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看着我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朱雀守目露无奈:“殿下不该是这般目光短浅之人。”
已然记不清从何时起,他说话不再小心翼翼。直言不讳,道我借了旻夕游手好闲。不以为许,我笑了笑,支首近前石桌:“夫君过世后,才知道并不尽然有志者事竟成。若要如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算我有心向学,别人不予我机会,空有抱负,又有何用?”
如若帝王与客氏对我百般提防,尚且情有可原。可许是盘算拥戴一个傀儡皇帝,入朝一月,归仲元只是听之任之,纵容我在朝堂与客氏一党争锋相对,却不带我往归氏势力之下的三部衙门接触实质的政务。光是纸上谈兵,不谙现实政治,即使将来如愿,亦不过是个擅做秀不务实的花瓶皇帝。自嘲一笑,抬首望见墨瞳隐忧,我莞尔,轻描淡写:“权当我偷懒,等到旻夕适应宫里的生活,再想法子找位师傅学治国之道。”
皇宫不比民间,聚敛天下物,独缺自由身,规矩多如牛毛不说,日常生活更是沉闷单调。因而我的好皇嫂们虽是面和心不和,可膝下无子,没个争宠夺名的盼头,只得互相串门,打发日子。至于我这个永徽宫的狐媚子,因是不得众娘娘的欢心,向来独来独往,连带我这失而复得的小女儿只得窝在梅蕊小筑,和一众小宫人玩耍。
望着蹲在地上看蚂蚁上树的小娃儿,我柔笑渐深。幸尔旻夕生性开朗,随遇而安,有我和永徽宫里的一大家子人相伴,便已足矣。也亏得我这成日乐呵呵的宝贝女儿进宫,一扫过往沉闷压抑的气氛,那些个畏首畏尾的年轻宫人也多少放开胆子,变得稍加亲近。
脑海勾勒一张张赧怯笑颜,阖了阖眼,五味杂陈。
许是大多生在弟妹成群的家庭,见到年幼的小郡主,不免触景生情,不但殷勤服侍,乃至旻夕初进宫的那会儿,见人生分,粘我粘得紧,晨起时,不见已去工作的妈妈,焉靡不振,拒绝进食,自是吓坏了一众小宫人,只得动起不怎么好使的脑筋,每天变了法子,逗小主子开心。彼此熟稔后,不但旻夕的笑容复又多了起来,我下朝后,便会望见这群半大的孩子和我的小女儿在梅蕊小筑闹作一团。初时怕我责罚他们,尚有顾忌。可久而久之,见我置若罔闻,由得他们将梅蕊小筑闹得天翻地覆,越发没了规矩,以至近来被闹得神经衰弱的即女官时常抱怨永徽宫已然易了主,我只一笑置之,乐得这群小宫人多费些心思在旻夕身上,令她在这深宫内院,不至寂寞。亦因为孩子们嬉闹之间,不经意露了口风,我方知永徽宫上?
娑罗 第 27 部分
研┬乃荚跁f夕身上,令她在这深宫内院,不至寂寞。亦因为孩子们嬉闹之间,不经意露了口风,我方知永徽宫上下的宫人缘何对我这般战战兢兢。
眉峰轻挑,我看向如影随形的朱雀守:“清曜,对我过分亲近,可是会掉脑袋的哟。”
平日惟有对年幼的旻夕这般矫情地说话。见近前的男子呆若木j,我失笑,起身走到亭边,摘了朵白菊:“那人见不得我待别人好,听说有回我当着他的面,对个小太监笑得亲切了些,那孩子就被拉去慎刑司,领了顿板子。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怜?”回眸,凝望眼神渐深的男子,我苦笑:“我就这样被身边的人孤立,是不是很冤枉?”
如令一个人成为禁脔,须先孤立她身边的人,令所有人对她望而却步,寂寞难耐,他再趁虚而入,将她深锁宫闱,独属他一人玩赏。可惜那男人低估了我的耐性,不知我前生独居八年,早已无畏孤独,今世亦有好似扑火飞蛾的挚友常伴左右。纵是遍体鳞伤,仍然不离不弃。走到我面前,他径自从我礼服上袋抽出装饰用的帕子,强牵过我的手,轻轻拭去方才攀树时蹭到的污泥:“成日让人c心。有时真想丢下你,回云桑去。”
“那不是很好?”
