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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乔伊斯蕾秋
“真的非常遗憾,”护理员拉着哈罗德的袖子,几乎把他拉出 门外,“但他心情很不稳定,或许您今天应该先回家。”
离开的时候一步一回头,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将 所有勺子丢到地上,拼命地喊他没有儿子,没有儿子。
他怎么把这一切说出来?这些话积累了一辈子,他可以试着寻 找词汇,但它们听在她耳中的重量永远不可能和它们在他心中的重 量对称。他可以说“我的房子”,而她脑海里出现的景象只可能是 她的房子。这些都是无法言表的。
凯特和哈罗德又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他听着晚风穿过杨柳的 声音,看柳条摇曳,夹竹桃和月见草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营火那边 传来一阵欢笑声,是里奇组织了一场捉人游戏。“天晚了,”凯特 终于说,“你该休息一下了。”
他们回到营地,睡意却不知道在哪里。哈罗德脑子里全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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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努力地搜寻有她的画面,想寻找一丝安慰。他想起儿时冷冰冰 的家,校服上沾染的威士忌味道,还有十六岁生日那件大衣。他第 一次放任自己尽情感受那种父母亲都不想要自己的痛。天空被渺小 得几乎不可见的星星点亮,他在这星空下走了很久很久。眼前掠过 一幕幕画面,琼舔一下指尖翻一页旅游杂志,琼看见父亲颤抖的手 伸向酒瓶时翻一个大白眼,但没有一幕是她亲吻哈罗德的头,或是 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后来有没有纳闷过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他看见镜子里的她往嘴唇上涂红色唇膏的倒影。她的动作是那样小心,仿佛在努力捕捉这片色彩背后的东西。 他想起有一次和母亲目光相遇的情景,忽然不能自已。当时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所以她的嘴唇一半是琼,一半是母亲。小小的哈 罗德几乎心都跳出来了,突然找到了颤着声音开口的勇气:“请你 告诉我好吗?我是不是很丑很丑?”
她突然狂笑起来。嘴边的酒窝很深很深,哈罗德几乎可以想象 他小小的手指插进去的感觉。
那不是一个好笑的问题。那是藏在他心底的疑问。但既然母 子间从来没有亲昵的接触,看见她笑也就变成了他可以盼望的最好 事情。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将她唯一的一封信撕得粉碎。“亲爱的儿 子”也是有意义的。将戴维揽入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也是有 意义的。他为那些没有做的事痛悔不已。
黎明前哈罗德爬回自己的睡袋,突然发现拉链下有一小包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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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里面有一块面包、一个苹果、一支瓶装水。他擦擦眼睛,吃掉食物,但还是一夜无眠。
当纽卡斯尔的版图占据了大部分视野,队伍里又出现了新的争 执。凯特主张压根不要经过城市。但有人得了拇囊炎,得看医生, 至少得去买点药。里奇对现代朝圣的本质有说不完的观点,猩猩男 已经写完一个本子,需要换本新的。让大家迷惑而惊恐的是,哈罗 德此时提出绕路去一趟赫克萨姆,翻出一张名片,那是他出发第一 晚住的旅馆里那个生意人的,名片已经皱皱巴巴,边缘也卷了起 来。虽然头几天的遭遇几乎让他打了退堂鼓,他还是很想念那时遇 到的人。他们都有一种朴实的简单,哈罗德眼看就快要失去,或者 已经失去这种简单了。
“我当然不会强迫你们和我一起走,”哈罗德说,“但我有我 的承诺要遵守。”
里奇又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唯一一 个有勇气把话说出来的人。但你们都没有看见问题的严重性。哈罗 德正在崩溃。我们绝对不能去赫克萨姆。那意味着白白多走二十英 里。”
“他答应了人家,”凯特说,“就像他觉得他对我们也有一定 的责任一样。他太看重承诺了,不会轻易食言。这是我们英国人的 特点,而且是个优点。”
里奇火冒三丈。“你可别忘记奎妮快死了。我说我们该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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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部队直奔贝里克。他自己以前也这样说过。我们一周之内就能 走到。”
