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年,阿爸忽染瘟疫病故。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的阿妈终是耐不住寂寞,过了一年便抛下她和两岁的弟弟,和同村的相好私逃。除了嫁到邻村的姑姑,阿祖公身边就阿爸这一个孩子,经不住接连的打击,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是阿祖婆一人含辛茹苦,替人纳鞋底,扎灯笼,将他们姐弟二人拉扯大。虽然跟人私奔的阿妈没有做得太绝,留下一些值钱的陪嫁首饰给他们两姐弟过活。可阿祖婆骨子里仍存着千金小姐的傲气,说要留着给两个孙儿将来作嫁妆聘礼,从没动过一件首饰,一钱银子。所以很小的时候,她便跟着阿祖婆起早摸黑,徒步翻过两座山头,去到最近的城里卖灯笼。因为她生得漂亮,曾有好几个财主想买她回去给自己的儿子做童养媳,可阿祖婆坚决不允,拼力护她,有回还给财主家的恶奴打破了头,亏得好心人搭救,才没给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奴才抢回府去。
那时她便暗暗发誓,今后定要出人头地。也因此时常缠着阿祖婆,听她讲年少时在皇都的所见所闻,偶尔见到阿祖婆一人独坐海边,往北发怔,更是坚定自己绝不能在这荒僻贫寒的渔村埋没一生。即使年岁渐长,她成了黎家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可面对纷至沓来的提亲,她从不理睬,一心盘算去往皇都,嫁个有权有势的王孙贵胄,只要有银子给阿祖婆买她年轻时穿过的绫罗绸缎,让弟弟过上最好的生活,要她给人做婢做妾也无妨。
只可惜阿祖婆没能等到她飞黄腾达的那天。相依为命十年,因是染了肺痨,又抵死不许他们去请大夫,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人世。他们姐弟二人在坟前抱头痛哭了一场,之后便瞒着村里的人,带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划走阿祖公留下的渔船,历经千辛万苦,一年后终是来到阿祖婆年轻时生活过的皇都。可彼时,饱受战祸摧残的枺吵且讶淮蟛蝗缜埃晕6?扇氖侨绱耍脖人盍耸迥甑睦杓掖搴蒙习俦叮脖愀吒咝诵说匕捕傧吕础5艿苣绷朔莞顺榈幕罴疲诔勤蛎砀浇诹烁龅屏r蛭烂簿耍芸毂闵谕猓床簧傧埠糜瘟耘墓痈缍6孕抢锶舜蚪坏溃诶杓掖宓氖焙颍渤扇毡蝗俗纷畔滓笄冢钪绾卫米约旱拿烂病k远阅切┣豳墓痈缍蚶慈艏慈衾耄蛋盗粜钠渲杏形蘅梢砸劳兄丈碇玻沼谠诼⌒巳甑纳显冢壤此锏墓笕恕?br /
眼前掠过那个颀长身影,黎氏心中一痛。
记得那日她和弟弟一起在灯会摆摊设灯谜。原正和几个熟客谈笑,未察一个紫袍公子悄然而至,不但猜出最难的那道灯谜,即又另打谜语,拐弯抹角,嘲讽她和那些公子哥儿附庸风雅,暗里传情。恼羞成怒的她这才注意到身后站了一位气度不凡的俊美公子。几是眼神相触的刹那,无须刻意矫情,心中一悸,从脸到耳皆是绯红。即使往日见惯世态炎凉,知晓权势男人大多凉薄之辈,但是第二天,一队士兵毫无征兆地闯进他们住的院子,将惊恐交加的她带到昨日在灯会上见过的紫袍公子面前,尚不知卓立殿中的便是当朝天子,莫名的喜悦已然盈满胸腔。
之后好似一场虚幻的□。当夜她便承了宠。即使那些年她为了生计对人卖笑,可谨守阿祖婆的遗训,洁身自好。故而初次侍寝,她还是处子之身,先帝微微诧异,之后对她更加怜爱。一夕间,她从卑微的渔家女,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华妃娘娘。刚进宫的那会儿,迎妃嫔侍寝的凤鸾春恩车更是夜夜停在丹阳宫外,浓情蜜爱,如胶似漆,乃至大臣求见,先帝也将她抱坐在膝,令底下的大臣羞愤难当。而后宫诸妃见她刚进宫便逾礼受封四妃,面上奉承攀交,暗里都是咬牙切齿。尤是那位出身世家的愨妃客氏,每去延禧宫拜谒,都能感到隐在端庄背后的妒恨。可那时她还不若后来那般仗着圣上宠爱,目中无人。毕竟多年来在市井摸爬打滚,听多朝野轶闻,深知攀得越高,摔得越惨的道理。所以不论品级高低,她对其他后妃都是谦卑恭谨,只盼早日怀上龙嗣,即使将来成不了皇太后,也可养儿防老……
