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孤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天边的月
柳娘解释道:“琴娘的亲娘当初就是过年的时候饿死在东京的。饿死前还给琴娘留下了小半个馒头,馒头里面还填着豆沙馅子。”
吕祉心中一酸,他虽然没见识过开封大掠后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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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前世楚地五镇千里荒芜人民沟壑的惨景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道:“然则琴娘是读过书的。刚才,她与你两人说起礼经的句子来,真是对答如流。一般人家的女儿都比不上你们。”
柳娘眨了下眼睛。她的睫毛极长又极浓密,垂下眼帘后便在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先生,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姐妹便在军中诸位太尉面前表演类似的滑稽戏,那才是受欢迎呢。”她忽然飞快抬头,抿着嘴唇,灵动的目光只一瞥,“当然,不像我跟琴娘刚才说的那样文绉绉的。哎,我们俩呀,是一进门就发觉先生的脸沉得向要下雨的云,所以才要逗先生一笑的。”
“顺便赚一顿饭吃,是不是?”吕祉故意黑着脸问。
“不是不是,”柳娘摆着手否认,“饭是先生好心,赏奴家们的。”
吕祉不想在闲聊下去,毕竟天色渐渐晚了。他找两姐妹到家谈话,是因为怕茶肆之中谈到机密不方便。他心中磊落,但男女大防的事情上还是谨慎的。“刘宣抚一军中,谁最爱看这样的滑稽戏?”
琴娘此时擦干了眼泪,起身恭敬回道:“自然是郦琼郦太尉。”琴娘已经猜到吕祉问话的重点在淮西一军,是以答得极其仔细,不同于初次见面之时,多少还有些不情愿,故意隐瞒了些内容。
“郦太尉这人虽然也是武人,可骨子里呀,其实看不起那些粗人的。什么王德王太尉,乔乔仲福乔太尉,都是些不识字的莽汉,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是逞些武勇罢了。他私下曾经言道,若是自家有心,都把他们玩弄于掌上。”
吕祉神色一凛,他绝想不到,看上去像个生意人的郦国宝,私下居然如此自负。他不禁追问道:“当真?”
“这是我们表演二圣环的时候,郦太尉小声念叨的。当时呀,他拿着个斗茶的建窑黑曜杯子把玩,说得是那杯子,指的可是旁的人。”
郦琼的确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吕祉默然片刻,示意两人继续。
琴娘说道:“可是郦太尉这人,虽然表面热内里凉薄,但其实他也是有佩服的人的。”
吕祉“嗯”了一声,其实他已经猜出琴娘所说的那个他是谁了。
果然,琴娘道:“郦太尉最服岳少保了。他虽然从没明面夸赞过岳少保,但是肯让柳娘学岳少保智破杨幺的书,就足以证明他的心思了。这书,姐姐虽然从没在勾栏里演过。可有一天,靳赛靳太尉非得找姐姐点名要听,姐姐自然只有听从。然而靳太尉只听了个过场。忽然又生气地让姐姐停下,嘴里嘟囔着,这人有什么好的,难不成全大宋就他一人有本事?怎地如此看重他?”
柳娘插口道:“靳太尉和郦太尉交好,我自然就知道这个他是岳少保,看重岳少保的人便是郦太尉了。”
吕祉心中一阵痛楚,淮西一军由岳飞统兵确实恰当。现在看来,恐怕不用杀人立威,岳飞便可以镇住这帮兵痞。官家某些时候还是目光如炬的。可惜,这样三全其美的好事已经再不可能发生了。
琴娘不知何时倒了一杯净水递到吕祉手上,“先生的脸色不好,喝些水暖暖吧。”
吕祉摇摇头,拿火钳子拨了拨炭火,已经烧的外层结了灰皮的炭块,又红又热了起来。“郦琼管理的太平州仓库,你们可清楚些内情吗?”他一个堂堂兵部尚书,连屯驻大军自营的军需储备都不清楚,还要问两个逃人,也真是丢尽了面子。他想到此处,又不禁苦笑。宋时的军队经商与明末的军队肆意劫掠平民比起来,也不知道哪个法子更好些?
