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风景看透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香小陌
“对啊,死的是我。”周遥说,“是我疼死掉了。”
“别瞎说。”瞿嘉道。
宽阔的站台,刺目的灯光,列车飞速而过,铁轨晃动,发出轰鸣。
剧烈的碰撞,滑擦,摔倒了,瞿嘉重重摔在坚硬光滑的地上,有人尖叫,他大吼着疯跑。
就这简单一幕,几秒钟的事,事后一遍一遍地在周遥脑海里过电影,让他挺后怕的。也是经历过才明白,那种你还没疼到不行我先疼死了,是怎么一种滋味。
以前觉着,你是我的。
现在觉着,你就是我啊。
周遥攥了右拳摆在自己胸口,用力锤了两下,往后一仰,胸口好痛好痛啊。
俩人又用眼神纠缠对方,缠了片刻。“你当时也太猛了,”周遥说,“以后真的别那样,我这人胆儿可小了,我吓坏了……真的以为你掉下面去了被碾了。”
“唐铮托付给我的,”瞿嘉说,“我也不能让叶晓白掉下去。”
吃橘子吃橘子。周遥这种性格难过不出三分钟,就从网兜里给瞿嘉掏橘子出来剥着吃,“就这个好吃,又不用我给你削皮。”
他又坐到治疗床上,很豪爽地一拍自己大腿:“我就不安轱辘了,你上来坐我。”
坐你?
想做你。
瞿嘉也深深望着周遥,又互相看了很久,没看腻过。
……
这事之后,叶晓白又断断续续请了几天病假,那时身体状况和情绪都不太稳定,只能慢慢调养,心口的伤痕只能随着时间缓慢愈合。
但是那时候,叶晓白回学校上课,就给周遥写了一封信,悄悄地说:【谢谢你们的关心,不用再担心我,我明白自己要走的路和努力前进的方向。陌生的萍水相逢的男孩都告诉我,一定要加油,将来一定能梦想成真,我当然更珍惜身边好朋友的鼓励,珍惜你们两个。再替我向瞿嘉同学说声对不起,希望我们都能早日康复。】
作为学院里同事,又是同学家长,出于礼节礼貌与人之常情,周遥妈妈还是过去医院和家中,看望过叶晓白两次。
但两次都没带周遥一起。
提着慰问品营养品,这些东西俞静之从不吝惜花钱,让人没处挑理儿,但最重要的她儿子她没带去。
叶晓白妈妈见面时还曾提过,你们遥遥,学习和踢球忙呢吧,好久没见着了呢。
都是人,这话就不是随便说的。
俞静之也一笑,是啊,我们周遥学习和踢球太忙了,睡觉时间都不够用呢。
从叶家出来,俞静之一肩背着她致的皮包,高跟鞋在便道上踏出匆匆的步伐,大摆长裙一甩,走路飞快而有气势,一分钟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步态步伐明显带着心情的。老周同志在后面拎包跟着跑,一路小跑都跟不上一家之主的想法和神。
终于坐到出租车上,周凤城都看出来了:“哎,刚才那谁她妈妈,是不是不太高兴了?”
“事多压身,我也顾不上别人高兴不高兴的。”俞静之说。
“对咱们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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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了?”周凤城同志很无辜的,“跟我还作脸色呢。”
“我还对她们家也有意见呢。”俞静之的脸淡下来,说,“把自己孩子坑成那样,身体、心情、对家长的信任就都毁了。教育方式简单粗暴不近人情不讲道理,我就不可能赞成。然后,还想黏上咱们遥遥,我还就是不愿意!”
周凤城同志讲话不多,但态度明确,拍了拍老婆大人的手:你继续发挥。
以前?
“以前其实他家话里话外也有那意思,半开玩笑的,我就没搭话,无所谓么,我们遥遥就是招人喜欢。”
现在?
“现在绝不可能,我看不上他家做出的事。”俞静之很较真的,而且还就认真了,“这是做家长的人品和处事态度问题。”
“我也不赞成么。”周凤城说。
“因为不满意自己孩子学校里谈朋友的事,就把人家男孩儿给算计了,给坑了,不遗余力毁人前程,做这种事真不手软啊!”俞静之把实话全说出来,“这假若将来,也不满意咱们周遥,家庭里发生了矛盾,他家能干出什么事来?就周遥这样老实心软又没脾气的,最容易被人欺负,还不知怎么算计咱们遥遥!”
这,想太远了吧,哪跟哪啊?