谁也没说什么,但第二天早上,凯特发现变化在一夜之间悄 悄发生了。帐篷里、篝火灰烬边的窃窃私语印证了里奇的话,虽 然他们都很爱哈罗德,但现在是时候离开他了。大家四下寻找老 人,但哪里都不见他,于是纷纷收拾好帐篷睡袋离开了。除了渐 渐熄灭的篝火,整片营地空落落的,几乎让她怀疑一切到底是不 是真的发生过。
她在河边找到了哈罗德,他正在和小狗丢石头玩,含着胸,好 像背上有什么重量压着。凯特震惊地意识到他看起来竟忽然老了那 么多。她告诉哈罗德里奇已经说服猩猩男和他一起往前走,还带走 了剩下的记者和支持者。“他开了个会,说什么你需要停一停,还 挤了几滴眼泪。我什么都做不了。但那些人不会上当太久的。”
“我并不介意。说实话,这事已经变得有点太大了。”燕子从 水面掠过,翅膀一挥又变了个方向。他又看了一会儿。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哈罗德?回家吗?” 他摇摇头,动作很沉重:“我会去一趟赫克萨姆,然后从那里去贝里克。不会太远了,你呢?” “我会回家。我前夫一直在联系我,他想我们再试一次。” 哈罗德的眼睛在晨光中湿了。“那很好。”他抓住凯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她突然很好奇他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妻子。 两只相握的手很自然地张开,抱住了对方。凯特不知道是她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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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哈罗德还是哈罗德抱住了她。哈罗德套在朝圣者t恤里的身体很瘦很瘦。他们就这样维持着似抱非抱的姿势,有点不太平稳,直至 她放开手,飞快地擦一下脸颊。
“请一定要保重,”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大家也愿意 听你的话,但你看起来真的很累。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哈罗德。”
他一直等到凯特离开。她回头挥了几次手,他都站在那里, 看着她走远。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得太久,听了太多他们的故事,跟 得太多他们的路线了。如今得以再次只听自己一人的话,他松了口 气。但看着凯特的身影一点点变小,他还是感到一种失去她的悲 伤,好像有一小块什么东西远逝了。她已经快走到一片树林旁,哈 罗德已经准备离开,却突然看到她停下来,好像迷失了方向,又像 遗忘了什么东西一样。她开始疾步往回走,几乎小跑起来,哈罗德 内心一阵激动,因为在所有人中间,甚至包括维尔夫在内,他真正 了解和喜欢的却是凯特。但没过多久她又停了下来,好像还摇了摇 头。哈罗德知道为了她,他一定要站在这里看着,远远地支持她, 直到她完完全全把他留在身后。
他用力挥了挥双手。她终于转身,走进了那片树林。 他又站了很久,以防她再次回头,但空气似乎停滞了,没有将她带回来。
哈罗德把身上的朝圣者t恤脱掉,打开背包穿回自己的衬衫领 带。衣服已经一团糟,皱得不能再皱,但一穿上它们,哈罗德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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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做回自己了。他想了想要不要将朝圣者t恤作为纪念品带去给奎 妮,但给她一件曾经引起这么多争端的纪念品好像感觉不太对,所 以他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t恤丢进了垃圾桶。他发现自己比意识到的 还要累,又花了三天才走到赫克萨姆。
他找到名片上的地址,按下门铃,等了整个下午,都没有见到 生意人的踪迹。一个自称是他邻居的女人下来告诉哈罗德公寓的主 人去伊比沙岛度假了。“他总是周末去度假。”她这样说,又问哈 罗德要不要喝杯茶,或者给小狗喝点水,哈罗德婉拒了她的好意。
队伍分开一周后,报纸上刊登了朝圣者到达贝里克郡的消息。 还有其他照片:里奇·里昂牵着两个儿子的手在码头边走;一个穿 着猩猩服的男人亲吻南德文郡小姐的脸颊;专门有铜管乐队和啦啦 队表演欢迎他们的到来;还举行了一个欢迎晚宴,当地议员和商界 人士都有参加。几家周报同时声称自己有里奇日记的独家来源,还 传出消息要拍一部电影。
电视新闻也报道了朝圣者到达的消息。在bbc的聚光灯下,莫 琳和雷克斯看到里奇·里昂和其他几个人送了花到疗养院,还带着 一篮巨大的松饼,虽然奎妮无法接待他们。记者说很遗憾,疗养院 没人愿意予以置评。她拿着话筒站在疗养院的车道上,身后是整齐 干净的草坪,种着蓝色的绣球花,还有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在修剪 枝叶。
“那些人根本连奎妮都不认识,”莫琳说,“真让人倒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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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哈罗德?”
