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张爱玲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埋没五十载的张爱玲少作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张爱玲在上海中国科技公司出版了散文集《流言》,书中有一篇《存稿》,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习作作了生动的介绍。据作者回忆,她中学快毕业时,在校刊上发表了两篇新文艺腔很重的小说《牛》与《霸王别姬》。接着追述了两文的梗概。无独有偶,同月廿五日,张爱玲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求学时的国文老师汪宏声在《语林》第一卷第一期发表了《记张爱玲》,文中也提到该校第一期《国光》有一篇张爱玲的小说日《霸王别姬》,技巧之成熟使全校师生为之吃惊。我在上课时大加赞赏,说爱玲的《霸王别姬》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无不及。
其时,张爱玲已是上海文坛上一颗熠熠发光的新星,她的小说和散文风行一时,四个月前出版的小说集《传奇》在短短四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据《传奇)集严茶会圮》的报道,载一九四四年九月保志》第十三卷第六期。因此,当两位张迷得知张爱玲在《存稿》中声明还有小说存稿储以待索时,立即致函《语林》编者,要求编者快去索取那篇《霸王别姬》,以充实下期的《语林》。汪宏声先生不是说它比之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有过之无不及吗?请你赶快去,不要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才好。亨自汪丹山、何杏锄致《语稀》编者钱公侠的信,载一九四五年一月甘五日《语秭》第一卷第二期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紧急重要的建议未被采纳,直到《语林》停刊,也没有重刊《霸王别姬》。这篇弓1人注目的张爱玲小说就这样刚一露面,又消失在茫茫书海之中。
时光流逝了将近半个世纪,海内外许多张爱玲研究者一直在努力查找《霸王别姬》和张爱玲的其它少作,上穷碧落下黄泉,遗憾的是始终未能找到。已故唐文标先生主编的《张爱玲资料大全集》可谓集张爱玲佚作之大全,还极为难得地收入了张爱玲早期的两篇散文分别刊载在一九三三年和一九三六年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上的《迟暮》和《秋雨》,'这两篇佚文系著名作家柯灵的夫人朦国容所抄录提供,据一九八八年十月甘五日笔者与膝国容谈话纪录。但对《霸王别姬》和《牛》,他也只能猜测应是一九三七年,高中三年级所写的作品,可惜未找到,并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亨自唐文标《张爱玲的少作》,载一九八四年六月廿五b《台北时报》出版的《张爱玲资料大全集》、钓惑叹。《霸王别姬》等张爱玲早期作品的下落,已成为张爱玲研究史上的一桩悬案。
自从两年前发现了张爱玲离开大陆前创作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小艾》以来,笔者一直致力于张爱玲佚作的打捞,《霸王别姬》和《牛》理所当然地列入查考的范围。笔者注意到,张爱玲自己说《霸王别姬》和《牛》发表于圣校校刊,汪宏声则说《霸王别姬》载圣校《国光》第一期,两人的回忆不尽一致。必须指出,圣校正式的校刊是一年一册十六开精装的《凤藻》 (phoen如),唐文标先生还因此误以为《霸王别姬》和《牛》就发表在《凤藻》上。而《国光》本来印数不多,再加上海八一三战火的浩劫,流传极少,几近湮没。最近,笔者有幸找到了堪称海内孤本的《国光》半月刊,真相终于大白。在薄薄七本《国光》中,《霸王别姬》和《牛》赫然在矣,还出乎意料地发现了张爱玲本人也早已遗忘得一千二净的四篇书评。这批少作的重见天日,填补了张爱玲创作史上的一段空白。也使张爱玲研究史上的这桩悬案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张爱玲是一九三一年秋入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就读的,一九三七年夏毕业。圣校属于基督教圣公会系统,为上海著名美国教会女子中学之一。与中西女塾同负贵族化声誉。引自臣宏声《圮跃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廿五日《语秫》第一卷第一期'。当时重视英文,忽视国文,是教会学校的共同病态,尤其是圣校同学们对国文毫不发生兴趣亨/自赫思《一个滨者的批评》,载一九三六年千二月五《目光》第四期,汪宏声于一九三六年秋出任圣校中文部教务主任兼高中国文老师后,就着手扭转这种畸形的教育状况。