾在信中提及,说巫医尚未走时,曾经对他和柴荆说过,若是帝姬早产,虽能保全性命,可多半会比旁人生得愚笨。便是在医术发达的现代,因早产以致痴呆的孩子也并不少见。
她无言久立,半晌过后,终是一叹,缓缓说道:“如此也好。倒比旁人快活些。至少,比我要快活些。”
梅岭闻言,忙道:“娘子此言差矣。娘子是大官,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日后得了闲,要美人有美人,要孩子有孩子,还有甚么要不得的?”
徐三笑叹道:“你言之有理,打从今日起,甚么都能要得了。至于要不得的,我也不应再计较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梅岭一笑,见她想开,这才安下心来。至于徐三有甚么要不得的,她如何能不知晓?徐阿母、贞哥儿、唐玉藻等等,都是她要不得的了。
她静静看着徐三娘,只见她缓步上前,笑着抱起梅莺,亲亲热热地哄逗起来。说来也巧,那小女孩,本是谁逗都没反应的,她一过来,竟是瞪着眼睛笑了。
徐三逗着梅莺,正在院中给她指着花儿看时,忽地感觉院中一静,便连裴秀都忽地噤声。她心上一惊,抱紧梅莺,回头看去,却见宋祁负手立于门首,穿着一身青霜袍子,胡茬未净,眼眸深沉,带着掩不去的疲意。
徐三不动声色,将怀中的梅莺交至下人手中,忙不迭地上前跪拜。宋祁弯腰扶她起来,接着扫量着院中诸人,首先看向裴秀,朝着徐三低低问道:“这就是你的义子?”
徐三缓缓笑道:“正是,才八九岁呢,叫做徐裴秀。我先前在北地为官,见过他几回,又觉得他身世可怜,聪慧颖悟,我日后也生不了孩子了,便干脆将他为义子。”
她生怕宋祁为了应付催生的臣子,逼着自己和他生子,这才屡次出言,强调自己因旧伤缠身,不能怀孕。
宋祁闻言,却是没甚么反应,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恍似漫不经心地道:“那这两个呢,又是谁的孩子?”
徐三笑道:“梅岭你也是识得的,去年年底,她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了个好字。刚才还说了,这小孩儿六个月会坐,七个月会滚,八个月会爬,小郎君都会爬了,咱这小姑娘,坐都还难呢。”
宋祁却是起了兴致,非要看这两个孩子是如何滚爬的。徐三提心吊胆,只得唤了下人和裴秀,让他们将梅家儿女放在院中的软榻上。
梅信实在争气,打了个滚儿,便吱吱呀呀的爬了起来,爬到软榻尽头,差点儿摔了下去,宋祁看在眼中,不由扯唇一哂。而那梅莺,却实在迟滞,坐都坐不起来,宋祁眯起眼来,亲手扶她坐了几回,却反倒将梅莺逼急了,哇哇大哭起来。
梅莺一哭,徐三恰好有了理由,连忙唤来下人,将梅家儿女送到其余院落去玩儿。宋祁见那小女孩咿呀痛哭,却是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接着垂眸,自嘲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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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起唇来。
屏退众人之后,院中惟余徐三与宋祁二人。宋祁倚在榻上,徐三正欲为其斟茶,宋祁见此,却是忽地坐起,自她手中夺去茶壶,先为她斟满茶盏,这才自行斟满。
徐三心中暗惊,面上却是笑道:“陛下今日,怎么对臣这么好了?臣受宠若惊,惴惴难安,莫不是陛下,又有甚么苦差,要交由臣来处理?”
宋祁垂眸,却是轻轻说道:“我对你好,是应该的。这满朝上下,也唯有三姐,是真心待我好的。其余人,要么盼着我死,要么盼着我,找人生个女儿再死。三姐说是不是?”
徐三一顿,缓缓说道:“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谋其政,臣谋其事。私不乱公,邪不干正。”
“私不乱公”,四字一出,宋祁面色微沉,噤然不语。
沉默许久之后,他方才脾气稍缓,抿了口茶,低低说道:“讨伐西南反贼,已是势在必行。朕初登帝位,朝野上下,尽是怏怏不服之小人,街衢巷闾,亦有风言风语,不绝于耳,也不知背后乃是何人指使!朕欲要重振威望,一场大捷,必不可少,三姐以为如何?”
