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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情人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琼的整个上半身探出了窗外,像要跳窗一样,一下一下往外冲,但又跳不出来。埃达明白了,是她母亲在里面拖住了她。埃达想,既然这样,母亲为什么还要她呢?也许是因为母女俩生得过于美貌吧,太美的人往往喜欢过一种极端的生活。有什么东西被从窗口扔出来了,啊,是小白鼠!
“埃达啊,再见了!!”琼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一句就缩回去了。接着窗户也被人关上了。
埃达迷惑地看着那上头。琼为什么说再见呢?
但琼并没有到哪里去,到了夜里,她又同她母亲出现在酒吧里了。母女俩都很严肃,甚至显得有些落寞。而那位老板,穿着礼服,打着领结,神采奕奕。谁会想到他会伏在地上去听书呢?
在大堂的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发出了令埃达心惊r跳的声音。是里根,里根在唤他,埃达听得清清楚楚。
“我要白兰地。”和同伴坐在一块儿的陌生男子说。
世界上竟会有如此相似的声音。
“小姐,请您往右边看一看。”他又说。
埃达看见了墙上的白鼠,那白鼠正蹲在一只鹿的头上咬啮,细小的牙齿擦在骨头上的声音清晰而刺耳。埃达看呆了,手里的菜单也落到了地上。她觉得自己分明在哪里见过这种景象,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同雨和海水,还有陌生男子有关。但不是面前的这位男子。她耳边响起这位男子的声音:“马尼拉,马尼拉,田野里洪水滔滔。”她转过身来,桌旁的两位男子都不见了。
琼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凑近她说话:“现在我们俩落进了同一个dx里。多么令人激动的夜晚啊。你没有出去看天空吧?此刻,天空是紫红色的。”
琼说完就弯下腰,捡起菜单交给埃达,然后招待客人去了。埃达注意到她的动作里头仍然显出那种身体的渴望,正如野地里的那些蛇。刚才她的客人到哪里去了呢?真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啊。埃达的心有些抽痛,她又一次想到,她终于摆脱里根先生的魔掌了,也许就因为这,他将他的声音布满全世界。世上竟有如此痴心的男人。
第九章 埃达的逃亡生活(6)
她接待了很多客人,这些人全都表情麻木,假装在倾听音乐的样子。有一位妇女上衣的一粒扣子居然掉下来了,她弯下身在地上摸,弄得满手全是灰。同她一起来的男人也在帮她找,那男的用一支手电筒在桌子下面照了好久,显出很没有教养的样子。这个时候,旁边的客人都走过来,围成一个半圆观看着。男的干脆像猫一样在地上爬起来,他在桌子与桌子的空行之间爬,人们纷纷给他让路。
“掉了一粒扣子就等于打乱了全部格局。”
穿着暗红色格子外衣的妇女低声说。埃达注意到她激动得两眼放光。
埃达很不自在,心里想着避开这些人,就收了一个桌子上的盘子往厨房里去。厨师本来正在火上忙乎,听见埃达进来,就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向着她。埃达脑子里“嗡”的一下响起来,这不是阿丽吗?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这里工作。”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新来的吗?我听说新来了一个人,但我一直没见到,原来是你!来了就好,这种地方的工作不容易适应啊。”
埃达放下心来。她并不是阿丽,只是同她长得十分相像而已。
“啊,我弄错了。不过您会不会在那种地方工作过呢?”
“你说橡胶园?当然,像我这样的胖人都在那种地方工作过。炎热的气候令我无法忍受。另外我感到蛇也太多了,厨房的冰箱里都钻进去。我宁愿在这里思念那个地方也不想亲自待在那里。我出来10多年了。”
她警惕地朝厨房门那里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将门紧紧地关上,回转身来坐在小板凳上削土豆。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她向埃达努了努嘴,说:“不要理,是老板想进来。他一来就往馅饼里头加盐,说是要试试顾客的敏感性,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家伙。我看他开这个酒吧就是个疯狂的举动,你说呢?埃达?”
“也许吧,我不太清楚。”埃达倾听着老板焦急的喊声。
“疯子,完全是疯子!他想返回那个兵营!!”厨师愤愤地转动肥胖的身体,用锅铲威胁地朝门那里挥动。
“兵营?”