他一方面将国文课程大加改订,破天荒地开设了中国新文学选修课,并采用与学生共同学习,互相讨论的新教育方法:另一方面在校图书馆添置大量中文书刊,鼓励学生课外阅读和写作。提倡作文自由命题。这一系列改革措施受到了圣校学生的欢迎。以张爱玲本人而言,她后来就曾写道:中学时代的先生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汪宏声先生,教授法新颖,人又是非常好的。这是张爱玲滨了,汪宏声《记珐爱玲》后写的一段感想中的几句话,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甘五日《浯书缈第一卷第一期。
然而。汪宏声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深知轻视国文的风气在圣校是根深蒂固的,为了努力为学生争取用本国文字发表的机会,他又审时度势,发动出版一种卅二开的小型刊物,题名日《国文》引自汪宏声《记张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甘五el盱语林》第一卷第一期70笔者目前所见到的《国文》半月刊共九期七本,刊名套色印刷,每期篇幅二十页上下;创刊号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问世,以后除去放假。每月五日、二十日出刊(第六期后改为每月十日、廿五日出刊;第二期为翻译专号,暂缺;第七、八期为合刊;第九期的出版日期为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八日,该期上还有第十期的要目预告。但第十期未9见,是否仅出九期,尚待继续查考据汪宏声在《记张爱玲》中回忆,《目光》出了约十数期。
《国光》署圣玛利亚女校国光会发行,创刊号上有一篇《发刊献辞》,想必是汪宏声执笔的。该文开宗明义,提出了创办《国光》的两大使命,第一就是圣校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教会学校,在从前,她也正和其他的教会学校一样,外国语文与本国语文不能受到相等的看待,所以,本刊的发刊对于纠正过去是负有相当促进的使命的。其次,宣布《国光》是本校国光会的附属刊物,国光会乃是本校全体师生组织的爱国团体,我们不愿意眼看着自己的国家快要给人家宰割殆尽而还是漠不关心。本刊的第二个使命只是在引起同学诸君对于民族挣扎图存的注意与努力。《国光》第四期的编辑室谈话,在回答刊物题名《国光》是否负为国争光的使命的问题时,再次重申本刊为本校国光会之附属刊物,故名,不敢说确能负此重任惟在相当范围内。极愿作如此之努力而已,这就牵涉到圣校国光会的活动了。国光会是先《国光》而存在的,圣校一九三六届毕业生龚普生就曾被选为国光会会长。据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国光》第一期校闯,龚普生后来成为中共外交前。国光会奄一个执委会,定期开会研究工作,举行过邀请名人演讲、捐款救助绥远前线抗日将士和四川灾民等活动,《国光》创刊号还曾刊出救亡特辑,声讨日本侵略者。在当时风起云涌的抗日救亡浪潮中,圣校国光会尽到了自己一点微薄的责任。同时,国光会既然是圣校全体师生组织的爱国团体,从常理推测,作为圣校的学生,张爱玲也应是国光会之一员,只是笔者还未找到张爱玲参与国光会活动的更为明确的文字记载。
不过,《国光》主要还是一份新文学刊物。综观这七本《国光》,政论和古典文学评论只占很少篇幅,绝大部分是新文学作品,举凡短篇小说、散文、杂感、新诗、剧本和书评等等,应有尽有。不消说,艺术上大都比较稚嫩,但雏凤新声,也自有其清新可爱处。何况这些年轻作者的前途正未可限量,张爱玲后来不是脱颖而出,成为现代中国首屈一指的小说家吗?对张爱玲,汪宏声认为她本是《国光》理想中的编者引自汪宏声《记张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甘五日《语秭》第一卷第一期,因为他颇为赏识张爱玲已经显露出来的文学天才。张爱玲自小受到良好的古典文学熏陶,十岁起就着魔般地迷恋《红楼梦》和《海上花列传》,稍长又为新文学作品所吸引,喜欢《二马》 (老舍的长篇小说)和喜欢张恨水 分别号自张爱玲的《私语》和《存稿》,均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中国科技公司初版《流言纠。当时选习汪宏声中国新文学课的都是对于文艺有相当爱好的人,估计张爱玲也是其中之一。张爱玲的作文尤为汪宏声所推崇,他称赞张爱玲为文感情真挚,文笔绚烂瑰丽,多次向全班学生推荐。可是张爱玲只答应向《国光》投稿,而且据汪宏声回忆,爱玲投稿很少,我虽常加以鼓励,都是以我忘啦了之引自瑟宏声《圯张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甘五日《语林》第一卷第一期。真实情形是否果真如此呢?
