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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胡尘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寒闻冬
    各地义军起义能够成功,除了凝聚民心和精密筹划以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是驻守在各地的元军和将领都没有很好地进行应对。

    这一点可以说从至元四年(公元1338年)彭莹玉第一次在袁州带领周子旺和况普天发动武装起义时起便初见端倪。

    在至元四年再到至正八年(公元1348)方国珍啸聚海上的这十年时间里百姓动乱的例子也有很多。

    在元朝统治者看来,对付他们的手段无外乎两种:一是整合军队,血腥镇压;二是许以官职利益,进行招安。

    这两种手段在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这个重要年份得以充分体现。

    以至正帝为首的政治集团在这十年里,逐渐失去当初的雄心壮志,皇帝的逃避和纵容使得元廷纲纪愈发松弛,官军毫无战力。

    在这样的时刻下,元廷镇压动乱的手段还是老样子,可揭竿而起的义军却已经今非昔比。

    招安是看起来一本万利的手段,不费一兵一卒,只要地方官员从自己的指甲缝中抠出一丁点利益让给作乱之人,便可以接触祸乱,并因此取得不小的功劳和政绩。

    将这个招数用得最好的莫过于达识帖睦迩,他在至正九年任湖广平章政事时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招谕沅州、靖州、柳州、桂阳等路暴乱的少数民族一事,做得的确十分漂亮。

    可也正因为招安的手段历来好用,在面对方国珍时,元廷在他身上才吃了大亏,毕竟此前元廷应对的义军没有文瑄这样的高人在背后坐镇。

    反观元廷在面对韩山童、刘福通、彭莹玉等真正有组织、有威胁的派系军队时,则会采用第一招——集结正规军队,血腥镇压。

    只可惜在对红巾军的初次镇压中,因为赫厮、秃赤、徐左丞等为首将帅的昏聩无能,酿成了阿速铁卫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状。

    吸取了这些经验教训以后,元军上下虽然仍没有将红巾军放在眼里,但也知道他们比以往作乱的百姓都要难对付一些。

    为对付北方的刘福通,以脱脱为首的朝廷派出了御史大夫兼知枢密院事也先帖木儿、卫王宽彻哥、先锋巩卜班这样的豪华阵容,南方的徐寿辉一众则由威顺王宽彻普化着手应对。

    徐寿辉之所以能立即响应刘福通,原因大多在于彭莹玉倾尽全力的帮扶。

    可以说徐寿辉的嫡系只有早先追随的倪文俊和投奔旗下的邹普胜二人而已,而其中最支持他的邹普胜也是彭莹玉的徒弟。

    如此一来,如何能够服众便成了徐寿辉最头疼的问题。

    彭莹玉下令将多数得力弟子遣散开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否则以徐守护如今的实力和名望很难驾驭得了他们。

    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

    素怀大义的徐寿辉突然被彭莹玉驾到这么高的一个位置上,心境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变化。

    他深知彭莹玉的门徒都很有能力,但是自己需要他们的同时,总会感受得到他们目光中的一丝质疑,随着这种感觉的逐渐放大,徐寿辉生出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所以徐寿辉努力地敲着自己的小算盘,任用倪文俊为先锋,邹普胜为军师。

    让自己的两名亲信旗开得胜,才能告诉其他人也是告诉自己,我徐寿辉才是你们这伙人的真正首脑。

    彭莹玉本就不在意这些名利,又看穿了徐寿辉的小心思,便索性以生病为由,将有着必胜把握的几场仗都放心地交给徐寿辉全权负责。

    装病的彭莹玉穿了身干净的素衣,盘膝坐在一块空地上,双眼紧闭,两臂自然地放在腿上。

    由于他今天并没有拿着拂尘也没有握着念珠,所以很难分辨他现在的冥想之状究竟是在进行道家的观想还是佛家的禅定。

    况普天早就习惯了师父这番模样,自己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枕着双手懒洋洋地问道:“师父,您老人家这病得装到什么时候啊?”

    彭莹玉闻言睁开了眼睛,轻声道:“急什么?”

    “师父这是心病,光在这闷着是好不了的。”况普天对其何等了解,自然知道彭莹玉谎称生病的原因。

    彭莹玉笑了笑,没有接话。

    况普天试探着道:“您老要是生这个徐寿辉的气了,不愿意见他,咱们就到其他师弟们那里转转!”

    况普天最拿手的就是哄师父开心,一是因为孝顺,二则是因为他非常善于揣摩人的心思。

    他心里当然知道以师父的度量不会在意徐寿辉耍的一些小聪明,但毕竟师父年岁大了,他担心老人家因此寒心,遂将这事拟成玩笑博其一乐。

    彭莹玉瞥了徒弟一眼,没有出声。




第二百二十一章 池鱼化龙
    “那宽彻普化若集结兵力,想必定是在金刚台一带,咱们还是去看看吧?不然我不放心。”况普天突然收起了嬉笑的表情,正色道。

    彭莹玉欣慰地笑了起来,“是你怕我不放心吧?”

