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孤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天边的月
“我猜必是文小娘子斜眼的缘故,不如一会儿咱俩换个位置,看她是不是也那么看你。”吕祉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倒将张宗元的调侃一分不落地反击了回去。不过文娘子也确实有此缺点,但这斜眼其实增加了她的灵动之感,并不有损她的美貌。
张宗元恨不得用目光在吕祉身上剜出一块肉来:“安老,你这才干不做御史着实委屈了。”
这话倒提醒了吕祉:“我还是半年前看见的国佐(陈公辅字国佐),近日来怎么反倒不见他踪影?”
张宗元哪里听不出吕祉的言外之意,他是在问陈公辅与左相关系日益密切,行迹上怎么反而疏远了呢?他嘬着牙花子笑道:“国佐那是跟六贼争斗过的人物,自然不同凡响。做他这个位置的,一定是得公正廉洁不偏不倚,甘心当官家的孤臣,一心一意搜罗同僚的过错。国佐当然自重,不能与我等混到一处。”他有意把中间那句咬得极重,吕祉朝他会意微笑。张宗元续道:“不过国佐如此尽心,马军司眼下出了空缺,想来那位已经有属意的人了?”
吕祉知道那位指的是右相,他道:“为国举荐贤才,是宰执份内的事情,若有属意的人,必也是经纬文武的大将才干。然而能够做到兼资文武的,国朝说多却也不多。”
“偏你说得这一本正经!直说,岳鹏举刘信叔(刘)韩良臣(韩世忠)你视哪个为栋梁?哦,是了,你跟姓韩的有隙,”张宗元故意掩住口,呵呵笑道,“难怪这次官家只叫了岳鹏举来行在。”
吕祉有苦说不出,天知道他提的是两个人的名字,他也一直在琢磨官家如此安排的用意。现今的情势与历史不同,张浚并未独掌朝纲,刘光世暂时稳若泰山。难道即使如此,官家依旧有意让岳飞统率淮西一军吗?正在这时,门帘被刷地一下挑开,却见文娘子手拉着一女又进来了。
此女衣饰整洁,手中提着一副牙板,长相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足担得起清秀二字。她进的门来,也不道福。只大马金刀地作了一揖,就将牙板一拍,“今日给两位相公说一段铁骑儿。”
铁骑儿的意思是说杀伐的故事,吕祉神一振,身子不由坐直了。文娘子斜睨着他,拉开架势道:“这可是一回新书,客官仔细听好。”
牙板女子字正腔圆的东京口音,“说得是国朝定鼎以来,天下太平。不意这一年金虏南侵,生灵涂炭,纷纷扰扰天下大乱。就有那一般奸贼,借机会自立为王,更有不晓事的愚夫愚妇,被蛊惑了投到这些奸贼旗下。且说这一年,湘湖赤地千里,竖起了大圣天王的妖旗,却恼动了朝中一位名臣与边塞上的一员虎将。……”
吕祉和张宗元听到此处,不禁相视大笑。这可真是大雪天里有人递手炉,挠到了痒处。吕祉支着下巴又听了一回,那少女已经讲到了尾声:“岳少保言道:都督且慢,为飞再留七日,飞以项上人头担保,担保七日之内必可破敌。张都督闻言大惊,问道,七天能做什么事情?岳少保你可想好了,军中无戏言。岳少保掏出袖中地图回道,都督不必忧虑,往昔以官军攻贼寇自然是难的,但是下官乃是以贼寇攻贼寇,却再容易不过了。这偌大的湖泊,便是杨幺等人的死地。张都督哈哈大笑说,若如此,你便是应了生翅肉人的谶语。“
张宗元再也忍不住,招手叫文娘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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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两个实与我招来,是做什么营生的?怎地知道如此多的朝廷之事?若有一句虚言,小心将你俩送到官府治个奸细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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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娘子也虎了脸,“相公这是想吓唬谁呢。别说奴家与姐姐行得正,就是行得不正的,既然敢露出行迹,也必不怕相公这两句虚言。”