“一共十个仓库是错不了的。”琴娘回道:“十个仓库各自的名目,可就说不好了。大约不过是为了用于军队的赏赐,还有抚恤诸事。”
“琴娘琴娘,”柳娘不满意地叫了起来,“吕先生对咱俩这么好,你还替刘宣抚那些人掩饰什么?你刚刚说得那是岳家军!刘宣抚一军可不是这样。”
柳娘越说越激动,跳起来学着刘光世的样子,一捋胡子,用男子的口气学道:“想某昔日也曾征辽,疆场厮杀得血肉横飞,没想到今天在这太平州做起了陶朱公,坐享这天大的荣华好一场富贵,真是得来全不工夫。”
柳娘跳着脚学完刘光世,又恢复了女孩子的声音,说道:“先生,这回你该明白了,这些仓库便是刘宣抚的私产。有多少只他与郦太尉两个人清楚,别人不能插手。刘宣抚在太平州开了几百间典当铺子,建了几千套房子租,还有数不尽的酒库。为了管理这些产业,他又从军中抽出8000人当回易。“
琴娘小声道:“顶数那些酒最坑人了。明明是上不得台面的村酿,没滋没味不说,颜色还难看,却被刘宣抚起个好名头,卖出大价钱。他宣抚司宴请宾客,却全不用自己酿的酒呢,只买张宣抚军中的。”
宋代酒是专卖,私人不得酿酒,想买都要找官府才行。吕祉诧异道:“这是相当于又征了一道税?”
柳娘愤然点头,“可不,民谣说得好,自从来了刘宣抚,太平州里不太平。但凡得到珍宝,刘宣抚都要拿回自己家去。军中库便是他的私库,淮西军便是他的私军,他在太平州比官家还威风。”
琴娘揪了下姐姐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吕祉比两姐妹清楚,朝廷对刘光世一军不薄,月支钱25万贯米3万石,这个数字相当于25万户家庭一个月的开支。每逢出兵,还另有赏赐。刘宣抚这人,别的不行,哭穷是一把好手。当初,吕颐浩为相,刘光世便索要钱2000万贯,才肯出兵,真是狮子大开口。吕颐浩暴怒之下,建议官家杀人立威,却被官家一口回绝了。最后,给了700万贯了事。这样算下来,刘光世一军的赏赐加上私产,必然积累了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琴娘算是摸透了吕祉的心思,“太平州都在传说,刘宣抚库房中的米堆的山那样的高,面像海那样的多,金银珠宝便是面海上的岛,一个人从天亮走到天黑都走不到头。”
“这些库房守卫可严密否?”吕祉觉得头很疼,心绪烦闷之极。所谓无风不起浪,刘光世的军储虽然不会有童谣形容的那么夸张,但是几百万贯的数目是必然的,总也相当于朝廷一年岁入的小十分之一了。
柳娘两眼望天,就好像吕先生家的房顶有什么特殊吸引力似的,她能从房顶上看出答案。
半晌,还是琴娘道:“这可叫人怎么说好?刘宣抚那8000回易,自然有保卫库房的,可刘宣抚那些兵是个鸟样子,先生您也清楚。”琴娘难得骂了次人。“再一说,人心叵测。”
“人心叵测这四个字怎么讲?”吕祉现在反而平静下来,呷了一口水。清凉的白水润过喉咙,略带着一丝甜意,心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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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躁都被平息了。
“先生,奴家们不好讲。只是琴娘觉得,眼馋这宝藏的人,着实不少,关于这些宝藏的账目恐怕是不明不白的。”琴娘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偷偷溜着吕先生看,好像是怕吕祉听了又生起气来。
吕祉却只哈哈一笑,自言自语:“这可真是撞到自家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各屯驻大军经商情况朝廷确实不掌握,连查个账都了死劲,也只敢查岳飞的账目。
第29章千古英雄手(9)
吕祉送走两姐妹后,一直在房中来回来去地踱步。也难怪,任谁知道将会有小十分之一的国库入落到手中,大概都会兴奋得无法成眠。尤其是当时,每年国库进多少钱税,便原样花出去多少钱税,根本没有半分积累。淮西一军的积蓄,往少了估算,即使只有五百万贯铜钱,也足够一缓财政上的燃眉之急。
吕祉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安坐在书案之后。他剔亮油灯,自己挽起袖子将墨磨开,又铺开一张宣纸,俯身边写边算。
记龙门账是他的老本行了。前世他没少给皇帝陛下算征兵抚民之类的开支与入。即按一兵一年需耗钱粮100贯计算,500万贯也足可养5万人一年,何况这是宣抚司敛的本金,尚有其他流通之中的钱财未予拘。吕祉这辈子加上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巨额财富突然落入自己手中。
他突然将自己点划了许久,几乎占满了白纸的账簿尽数用墨笔涂黑,团做一团扔到地上,随即哑然失笑。所谓习惯成自然,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忘记大宋的军队可以经商了。这500万贯是本金,尽可以继续做些酿酒、典质的勾当!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又省下几多江南百姓的民力,可以让琴娘柳娘这样的可怜孤儿过上略微宽裕的日子。
未来的前景是如此光明,吕祉激动地生生一晚上未曾合眼。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刚走进都堂办公,就被张浚叫住了。原来张浚是打算拉着他共同去跟官家吹风。
张浚的心思明的紧,吕祉有时话说得虽然尖刻了些,却能让人打心眼里觉得是真心为自己好。何况但凡官家喜欢的书法、射箭、养马之类的玩意,吕祉无所不通,很能跟官家话得投机。叫上吕祉,一方面凡事叫他出头,便于自己转圜;另一方面也能利用上官家对臣子的那点喜爱信任之情。
顶头上司如此盛情,吕祉自然也不能推却。两人一道入了内殿。
赵构近日来气色好了许多,虽仍只着浅黄袍衫,但腰间系了条通犀玉带,未着冠冕,头上只系着条皂纱折上巾,服饰素淡反而显得神奕奕。他见张浚与吕祉两人留身入对,当即笑道:“二卿来的正好,朕出了大祥就要去镇江检视韩世忠一军,这是朝廷第一件的大事情。以前的阅兵服饰,太不成规制,显不出天子承天受命的气势。朕便找人做了些改动。张卿吕卿,帮朕看看,可还有益求的余地否?”