    况普天神色更加认真,“师父不放心,我便不放心。”

    “乖徒儿,你觉得这次师父能成功吗?”

    况普天反问道:“师傅都不知道的事做徒弟的怎会知道?”然后蹲下身子搀扶彭莹玉起来。

    “那倒也是。”

    彭莹玉呵呵一笑,扶着徒弟的手臂费力地站起身,旋即感慨道:“人真是要服老呦!师父若是等不到汉室光复那一天的话,你一定要替师父好好瞧瞧。”

    况普天帮师父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后,没有回话。

    大战将起,一对师徒说走就走,踏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缓缓赶去……

    除了所谓的“素怀大义”以外,徐寿辉并没有彭莹玉日积月累来的威望和谋略,也没有刘福通的气魄和能力,更比不过方国珍的勇猛和胆量,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他的眼力格外出众。

    除了能够将已经化身铁匠多年的邹普胜收为己用以外,他还发掘了倪文俊这个人才。

    如果说徐寿辉有着不言而信的君子之风,那倪文俊的过往经历则最多算是个市井之徒,只不过,他是自己所在的那群贩夫走卒之中最优秀的。

    人生来有很多事都没办法主动进行选择。从来没有人问过倪文俊是否愿意做个渔民,因为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根本不会不识好歹地贪图更多。

    无论出身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特点,比如说,倪文俊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大家同样都在捕鱼,凭什么你就能扯动比我更大的渔网?凭什么同样的流着汗水,你每天的收获都要比我更多?自己必须比别人做得好,得到的更多才行!

    因为身具这样的性格特点,所以很容易衍生出与常人相比更为强烈的求强争胜的**。这样的人只要肯努力,经过一定程度的成长以后,只要再辅以一丝运气,往往就会变得出类拔萃。

    在太阳无情的炙烤下,他的皮肤因常年暴晒而近乎干裂,生出了一条条鱼纹状的小口子,宽阔的背脊上尽是健壮无比的肌肉,卖力吆喝着众人默契行事,手中动作迅速有力,待将收上来的渔网拽回船上,便一把抹去头上汗水,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冲凉,远远看去,当真如翻江倒海的黑色蛟龙一般。

    可想而知,当四处搜罗人才的徐寿辉走进黄州的某个渔村时见到这样的一个好汉,心中该是怎样的窃喜。

    于是气宇轩昂的徐寿辉朝这个精装有力的渔户走了过去,用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目光盯着他,缓缓地问出了那句:“你甘心做一辈子渔户吗?”

    这句话好似没过河堤的第一滴雨水,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倪文俊心中的门窗,汹涌澎湃的洪流便立即肆意地朝着里面涌去,一波又一波,飞快又短暂。

    我甘心吗?他在问我我甘心吗?

    村里的田主因看不起自己低贱的身份,便将自己深深爱慕着的女儿嫁作他人之妇,凭什么?自己明明已经是这些条渔船里最能干的渔夫了!

    来村里收取赋税的官吏连品秩都没有,就可以仗着那身衣服将鞭子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身上,凭什么?自己明明一只手便可以结果了他的性命!

    不甘心!当然不甘心!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等到聒噪的蝉鸣将倪文俊从出神中拉回来,徐寿辉依旧在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由于警惕和内心的慌乱,倪文俊飞快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瓮声瓮气地回道:“你我素昧平生,何出此言?”

    徐寿辉似乎早就料定了他的反应,不急不缓地伸出双手,抱拳道:“在下罗田徐寿辉,敢问好汉姓名?”

    他就是徐寿辉?倪文俊心中一震,重新打量起这个在相邻州县声名鹊起的布商,还礼道:“倪文俊。”

    徐寿辉态度极为谦恭,解释道:“倪兄弟神采非凡,绝常人可比,是故方才有此一问,寿辉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倪文俊向来平易近人,更何况是对自己赞赏有加的贵人?见徐寿辉如此多礼,赶忙道:“徐大哥可莫要折煞了我,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礼数,您既然看得起我,我们不妨便以兄弟相称。”

    徐寿辉哈哈一笑,“如此甚好!不知道倪兄弟可愿意跟我走一趟?”

    倪文俊好奇道:“不知徐大哥要领我去何处?”

    “一去便知。”徐寿辉从口中吐出这几个字便不再言语。

    就算徐寿辉小有名气,但自己毕竟是与他初次相见,就这样贸然前去,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正当倪文俊打算张嘴拒绝徐寿辉所请的时候,脚边篓筐里的鱼突然活蹦乱跳起来,篓筐禁不住几条鱼这样折腾,剧烈地摇晃之后,“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几条鱼趁机翻滚着重新回到了河里。

    徐寿辉见状又是一笑,出言点拨道:“鱼的本领尚且要在水中施展,更何况是像倪兄弟这样的蛟龙,不从这篓筐之中一跃而出又如何能够找到可以大显身手,施展抱负的地方?”