“这还不至于的,你扯远了。”周凤城说。
“我没扯远,这事多重要。”俞静之直接就把这份考虑摆上桌面,一锤定音,单方面做出家庭决议,“我就是没看上他家,赶紧把两个孩子之间择清楚了,将来不想攀上任何瓜葛牵连。”
做母亲多年的人,既博爱又一定怀有私心,自己捧成心尖肉的儿子,绝不能受到伤害。母鸡翻脸转眼就能变成护崽儿的母狮子。
俞教授越说愈发激动,一路上,憋忍了好几次,几乎把最重要的话咬到嘴边,不吐不快。
万万没有想到,瞿嘉那小子,关键时刻拉了叶晓白一把,把人救了,不然差点儿就出事了。叶家父母最看不上眼、最忌讳的那一类“差学生”,“不正经”的男孩子,最后还不是救了你家女儿?让你们做家长的不至悔恨终生。
小子挺有义气的。
这些年对待周遥,也是这样讲义气的吧。
瞿嘉妈妈这些年,对周遥也一直很不错,很待见,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片实心诚意。
单亲家庭,亲爸还生癌症没了,偏偏还穷,没钱,这样的家庭背景,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见更差的了,这是什么缘分?
但无论如何,瞿连娣这人是个好人,正派,善良,没有心计,将来肯定不至于算计欺负咱们周遥吧?
唯独闹心的,也是最关键的,瞿连娣怎么没生的是个女儿呢。
瞿嘉是男孩子。
假若瞿嘉是个女孩儿,女方家穷就穷了,学历低就低了嘛!咱家都能养得起就成,咱们又不会那样庸俗势力嫌贫爱富,肯定不至于拦着反对。
可瞿嘉偏偏是个男孩儿,这就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事。男孩子,将来在社会上是要成家立业的,关乎男人的脸面尊严、如何立足与自处……俩男孩儿在一起,未来的路多么艰难啊。
俞静之这冷静性格,难得多愁善感了一回,竟然为了几个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感行吧,眼眶就泛红了,涌出一阵心酸,连忙把脸侧过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可不想让周遥他爸察觉了。
她还没有要接受瞿嘉呢。
哪那么容易就心甘情愿接受这种事。
不行。
她也仓促,也心慌,作为经验丰富的教育工作者拿别人家孩子演练多年终于有了亲身上阵的机会,就愈加心慌生怕哪一步走错了痛悔终生。她还远没有准备好,态度上、心情上、未来的生活状态……都没有准备好。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对叶晓白家庭的不满与嫌恶甚至超过了对瞿嘉的忌讳……所以,瞿嘉也未必就那样不可容忍不能接受,生活永远都有更糟糕更不能忍的突发状况。
“瞿嘉”这俩字,就成了俞教授心里的一杆标尺,其他候选的直接拿来比划,往上,还是往下,更好,还是更糟……
心里突然就开始牵挂瞿嘉了,也不知伤好了没有,问遥遥也问不出几句实话。
小性子别别扭扭的,外冷心热,挺招人疼呢。
……
人生中许多事情,是失之东隅而之桑榆。
总之,太阳穴上贴着纱布还磕了一身青的瞿嘉,在校园里一拐一拐地走路,也没想过他英雄救美之后这副惨相,会赚到周遥妈妈那份同情和牵挂。连带他哥们儿唐铮一起,都在周遥父母的心里,算是挂上号了。
大操场上,又是体育课。
“瞿嘉,诶,没事儿吧?”潘飞回头看了一眼。
“你看我有事吗?”瞿嘉反问。
“你身上怎么磕的?”潘飞说。
“走路摔坑里了。”瞿嘉说。
瞿嘉左半边身子好像都不能动,走路就是个着的姿势,只能甩起右胳膊。所以经常走不成一条直线,走着走着就偏了,又被周遥从身后拽回来。
他的校服运动服上衣,都没穿在身上,只能披着。
“还以为你有多灵活呢你是猴儿呢!”潘飞他们可逮着机会嘲笑瞿嘉,“走路都能摔坑里!”