“是啊,他这种人,不就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吗?训练有素的大兵嘛。你没注意到这个酒吧里有种兵营的氛围吗?这是铲平个性的地方啊。”
她放下锅铲,气呼呼地站在那里,干脆活也不干了。埃达觉得她生起气来很像一个小孩,令她想起企鹅。在厨房里,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了,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有人在窗口边探头探脑的,是琼的男朋友,他想来这里打探些什么呢?他看起来十分憔悴,在院子里的灯下站着,像一个鬼。
“这种人倒是应该去兵营搞搞军训。”厨师说。
埃达终于明白里根先生是摆不脱的。在远离农场的这个奇怪的酒吧里,埃达的情绪在变化。她并不想回农场,她想回的是老家,她想像中的老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其实,她也不想坐上一趟火车回那里,她想走捷径,捷径就是琼告诉她的那些酒吧里的黑d。
一天,当音乐响彻了整个酒吧之际,她在琼的指引下钻进了这样一个黑d。当时她和她站在后院谈话,没有雨,空中吹着一阵一阵的凉风,月亮显得湿漉漉的,槐树那里有个人在轻佻地吹口哨,吹的是那种俗气的情歌。忽然,琼用手在她肩膀上用力一按,她脚下一滑,就和琼一道跌进了那个d。
啊,她真是感慨万千!雷声和潮湿的泥土的气味立刻将她包围了,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地传出喊叫声,都是些极熟悉的人声。琼没有同她待在一个d里,她待在她旁边的d里,当埃达叫她时,她就发出含糊的呼应,仿佛快睡着了似的。她的确踩在家乡的泥土上面了,那种柔软,就是到死都忘不了。还有带着浓浓的腥味的雨,下个不停,很快她的头发就全湿了。耳旁有家乡的男子在说:“马尼拉,马尼拉,田野里洪水滔滔。”她记起这句话刚刚听什么人说过。此时,她深深地感到,家乡的人们具有敏捷的应变的本能,否则的话,在一个接连不断地受到山洪侵袭的地方,种族怎么能保存下来呢?那些走夜路的人,脚步是多么有力啊,几乎每一步都紧扣着土地的脉搏。
第九章 埃达的逃亡生活(7)
“埃达,埃达,你见过火烧云吗?”琼在旁边喃喃低语。
音乐汹涌而来,热带雨林的气味变得稀薄了,然而还残留了雄j啼明的叫声,断断续续地,叫了又叫。
琼的硬硬的、神经质的手指钩住了她的手指,她们并肩站在那里。喝醉的一男一女正互相搀扶着回家,琼说他们路途漫漫。
“他们是回到有地牢的屋子里去。”琼告诉她说。
“但是我的地牢没有边界。”埃达有些沮丧地说。
琼吃吃地笑了。埃达很少听到她笑得这么欢畅。
“你的男孩来了吗?”埃达问。
“啊,我只要待在这种地方,就可以听到他远走他乡的脚步声。这种感觉总是那么美妙。我听到了他的本能的声音。”
埃达想,明天她要回农场了,那里也应该有很多这样的dx,她先前是完全错过了它们。
埃达呻吟起来。“啊,我的脚!”她说。她的一只脚还c在家乡的泥土中,难以自拔。琼回过头来看看她,说习惯了就好了。还说任何事都可以习惯。那扇门一打开,埃达就看见了躲在y影中的老板。他躺在一张桌子下面百~万小!说,真难以设想他在那么黑的地方能看清什么东西。伏在桌上喝醉了的那两个顾客知不知道老板在他们下边呢?
“琼,我真羡慕你爹爹啊。”
“我也是。要知道整个酒吧都是他的地牢。有时我想,同他相比,我简直不像话!我,最好不要走出我的卧房到外面来。”
她绕到柜台那边,去找马克去了。埃达弯下腰想同老板说话。老板倒先开口了,然而目光并未从书本上移开。
“这个故事我读了几十年了,故事里到处是机关。埃达啊,你打定主意回去了吗?明天的火车是早上九点。”
“老板怎么知道我要走?”
“所有的事全写在书里头。你离开后,将再也找不到这个酒吧了。”
“为什么呢?”