吕祉看出张宗元这是要自己做红脸他做白脸的意思。这厮是拿捏准文娘子对自己有好感,特意把说囫囵话的活计塞给自己,委实滑头得紧。他只好板着脸劝道:“文娘子说得也有理。不过你两人谈吐举止确实与瓦舍子弟们不同,难他生疑。只是文娘子既然愿意把底细露给我们,还是挑明了说清楚吧。”
文娘子闻言起身,深深福了一福:“给两位相公重新见个礼,咱们原是刘相公军中的伶人,知道些军中内情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至于适才那段书,却没有什么犯禁的地方,都是沔鄂蕲黄街头巷尾传的闲话,我俩还在太平州的时候,就耳熟能详了。”
吕祉再想不到,竟然在这里也会碰到了解刘光世一军内情的人。“两位小娘子,都请坐,我们叙话则个。”
文小娘子快人快语,嘴像倒豆子一样地介绍完了两人的身世。原来这两人并非亲生姐妹,但都是东京府人,两家的父母也相识,太平年间还算个中产之家。可惜到了渊圣皇帝主政的靖康年,连番大掳与随之而来的饥荒、瘟疫之后,两姐妹的父母亲戚尽皆亡散,只这两个苦命的娃儿被个鼓书老儿留下来。那鼓书老儿一边教双姝伎乐之艺,一边带着两人在南渡的难民中辗转流离,过得艰辛备至,但总算是保住了两人性命,还教了两人一身的好本事。后来江南局势粗定,流落在太平州的三人被主管回易的郦琼网罗到刘家军中自开的勾栏,算是过上了暂时衣食无忧的日子。双姝感念鼓书老儿的再造之恩,兼之老人膝下无子,她俩就认了老人做干爹。因为老人姓文,这两人索性就弃了原来的姓名,给自己取了文琴娘、文柳娘做艺名。然而好景不长,文老儿年事已高,又不习惯江南冬日湿冷夏日暑热的气候,没有一年便一命呜呼,留下两个小娘在军营中受苦。好在两人灵秀,柳娘的铁骑儿说的又好,很讨刘家军中诸如乔仲福等人的欢心,经常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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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去充场面;而两人相貌却只是略有姿色,郦琼等人看不上眼。如此这般,竟然在刘家军中混得如鱼得水一般,尤其是柳娘,郦琼时常告诉她一些军政要事,让她编些小段子插在讲古的大段内容之前串场,以鼓舞士气。适才说得那段“岳少保七日平湖”便是柳娘这样借机听来的,但从来不曾在刘家军中说过。
张宗元自是听得唏嘘,“你们两个小小年纪便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真让人心酸不已。”
“俗话说得好,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琴娘的眼泪也自腮边滚落,滴到黑漆木桌上,她咬着嘴唇揩掉泪水,兀自强做欢笑。
张宗元打个声,忽然一拍桌子,把吕祉惊得险些将茶碗拂落。“吕相公这是想什么呢?”
吕祉适才在想郦琼,这年头朝廷对各屯驻大军其实知之甚少,向岳飞这样肯听从吩咐的还好,其他韩世忠以降不惟士卒功勋唯其所报,甚至连其军具体人数都不清楚。当初在淮西的时候,他虽然有意探听实情,但刘光世对他事事防备,他面对铁板一块,又不能让刘光世起疑,却也不好下手。此时,郦琼负责回易(军队经营)已经让他吃惊,居然还留心“文艺“,这样的人如果生了反心,不先行下手便是天大的祸患。可这番心里话当然不能跟别人透露,他也一拍桌案:“饿夫流离,暴露如莽,这都是士大夫辈无能的罪过,在下愧疚不能言说。”
吕祉此番话说出口,不只琴娘落泪,连假小子样的柳娘也哭了。张宗元皱着眉头,就跟不认识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吕祉又安慰道:“但不知两位小娘子缘何到得行在?”
