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胡尘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寒闻冬
“都怪小的办事不机警,日前为老爷去城中寻甲时被那些贵胄子弟探听了消息去,这才引得院中连个老爷可以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不过这也正可以瞧见老爷您在这京都之中的威望哩!”
这些讨巧的曲意逢迎之词向来让也先受用,心中早就乐开了花,面上却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道:“都掀开来看看。”
管事立刻叫来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下人,将精致的甲胄一件一件地取出呈到自家老爷的面前。
也先自然是个识货的人,心中约莫着只怕是世祖以后有名有姓的将帅甲胄八成都在这了,下人一件件地拨弄,转眼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也先乐此不疲,管事和下人却早就累花了眼,以至于一件前朝的军甲取出后未经管事点头就径直拿到了也先面前。
这套亮银盔甲与带有蒙族特征的甲胄区别明显,赫然正是南宋时的产物。管事当即心中道了一句“糟糕”,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送来的,竟将那汉人所制的糙物拿来献给老爷,活腻了去吊死便好,偏偏也要拉上自己。
正当管事局促不安,揩着头上冷汗的时候,也先却笑了起来,“说到底还是汉人这副花拳绣腿做出来的东西样式玲珑!”
见老爷不气反笑,管事心中大喜,凑上前试探着问了句,“那老爷就带着这件?”
也先捻了捻面上的胡茬,摇头道:“这件中看不中用,要说上战场还得是带着先前看的那套兽纹金甲。”
管事这时候又适时地递出一句溢美之语,“要依着小人的拙见,老爷根本无需亲上战场,只需威势一到,那群红巾贼便会束手就擒。”
也先嘴角一翘,“那便将这两套都带着,待贼人授首之时,我便再将这套银甲穿出,好叫他们心悦诚服的归降。”
管家闻言便立即叫人将提前准备好的髹漆实木箱子搬来将盔甲妥善搁置。
也先帖木儿便在整个京都这样的吹捧之下由一个整日里养鸟莳花的章缝之侣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军权的介胄之臣,本就得意忘形的他现在恨不得将鼻孔对准天上,连解溲时都嘴角带笑,夜夜做着得胜归来的美梦。
离京之日,不仅脱脱亲自相送,就连至正帝也吩咐了朴不花代其布意,朗声宣读了一份鼓舞军心的诏书。
因为脱脱的缘故,也先帖木儿也知道这位大珰是奇皇后的人,所以对他保有了很大的敬意,所以在朴不花宣旨后凑上前与他多寒暄了几句。
脱脱更不用细说,自是对亲弟弟嘱咐再三,若碰到了危机只管来报,必将立即派去援军。
有兄长在京都坐镇,也先便没了后顾之忧,愈发觉得这是一次出征注定自己与失败是碰不到头的。
从副官的手中取过头盔戴上,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小腿用力一夹,催动坐下骏马朝城外而去。
兵卒的走动声和“得得”的马蹄声顿时卷走了京师大部分的嘈杂之音,让雄伟的城门得以享受一阵难得的阒静。
同行的卫王宽彻哥突然被委以重任,生怕犯错,表面上装作义正辞严的监军大人,实际上则对军务一概不问,将自己的亲卫和营帐始终布置在队伍后方,远离战事,携带姬妾无数,日夜在其帐中酣醉不醒,只求也先帖木儿能够尽快得胜还朝,他也好跟皇帝交差。
也先前脚刚走,京都的所有官员包括皇帝便都松了口气——他们全都认为也先的出征意味着河南局势的平定。
就连一贯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的脱脱也暗自思忖着:“终于可以腾出些精力赶紧将贾鲁手上治河的工程给完结了!”