望着神情专注的男子,我耸肩,故作轻松,“等你做了云桑的大德明皇,我做了羲和的皇帝,彼此不用担心外交问题,我还能撤了东南沿海的驻军,省下一大笔军饷,充裕国库。”
“……萤姬即位,你照样可以打你的如意算盘。”
听我财迷心窍,未雨绸缪,他抬头对上我的眸子,苦笑中不失暖人心的柔情:“你比旻夕小姐还要粘人,想丢都丢不了,只能将就些,赔进我的一辈子。”
一番表白在他道来,如话家常,竟是再自然不过。可我们早已心照不宣,即使开诚布公,仍未动摇自过去起便难言喻的微妙关系。彼此相视一笑,云淡风轻,他牵了我的手,徜徉在盛放的花海。
“往后我来教你治国之道。”
忽听他如是道,我微愕,转眸而视,不复平素的内敛深沉,淡定墨瞳满盈自信:“为君之道大同小异,若有不足,再行请教他人也不迟。”
储君自幼从师顶尖学者,学习经史与治国方略,习得满腹帝王之术,亦是无可厚非。我身边的皇太子殿下只是生不逢时,不能一展所长。凝望眼前人,我哑然失笑。先前只顾怨天尤人,竟是忘了最好的帝师就在眼前。驻步松手,我正了脸色,朝面露惘色的男子躬下身去,深深作揖:“即先生有礼。”
他微怔,彼此深凝而视,瞅见墨瞳隐泛疑色,我终是泄了煞有其事的伪装,不约而同地失笑。许是我已然很久没有这般开怀,墨瞳骤深,他抬起手来,刚触到我的头发,却僵凝在我耳际,进退不得。
“好象当场捉j。”
顺他视线,我低下头去,原是旻夕不知何时钻到我们之间,仰着小脑袋,好奇打量侍卫叔叔煞是亲昵的举止。听我不甚文雅的形容,朱雀守啼笑皆非,可亦化解彼此的尴尬,神情自然,收回手去。我暗松了口气,虽是无心之举,可适时坏了好事,她那爱吃醋的父亲在天之灵,许会一反往日冷淡,对机灵的小女儿多有夸赞。假想登徒子得意窃笑的模样,我扬了扬唇,抱起歪打正着的小家伙,轻刮俏鼻:“起风了,还是早些回宫,免得旻夕受凉。”
因是头一个儿子染肺疾夭折,我落了y影。朱雀守不语,解下披风裹住旻夕,不若先前那般强势,轻柔抱过孩子,隔着一步之遥,随我走出小园。只是一声毫无征兆的轻唤,我们同时止步……
“爹爹。”
片刻怔愕,我回首看向旻夕。许是适才那幕令她心生误会,以为亲近母亲的男子便是自己的父亲,依偎在朱雀守怀里,小娃儿习惯性地吮起拇指,目不转睛地瞅着怔楞的侍卫叔叔。见状,我抿起唇,孩子尚不更事,对她解释亲生父亲已经离开人世,亦是枉然,想了想,不妨折中,对朱雀守笑道:“不嫌弃的话,做我女儿的干爹可好?”
朱雀守方才恍神,面露迟疑。苍秋生前对他防得紧,虽非值得夸耀的事情,可他很是清楚苍家妒夫的醋劲,加之旻夕现下已是御封的茈姓郡主,可想而知他尔后的托词。趁未开口,我先发制人:“夫君说他生平最讨厌的人是你,最信任的人也是你,让这孩子认你做义父,他定是乐见其成。”
不知那场梦魇可否作数,我篡了原话,淡柔笑说:“以前我信奉一个叫做天主教的宗教,规定新生儿须得接受一种洗礼,通常由教父、也就是干爹给孩子施洗。旻夕虽然过了年纪,现在的身份也不便受洗,可教父是不能免的,你就勉为其难,当是帮我个忙,让我向上帝交了差便好。”
见我指了指天,也不细究上帝是哪路来的神仙,他垂首望了眼满目希冀的小娃儿,终是叹气,点了点头:“等旻夕小姐长大一些……”
“我会告诉她,兰沧侯世子才是她的父亲。”
我黯然一笑,摸摸小脑袋,回步朝永徽宫走去。只是尚未踏进宫门,便见即家妹妹火急火燎而来。我刚想笑她缘何这般冒失,看她神色凝重,望向朱雀守怀里的小娃儿,渐敛笑意:“出什么事了?”