琴娘又是一番诉说。这回却关系到靳赛。原来靳赛一次酒后不知如何兴起,猥琐了琴娘。两人便知道好日子到头了,如果不想任人玩弄,便必须早做打算。于是琴娘谋划柳娘筹备,一个月后,两人逃离了太平州。之后更辗转来到平江府卖唱。
吕祉不有些疑惑:“你们两个就这样逃出来了?”
“财帛动人心。”琴娘仰着头,笑眯眯地说道,老练的神情压根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吕祉心中一动,这个道理岳飞也一直在实践,每次出征之前,最重要的不就是散钱粮吗?他当然也知道黄白之物能让懦夫变勇士的魔力,但不同于诸军的起于群盗,前世招募的良家子更好管理,而他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可供挥霍。如果--他的眼神越过琴娘,投向某个飘渺之处--历史还遵循着以前的轨迹,倒提供了个实践这句话的好机会。可是,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吕祉轻声说道:“钱财再好,也不能滥赏滥领,要管好。否则那钱财动的便不是人心,而是要的人性命了。这才是用兵的正道。”
琴娘的眼睛先一亮,又赶忙垂下目光,可这一瞬间,已经露出了十足的爱意。她低头只顾看抱着琵琶的那双手,好像手上新长出了一朵花。
张宗元打刚才就一直憋了一口气,这会儿终于喘匀了。“我算看出来了,这大宋兼资文武的还有一位吕安老吕尚书,失敬失敬。”
吕祉暗地碾了张宗元脚趾一下,也作揖道:“惭愧惭愧。”
“哎呦,你一人能领雄兵百万。”
吕祉不再理会张宗元的玩笑,正色道:“你们姐妹可知道淮西一军的情弊?”
一直没说话的柳娘忽然道:“情弊什么的我不懂,可奴家看得出,刘相公那防线就跟筛子一样,都是洞,看得人呵心惊胆颤。赶明打起仗来,有得好看。古语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是没有靳赛这当事,我和妹妹也得从那军中逃出来。东京的日子奴家可是过够了,再也不想重走一遭。”
“姐姐说的是。”琴娘笑道:“小女子哪里会知道情弊这样的大事。不过,奴家倒是知道一个人,想打听情弊只管找他。”
“莫非是……”吕祉沉吟着,他想到了那个人。
“有个老好人,虽然治军无能,可是呀,资历深。”琴娘说到这里,停住看着柳娘。
“眼界高,顶看不起那些新进的。晓得好多的事情,酒后就喜欢念叨人心不古。”
琴娘再次接过话头,“奴家们也说了这许多淮西军中的事情,换成乔太尉一定大大的有赏。”
吕祉已经猜到两人说得一定是乔仲福,而从人心不古四字来看,给某些人扣个十恶不赦的大罪怕是易如反掌。他正喜忧参半,忽然听见琴娘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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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你打算如何赏赐奴家们?“
吕祉一惊,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岳飞被诬陷致死后,沔鄂蕲黄一千里更无人说岳家军。这里反映的是他未死之时为人传诵的情景。陈公辅部分基本依据史实。
第22章千古英雄手(2)
“奴家们斗胆讨要个出身。”柳娘回道。
吕祉才知道自己适才会错了意思,尴尬地目视窗外,避与琴娘蕴含着三分挑衅三分水色的目光接触。现在回视整个事件,感情这两人是早就算计好了,先是琴娘套话,再由柳娘说书引动疑窦,最终旁敲侧击说出真正的请求。这两人固然年纪轻又是女流没有合法的身份,生活得实在艰辛。可了这么半天的功夫,她俩却也只提出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愿望,没有张口便要做大户人家的女使(类似丫环,但宋代相当一部分女使可以被主人占有“身体“),心思又纯良得可爱。念到这里,他正要答话,张宗元抢先道:“你们找他算是找对了人。”