脱脱的丞相府离大内很近,所以和要回宫去复命的朴不花便是同道而行。
脱脱早就看出这位当权大珰心中藏了些“要事”想对自己吐露,便没有直接坐上自己的八抬金顶大轿,摆了摆自己的一品官袍,朝其微微欠首,说了句:“公公想必也不急着回宫复差,前面不远有个迎春楼,听说里面的龙兰窨茶是附近一绝,不如和我一道去尝尝。”
此举赢得了朴不花很大的好感,心道果不愧是柄国专断的能臣,自己的这点心思当真是在他面前显了个通透,但转念一想又陷入了迷茫:
这样一个人精,且不说其早就是皇子爱猷识理达腊的奶公,又亲自照看着皇子的学业,照理说他该是最想让爱猷识理达腊当上皇太子的人才对,可偏偏一涉及到此事便装出一副进退维谷的模样,实在让人费解。
心中揣满了疑问,嘴上却不敢耽搁,卖了个阿臾的笑脸道:“丞相发话,老奴哪有不从之礼。”二人遂散去了大多数随行的扈从,只留了一小队亲卫暗中保护,径直往迎春楼而去。
早在脱脱发话之后,其心腹管事便已经立刻动身先行赶到迎春楼候着,待脱脱和朴不花迈着轻便的步伐赶到,丝幛绮窗富丽堂皇的迎春楼已经清除了所有宾客,掌柜的陪着十万个小心,亲自到楼外迎接。
业已落座的朴不花知道这位先前提倡汉人儒学的丞相近来因为河南红巾作乱的事情突然对汉人排斥起来,想说些话暖场却一时没有什么好说辞,于是只好陪笑点了点头。
脱脱呷了一口上等花草窨出的西湖龙井,若有所思地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公公是高丽出身?”
朴不花闻言一怔,心中有些不快,可也不好显露出来,便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宫闱秘事
说到他出身高丽,便免不得要扯出那位生性善妒极爱权势的奇皇后来。
朴不花与入宫前的奇皇后本是邻里,两个人从小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可惜好景不长,二人生出的绵绵情意被奇皇后的父亲奇子敖发现,为了拆散二人便将貌美如花的女儿以高丽贡女的身份献给了元廷。
生在贵族家庭的奇皇后从前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甫一入宫难免被其他宫女妃嫔戏弄欺负一番,再加上与心爱的朴不花已是暌违永隔,也只能专心于自己在宫中的生活。深宫之中勾心斗角是每日常态,这便激起了她好斗善妒的天性,一心想要立身他人之上。
也是这位奇皇后心思活络,又生得貌美勾人,在对至正帝花了心思后一来二去的竟然真从一个小小的奉茶宫女博得了皇帝的宠幸。
无奈天不遂人愿,这位高丽出身的宫女能因此在后宫站住脚也就罢了,偏偏又被当时同样善妒的正宫皇后钦察答纳失里发现了她勾引皇帝,动辄便将她召进自己的寝宫詈骂,有时甚至委派宫女太监对其拳脚相加。
正当这位奇皇后不堪其辱,生出轻声之念的时候,却在大内之中见到了往日的情郎朴不花,二人见面难免一顿抱头痛哭。
一番追问之下,朴不花才向她吐露了实情:自她走后自己便觉生活无望,思念之情满心满腹都是,便狠心给自己净了身,贿赂了几位大臣和管事太监后投进元廷大内作为一名小太监寻她来了。
这样执着的感情如何不让人感动?
奇皇后只觉整颗心都要碎了,可眼下一人是元廷当朝皇帝玩弄后抛弃的宫女,一人是无权无势的腌臜阉人,就算彼此感情再真挚动人、再刻骨铭心,又能修出什么样的好结果呢?
这时朴不花做出了他的选择,颓然一笑后,紧握着奇皇后的双手柔声道:“你我今生既然无夫妻之缘,我便助你达成心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帮你做这皇帝后宫之中最得宠的皇后!”