官家说到最后,尾音无比轻快地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吕祉心中腹诽,官家也不知是怎地个想法,整日里跟个公孔雀似的,在手下的臣子面前炫耀天家威严。譬如对岳飞,知道岳飞宣抚司里马是从伪齐抢的,马力强劲,便从不赐岳飞骏马。这回难得大阅,又折腾上了戎服,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如认真处理朝中大事。然而当这等时候,断不能忤逆了官家的意思。张浚吕祉俱存了一般的心思,一起撩袍跪倒领旨。
赵构吩咐道:“都起来吧,不用多礼。”
一旁侍奉的黄彦节早就让小太监去取天子的戎服了。这会儿两个小太监捧着个黑漆盘子,气喘吁吁地恰好赶到。黄彦节手中执着尘麈在条案上拂了几拂,才让小黄门们放下盘子。盘子里的事物用上好的丝绢盖着,显然官家极是珍爱。
“两位相公请过目。”黄彦节躬身将丝绢揭开,拿在手中。
托盘中露出了一领铠甲,甲叶子在郎朗的日光照耀下散射出暗沉的青光,批膊处却是黄金打造的,只是这金子的富贵气让这乌青的甲页一衬,倒显得黯淡了。一霎时内殿诸人都被这铠甲流淌出的阴冷杀气夺了心神,俱是倒抽一口凉气。
“张卿,你可识得此物?”
张浚对兵器一道其实兴趣不大,他思考片刻,不随意应付两句:“这是天子玄甲,不意臣今日得见。”
赵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转问吕祉:“吕卿,你的意思呢?”
吕祉早就看得清楚,官家的甲与岳飞送他的刀乃是同一种材质制作而成。他眯起眼睛,铠甲的幽光着实让他目醉神迷,又观赏了好一刻,做足了姿态,方才一字一顿地答道,“这是百余年未曾现世的真钢。”
这话说得真正欺心,岳飞送的真钢宝刀好好地挂在吕祉自家墙上呢,百年一遇也是夸张之语。有此可见,五百万贯的诱惑力就是吕祉也抗不住。
赵构惯常紧抿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这年头找到个跟自己如此合拍的臣子就和在池塘里一捞捞出尾锦鲤,一般的少见。日常耳边聒噪的文臣,除了议论战和,真通实务畅晓军事的百中无一。“吕卿所言不错,这正是钢铸就。”
吕祉向官家告个罪,用手指轻轻扣击御甲。坚硬的骨节敲打在莹青的黑铁上,清脆的回音传遍了内殿。他心内一边比较着御甲与宝刀的异同,一边措辞道:“昔年,沈存中(沈括)言道,曾在磁州见过匠人打造真钢,其坚其利过于凡铁,可惜其法不传。今日观之,官家的御服更过于沈存中所见,其质纯其色,绝无杂质,不惟西夏冷锻的甲胄无法比拟,竟也上超神宗官家。官家委实天资英纵,臣等无任叹咏之至。”
吕祉一席话真假相参。官家的御服固然致,却也没有他夸耀的那般登峰造极。官家却意外地来了兴致,也走下丹墀,一边抚摸着冰凉的甲叶,一边饱含深情地道:“此甲着实了朕不少心思。那年岳飞复襄阳六郡之后,便给朕进献了许多上好的铁矿石。”说到此处,官家似乎回想起了当初岳飞献宝时候的神态,眉峰一挑,连带目光都柔和了。“说来也怪,其他韩世忠等进献的不过是些时鲜亦或是灵芝之类的药材,偏他献铁矿,却让朕发愁该如何区处这些石头疙瘩。”
吕祉心中一动,怪道岳飞送他的宝刀与这御甲材质相仿佛,原来根源在此。这君臣两人不约而同之举,也算是相得益彰。他接道:“那是岳少保在谏言陛下不忘戎事的意思。”
“朕自然是清楚的,偏他进献也这么心思。”赵构续道,“这些石头就这样放了许久,朕寻思着,这样不是个办法,得找器作局的匠人冶炼了。不过想来这些是岳飞挑细选出来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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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糟践。恰好这时有东京匠做监的人逃归,朕便将矿石都交给了这匠人,让他着意打造一副铠甲出来,也算不辜负岳飞的心意。”