吕祉也笑道:“原是应该的,两位小娘子不必忧心,待我着人安排。”
琴娘柳娘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手拉着手转了一圈,才想起还没有谢恩公呢,又齐声道:“敢问两位相公名讳,奴家们要写到牌位上,朝奉一炷香,晚也奉一炷香,祈祷恩公福寿绵长。”
这可是宋代表示尊敬爱戴的最高礼节,张宗元眉开眼笑地推开吕祉,回礼道:“生受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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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祉答应两个小妮子的事情办到一半,就赶上了过年。彼时,岳飞正带着八百亲兵乘船沿长江奔赴行在,刘光世则安坐庐州吃酒看戏。绍兴七年初欢天喜地的好日子突然就被两年前出使金国的何藓带来的凶耗打破了。宣和天子龙驭归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朝野。
官家第一个做出了反应,他号哭终日不饮不食,接连绰朝三日。这根道君皇帝的独苗哭损身体如何了得!张浚立即把都督府一众幕僚召集起来商量对策。
吕祉环视诸人,高官的红紫常服尽被麻衣所取代,形制上的改弦易张加深了哀痛的气氛,连性子幽默的张宗元此时都带了哀戚的表情。所有人保持着难堪的静默,没有一个想先说话。道君皇帝死于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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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已经骇人听闻,而他临终带着昏德公的封号哭请诸贵酋归葬内地的细节更加深了这班臣僚的负罪感。“杳杳神京路八千“,这个葬送了半壁江山的风流帝王最终还是死在了“茹苦穷荒”的异乡。他对赵佶除了史书上那个误国昏君的形象,原本无法怀有任何私人感情,此时却深自庆幸,宋徽宗的死亡总算激起了朝臣们难得的羞耻感。于是,他第一个开口道:
“天子的孝与黎民的孝不同,也与士子的孝有别。天子要仰思宗庙社稷的事情。尤其是今日,太上皇帝的梓宫还放置在蛮荒之地,天下涂炭仇雠至深。简直是亘古没有的恨事!”吕祉有意停顿了片刻,等待同僚们的反应。这段话其实用岳飞的那句词概括最恰当不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果然,张浚表态了。“做臣子的徒劳无功,贼虏依旧猖狂,某身为大臣,羞愧难当。”
吕祉发现张浚的眼圈青黑,显然是这几天都不曾安睡。他劝慰道:“张相公正该劝官家挥泪奋天子之怒,安天下生民。”他是在暗示张浚,此时提北伐大业正当其时。
张浚没有说话,从吕祉的目光中,他读出了心有戚戚的默契。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呀!自己与赵鼎的争斗一直没有了局,官家宁愿维持一个不偏不倚的态度,今天敲打主战的两下,明天贬责那些念叨安静不生事的,他好从火中取栗。可现在,天子的老子老天子死了,这将从道义上对官家造成多么沉重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将会迫使官家同意自己的决策。他面前吕祉白净的面容渐渐幻化成官家的容颜,泛着泪光,就像溺水的人喘息着等待拯救。他不自觉地抓住了吕祉的手,摇动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张浚爆发的激情搅动了一直沉闷的气氛。张宗元沉着脸,缓缓道:“相公固然是主辱臣死,我辈负疚亦深,左相为鼎镬之臣,当有拨乱反正的完全策。”
这还是吕祉第一次见到张宗元如此阴恻的表情,他的话说白了,是指赵鼎为首相,当为太上皇殡天之事承担第一责任,若是不能让其赞同北伐的主张,则不妨借此机会参劾,将他赶下台永不翻身。