“你是偶然闯进来的。我们这里不容易找到,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老板将书本枕在脑袋下面,蜷起身子,闭上眼,似乎睡着了。
在柜台的灯光下,琼和马克站在那里发呆。留声机已经哑了,几乎所有的人全醉了,一些人起身向外走,另一些人伏在吧台和桌上呼呼大睡。埃达只要看见谁醒了,立刻跑过去搀着那人往外走。被搀的人往往十分感激,称埃达为“小乖乖”、“小仙女”等等。他们进酒吧时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名妇女东倒西歪地出了门之后,忽然又回过头来向埃达叫道:“今夜我们幸运相逢,日后永不相忘。再见!”
“再见。”埃达机械地说,她连女人的面孔都没看清。
黎明的时候,埃达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了很多艳丽的蝴蝶,它们在灯光里飞上飞下,还排出字母。埃达呆呆地看着它们,开始流泪。这时她听到琼又在隔壁从桌子上跳下来。
埃达走出“绿玉”酒吧,当她往回看的时候,闪烁的霓虹灯已退到了遥远的道路尽头。
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1)
“没有埃达的日子既像一场噩梦,又像一次解放。”里根这样想道。他站在海湾的浅水区那里,看着灰绿色的跃动的海水,感受着海的丰满与力量的魅力。一年前那位淹死的女工,仅仅是因为来不及脱下浸透了的、笨重的外衣才遇难的吗?他一边上岸一边对这个问题做出种种的猜测。
50岁的里根在事业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的橡胶园不断赢利,这使得他可以将周边的几个大农场全买下来,改成了橡胶园。这几年,里根自己逐渐退出繁重的日常工作,他将事务都交给了一位能干的经理。这位名叫金夏的国籍不明的经理是一位优秀的管理人员,他不声不响地就将所有的事务都理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他在发展方向上的每一步棋都是着眼于未来的。一天夜里,里根梦见这位东方男子掌握了点石成金的秘诀,他拿着一根头上镶了宝石的g子,往他所立足的那块土地上一点,那块地就归里根所有了。里根长久地凝视着他那细长的、狡黠的眼睛,从那里头看见了不是欲望的欲望,实际上,那是一种虚无的变体。
“金夏,你觉得埃达还会回来吗?”里根说这话时坐在海边。
“她根本就没离开。您应该知道,这只是一个眼界的问题。”
金夏细长的身体像海里升起来的一个影子,他的话里根总要过一会儿才琢磨得透,当初里根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上了他。金夏同他的家人一直住在半山腰的老屋里,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住处。他和妻子,再加上两个儿子,他们总是独来独往,不和工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有时候,他们一家那种骨子里头的孤独甚至令里根胆寒,担心他们有图谋不轨的想法。但是过后他又会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其实,金夏是他在农场惟一的知己,他将自己的每一桩心事都向他倾诉过。在那种时候,金夏抽着烟卷,很少c话。里根拿不准他是否愿意听,但他倒的确听进去了。比如刚才他说起埃达,金夏立刻就会说出一种独特的意见来。
“你的儿子打算秋天去北方上学吗?”里根问道。
“是啊,他们还真舍不得离开农场呢!”
“噢?”
“他们俩打定主意将来永世不离开农场。”金夏喷了一口烟,口气变得夸张了。
穿过芭蕉林就是山坡,金夏的灰色木屋建在一棵大榕树下面,那棵树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守护神,那些巨大的气根悬在空中,显露着霸道的气派。里根知道那木屋已受到了白蚁的侵袭,目前已属于危房。但金夏一家人竟毫不在乎这件事。也许他们并没有长久的打算。金夏的妻子有个好听的名字,那是个里根发音很困难的名字。此刻她正在将被子拿到外面晾晒,大概因为屋里太潮湿了吧。她向里根傲慢地点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
“住在山坡上,对整个农场的情况一定了如指掌了。”里根开玩笑地说。
“实际的情况是,我们一家成了外人。”金夏不安地用手敲着桌子说:“这是不是因为我们一家人太缺乏野心了呢?”