犹疑半晌,萤姬低首,幽幽回道。
“客家老夫人昨儿殁了。”
叁章 · 锦瑟 '一'
朱门缟素高悬,门前马车络绎不绝。兴许重丧厚殓之人,乃是当朝权相生平唯一的妻室,吊唁宾客无不神色庄凝,偶有垂泪者,许是权相门生,乍见德藼亲王一身白衣,牵着步履不稳的皇族新贵走入朱门,无不惊愕,乃至忘行大礼,待恍神时,母女二人已近灵堂,门外的传唤小厮凝住来人面庞,更是张大了嘴,一时哑然,直待女子自报家门,因是唐突高高在上的皇族,转而惊惶,朗声颤抖,朝里间众人通禀:“德藼亲王、宁康郡主到——”
素来不和的归家外孙前来吊唁,始料未及,惊得一室重臣遽尔无措,即便齐齐跪身叩首。淡望了眼为首的老者,我轻令平身,婉拒近旁侍女,弯身将旻夕抱过高槛,牵着微凉的小手,走向灵柩。
“各位大人不必拘礼。”
近旁之人无不神情诡凝,我冷笑在心,淡说:“本宫只是带郡主给她的太祖母上香。”
之于一室客氏党羽,我无疑不速之客。可听闻蔺夫人生前善待客柔,令旻夕代故世的亲生母亲为祖母上香,亦是人之常情。罔顾近旁诸臣愕然凝睇,我半跪下身,将三柱香合拢在旻夕掌心,引她跪在蒲团,三叩首,拜了一拜,将香递给迎候在旁的客平:“客相务请节哀顺便,保重身子。”
老者欠身,恭声称谢。虽仅一瞬,可抬首时,这个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老人些微伤怀。我想了想,将躲在背后的旻夕轻拉到身前:“叫太爷爷。”
不知我意欲何为,客平微皱起眉,眸中蓄起犀利。我不以为许,低首看向难得露出惧色的旻夕。许是肃穆沉重的气氛使然,许是曾祖父显于外的威慑,吓到了孩子。摸摸小脑袋,朝她安抚笑了笑:“不管客相爷信或不信,本宫对柔姐姐并无成见,可惜她早逝,否则便可亲自带旻夕来此,唤您一声祖父。”
听我提起他的孙女,老者神色微震,须臾沉黯,不论我是否惺惺作态,当初将客柔推进火坑的始作俑者,乃是他这个亲生祖父。与我对望良久,终是低首,看向与亲生母亲颇是肖似的曾孙女,眼神渐柔,冲孩子勉强一笑。
“旻夕,听话。”
见我沉下脸,犟着不愿出声的小娃儿瘪瘪嘴,极是委屈,紧抱住我的小腿,半埋着脸,怯怯唤了声太爷爷。
“柔儿看人确有几分眼光。”
拥有客家血统的子孙,待我这个归家人远亲过有着血缘纽带的曾祖父,客平负手卓立,无言凝望钻进我怀里的曾孙女,直待瞥见一道颀长身影步入灵堂,怅笑骤凝。
“出去!我们客家没有你这种不肖子孙!”
来人充耳不闻,罔顾近旁十数道或激愤或漠然的目光,如入无人之境,来至灵柩前净手焚香。虽是对之深恶痛绝,可当着我和诸多门生的面,客平按捺怒火,冷瞠来人面沉如水,波澜不惊,跪身叩首,待是礼毕,正要扬长而去,终是忍无可忍,一声暴喝:“站住!”