张浚自持身份,对这样的建议虽然不发一言,心中却得意于属下对自己的忠诚。吕祉却无法笃定,乱局之中赵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击。此人规模不大,但生性谨慎,善于化险为夷。昔年,他不愿督师西川,不就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官家吗?预感到三日后的殿前之争将是一场硬仗,吕祉抽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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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官家哀痛至深,做臣子的尤其不能急躁。还有一句话,叫做得道多助。“
吕祉委婉地说出了作势的意思,提醒张浚不要忘记台谏这把利剑。如此心机深刻其实有违他的本意,但为了北伐大业他也是拼了。之后宰相控制台谏以张大权势几成朝堂定局。台谏这原本用于制衡相权的机制,彻底沦为摆设。而欲争相位先夺台谏,也成了每个有志于权相之路的大臣所必须的也是唯一的踏上权力巅峰的途径。
张浚点头感慨道:“右司谏(指陈公辅)与邦衡都是国之栋梁。”
这个胡邦衡就是原本历史上因为乞斩秦桧而名动天下的胡铨。吕祉听出来,右相是故意用官职称呼陈公辅,好撇清两人的亲厚关系,而用字称呼胡铨表示推崇。想来在秦桧已亡之后,胡铨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话谈到这个份上,若非国丧期间,几个人大可相视开怀。然而此时此刻,三人却不约地将目光投到书案之上。沉香炉中,乌木毕拨作响,散发出迷人的幽淡气息。
第23章千古英雄手(3)
吕祉见过的南宋诸人中,其交谈举止或多或少都带有做戏的成分。比如岳飞,他的沉默寡言许多时候不是本性使然,而是身居高位者必须的修养。不过这些人个顶个加起来,都比不上官家的浑然天成。此刻焦灼地等候在宫门外的吕祉,想不到见官家一面竟也如此之难。
“这已经是二请了,”赵鼎冷淡地目视张浚,“陛下说心痛慌乱之中,无法裁决政务,如果忧伤过度毁损身体,这样大的责任,哪个做臣子的能够当得下?”无怪赵鼎借着官家不视事斥责张浚,这些日子来右相咄咄逼人的攻势早把他惹毛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发作。
张浚仰着头,并不与赵鼎的目光接触,说道:“不然,官家只是不知道祖宗故事,怕今日让我等入见有逾礼制。适才相公说得明白,仁庙旧事天子未听政,亦可接见大臣,想来官家当回转天意,勉起处理国事。”
张浚说到此处,就见内侍黄彦节一路小跑着过来了,赶紧撩衣袍站起,刚想要询问。黄彦节提着嗓子抢先道:“官家有旨,朕深欲一见群臣,以哀迷未能支持,即或相见,不过恸哭而已。宜不允。”
这道诏旨一出,新任的枢密院使李光当即做出一副凄然中夹杂着愤然的样子,“天子一怒以安天下民,这样的上奏不要说官家,任谁都不忍闻。”李光引用的是吕祉奏章中的话,分明把官家不肯处理政务怪罪到了他的头上,顺便夹枪带棒地攻击右相。
还没见官家,这两派便燃起了烽火。
吕祉正眼都懒得搭理李光。没错,此人历史上名声不坏,可那也得看和谁比的。与秦桧相较,就算是个白痴也显得正派可爱。李泰发吗,好歹是个进士。他踱到黄彦节身旁,低声道:“黄阁长(宋代对宦官中较有地位者的敬称)辛苦了。”
“教几位相公久候,还请不要怪罪。”黄彦节并没有受宠内侍中常见的骄横态度,反而相当谦恭地与吕祉见礼,眉宇间更透出担心国事的几分忧色。
吕祉暗道,难怪这人在原本历史上会主动交结岳飞,看来可以试着争取他的转圜。“黄阁长,官家饮食可恢复正常了?“
黄彦节目光闪烁,显然在盘算如何措辞。吕祉便知道官家绝无大碍,做出这副样子是想显示自己的至孝;再往紧要处追,大概还因为与群臣见面未难堪,便索性躲入深宫。然而此时,天子真正的孝非但不能避事,还应移孝作气,他上辈子可是连父丧都不曾奔,便上了沙场。他趁机敲打道:“诸位相公也并非斗胆奏事,只是听说官家哭痛过甚,不忧惧,想要一睹天颜罢了。”