《国光》创刊号发表了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牛》和三篇读书札记。若以每期作品数量计算,张爱玲在《国光》作者中高居首位。《牛》是创刊号的重头文章,颇得编者好评,《编辑室谈话》中就有如下的说明:
本期里张爱玲君的《牛》是难得的收获,编者除向张君表示谢意外,特别推荐给读者。
那三篇读书札记,分别冠以《读书报告》、《书评》和《书籍介绍》的小标题,评论林纾译《烟水愁城录》、林疑今著《无轨列车》和丁玲著《在黑暗中》三本书,署名均为玲。由于篇幅短小,它们都作为补白刊出,刊物目录中没有标明,稍不留意,就会漏网的。还应指出,经笔者仔细核对,全部《国光》作者姓名中带玲字者,只有张爱玲一人,由此不难断定这三篇札记的作者非张爱玲莫属。
此后几期《国光》,除了一九三六年十)五日第四期上有一幅张爱玲的漫画《某同学之甜梦》外,确实未有新的作品发表。但次年三月廿五日第六期《国光》上又刊出一篇《(若馨)评》,署名爱玲。《若馨》是张爱玲同学张怀素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该期上还有汪宏声和叶莲珍(张爱玲和张怀素的另一位同学)写的两篇《(若馨)序》和张怀素的《(若馨)自序》。大概也是因为篇幅的关系,张爱玲这篇《(若馨)评》,目录中也未标明,也很容易被忽视。好在张怀素本人在《(若馨)自序》中特地引述了张君爱玲此文的观点,把张爱玲引为知音。即此一端,也可见张爱玲此文的分量。
被汪宏声激赏,又为四十年代上海的张迷们所渴欲一睹的《霸王别姬》,其实刊登在《国光》第九期上。这篇小说是该期《国光》的压卷之作,不但目录中破例以套色粗体字排标题。十分醒目,编者还在编辑室谈话中对小说作了高度评价:
爱玲君的《霸王别姬》用新的手法新的意义,重述了我们历史上最有名的英雄美人故事。写来气魄雄豪,说得上是一篇力作。编者曾看过郭沫若用同样题材写的《楚霸王自杀》,爱玲君的作品决不会因了文坛巨人的大名而就此掩住的。所以编者在这里说一声老三老四的话:爱玲勉之!这还不够,编者甚至认为这一期《国光》即使与时下流行的大刊物相
较。也无逊色。这倒不是《国光》编者自我夸耀,《霸王别姬》的确为《国光》增色不少。再进一步讲,小小的《国光》之所以值得重视和研究,不正是因为它刊载了《霸王别姬》等一大批张爱玲早期作品吗?
长期以来,海内外研究者一直把《天才梦》看作是张爱玲的处女作,水晶先生据此写过一篇《张爱玲的处女作》'水晶积《爱玲的处女作》载于一九七三年九月台北大地出版社初版《张爱玲的小说艺术》,最近上海有人认为这是张爱玲的一个秘密参见真佩《也垅张爱玲》,载一九八八年六月四日上海澌民魔报》。而今《霸王别姬》和《牛》重现世人眼前完全推翻了上述论断。它们才是张爱玲最早印成铅字的小说,从中可以较为真切地把握张爱玲是怎样在小说创作上起步的。《牛》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本应成为牛的主人的人,其命运反而为牛所主宰,小说无疑透露出作者对贫苦农民的同情和怜悯。张爱玲是一个流着贵族血y的没落的千金小姐,她的凄凉的身世中并无在农村生活的记录,应该说她对自己的描写对象从未有过直观的了解、体验,但她善于编写故事的才华多少弥补了这个缺陷。《牛》中禄兴夫妇的形象基本上还是真实的、可信的,禄兴最后惨死在牛角底下的可怖情景也写得惊心动魄。张爱玲后来重读《牛》,总觉不耐烦。可也不得不承认《牛》可以代表一般爱好文艺的都市青年描写农村的作品,其志可嘉手/自张爱玲倍剃,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中国科技公司初版《流毒纠。人们也许会感到奇怪,少年张爱玲原来是用《牛》来叩响文学大门的。但这毕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与《小艾》相似,《牛》在张爱玲的创作生涯中也是个异数,相隔整整十八年之后,她才又重回到农村题材上来,写下了那部被胡适誉为写得真细致,忠厚,可以说是写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的《秧歌》。
《霸王别姬》是张爱玲惟一的一篇历史小说,无论是思想还是技巧,都比《牛》有明显的进步。按照汪宏声的说法,这篇小说大概是受了我在课上介绍历史小品之后根据《项羽本纪》写的亨自汪宏声《记张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廿五日《语》第一卷第一矧,少年张爱玲显然被这个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英雄美人悲剧所打动,激发了创作的灵感。
霸王别姬历来是文人墨客的热闹题材,新文学家中写项羽山穷水尽、兵败垓下的也不乏其人,郭沫若那篇比《霸王别姬》早发表一年的《楚霸王自杀》\郭沫若的《楚霸王自杀》作于一九三六年二月,发表于同年六月十五《质文》第五、六期合硼即为一例。但郭沫若是藉小说探讨项羽失败的原因,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是利用我的科学的知识,对于历史的故事重作新的解释与翻案。\引自郭沫若《(豕蹄)序》,载一九三六年十月上海不二书店初舨《豕蹄》、
张爱玲却与众不同,她对霸王别姬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独特的感受。她匠心独运,选择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即并不着力刻画力拔山兮