    倪文俊盯着篓筐陷入了沉默,如果可以的话,他又何尝不想同徐寿辉一样穿着干净的衣衫,活得像模像样,而不是在这鱼腥之地徘徊不前,终日与船桨渔网为伴。罢了,就信他一回!

    “我跟你走。”倪文俊犹豫了半晌,终于做出了决定。殊不知同徐寿辉一走,最终将对他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

    徐寿辉带着他缓慢前行,一路上只聊家长里短,对目的地却闭口不提。

    几日后,当二人的身影出现在大别山下,倪文俊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徐大哥,你要带我来的便是这大别山脉?”

    “是,也不是。”徐寿辉卖了个关子,率先走上了山路。



第二百二十二章 狭隘心胸
    既然都走到了山脚,自然没有不登顶的道理,倪文俊也不再多问,跟在他身后想要一探究竟。

    徐寿辉走得慢,且时走时停,二人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到达山顶。

    “徐大哥,这是……”倪文俊看着眼前如桃花仙境一般的山寨,惊得目瞪口呆。

    徐寿辉这才为他一一解释起来,“我们脚下的山名为多云山,地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这山寨本名天堂寨,多用作屯兵之所。当年为了抗元,文丞相就曾派同榜进士程纶来到这多云山组织义军,后来这天堂寨为元兵所不容,便鲜有人迹,空置下来。我见不得此地冷清,便集结了附近无家可归的饥民和灾民,重建此处,更名为多云山庄。”

    倪文俊没有想到徐寿辉居然能有如此大的手笔,凭借这多云山庄的规模和其实他已经足以称作山大王了,他将自己邀来此地,莫非是想要自己入伙不成?却不料徐寿辉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他震惊。

    “倪兄弟,以后你便就是这多云山庄的庄主了。”

    人一旦有了野心,便再难甘心平庸地度过一生。

    在徐寿辉的安排下,渔户倪文俊摇身一变,成为多云山庄的庄主,这就相当于向他递出了一把开始成功之路的密钥,将直抵青云的道路摊开在他眼前。

    倪文俊自认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在之后与徐寿辉的相处中,对他做出了承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寿辉也不做作,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倪兄弟,你徐大哥我想把元廷推翻。”

    倪文俊很清楚这是掉脑袋的事,但也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面对徐寿辉抛出的橄榄枝,他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就算这可能会丢掉性命。

    就这样,倪文俊抱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决心,接受了徐寿辉的招揽。

    做了所谓的庄主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多没见识过的东西,原来……被人尊敬是这样舒服的一件事。

    倪文俊不傻,看得出来庄内的人更多地是把徐寿辉当作真正的庄主,把自己看作他的下属。这样倒也没错,毕竟我就是替徐大哥卖命的,倪文俊往往这样安慰自己。

    于是他自以为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这一切,穿比徐寿辉更为精贵漂亮的衣衫在庄内漫步、听着山庄里的人一声声地叫自己“倪庄主”……

    可好景不长,正当他刚要适应多云山新鲜的生活时,徐寿辉外出回来了,这次他领回来了一个“煤球”,听人说是麻城的铁匠,叫邹普胜。

    倪文俊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因为他知道徐寿辉没有第二个多云山庄用来笼络邹普胜,所以有些担心这个与徐大哥颇为亲密的人会抢走自己的庄主之位。

    他开始思考,徐寿辉需要自己帮他做什么?邹普胜又是来帮他做什么?虽然暂时没有想到答案,但他明白只要自己做得更多做得更好,那不管再来多少人,徐寿辉最重视的也一定是自己。

    邹普胜的到来无疑刺激到了他自尊心和敏感的神经,于是他放低姿态,主动去与邹普胜接触。

    几次试探之后,倪文俊便发现了他与自己的不同之处。首先,如果说自己是被徐寿辉的诚意所打动,邹普胜则完全是对徐寿辉的个人品格魅力深深拜服。其次,邹普胜不仅自己足智多谋,能为徐寿辉出谋划策,他还有一个多智近妖的师父——彭莹玉。

    徐寿辉想做的是造反的大事,这种事情要想成功,除了智慧和野心以外,还必须有一定的实力,也就是足够硬的拳头。如果说彭莹玉和邹普胜可以为徐寿辉运筹帷幄,那自己能为他做的便是冲锋陷阵。

    想通了这一点,要强的倪文俊便不容忍任何人做得比自己更好,带领身着短衣草履的乡民削竹为矛,时刻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做着各种准备。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彭莹玉将手下弟子聚集到多云山庄的那天,倪文俊的心境才又一次发生了转变。

    赵普胜、丁普郎、项普略、杨普雄……看着彭莹玉的一众弟子,心中震惊无比,原来这个彭祖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倪文俊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助感,这是他做庄主以后第一次产生这种情绪。

    若论水战,有武功高强的赵普胜;若论勇猛,有不惧生死的丁普郎;若论领兵,有深通兵法的项普略;若论出身,有杨家传人的杨普雄……他们是如此出众,真可惜自己不是这位彭祖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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