里根听见里屋有被压抑的兽的咆哮声,不由得吃惊地跳了起来。
“难道你们养着狼?!”他觉得膝头在发抖。
“是啊,”金夏神情飘忽地回答,“是儿子们养的。他们感到住在这种地方太虚浮了,要做一件刺激的事。后来他们就弄回了这只小狼。你不要紧张,狼是用铁链牢牢地拴住了的。有时我也为他们的爱好担忧,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吧。幸亏马上要去北方……”
他朝空中举起一只手掌像要比划什么,但那手掌又什么也没能比划出来,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父亲”,倒像个单身汉。
里根往里屋走去,但那两个孩子一齐冲出来,将他挡在房间外。里根瞟了一眼,看见窗子全蒙上了黑布,房里什么都看不见。
“伯伯,房里什么也没有!”他们齐声说道。
两个男孩都穿得很褴褛,脸上也很脏,完全不像这种家境里的孩子。里根注意到他们也同父亲一样有着狡黠的眼神。这时孩子们的母亲进屋了,她向着孩子们嘀咕了几句,于是两个孩子都用愤懑的眼神看着里根,好像在质问他干嘛要跑到这里来打乱他们的生活。
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2)
金夏还是坐在桌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是些没有教养的孩子。”他说,却不像抱歉,倒像炫耀。
刮风时,房子的木板墙“吱吱呀呀”地响,甚至人都能感觉得到房子在风中倾斜。金夏微闭着眼,沉醉在这不祥的声音里,那个又黑又矮的妻子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那条狼不出声了,但两个小孩却在里屋哭起来。
“他们把狼弄伤了,自己又心疼,所以就哭。这些小鬼!”金夏对里根说。
但是里根觉得这种哭声里头有些不对头的东西,什么地方不对头一时也想不起来。这种哭根本不是什么小孩的哭,而像是老谋深算的暗示,像要对谁传达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对谁呢?里根听不懂他们传达过来的信息,就有些心烦。看看金夏,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正在将桌上的六只小玻璃杯摆成一朵梅花,细长的,被烟熏得焦黄的指头透露出y沉的内心。
“你们家里总是、总是这么热闹?”里根想不出恰当的形容。
“是啊。我很抱歉。”
但他的样子仍然不像抱歉,他的虚伪做作使里根很气愤。不过他到底是不是虚伪做作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做作?他的妻子又在将晾出去的被子收进来,说是怕有雨,她一趟一趟地,机械地做着这些事,看上去很平静,两个孩子那种怪异的哭声完全不能使她心烦。
“原先啊,我也没想到会将家建在这里。可是一看到这山,这榕树,这房子,我就不想走了。本性难移啊。有一件事我想问您,里根先生,您能告诉我农场到底有多大占地面积吗?近些日子,我被这个问题完全弄糊涂了。”
“我也同你一样,金夏。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土地无边无际,有时候啊,我又觉得自己连立足点都没有了。我们还应不应该继续买土地呢?”
风声一停,他就和金夏走出门外,站在榕树下。从山坡上往下看去,视野开阔,农场里一片阳光灿烂,为什么金夏的妻子说有雨呢?他的目光扫过橡胶林,到达了那个湖。土地令他感到压抑,他有逃离的冲动,也许就像埃达那样走掉。也许金夏住在这里,是为了同他的农场拉开距离?但他又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地帮他扩张土地呢?里根清楚地记得他在谈生意时两眼闪出的贪婪的光,他无法确定他的那种快感到底是什么性质,从他所过的这种清贫的生活来看,他对金钱应该是无所谓的。回转身再看看这所房子,这个巨大的白蚁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里根心头升起。莫非他遇到了命里的煞星?这个不声不响的、国籍不明的人,他的奇怪的一家人,住在这所多年前一位猎人建起的木屋里头,他们是用他们默默的生活姿态来影响自己吗?或者竟是来否定他的存在的?女人出自心底的傲慢到底是什么含义呢?