雷克斯啜了一口阿华田:“我想他们可能不耐烦了。”
“但这又不是比赛,过程才是关键呀。况且那男人又不是为 了奎妮才走的,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英雄,把自己的孩子争回 来。”
“我想某种程度上讲,他的故事也是一个过程,”雷克斯说, “只是过程有所不同而已。”他小心地将杯子放到杯垫上,为了不 要弄脏了桌面。
记者简单提了一下哈罗德·弗莱,还插播了一张哈罗德的照 片,他在镜头面前缩得很小很小,看起来就像一个影子,又脏、又 憔悴、又害怕。里奇·里昂在码头边接受了独家采访,说那位年老 的德文郡朝圣者筋疲力尽,还有复杂的情绪问题,在纽卡斯尔以南 就不得不放弃了。“但奎妮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是幸运 的,得到了那么多同伴的支持和帮助。”
莫琳嗤之以鼻:“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人连话都不会讲。” 里奇将手伸到头上作出一个胜利的姿势:“我知道哈罗德会很感激你们的支持!”挤在旁边的热心人纷纷喝彩。 节目以码头珊瑚色石墙的画面结尾,几个市政工作人员正在撕掉墙上贴的欢迎标语。一个人从句头开始清理,另一个人从句尾开 始,一个个字撕下来丢进货车后车厢,墙上只剩下“克郡欢迎哈” 几个字。莫琳啪一声关掉电视,走进房间。
“他们都过河拆桥,”她说,“他们都后悔相信他,把他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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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个傻瓜一样。真是不可思议。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过他们的注意呀。”
雷克斯抿着嘴陷入了思索:“至少那些人现在放过了哈罗德。 至少他现在可以专心一个人走。”
莫琳把目光投向天空深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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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25.哈罗德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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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独自上路对哈罗德来说真是松了一口气。他可以和小狗按自己喜欢的节奏走,没有辩论,也没有争吵。从纽卡斯尔到赫克萨 姆,累了就停一停,休息好了就上路。他又开始可以在傍晚上路, 有时兴致到了,晚上也不用停下,心中又有了新希望。这是最让哈 罗德开心的,看着家家户户的窗口点亮昏黄的灯光,里面的人忙忙 碌碌,并不知道有陌生人凝视,动作却依然轻柔。他又可以对脑海 中重演的记忆思绪敞开心扉,莫琳、奎妮、戴维,他们都是他的旅 伴。他感觉自己又完整了。
他想起刚结婚那几年莫琳紧贴着他的身体,以及她双腿间美好 的隐蔽。想起戴维那样专注地盯着窗外,好像外面的世界把他的什 么东西掠夺走了。想起在奎妮身边开车,她一边嚼着薄荷糖,一边 反过来唱又一首新歌。
哈罗德和小狗离贝里克郡已经这么近,只能不停地走。经过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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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圣者一役,他很小心地避开公众的注意力,生怕自己与其他陌生 人对话或倾听时会不小心激发他们加入的愿望,而他实在没有这种力 气了。如果遇上非经过不可的大城镇,他们会在旁边的林子里睡上一 觉,到凌晨或一早再上路。他吃的是灌木丛或垃圾箱里找到的随便什 么东西,只从野生的地上或树上找食物,见到泉水就停下来喝一口, 从不麻烦任何人。还是有一两个人提出给他照张相,他答应了,但几 乎没有直视镜头。偶尔会有过路人把他认出来,主动提供食物,还有 一个可能是记者的人问他是不是哈罗德·弗莱。但因为他一直小心翼 翼保持低调,尽量走一些不起眼或是野外的地方,大部分人都会让他 走自己的路。他甚至连自己的倒影都想回避。
“希望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一位遛灰狗的优雅女士说,“没 跟你一起走真是遗憾,我和丈夫都哭了。”哈罗德并没有听懂,但 谢过她就继续上路了。前面地势起伏,形成黑黝黝的山的轮廓。
强劲的西风夹着雨水打来,冷得人睡不着。他僵硬地躺在睡袋 里,看着遍布夜空的鳞状雨云掠过月亮,努力保持温暖。小狗也在 睡袋里靠着他睡,它的胸腔很大,让他想起戴维在班特姆被卷走的 那天,在海上巡逻员古铜色的臂弯里,他的儿子看起来特别脆弱。 又想起戴维用剃刀在头上划下的伤痕,还有他怎样在戴维又一次晕 倒前将他拖上楼。戴维拿自己身体冒过所有的险,仿佛都是为了反 抗父亲的平凡。
哈罗德开始发抖。刚开始是牙齿轻轻发出格格的响声,渐渐蔓 延到手指、脚趾,最后手臂、双腿都开始颤抖,剧烈得发疼。他向 外望去,希望能找到一点分心的事物,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找到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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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月光清冷,风雨呼啸,他的寒冷根本无人在意。这地方不仅仅是残酷,更可怕的是它压根不会看到他。哈罗德孑然一人,没有 莫琳、没有奎妮、没有戴维,他在一个被忽略的位置缩在睡袋里瑟 瑟发抖。他试着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却感觉更冷。远处似乎有一 群狐狸在围捕猎物,无法无天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湿透了的衣服紧 贴着皮肤,将他身上的热气吸走。哈罗德冷得心脏都麻木了,现在 唯一能使他停止颤抖的事情就是连内脏都结上冰。他连抵抗的念头 都找不到了。