二人也是自那时起便互为依倚,在大内宫闱的深海波涛中一步步携手共济,风雨同舟。
朴不花已为阉人,又将对奇皇后的爱意视为超脱一切之物,于是乎抛弃了一切男人的尊严,以男不男女不女的身子百般讨好宫中一切的得权人物。
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垂怜,这对苦命鸳鸯终于迎来了翻身之日。
朴不花因为心里玲珑,善于揣摩人意,竟然真就一路爬到了皇帝的身边,成了至正帝依赖的心腹权宦。
正在此时,正宫皇后钦察答纳失里的兄弟因谋乱被杀,答纳失里失去倚靠,没多久便被权相伯颜亲自逐出宫外,用毒酒鸠杀。
在朴不花的运作之下,心心念念的爱人被自己亲手重新推回了至正帝妥懽帖睦尔的身边。
内有奇皇后,外有朴不花,二人联手之下,整个皇宫生杀予夺的大权顿时尽陷其手。
再加上奇皇后的肚子争气,接连为皇帝诞下两个龙种,理所应当地被册封为第二皇后,居住兴圣宫,日益受宠。
至正帝哪里会想到二人的私情,因为信赖朴不花,故调他进了兴圣宫照顾皇子的饮食起居。
如此一来,朴不花进宫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虽两人已不能似平常夫妻般共识人间烟火,可如今能够在深夜无人之时长相厮守,也就满足了。
因二人共同照顾爱猷识理达腊,朴不花的心里也就将这位皇子看成了自己的半个儿子,所以当奇皇后提出想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太子之位时,朴不花也大为赞同。
盖因这份爱屋及乌之心,在扶持爱猷识理达腊培养自己的羽翼之时,朴不花出力之多远胜哈麻等人,甚至连奇皇后这位皇子的生母也常生出不及之感。
当然,这些宫闱中不可告人的秘事脱脱是一定不知情的。之所以挑了这样特别的一句话开场,是因为他有意敲打敲打朴不花——你再得宠也是个阉人。
朴不花本不是颟顸愚笨之人,可此刻却丝毫没有顾及话语中的告诫之意,笑眯眯地吐出一句看似不相关却又直切主题的话:“丞相论道经邦,日理万机,想必已是许久未去大寿元忠国寺烧柱香了吧?”
这话中蕴藏的意思别人不见得会懂,但脱脱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搪塞过去。
大寿元忠国寺是他专门花私财为爱猷识理达腊所建,来为皇子祈福。
可以说,脱脱就是除了奇皇后以外最先青睐这位皇子的人。
可随着皇子年岁渐长,脱脱反倒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其中深藏的缘由除了日前对哈麻讲过几句,似朴不花和奇皇后等人自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彻。
朴不花的来意脱脱明白,先前这对母子在哈麻和朴不花的帮助下,巧妙地在大明殿帮了自己一招,让也先成功挂帅。
作为官场宫斗的老手,付出之后必然要得到一些回报——朴不花显然就是那个冒着被脱脱训斥来讨要回报的人了。
脱脱蹙了蹙眉头,喊来堂倌换一壶没被花香窨过的茶水,嘴里轻轻地道:“这上好的西湖龙井是绝顶的好茶,这上等的龙兰也是花中君子,可凑在一起后的味道反倒失了本意。”
堂倌以为丞相不喜自家的窨茶味道,脑门中瞬间流了几滴冷汗,赶忙撤下了茶壶,重新去换了一壶新从云南购进的上等普洱来。
朴不花咀嚼着脱脱话中的深意陷入了缄默,脱脱则为自己倒了一盅普洱橙黄浓厚的茶汤,吹了吹后一饮而尽。
“丞相慢着些,可莫要烫了金口。”朴不花没有心思与茶较劲,忍不住拖腔拖调地暗讽了脱脱一句。
脱脱听罢,一张和煦如春风的笑脸瞬间冷峻下来,将身子朝桌案前压了压,阴沉着脸厉声喝道:“本以为奇皇后终究是女流之身,我便尽可能地不将她步步紧逼的态势放在心上,可你这个阉人怎么也敢插手皇家之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 缓兵之计
自奇皇后登上第二皇后的高位以来,朴不花还没人如此训斥过,以至于真将自己算作了元廷中的大人物。
此刻经脱脱这一声詈骂后,不禁想起了当年视他们如同草芥刍狗的权相伯颜。
说起来,脱脱身上还流淌着与那位伯颜相同的血脉啊!