张浚至此也明白了缘由,他可不想官家太过倚重岳飞,赶忙称颂道:“这匠人的手艺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朕开头可没这么放心。那匠人说当初河北打造真钢都用石炭做火,朕这行在什么都有,唯独石炭的品质不如河北路,所以他只好用木炭代替。朕心里惴惴,怕坏了真钢的坚硬。没想到,打成一试,硬度上几乎没有差别,反而多了韧性,真是阴差阳错。”
赵构连连感叹造化巧妙。张浚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躬身道:“臣还有一件大巧妙的事情要向陛下陈请。”
“哦?”官家的目光从张浚飘逸的袍袖打量到吕祉一本正经的容秀面庞,又打量回去,敛去了笑容,开口道:“张卿,你要跟朕说的事情,可与首相商量过了吗?”
张浚被官家忽然冷下来的音调惊地一呆,他还什么事情都没启奏,怎么官家就预感到自己要说的话了呢?他不知所措地抖一下袍袖,还想再挽救一下:“陛下。”
“张卿,你不要说下去了。”赵构这回有些动了怒,目光分外的明亮,“朕早说过,左相与右相,你们两个遇到事情要妥为商量,不要互相气也不通一声,一个个只找朕来决断。若如此,朕要你们两个并相还做些什么?你与赵卿,又不是有深仇大恨的,私交又颇厚,都是国事之争,怎么就不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把话说开呢?”
这已经是非常严厉地指责,张浚不得不跪在丹墀之下,叩头道:“臣惶恐。”
“起来吧。”赵构依旧蹙眉冷语。
张浚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看吕祉。他实在被官家的雷霆震昏了头,想来不曾说错一句话,怎么就被苛责了呢?
“别看了。”只听赵构用字正腔圆地东京官话说道:“张卿,若非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你又何必带着他留身?”
赵构说着望向吕祉。音调依旧严厉,目光中却带了三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御阅服依宋史。赵构曾有改良军中器械的记录,而御阅服又是中兴之后定制的,就安到赵构身上了。
第30章千古英雄手(10)
赵宋的成规之一就是异论相搅。不同意见主张的臣子同时立于朝堂之上,每遇到大事,说得好听一点叫做互相制衡,直白一些便是彼此掣肘。这样的结果无非是久议不定。敌人已经打到城墙下了,那边厢还在争论义利。
秦桧的突然去世,让官家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影响者。后秦桧时代,难为官家居然想起来了祖宗成法,玩起了左右二相互争,自己居中调停的把戏。如此辛苦,想来官家鬓边又多了几茎白发。只是官家等得起,伪齐可等不起,太平州的粮仓等不起,就是张德远也已经等不起了。
吕祉一晒,奏道:“陛下,非是右相不与赵元镇相商,只是这件事事体重大,非但关系朝廷利害,更关系天子的利害,不能不请特旨圣裁。”
朝廷跟天子是两回事,官家耳朵尖,自然品出了其间微妙的差别。譬如钱财,天子的库是内库,章库的是信任的私人,动用起来简单方便;朝廷的库房则归三司与转运使所有,即使是天子也难以染指。
赵构的薄唇重又抿紧了,做出蹙眉思考的样子来,显然在度量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介入这关系自身利害的大事,而这大事又到底“大”到何种程度,该不会是这个巧舌如簧的吕祉欺君吧?