黄彦节转着眼珠发愁。他这样的明人自然晓得吕祉说的全是空话,但凡见到官家,这帮子文臣再不肯闲着聊天的。不过吕相公贴心地给官家递了个台阶,若有遇事不协,官家大可借口身体不适,让群臣散了自去歇息。
张浚也凑过来,边流泪边道:“久未睹天颜,不胜思念,还请黄阁长美言。”
吕祉的面子可以不看,张浚说得如此诚恳,黄彦节就不能不点头了,“诸位相公且再等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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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去去就来。”
吕祉目送着黄彦节远去的背影,心中却着实佩服张德远来去自如的泪水。他同时感受到一道愤恨的目光从左后方射来,站在那个位置的正是李泰发。他忽然转过身,直视李光;“早听说泰发有武略,做枢使可谓才尽其用。”
李光对这突然的恭维就是一愣。宋朝的风气,文人虽然看不上武人,但是却非常喜欢被人目为文武兼资。他心内欢喜,还是冷着脸说:“不敢当,不如吕尚书通兵书。”
“拣军的大名谁人不知?”吕祉提到了李光建炎年间自募的军队名称,这支军队人数不足万人,但曾保宣州一境的安宁。
李光这回忍不住露出了得色:“国家患难,我辈自当奋身以做天下表率。”
“泰发忠义之名誉满朝野,届时还请泰发与诸位相公力劝官家北伐,抒天下之深怒。”
主张北伐的只有一位相公,就是张浚,李光的提拔者赵鼎可不在其列。赵鼎闻此言虽然没有说话,那目光可越发深沉了。李光忽然被吕祉将了一军,竟不知如何回答,张了几次口,又闭上不语。
好在黄彦节解了他的围。
“官家宣觐见。”
赵构按照礼制在内殿接见诸臣,他所穿的龙袍颜色浅淡到几乎看不出黄色。吕祉飞快地打量官家一眼,觉得官家确实较前些日子消瘦了,苍白的脸色把眼袋衬托得异常明显,半是游移半是茫然的目光更暴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朕方寸已乱,卿等都有什么建议,不妨一一说来,或许能够减朕不孝的罪责、”龙椅上的官家终于开口了,声音喑哑,目光却越过了群臣,聚焦到日光透过菱窗投射的斑点上。
吕祉从官家的口谕中没听出悲伤,倒是品出了愧疚恐惧的意味。赵鼎与张浚虽说暗地里结下了深衅,此时自然不会有分毫表露。赵鼎第一个伏地道:“臣屡蒙陛下擢拔,做到了群臣之首的位置,今日大祸,都是臣无能所致。臣乞求陛下降诏旨,将臣罢。”
赵鼎主动出列承担了官家之所以“不孝”的主要责任,倒让张浚不好按照张宗元先前的建议,再以此弹劾左相了。他只好随赵鼎出列分责:“梓宫不还,不只陛下痛贯心骨,即令山野村夫升斗小民,也痛愤不已,知道是金虏残暴的罪过。”这算是给他之后的提议先垫了一句话,不过此时他还不想深说这个话题,反而劝道:“然而听说陛下几日不饮不食,这并非天子的孝道!臣等恭请陛下以大宋社稷江山为重,勉进饮食。”
赵构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以几日不饮不食的标准判断,着实有些多。赵鼎本来正在思考如何应对张浚之后的攻势,猝不及防之下,只好陪着落泪。吕祉也依样画葫芦,提起袖子遮住脸,表现得不胜哀痛,心里却止不住地腹诽。左右二相把官家当成了小孩子,官家自己却也比缠着大人要糖的孩子好不到哪去,亏他以前还埋怨李纲,说“此人孩视朕”。想来,李伯纪一定是太过忠直,没做好陪哭陪笑陪聊的工作,所以只做了83天宰相就被赶下台。可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这样的朝廷里,当君子而泥古是没有前途的。他念及此处,心中一黯,竟真的落下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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