似在讥诮祖父前后不一,来人回眸,邃眸清冷,不卑不亢,淡迎祖父怒瞠。
“为什么?!”
客平徐步走向素来不和的孙子,疾言厉色,“过去我确是薄待你和柔儿,可你祖母没有半分对不住你之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孽畜为何要断她最后一丝生念?”
直待亲眼所见,才知这个铁腕权相待他的发妻,确是情真意切,每道一字,眸中的恨意便多了一分,整个身子绷了起来,俨然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可能袭向令他妻子含恨而终的罪魁祸首。然其威慑在孙儿眼里一文不名,似有若无,唇噙冷笑:“孙儿只是公事公办,未存半分害祖母之念。”
即使实话实说,可云淡风轻的口吻撒了把火,客平怒不可遏,疾步近前,高扬起手,重挥向孙儿面庞。虽是客氏的家务事,我本不便c手,可余光瞥见近旁几个客家嫡孙见客晟即要当众受辱,目隐笑意,蓦得搓火,正要高声喝止,却见客平的手生生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你……”
望着那个胆敢冲撞当朝权相的年轻男子,在场之人无不惊愕。客平更是扬高了眉,无可置信。只是当面忤逆的客家幺孙泰然自若,紧箍住祖父的手,淡凝老者惊怒的眸子:“孙儿问心无愧,没必要受您这一掌。”
论气力,客平自是不敌年轻力壮的孙儿,挣脱不得,怒目圆瞠,直待客晟渐勾起唇,讳莫如深,不由微怔:“你笑什么?”
冷凝疾声质问的祖父,客晟笑意渐深:“记得儿时常听祖父教导哥哥们,为政之人当是不论亲疏,狠辣果决。而今照祖父教训行事,却是适得其反,孙儿微感费解罢了。”
渐松开手,含笑凝睇祖父的面庞遽尔惨白,眸渐幽邃,无爱亦无恨,只静静相望,却是令人不寒而栗。似被孙儿不怒自威的凛冽气势所慑,客平惊大了眸,怔默良久,终若恍然,垂首苦笑:“没想到会是你。”
背身转向爱妻的灵柩,他再未回首,挥了挥手,清冷语气,然隐疲惫:“你走吧。”
不知客平适才所言有何深意,众人费解,惟有客晟了然,淡望祖父略微佝偻的背影,敛容躬身,临去前,邃然目光疾掠过我的面庞,似有若无,一抹黯色,我微窒,凝望清濯背影,踌了一踌,淡说:“天色不早,本宫也该回宫去了。”
客平适才回身,欲率众人相送。我婉言谢绝,径自抱着旻夕疾步走出灵堂,出客府的当口,终是追上那个形单影只的男子:“不和自己的外甥女打个照面就走,旻夕说她往后都不理你了。”
蓦然驻步,回身却见小娃儿咯咯呵笑,客晟眉峰轻挑。虽是撒了个无关痛痒的小谎,我面不改色,支着两条小胳膊,将张牙舞爪的旻夕递到他面前:“喏,好生接着,如果摔了本宫的宝贝郡主,本宫唯你是问。”
不复适才与祖父剑拔弩张的森漠,凝望旻夕纯恬的笑颜,y翳渐散,他淡扬起唇,探手稳稳抱过孩子。舅甥俩相笑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难得出宫一次,你就尽回地主之谊,带本宫在枺吵抢镒咦呖珊茫俊?br /
旻夕已是皇室中人,甥舅二人见上一面,实是不易。隐知我话中真意,客晟望了眼怀里的小娃儿,正要点头,可余光瞥见徐步而来的黑衣男子,轻抿起唇,不置可否。