吕祉见官家没回话,心中不禁长叹一声,自己本是以此打动的张德远,没想到还要靠这一点打动天子陛下。
张浚此时的耐心也好得很,他继续垂着头,目光凝视在乌青色的铁甲上,像是着实被官家适才的斥责伤了心。
赵构终于忍不住,第一个说话道:“什么大事情,至于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吕卿,你把缘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许遗漏半个字。”
赵构肯开口,殿中的气氛立即和缓了许多。微风和着鹁鸽悦耳的铃音,一同吹进了内殿。吕祉听到这响动,清楚官家的娱乐时间又到了,必须速战速决。
“陛下,原是有伪齐的探子潜入沿江各军州,妄图纵火制造事端。臣想请一道圣逾,亲赴刘宣抚军中,督办防火事宜,或能乘机体察淮西一军的实情。”
吕祉并未隐瞒,将表面的做法与真实目的一口气跟官家兜了底。他说之前已经衡量过,若是吞吞吐吐徒增赵构的犹豫,最终也得被官家逼问出实情。反不如这样一次说个清楚明白,还能落下个忠君的印象。不过严格而论,似他这样反复盘算,已经称得上欺君了。
赵构不待吕祉说完,便从素木椅子上站起了身,用乌皮靴跺着地板,好像这样能跺走晦气似的。“朕就知道,张浚和你独对,必是要求朕做些棘手的事情。昔年吕元直是如此,如今你们又来这一套!”
吕祉原料到官家会反对,但赵构突然提到了吕颐浩,这跳脱的思路还是让他略感吃惊。他微一凝神随即醒悟,官家这是指得吕颐浩请斩刘光世的事情。其实想斩刘光世的人也多,比如赵元镇,在绍兴三年的时候也提议处斩此人呢,谁承想到绍兴七年反成了刘平叔的靠山呢?立场变换之快,让官家此时都不好提左相的名字了。然而,历史又是如此无情,无论吕颐浩曾经多么努力地想处置刘光世,最终因为国难时节必须倚靠军中力量,各种措施依旧无疾而终。这显然给官家造成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一方面强化了大将跋扈的印象,另外一方面则让他对那些真正可能造成危害的人或事束手束脚。
“陛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江南粗安,国力无忧。陛下又励图治,誓为太上皇帝报不共戴天之仇。正宜借此时机,立威立信,让张韩刘等大将知道惧怕,让天下黎民振奋神。”张浚毕恭毕敬地说道。
赵构听得一股无名火起,这些天张德远和赵元镇反复在他耳边说些相同的话,却给了他截然不同的建议,一个要主战,一个要稳重,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子。他冷着脸说道:“张卿,你要朕撤了刘光世的心思,朕早就明白了。你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让首相也明白了,朕即刻同意。这事不必再说了。”
皇帝真是心思多变,喜怒无常,两句话不投机,就要拂袖而去。
吕祉早有打算,此时,只慢吞吞地接道:“官家,刘宣抚的库中,据闻有五百万贯的积蓄。”
赵构正要抬脚离开,心爱的鹁鸽们已经在空中翱翔了许久,却还未曾见到他的身影。还有王继先,想必也正候着他下朝后诊脉呢。然而听到这句话,官家忽然就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
快穿孤忠 分卷阅读40
“五百万贯?有这么多?”赵构很后悔不曾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刘光世做陶朱公的详情,哪怕只是刘平叔在朝见时,小心翼翼地说那么一句。
“所有大概十分之九。”
吕祉低着头,语气却异常肯定。
“朕、朕、”官家连说了几个朕,却失语般地不住重复着。冲击太大,即使是富有天下的赵构也得消化片刻。他静默良久,一动不动的姿态恍若老僧参禅,或许正是在参如何限制大将权威的公案禅。
吕祉默默地候着,微闭的双眸掩盖了清寒透彻的目光。
官家终于发话了,依旧稳稳地坐定木椅:“右相说的甚是,就按你们商量的办了吧。”
“还要有劳官家御笔。”张浚恳求道。
赵构点点头,自有小太监捧上文房四宝。张浚为了弥合君臣关系,亲自挽起袖子,往那凌寒的砚台上滴了几滴热水,执徽州进献的松烟磨,缓缓向一个方向磨了起来,墨色由浅到浓逐渐化散开。
“却不知官家此次阅军,着谁护驾?”
赵构瞥了一眼吕祉,似乎是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奇怪。“岳飞不是还没走吗?他那八百亲卫闲着也是闲着,自然要陪朕走动这一趟了。”
吕祉深深吸了一口气,岳飞依旧护驾镇江,他则必须奔赴庐州,事态会如何发展,已经不是他所能够逆料。老天老天,但愿你公道公平,护佑好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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