“是啊。”瞿嘉挺认真地在编故事,“路上就那么一个坑,专门给我留的,周遥绕开了,我就没能绕开。”
“周遥近视!你眼睛多好啊!”潘飞说。
“我……我是远视呗。”瞿嘉实在没得编了,“坑已经在我眼前了,我绕不过去。”
闲扯淡一说话,肩膀上披的运动服就掉了。
瞿嘉回头,周遥从后面一步跟上,拾起运动服:“右手伸过来,给你穿上。”
瞿嘉于是就套进右边的袖子,披着左边袖子,站在排球场地边上。
排球课小队长身上带了伤,潇洒的发球扣球就都不能玩儿了,只能充当人力发球机器,瞿嘉这节课就站在场地一侧负责抛球,来一个抛一个,一队的男生在他面前鱼贯而过,练习发球呢。
下课之后,在跑道边的长椅上,瞿嘉坐了挺久,周遥帮他涂药按摩。
“我自己弄。”瞿嘉说,“好多人呢……让人看见了又说咱俩。”
“你受伤了我才给你上药,不然我才不管你。”周遥道,“谁说我闲话了?让他们说去。”
“这什么啊?”瞿嘉又问。
“新加坡买的,跌打损伤膏。”周遥说,“这个搓上特别管用,还是发热的,我给你搓搓。”
“你买的?”瞿嘉蹙眉。
“你猜?”周遥眨一下眼。
“你买的吧。”瞿嘉说。
周遥摇头,表情又神神秘秘的:“今天早上吃早饭,我妈,她就把这瓶她去新加坡出差买的膏给我放餐桌上了,还跟我说,遥遥你看这个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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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用的,快拿去用吧!啊我就纳闷了,我又没有摔伤扭伤磕伤崴脚,我又不需要,给我这个干什么?啊”
周遥故意地“啊”了好几声,啊得瞿嘉也开始笑。
俩人瞟着对方,微笑不语。
“你现在牛掰了,这么迷人。”周遥说,“我妈都被迷了,都对你这么好!”
“有我妈对你好么,亲儿子?”瞿嘉反问。
“差不多待遇了,你这个干儿子!”周遥小声威胁一句,麻溜儿起身,“跑步去。”
很快就要体育会考了,三项。
瞿嘉偏偏在这个时候身上带伤,去操场锻炼他都没法儿练了,无论是跑步,跳远,还是引体向上……他半边胳膊不能动啊。
“半身不遂了。”瞿嘉自嘲了一句。
“你现在改项目,会考改上铅球吧还来的及!”周遥笑。
铅球是真的扔不动,嘉爷认怂。
“俩星期没跑步,我腹肌都没了。”瞿嘉掀开衣服看了一眼,开始关心自己的身材。
“你有腹肌吗?”站在跑道上,周遥用口型问。
“我没有吗?”瞿嘉以口型回敬。
“哦。”周遥把头一晃,“你的胸肌长得也像腹肌,屁股也像腹肌,就是一片大平原,我在被窝儿里都没分出来前后。”
瞿嘉顺势飞起一腿,踢周遥的屁股!俩人“啊”的同时惨叫,一个被踢了,一个抻了伤……
一场小雨之后,场地略微湿软。周遥在跑道上很轻松地跑了四圈,球鞋鞋底轻轻地溅起一些泥点。
瞿嘉就在后面跟着走,走了四圈,作为伤号的康复运动。
他慢,周遥快。他迅速就被奔跑的周遥从后面套圈了。周遥从他身后擦肩而过,伸手,再一次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摸了瞿嘉后门儿的隐私部位,摸得他从尾巴骨那里“嗖”的浑身过电……
周遥一溜烟儿就跑过去了。
专门就趁着瞿嘉负伤了跑不动,毫无反抗能力。
俩人后来还去单杠底下练引体向上,周遥一气儿做完30个,这抵了两个满分了。
周遥一摆头:哎,来个单臂引体?
瞿嘉抬头望了望单杠:单臂……
瞿嘉说:“你自己试试,单臂你行?”