“稍等。”
回首望见朱雀守面无表情,冷望客晟,眸中凝冰。我干笑了笑,走过去将不甚友善的男子带到一边:“替我将帷帽取来,趁戌时前,我想在城里走走。”
听我临时起意,面前的男子皱拢了眉,可怎般劝说,仍是拗不过任性的亲王,惟有无奈轻叹,依言折返马车,取了帷帽递到我手里。待是掩妥,替旻夕摘去双髻上的白菊,我径自牵了小手走在前方,可至一处熙攘街市,往来路人见客晟一身不菲华服,却若侍从,尾随一个女子,纷纷侧目而视,适才意识这个时代尚未开明到女尊男卑。既是微服出巡,自不能过分招摇,我半撩起轻纱,向客晟使去眼色。他会意,淡然上前,隔着旻夕与我并肩而行。可又顾此失彼,客家幺孙丰神俊朗,惹人瞩目,俨然一对大户人家的年轻夫妻带着小女儿游乐,虽是羡煞旁人,却令尾随在我身后的男子黑了脸,神色愈渐冷凝。
“妈妈……”
孩子天性敏感。隐察微妙的气氛,旻夕拉了拉我的手,满脸不安。冲她安抚一笑,望见远处有人卖糖葫芦,带她走过去,刚要开口,却是想起吊唁后本要回宫,未揣分文,忙是转首去寻金主,可两道身影自眼前飞掠而过,愕然回眸,两串糖葫芦已然同时递至眼前。
“你们可是存了心让我女儿得蛀牙……”
我干笑,左右为难。底下的小娃儿许亦是一个头两个大,嘟起小嘴,两边瞅瞅,接了舅舅,得罪义父,比来比去,不甚划算,最后还是只有我这个倒霉娘亲出面,接过舅舅手里的递给外甥女儿,即又朝神情冰冷的义父大人微是一笑,大大方方,自他手里接过裹了厚厚一层白糖的糖葫芦:“刚奔了丧,得甜甜嘴,去去心里的晦气。”
知我不喜甜食,仍是接来吃得有滋有味,朱雀守适才面色稍霁,淡然一笑。许是亲王与侍卫之间这般无拘无束,怎生逾常,客晟深望了我们一眼,尔后一路虽是神色如初,却是愈发沉默,旻夕拉他的手,亦不搭理,惹得小娃儿情绪低落,直待走到一间人声鼎沸的酒肆前,望着慢悠码步的小可怜,我叹了口气:“头一回走那么长的路,是该累了。”
虽是有心锻炼她的脚力,可走了半个时辰,仍不吭声,亦该好生夸赞。权当奖励,征得两个金主首肯,抱起耷拉下小脑袋的女儿,走进这家据说颇负盛名的酒肆。
“几位客倌有礼。”
许是往昔曾经光顾此地,记性颇好的小二一眼认出客家的幺孙大人,亦许是蔺少初一案令客晟名声大震,成为百姓心目中的在世青天,对之极是敬重,殷勤引我们上楼,原要腾间雅室,可见我望着临栏而设的空桌位,机灵的年轻人低首望了眼旻夕,见她和客晟颇是相像,恍然大悟,冲我笑道:“夫人若要那里的位子,小的这就替您去张罗。”
常言外甥多似舅,难怪被人误会,反正这苍夫人也是夫人,我淡笑了笑,坐下后俯瞰楼下车水马龙的街市,回想当年在栎城的松月楼,因是梵家公子只得落座角落,不无慨叹:“有个有钱有势的朋友真是方便,总算得了张可以看风景的桌。”
知我暗指当年逸事,朱雀守目露淡笑,心照不宣。客晟不知内有玄机,可听我市侩的调侃,邃眸隐现笑意,与我凭栏对坐,木头却是杵立一边,令他与客晟共坐,实在强人所难,我抱过旻夕坐在膝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站着反而惹眼。”
虽非第一次与我共桌,可与我并排而坐倒是头一回。见他犹豫再三,我眉峰一扬:“如果于心不安,这顿饭就由你来掏银子如何?”