更不用说脱脱虽然向来收敛低调,可此时手中的权柄比起当时的伯颜只高不低,朴不花一时间心中后怕不已,忙不迭地低下头如一只瑟缩发抖的小羊羔一般求脱脱恕罪。
脱脱冷哼了一声之后,才将这份苛毒态度逐渐收起,重新恢复了温恭有礼的样子,缓声道:“不懂茶的人只觉得西湖龙井入口醇香,上等龙兰窨制的更是令人沉醉,可懂茶之人却终归忘不掉这普洱浓厚持久的回香。”
朴不花此时已经慌了神,生怕将事情办砸,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揣摩脱脱之言,只好垂首问:“老奴愚钝,还望丞相明示。”
脱脱见他已经失态,便只好不厌其烦的解释:“天资惊人的皇子便如同这人人皆知是好茶的龙井,后宫得宠的奇皇后就好比是闻着香气诱人的上等龙兰,而皇上……”
脱脱再倒了一盅普洱递到朴不花面前后接着道:“便是这懒得与其台面争鲜的特等普洱。”
朴不花似懂非懂的连连称是,脱脱却怕他因慌了心神记不到心里去,又继续点拨道:“皇子何时能够更进一步,本就不是我能做主,而是圣上。”
“丞相的意思是只要圣上对皇子钟爱有加,您便不会强行干预此事?”朴不花还是想要脱脱透底,所以试探着问道。
“我向来有恩必报,皇后娘娘帮衬之情早就记在心里,你今日既然来寻我,我便将这恩情还了。”
朴不花眼睛一亮,心道这趟霉头总算是没有白触。
脱脱扥了扥袖袍,侃侃言道:“圣上最不喜的便是别人插手干预他的事情,你家主子上次到无碍堂闹了一番,仗着恩宠没被责罚,却也两个月没被圣上召见,这事我可说的不错?”
朴不花没想到脱脱说的报恩竟是把话题转到这里,一时有些尴尬,只好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也是多亏了那些番僧,否则你家主子这第二皇后的位置可就难保了。”脱脱叹了口气道。
这句话可着实将朴不花吓得不轻,立刻恭敬地问道:“还请丞相言明其中深意,老奴先在这里替奇皇后谢过丞相大人。”
脱脱笑了笑,问道:“正宫皇后伯颜忽都膝下无子,又向来不喜后宫争斗,可你家主子为何近两年才在后宫之中风生水起,如日中天?”
朴不花想了想,没敢轻易回答。
脱脱抛出了问题,又自己答道:“不是因为你家主子厉害,也不是因为你和哈麻的帮衬,而是因为陛下将心思都放在了修禅宗密法上,否则你当真以为就凭你们几个就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替皇子丰满羽翼?”
朴不花仔细回想了一番,发现最近宫中的确有许多蹊跷变化之处,再对照脱脱所问所答,事情就立刻清楚了起来,郑重道:“若非丞相提点,我等竟一直自以为是,蒙在鼓里。”
“陛下正值壮年,春秋康健国祚绵长。你回去后同奇皇后好好商榷一番,看看立皇太子一事是否太过心急了些。若因为你们的一时疏忽大意让陛下父子生出嫌隙来,可就真是因小失大了。”
“都怪我等一时糊涂,竟险些将皇子推入险境,今日多亏丞相赐教。”朴不花感激莫名,看向脱脱的眼神变得恭敬起来。
“公公在陛下和皇后身边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得罪之处还望公公海涵,不要往心里去。”脱脱大方地笑着道。
朴不花讪笑道:“老奴哪敢。”
以朴不花为代表的皇子势力虽然还是没能将脱脱招揽至麾下,不过从他模棱两可的态度之中朴不花也可以看出,这位权倾朝野的中书右丞相所代表的一众贵胄势力对爱猷识理达腊也很有好感。
只不过碍于有当今龙体康健的至正帝如山峦般雄峙于前,想让脱脱等重臣如哈麻一般摇尾乞怜是不太可能了,于是朴不花寻了托辞便行礼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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