周遥才不现眼呢,笑说:“我不行,我肌肉密度比较大,我太沉了。”
“托我上去。”瞿嘉真的上去试了。
瞿嘉就用右手抓杠,周遥吓得在下面张开胳膊环抱着,托着腿,生怕这人掉下来。
瞿嘉绷着脸咬牙往上硬拔,只有半边能动,一条右臂发力,“啊”的吼了几嗓子,真的拔上去了三个。
……
放学依然是一前一后,分开着走,不再一路回家。
周遥骑车先出去了,拐出校门,背影迅速消失。
小巷路边有一些积水,倒映着傍晚天空的颜色。瞿嘉慢慢腾腾地走,一手拎着书包,习惯性的目不斜视地发呆,出校门之后就往公车站走。他顺手掏裤兜,往嘴里塞了一颗“遥遥牌”润喉糖。
不方便骑车了,最近几天都坐公交车上下学,刚走出几步,腰间呼机响了。
他低头看,短讯里说:【送你个礼物,你回一下头,抬头看。】
瞿嘉回头下意识找周遥,但周遥就没藏他身后,就不在眼前,小贱样儿的,不知藏哪了。
他四下环顾,再抬起头望向天空,定住了脚步,也凝住视线。
雨后的天空,一轮虹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高悬于天地之间,每一道光芒都折射出透彻的、纯真的颜色。
特别美。
最美好就在这最短暂的瞬息。
一股湿润的空气洇入鼻息,微凉,然后慢慢地变暖,让他周身都是暖的。
瞿嘉就缓缓倒退着走,望着那道虹,直到它在胡同的墙头树后消失不见,这才回过头来,有点儿小感动,低声地自言自语:“遥遥,我喜欢你。”
……
第79章变革
这个寒冬终于过去了,就好像没有春天,冬春连在一起把所有人冻了个透,一晃就夏天了。
大杂院的深处,瞿嘉他们家的窗台上,几盆绿色植物长势正盛,花儿都开了。
瞿嘉每天早上起来,习惯性地先回过头,弯腰亲一下枕头上的枕巾,咬上一口,然后再起床。就好像亲得是周遥。
从蒸锅里拿出剩下半张烙饼,夹上煎蛋和酱肉,然后出门舀两勺小咸菜。
瞿连娣就站在窗外,左手也拿着烙饼啃,右手拿小木钎子拨拢花盆里的土。这是照顾得相当心,每天早中晚和睡前,这几盆花要看四遍。
母子俩站在窗台底下,对着啃烙饼。“君子兰是不是开两轮了?”瞿嘉突然问。
“对,又开了一遍!”瞿连娣挺高兴。
“别人家都开一轮的吧?”瞿嘉说。
瞿嘉什么时候关心过这几盆花了?瞿连娣冷笑一声:“你妈我养得好呗。”
“您以前养死过多少盆?”瞿嘉也哼了一句。
“啧。”瞿连娣皱眉,“以前那是以前,现在我不是有经验了么!我会种花了。”
现在知道冬季休眠期换盆,春夏季添土,秋季修剪,平时还施个肥。肥料还不能施太多就给烧死了。
窗台上有个玻璃瓶子,瞿嘉瞅那里面黑糊糊怪恶心的,问过是什么东西。瞿连娣说,泡的是马掌,就是马蹄子上的角质层,泡水浇花,特好的肥料,懂吗。
“真懂行,谁教给您的啊?”瞿嘉嚼着烙饼问。
“你管呢。”瞿连娣道。
母子俩互相瞟了一眼,呵呵两声,心照不宣。
瞿嘉悄悄地跟周遥形容过,很夸张的,就王路军儿他爸送的那两盆花,简直是两盆妖花!本来应该一年一开的君子兰,连着开过两轮;那盆吊兰,都已经在我们家下崽儿了!
下小花花了!
吊兰这种盆栽绿植,养得好就能不断繁殖,垂下来的枝叶只要沾着土壤就扎根了,就一发不可,生出许多棵小吊兰。瞿连娣就如获至宝似的,从厂子里不知哪儿又搬回家几个小花盆,把吊兰崽子全部都栽上,不幸就全部都成活了。
随后,他家厨房砧板旁边就出现一盆小吊兰。
瞿嘉书桌上也来了一盆小吊兰。
“妈,我床头柜上不要花了!”瞿嘉不能忍了。
“给你再来一盆呗,多清新啊。”瞿连娣说,“还能吸二氧化碳,给你换换新鲜空气呢。”
邻居大妈本来想要走一盆吊兰二代崽子,瞿连娣就小气得没给,都养在自己屋里。谁也不给。
瞿嘉都没给周遥送过花,周遥好像也没送过。男孩子不喜好这个,觉着浪钱,一把鲜花开三天就谢了,还挺贵,有意思么?假若要送,他俩宁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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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钱互相送给对方一大把羊肉串,多实惠啊。