听我公然讹诈他本便微薄的俸禄,朱雀守苦笑,却亦释怀,在我身边坐下。许是见我们既似主仆,又似朋友,既不生分,亦不亲密,客晟惘色渐深,然不深究,偏首望向底下如潮人流,若有所思。见对座这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摆出悉听尊便的架势,我只得将点菜的苦差事推给请客的金主:“今儿你做东,随意。”
前生很是头疼这须得平衡彼此喜好的阵前仗,乐得将烫手山芋丢给往昔将山珍海味视作家常便饭的皇太子殿下,搂着昏昏欲睡的旻夕,凭栏远眺落日。
夕阳缭雾,夜至深处,缘尽湮灭。当年为了敷衍苍秋,随口说出的化名,而今想来,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颇是迷信地忖着当初该给自己取个喜庆一些的名字,下意识怅笑,兀自出神,直待听到隔帘而坐的两个商贾谈起赋税,颇是兴味,洗耳恭听百姓心声。
“看来往后棉商和布商可要翻身了,改明儿我也找块地,辟片庄园载植棉树,种桑养蚕,许比现在单贩香料要赚得多。”
“说得也是。减低棉税,老百姓以后也能时时穿上棉布衣裳,冬天就没那么难熬了。”
兴致奇高的二人互碰酒杯,其中贩卖香料的那个商人慨然颌首:“以前过边关的时候,都要交一大笔银子,现在降低了三成,那个德藼亲王倒是有些见地。”
“是啊,原只听说她是个不输给归女御的美人,现在看来,倒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虽是粗鄙,但这两人确是真心实意地夸我的政绩,见身旁的朱雀守微蹙起眉,暗扯了扯他的衣袖,可听他们谈起摊丁入亩,我不由一愕。前些日子与客氏一党庭辩的法令得茈尧焱准允,已在全国范围推行,减低三成关税,众所皆知,不以为奇。可摊丁入亩之事,我只在第一天上朝的时候提过,对归家一党分析利弊之后,便没了下文,缘何……
“如果按田地大小征税,百姓是有福了,可朝廷里的官老爷们却是遭了殃,难怪客相会百般阻挠,想是见不得自家的庄园没了收益。”
“若是折银免徭役,让工部的那些爷们往后自己掏银子,雇人修筑工事堤坝,自是要闹腾的。”
“德藼亲王许是想和客家的人对着干,才想了那么一个刁钻的法子。不过这摊丁入亩推行下去,归家的人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能当着归相的面推行这样的法令,那个小姑娘倒是有几分魄力。”
所有矛头指向客氏一党,却将我捧成甘冒大不韪、一心为民谋福祉的好亲王。越听,违和越重,望向已属归氏一党的客晟。
“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轻描淡写,垂首轻抿佳酿。毋须明言,便知归氏一党暗中引导舆论所向。即使税法推行不得,可树人先树其身,顺道抹黑客氏一党,一石二鸟,归仲元和他的幕僚,确是老谋深算。
苦笑了笑,见怀里的小娃儿被两位大嗓门的中年大叔吵得不甚安生,极是哀怨,瞅着我啊卟啊卟地打着哈欠。我莞尔,轻抚红彤彤的小脸蛋,舀了小碗令人熬稀的桂花糖粥,吹凉后,刚喂她喝了一口,便听背后冷不防爆出一阵洪朗笑声。
“人家早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另个做皮革贸易的中年商贾听朋友频称德藼亲王是姑娘家,忍不住出言更正:“前两年嫁给侯府的二少爷,现又将皇上迷得三魂去了两魂半,样貌恐要在当年的归女御之上。”
“说得也是。”
香料商人点头附和:“皇上连亲缘伦常都顾不得,硬将自己的亲妹妹给占了去,真想瞧瞧这世间是不是真有那种美若天仙的绝色。”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要尊驾转身,便可瞧见坊间毁誉参半的德藼亲王。然有常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难保他们见了我这般不男不女的模样,不会慨叹言过其实,不过尔尔。自嘲笑笑,却因听闻宫里闻所未闻的说法,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靠不靠谱,我听人说当年归女御突然暴病而亡,是因为亲王身上染了不祥之物,克死母亲。后来先帝爷将亲王送进祗园,请高僧净身,还是除之不得,又不忍心这么个可人儿在祗园了此残生,暗里赐婚给侯府的二少爷,遣去边陲,多少也是个好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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