“陛下欲要亲征?”徐三问道。
宋祁缓缓说道:“待到大势已定,取胜在即,再行亲征,也是不迟。不然依着如今京中局势,朕若挥军南下,这开封城池,便不知要落入何人手中了。”
徐三对他的态度,向来是能顺着来,就绝不逆着来。宋祁既已打定了主意,徐三便只会顺着这个方向,为他出谋划策。
二人坐于紫藤架下,徐三手持毫笔,正在纸上勾画,与他商讨行兵之计时,院中忽地起风,薰来一阵紫藤花香。徐三一闻这股花香,尚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紧捂口鼻,生出作呕之态。
只是这呕,却是干呕。徐三心跳加速,连忙掩住口鼻,别过头道:“是臣御前失态了。许是用早膳时,吃得多了些,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宋祁紧盯着她,缓缓说道:“三姐多虑了,身子要紧,朕如何会怪你?既然身上不舒服,可莫要耽搁了,朕这就让人去请御医来诊。”
徐三忙道:“小病而已,何须御医?”
宋祁却是不依,非要请来御医不可,而且自己也不走,就待在榻前,强按着徐三上榻歇息。徐三心急不已,找了几个由头,都愣是哄不走他,而待到御医来后,那妇人一把脉,便对着宋祁笑道:
“陛下,徐相这是害喜了。脉象平稳,决无大碍。”
厢房之中,一时竟寂然无声。宋祁缓缓抬头,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徐三,接着沉吟片刻,方才对着御医缓缓说道:“下去领赏罢。这是朕的头个孩子,既是由你诊出,朕自然要重重赏赐。”
徐三大惊失色,张口欲辩,可那御医却已忙不迭地出了门,惟余徐三与宋祁,二人无言相对。
宋祁缓缓坐于榻边,倚着纱帐,冷笑着睨向徐三,挑眉道:“三姐不是说,你生不了孩子吗?那这肚子里,怀的又是谁的种呢?”
徐三攥紧锦被,咬牙说道:“臣知道,陛下求子心切,欲要一堵悠悠众口,可这皇室血脉,如何能混淆冒认?便是陛下敢,臣也不敢如此!臣恳请陛下,回成命。”
宋祁垂眸,却仍是重复道:“所以呢,若不是朕的,这是谁的孩子?”
徐三立时皱眉道:“臣已年近三十,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夫君则慕夫君,此乃人之常情也。臣在北方州府,办差之时,也曾有过春风一度,自是再所难,并不与礼法相违。更何况在我大宋朝,知母不知父,也是常情,陛下何须多问,臣也不知不晓。”
她引的这句古文,原话分明是“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因是在女尊之国,是被宋十三娘当年改过了的。
宋祁闻言,眯眼冷笑道:“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夫君则慕夫君?徐相怎么不继续念了?后边还有四个字,叫做‘仕则慕君’!”
一旦入仕,则慕君王。
他妒恨至极,一把扯住她右手手腕,冷冷笑道:“春风一度?那些小倌儿,身子恁脏,你都瞧得上,如何瞧不上朕?他们能上你,朕为何不能上你?想来你这孩子,也才一两个月,朕便是霸王硬上弓,她多半也受得住。”
他不敢告诉她,他或许是受了诅咒。近一年来,他并非没有宠幸过宫人,环肥燕瘦,少女□□,他皆尝过,只是这些人中,竟无一人受孕。
当年他亲手弑杀了自己的孩子,如今倒好,竟成了求之不得,且羞于为外人所知。所以他才会着急,才会冒认徐三的腹中之子,应付朝臣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徐三是他的女人也罢,他绝不后悔此举!
可徐三见他如此,却是不急不恼,只静静地盯着他看。她的那种眼神,看得宋祁没来由地,竟有几分心虚胆怯,满腔怒火,竟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烟消而云散。
徐三看了他半晌,方才笑了,温温柔柔,平静说道:“祁儿,她或许受得住,但你知道的,我受不住。我若受不住了,谁来帮你守这开封府呢?你莫要因着一时之怒,毁了千古之计。为了我,不值当的。”
祁儿两个字一出,竟让他软了半边身子。
是了,徐三说的有理。她既已有孕,便不可能率军出征,只能留在京都府中。他若是惹恼徐三,只怕这开封府城,当真是回不来了。
宋祁垂眸,敛怒气,低声温和道:“是我错了,我想着三姐有孕,便不能随我出征了。少了三姐,这仗不知要多打多久,我心里头急,所以才口不择言,朝着三姐发火。是我不好,我跟三娘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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