但人家王路军儿他爸,就没送鲜花,人家送盆花。这花儿养得,不谢不败不死不扔,四季常青,整天养在家里看着,睹物思人似的……周遥后来总结道,姜还就是老的辣。
再说王贵生那个当初只有十几人的小作坊,后来效益相当不错,不仅没破产,还赚了一些本金,就正式注册成立公司,招了更多员工,现在已经号称某某园林绿化公司了。当上老板,业务就特别忙,这人也很久没来瞿嘉家。
“人家事业发展不错呢,咱家这条件,帮不上忙还弄个大累赘,甭拖累人家。”瞿连娣晚上看电视,自言自语似的,是这样说的。
“成。”瞿嘉小声道,“挂炉烤鸡吃不上了。”
“你没看他只要不再来咱家,立刻就发财了,都开成园林公司了!”瞿连娣很感慨得一撇嘴。
您怎么不说,陈明剑离了这家,就生癌症挂了呢?这话堵在瞿嘉口里,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知道他妈妈这人非常要强,失去就失去了,错过就是错过。就像当初被陈明剑甩了,绝对不去求,不撒泼争抢,现在肯定也不会掉头倒追老王。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扯淡吧,在瞿连娣这里,就是隔一条江。
也是从那个夏天开始,错过两年前帝都第一轮国有大企业改制之后,机床厂终于攀上第二轮的国企改制的高速列车,开始了公私划分和轰轰烈烈的股份制改造。资产重组,股权转让,大批老弱病残工人以及人浮于事的后勤职工,终于被逼到内退下岗自谋生路的悬崖边缘。
整个夏天,厂区周围都非常不安宁,常有拉着横幅标语的老职工冲向厂子大门,跑到领导的办公楼办公室,抗议和哭诉,未来的出路一片茫然。
厂里也卖掉了一大块地、几栋楼房、折旧的重型机械,都不知卖哪去了、卖给谁了、以及卖地的钱拿回来之后,究竟怎么瓜分的。对工人们买断工龄的钱,一开始那些老人儿能分两万多,再赖着不走就分得更少,后来每人就只给八千了。
爱走不走,不滚蛋也没钱了开不出工资啦。
有多少人内心都在暗暗后悔,或许瞿连娣这样人都在懊悔,当初为什么抱个铁饭碗不放手,怎么就没早一步麻溜儿地跑路呢?不值钱的饭碗就是一块破铜烂铁,早就该摔碎了,淘汰了。
瞿嘉时常能路过厂区的大门。他都看得到。
他们厂一位工龄近三十年的大叔,也是当年十六岁进厂,拖着一副自己改装的带四个小轱辘的担架,一路几公里拖到厂门口。担架上坐着他媳妇,大约是患了尿毒症需要每月做透析,从早上坐到晌晚,这是管厂领导索要工伤补偿和大病报销的医药呢。
那大叔逢人便哑着嗓子唠叨:“那我能怎么办?我媳妇儿怎么办?……我也不能就把她拉回家去掐死啊!……”
当然,也有抓住了不同际遇从这个厂子跳出去,阔气了发达了的,比如他们厂办的小领导,老蔡师傅那位媳妇。老蔡媳妇提前听见风声,在工龄补偿的高点上拿到一笔钱,主动办了病退,本来就不想再上班。
小池子已经盛不下金龙鱼。后来才听老同事们八卦,老蔡媳妇本身并没学历,除了擅长办公室斗争就没有别的能耐,和周凤城周工程师凭本事跳槽的情况又不一样。据说,是老蔡家生了个命好的闺女,在酒店做服务员领班时,趁着港澳回归的东风跟了一位香港老板,麻雀一夜就变了凤凰,现在全家搬出职工家属楼,搬去亮马河那边的一栋复式公寓豪宅了。
瞿连娣仍然每天正点出门,晚上差不多时间回家。
也有厂子里差不多年龄和工龄的女同事过来找瞿师傅。很多人时常凑到一起商量,写大字报诉求,在工会大礼堂开会商讨,去厂领导办公室门口轮番“站岗”……
据说还曾经集体签名上书,给劳动局人事局的领导写材料,给市里领导写请愿书。要工作,要医保,要退休工资。
瞿连娣去过两次,后来也不愿意再去,开始躲那些人了。
因为闹腾也没用,纯属闹自己的心,还不如花时间干点儿别的。
愤怒、沮丧甚至绝望的情绪交织在这片人流密集的厂区大院,逐渐发酵、恶化。几十年的积累郁结,几千人的大厂子各个边角积尘纳垢太多,就像一个大烂泥塘,还是一个很拥挤的泥塘,尾大不掉,臃肿而衰败。
他们厂子前两年新盖的那几栋塔楼,有人在换房卖房变现了。有一天,还有个人从塔楼18层跳下去了。
瞿嘉看得见这些事,心里也全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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