哈罗德原本以为重新站起来会好点,但他错了。在挣扎着寻找 温暖的过程中,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无可避免的。有他没他, 月色都不会改变,冷风也不会停息。脚下这片土地依然会延伸开 去,直至碰到海边。生命依然会结束。他走也好,颤抖也好,在家 也好,根本不会造成任何改变。
这种一出现就被他努力压制的想法,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壮大成 有力的控诉。越想着自己有多无关紧要,他就越不由自主地相信这 一点。他是奎妮的谁,需要他来看她?里奇·里昂抢了他的位置又 怎样?每次他停下喘气或揉捏小腿好让血液不要冻结在血管里,小 狗都乖乖坐到他脚边,一脸关注地看着他,不在周围乱跑,也不再 衔来石头让哈罗德丢给它玩。
哈罗德开始回想从起程到现在,他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睡 在野外时看过的夜空。它们成了他脑海里的纪念品,每次都是这些 东西在最艰难的时刻支撑他走下去。但现在想着那些人、那些地、 那些天空,他无法再在当中看到自己。走过的路挤满各式各样的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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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见过的人还会经历更多萍水相逢,他的脚印无论多坚定,还是 会被雨打风吹去。就像他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见过那些人。一回 头,就已经再找不到来时的路,看不到他走过的痕迹。
树木终于放开了手,任枝叶像柔软的触角一样在风雨中被推来 搡去。他是一个糟糕的丈夫,也没有做好父亲和朋友的角色。他连 儿子的角色都做不好。不仅是他辜负了奎妮,不仅是他的父母不想 要他,也不仅是他把和妻儿的关系弄得一团糟,还是他这样就走过 了一生,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他什么都不是。哈罗德穿过a696国道 往康博方向走去,忽然发现小狗不见了。
他有点惊慌,不知道是不是小狗受了伤而他没有注意到。他一 路找回去,搜索马路边,水沟里,却找不到任何踪迹。他试着回想 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离一起坐在长凳上吃三明治至少 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抑或已经是昨天的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连这件简单的事情都弄砸了。哈罗德拦下一辆辆汽车,问司机在来 路上有没有见过一只小狗,小小的毛茸茸的,大概有这么高,但他 们都加速而去,仿佛他是个危险分子。有个小朋友看见他便吓得缩 到另一边,开始抽泣。哈罗德只能一路往赫克萨姆找回去。
他在一个巴士站找到了小狗,它趴在一个年轻女孩脚边。她穿着 校服,有一头深色的长发,几乎和秋天的皮草一个颜色,面目和善。 她弯腰拍拍小狗的头,捡起鞋子边一块什么东西,塞到袋子里。
“别给它丢石头。”哈罗德几乎喊出来,又止住了。女孩等的 巴士来了,小狗跟着她上了车,好像知道她要去哪里一样。他看着 车载着女孩和小狗缓缓离开。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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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对自己说那是小狗自己的选择,它选择了陪哈罗德走一段路,现在它决定停下来,陪那个女孩儿走一段了。生活就是这 样。但失去最后一个同伴,哈罗德感觉到又一层皮肤被生生撕掉的 疼痛。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心中一阵恐惧。他知道 自己已经无法承受更多。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哈罗德感 觉不到它们有任何不同,开始频频犯错:他在晨光初现那一刻就上 路,拼命朝着太阳前进,却忘了留意那是不是贝里克的方向;他和 指南针起了争执,指南针明明指着南边,哈罗德却认为是它坏了, 甚至更甚,是它故意在撒谎;有时他走完十英里才发现自己不过是 在绕圈子,又差不多回到了;有时朝一声叫喊、一个身影走过 去,最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有一次他依稀看见有个女人在一座小 山上呼救,爬了一个小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段枯死的树干。他发现 自己步履乱了,经常差点被绊倒;眼镜架也再次断了,终于被他丢 在身后。