说不尽的张爱玲 第 2 部分
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像以往众多描写霸王别姬的作品那样,而是把笔墨集中在虞姬身上,满怀热情地塑造了一个不惜以身殉情的温柔而又刚烈的女性形象。虞姬深受项羽宠爱,她也一直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苦痛为她的苦痛,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项羽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一旦项羽称霸天下,她就会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y暗、忧愁、郁结、发狂。尽管如此,当她发现项羽已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时,仍然极为痛苦,为了项羽,她最后毫不犹豫地亲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张爱玲注重开掘虞姬的内心世界,把虞姬矛盾的心理和复杂的情感表现得比较充分。整部小说笔触柔和细腻,结构简洁自然,环境的烘托、气氛的渲染,也都丝丝入扣,恰到好处。它竞出自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之手。真难使人相信。
在虞姬身上,张爱玲擅于刻画女性性格的特长已初露端倪。当然没有必要把虞姬与曹七巧、白流苏等人相比,但作为张爱玲笔下第一个较为成功的女性形象。虞姬应该在张爱玲创造的多彩多姿的女性世界中占据一席之地。张爱玲后来自评《霸王别姬》很少中国气味,当时认为动人的句子现在只觉得r麻与憎恶 '亨/自张爱玲俯藕》,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中国科技公司初版《流言棚,那是过于苛刻了。幸好张爱玲还表示,她当时看了李世芳主演的京剧《霸王别姬》后百感丛生,本想再写一篇同名小说,终因这篇少作在前而作罢,这正说明它给作者留下的印象之深。
张爱玲的文名是建筑在她的小说成就之上的,她的同样独创一格的文学批评却很少有人提及。这不能责怪研究者,多少年来,人们只能看到《流言》中《诗的胡说》、《借银灯》、《银宫就学记》等寥寥数篇,她在上海《二十世纪》月刊上发表的那些英文影评也是后来才由郑树森先生挖掘出来参见一九八七年三月台北袱合文学》第三卷第五期《张爱玲专卷纠。这次,这四篇书评的出土,更使我们惊异地发现,张爱玲早在少女时代就写得一手漂亮的评论文字。十六岁的张爱玲读书之广博,见解之成熟,文笔之老练,同龄的现代女作家中恐怕无人能与之匹敌。
张爱玲所评的《烟水愁城录》全名《斐洲烟水愁城录》,英国哈葛德(hen ide ad)原著,一九o五年十月商务印书馆初版。作为史蒂文森的追随者,哈葛德是位多产的通俗小说家,仅林纾就翻译了他的二十多部充满惊险和异国情调的作品。他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虽然不高,但钱钟书先生已经公正地指出:哈葛德在他的同辈通俗小说家里比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一直没有丧失他的读众。 引自钱钟书滞纾的翻译》,载一九七九年九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日文四篇》,此文最初发表于一九六四年六月张爱玲从不对通俗小说存有偏见,她在这篇书评中说得好:这一类的故事,虽乏文学上的价值,却是很好的娱乐品。对近代翻译巨擘林纾的译笔,少年张爱玲的评语是华丽精练,后来钱钟书先生也认为林纾的中文文笔轻快明爽,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笔高观碍多引自钱钟书《林纾的翻译》,载一九九年九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旧文四篇》,此文最初发表于一九六四年六月1。少年张爱玲和中年钱钟书所见略同,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张爱玲批评的第二部作品《无轨列车》比较冷僻,作者林疑今系林语堂之侄,后来以翻译海明威的作品而闻名。《无轨列车》是林疑今继《旗声》之后创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一九三五年十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要不是少年张爱玲注意,治文学史的人根本不可能提到它。这部长篇从五卅运动写到一九事变。尽管体裁很特别,但要在如此纷纭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几对青年男女的不同遭遇和爱情纠葛,作者显得才力不济,顾此失彼,以致人物形象苍白,结构支离破碎。张爱玲对小说陷入时下都市文学的滥调里去深表不满,对作者一味模仿穆时英也不以为然。她自己后来另辟都市文学创作的新路,专注于她最熟稔的名门世家遗老遗少、太太小姐复杂人性的开掘,与《无轨列车》这类作品的失败恐怕不无关系吧?