两个男孩站在大门那里看他,朝他扬着小拳头。里根想,如果他再回到屋里,他们也许会扑上来打他吧。他将目光移向自己的家的那个方向,可是很奇怪,他看不见那所房子了,那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两根电线杆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他的黄狗从什么地方跑进了视野。
“从这里是看不见你的家的。”金夏说。
里根十分讨厌他说话的口吻。他觉得这个人掌握了自己的一切,正在利用他里根自己的影响力一步步消灭他。他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一定是被这个人消灭掉了,因为从这个山坡上向农场看去,视线里头既没有人,也没有房屋。
他心里很压抑,就告别了金夏下山。他走了好远,回头一看,还看见金夏站在那棵榕树下抽他的烟卷。也许他在监视自己?很可能在他那虚无的视野里,他里根的身影也被抹掉了。一想到自己被人“抹掉”,里根的心里升起一股惊悸的浪潮。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就在昨天,他还在劝自己抓住时机,继续扩张农场的土地呢。“能占多大地就占多大地。”他几乎是厚颜无耻地这样说。实际上,他又谈妥了一桩大买卖,准备将他们的橡胶园向北边靠海的地方扩张了。然而看着金夏时,里根怎么也产生不了踏实的感觉。他那细长的身影,他说话时特殊的语调,他身上的灰布衫,一切都太飘忽了。有好几次他想向他打听他的国籍的事,但话说了一半又缩回去,因为觉得太不合适了。怎么好意思打听金夏这样的人的来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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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3)
“里根先生,您好!”
是那个女孩子,她的姐姐在海湾那里淹死了。他本想敷衍两句后躲开她,可是他发现这个小个子姑娘用一种热切的眼神望着他,似乎有求于他。她也是农场工人,穿着那种厚重的工作服,文森特生产的、经过改进了的工作服。现在这种衣服上面几乎没有扣子了,穿脱十分容易。里根记得她在姐姐下葬那天哭得眼睛出血了。
“没有困难吧,孩子?”他和蔼地问道。
“姐姐是游泳的老手。”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啊?”里根一阵头晕。
“农场里所有的事都走极端,她也是。我们的父母都是有钱人,他们分居了,住在北方的别墅里头。您的农场真美,里根先生,太美了,姐姐也这么说。”
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她姐姐还活着一样。
里根竭力回想她姐姐的面容,但总是模糊。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跑到农场里来当工人,然后有一天,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游进了大海。“游进了大海”这个比喻太贴切了。这个女孩站在这里等他,就是为了同他谈论她姐姐啊。可是她为什么要谈论?是思念还是惋惜?也许竟是羡慕?是谁曾说过,所有的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变态。这个女孩也变态了,她不顾一切地活在想像之中。看来她姐姐的死是对她的一种诱惑,她现在大概觉得当时的痛哭没有必要了。
“里根先生,我要走了,我还想问一句,您总是站在野外思索吗?”
“莫非我的思想可以看得见?”他茫然了。
“在您的y影里头,草的颜色变黄了。但您不知道!”她跑掉了。
里根欣慰地想,他的农场里并不是一片虚无。当然,他自己可能并没有完全领会金夏的意图。虽然从榕树下往这边看,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刚一下山,就碰见这个女孩,一个生活在农场的梦里的女孩,她和她姐姐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而那位追梦的姐姐,将生命随随便便就舍弃了。当初他把金夏招到农场来,正是为了他那种实干精神,或者说,他对购买土地的狂热。然而他什么都不想占有,过着难以理喻的清贫生活。里根说不清他那干竹子一般的躯体里的狂热是什么性质的。里根问自己:“我在思索吗?”这种推磨似的思路,不过是将发生在表面的现象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罢了,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思索。
昨天有人从文森特所在的城里回来,告诉他看见埃达了。在漫长的夜里,他和埃达在深深的地底各自掘着自己的d,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弄出的响动。“埃达,埃达!”他说,土块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的动作变得有点疯狂。埃达的动作是有条不紊的,令里根想起她从泥石流中逃生的那份镇静。他听见她掘到他的脚下去了。然而埃达却在城里的酒吧里藏匿着,他的农场就是再扩张,也到不了她所在的城市。
“里根先生,里根先生,太阳已经毒起来了,到树y下面躲一躲。”
是阿丽。
“你看起来这么绝望,你应该过来同我坐在一起。”
他机械地走过去,同阿丽坐在一起。厨师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膝头,他回过神来,做出一个笑脸。
“在家里,那么多的小蛇爬了进来。我就想啊,恐怕埃达回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吧。”
里根拿不准这个阿丽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人,但他感觉到她绝不是清心寡欲的那类人。她虽年纪大了,但当她坐在厨房沉思之际,农场里的任何一点响动都逃不过她那双老眼。
“阿丽,你说我该不该继续买地呢?”
“当然该。这种事可以让你心安,不是吗?金夏那种人最懂得你的心思,你会信任他到最后。”
“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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