丢失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不起戴维的脸了。他能忆起他漆黑 的双眼,和那双眼盯着你的方式,但每次努力回想他的刘海时,看 到的总是奎妮密集的发卷,就好像要用一盒不完整的碎片完成一幅 拼图。他的脑子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没有了休息和希望,哈罗德失 去了一切时间概念,也不再确定自己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不是说 他真的想不起来,而是他不在乎了,什么景象、什么变化都唤不起 他的兴趣。经过一棵树和经过别的东西是一样的。有时他整个脑子 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还要走,反正都无关紧要了。一只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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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从头顶掠过,黑色的翅膀像绳索一样打在空气中,带来非人的 恐惧,逼得他惊慌失措地寻找庇护。
这片土地如此广阔。他是如此渺小。每次回头想看看走了多 远,他都发现好像没有一点改变。脚抬起来,又原地落下。他望着 远处的山脉,起伏的原野,巨大的岩石,散布在它们之间的灰色小 屋小得可怜,一点都不牢靠,哈罗德简直奇怪它们是怎么坚持不倒 下的。我们都一样岌岌可危,他彻底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日晒雨淋,夜以继日,哈罗德不停地走,再也不清楚到底走 了多远。他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歇息,看见双手都变成了紫色,他 知道自己应该举起双手放到嘴边呵一下关节,但这一连串动作太多 了,他实在不想动。已经记不起是哪块肌肉支配着那只手,记不起 怎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就这样坐着好了,尽情坠落到这片夜空 和周遭的虚无当中去。就这样放弃比走下去容易多了。
一天深夜,哈罗德在电话亭里给莫琳打电话。他像往常一样拨 完号,在听到莫琳声音那一刻忍不住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走 不到了。”
她没有出声。他不知道她是在考虑还要不要想念他,还是已经 睡着了。
“我坚持不下去了,莫琳。” 她吞了一下口水:“哈罗德,你在哪儿?” 他朝外面看看。有车子一闪而过,有光,有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一个广告牌上印着电视节目广告,节目秋天就开播,还印着 一张巨大的女警的笑脸。前方是隔开他自己和目的地的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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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你知道自己是从哪儿走到那里去的吗?” “不知道。”
“村名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想我好一阵子之前就什么都没看到了。” “我明白了。”她这样回答,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 哈罗德用力吞了一下口水:“不管在哪儿,应该离哲维山什么的不远了。我好像看到了一块指示牌,但记不清是不是几天前看到 的了。我经过了很多山坡和荆豆,还有欧洲蕨。”他听到电话那头 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他可以想象她的表情,她想东西时 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他又说:“我想回家,莫琳。你是对的,我 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不想继续了。”
最后她开口了。说得很轻,很小心,仿佛要随时收回那些话 似的。“哈罗德,我会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来你在哪里。我想你给我 半个小时,可以吗?”他把额头压在玻璃墙上,回味着她的声音。 “你半个小时后可以再打一个电话给我吗?”
哈罗德点点头。他忘了她看不见。 “哈罗德?”她又叫了一遍,好像要提醒他自己是谁,“哈罗德,你还在吗?” “在。”
“给我半个小时,半小时就可以。” 哈罗德试着逛逛街,好让那半小时过得快一点。有人在一家卖鱼柳薯条的店外排队,还有一个男人正对着水沟呕吐。离电话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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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他就越害怕,好像他身体最安全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等着莫 琳。山坡轮廓深深印上夜空的幕布,一群年轻人正在马路上游荡, 朝来往的车辆吆喝,向周围乱丢啤酒罐。哈罗德胆怯地缩进阴影 里,怕被他们看到。他要回家了,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所有人说 自己没有成功,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这本来就是个疯狂的想法,他 是时候停下来了。再给奎妮写一封信,她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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