至于丁玲,少年张爱玲认定在当时的女作家中,她是最惹人爱好的,这话不仅仅出于张爱玲本人的偏爱,也是对丁玲前期创作实事求是的评判。张爱玲谈丁玲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同样要言不烦,颇有见地。她既大胆指责《梦珂》文笔散漫枯涩,中心思想模糊,又充分肯定《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时代意义和艺术特色,对莎菲性格的分析归纳,也是切中肯綮的。张爱玲对丁玲的作品一直很留意。后来在回答记者问时说过: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点力不从心引自伎作家聚谈会》,载一九四四年僚志》第十三卷第一期,这是对丁玲后期创作很委婉的批评。这个观点与这篇书评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很值得丁玲研究者深思。
毫无疑问,在这四篇书评中,《(若馨)评》写得最用心,最细致,也最有文采。《若馨》 一半是根据事实,一半是凭着想像凑合写成的 引自张怀素《若雾)自序》,载一九三七年三月甘五日《目光》第六期l,共九万字,由作者自费印行。小说真实而生动地描写了少女若馨的初恋,她与华蓝之间纯洁的爱情因双方家长横加干涉而告终,两人都不幸成为旧礼教的牺牲品。张爱玲对同窗好友所写的这部具有轻俏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倍感亲切,备加赞赏。她并不讳言小说还存在一些不足。但她正确地揭示了于平淡中见真情是这部小说最大的长处。强调小说获得成功恰恰因为这里并没有离奇曲折、可歌可泣的英雄美人。也没有时髦的以阶级斗争为经,儿女之情为纬的惊人叙述。惟其平淡,能够自然,十六岁的张爱玲就已悟出了这条艺术创作的真谛,委实不易。
不矫饰,不故弄玄虚,用自己独到的方式写平凡的人和事,也是张爱玲自己后来在创作中刻意追求的艺术境界。总之,少年张爱玲这四篇书评虽然都是印象式的短章,不可能作深入的剖析,更多的发挥,但篇篇涉笔成趣,别有情致。作者在批评里放进了自己,放进了自己的气质,与作者的批评对象达到了某种契合。显示出她早熟的艺术敏感和鉴赏力,以及她在文学批评上潜在的杰出才能。可惜她后来没有有意识地朝这个方向发展。直到七十年代写出厚厚一本《红楼梦魇》,张爱玲才在与典文学批评领域里大放异彩。
在名家辈出的中国现代作家中,像鲁迅那样不悔少作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悔其少作。鲁迅的态度固然值得钦佩,对已经抵达更高境界的作家来说,悔其少作也是2:常的和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以研究者这一方面说,总企图抹去历史的尘埃,尽可能全面地掌握被研究对象的作品,以求更清晰、更完整地重现他们的创作历程。被研究对象的创作只要变成自纸黑字,就发生了社会影响,就是一个客观存在,不管它是早期的还是晚期的,成功的还是失败的。由此看来,发掘被研究对象不尽成熟而又长期埋没的少作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钱钟书先生曾称之为发掘文墓手自钱钟书《从、軎、鬼)和(在人生边上)重印本序》,载一九八三年月福建人民版社初版《人、兽、鬼淤、卞之琳先生曾称之为鞭尸三百引自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载八月香港三联书店增订版滞虫纪历》,意思都差不多,研究者和被研究对象之间产生矛盾,往往原因也在于此。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或许这次情况会有所不同。诚然,张爱玲在《存稿》中对《霸王别姬》和《牛》挑剔甚严,但她到底还是敝帚自珍,否则,她尽可能对这两篇较稚嫩的少作只字不提。但愿笔者这次发掘能对张爱玲研究的深入有所裨益。(原栽香港《明报月刊》1989年1月号)
夜风丝溜溜地吹过,把帐篷顶上的帅字吹的豁喇喇乱卷。
在帐篷里,一支红蜡烛,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古铜高柄烛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r白色的含着稀薄的呛人的臭味的烟袅袅上升。项羽,那驰名天下的江东叛军领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撑着膝盖,右手握着一块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画着。他有一张粗线条的脸庞,皮肤微黑,阔大,坚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从嘴角的微涡起,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颔。他那黝黑的眼睛,虽然轻轻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纱,但当他抬起脸来的时候,那乌黑的大眼睛里却跳出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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