目光骤冷,睨瞠先帝毕生挚爱,黎氏恨意更深。
如果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倒也罢了。可偏生不是别人,正是她付诸真心的夫君从未给她机会,乃至每个妃子侍寝后,都会被带去偏殿喝下避子汤。她自然心有不甘,可又患得患失,生怕触怒皇上而失去宠爱,所以有回故意弄翻药碗。本想趁乱逃回自己的寝宫,但未出偏殿,便被平日里跟在皇上身边的玄武守给拦了下来。听他悠悠命宫人再去煎碗药来,她一时激愤,顾不得那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怒斥他目无尊卑,定要到皇上面前告他擅做主张,谋害皇上的亲儿。那人却未畏怯,反而语带怜悯地予她忠告,说是皇上极其厌恶孩子,如因此事惹恼了皇上,对她这样的宠妃而言,得不偿失。可那时她只怒火中烧,未有细究那人含笑眼神背后的深意。直到数月后,皇上流落在外的异母妹妹被迎回宫中,她本自恃美貌过人,以为世人称颂德藼亲王是为天下第一美人,不过奉承阿谀。可不久后,她便猝然恍悟,数月来的恩宠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几是残忍的旖梦。
攥紧落到一边的丝被,黎氏咬牙切齿地凝住那张绝世娇颜。
尤记得那年七月初七,皇上在弄晴湖上的撷芳殿设宴,从未在后宫露面的德藼亲王也会列席。因是一月来,沸沸扬扬地流传皇上时去永徽宫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已有许久未得传召的她失意之余,下意识便起了争奇斗艳之心,特意换了皇上最喜欢的水绿色百蝶度花上衣和鹅黄绣兰长裙,精心梳妆,盛装赴宴。可乍见皇上臂弯里的那抹素白身影,她止步不前,只死死盯着那张天人之颜,初尝心灰意冷的滋味。
即使素面朝天,衣饰无华,乃至一头青丝剪得不伦不类。可无须不自量力地对比,她已如殿内诸妃,妒火中烧。原来世间真有这等美人,后宫佳丽在她面前,全都黯然失色。连她这般自负美貌的女人也为之窒了气息,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为她挑起战祸,实在不足为奇。不过德藼亲王的绝俗容姿并非令她万念俱灰之故,回神时,方察自己的五官竟和亲王有几分肖似,扫视殿内诸妃,果如所料,略略嘲讽,乃至些微怜悯,令她羞愤交加,几欲拂袖而去。可皇上见她到来,扬声唤她侍驾。君命不可违,她只有强颜欢笑,依命坐到君侧,往日亲昵的揽肩,那时只感讽刺恶心。可这个左拥右抱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可以将她捧上天也可打入地狱的帝王,除了投其所好,不吝赞美他真正心爱的女人,她别无选择。而之后那位那位得天独厚的皇女对皇上的深情无动于衷,她也无出路,只能装作不知,继续作人替身,扮个专宠人前的妾妃,夜阑人静,在鲛绡帐里承受皇上隐怒的邪火。
可人非草木,她不过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凡女子。渐渐的,百般压抑的情绪开始溃堤。过去念着同是苦出身而厚待宫人的自己,时常为了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大发雷霆。每逢侍寝便彻夜难眠的自己,听着不允后宫诸妃留下后代的皇上在发梦时,神情痛苦地唤着德藼亲王的闺名,问她为何不愿为自己生养皇嗣,只想放声狂笑。
低下眼帘,黎氏自嘲勾唇。
丈夫和儿子被皇上所杀,乃至被迫为亲哥哥侍寝。若换作是她,早便一刀子捅死仇人,或是自尽为死去的丈夫殉节。茈承乾得以隐忍至今,确可称作世间罕有的奇女子,也无怪乎她最后可以取皇兄而代之。不过这已和她黎雪絮无关。皇上驾崩后,她时有念想,定是她前世造了深重的罪孽,今世才会这般命运多舛。即使心知肚明,她这生最大的不幸并非凄凉的过去,而是嫁给那样一个没有伦常是非的男人。可那年上元节的灯会,她回眸一望,便已注定一生的沉沦,也为了当上京县县丞的弟弟的前程,她学会了醉生梦死,无谓皇上和她欢爱时,是不是将她当作另个女人,乃至设法寻来禁书,偷习房中术,只为维系皇上对她的独宠。若是从小教导她礼义廉耻的阿祖婆在天有灵,见到她弃了最后的骨气,像个青楼里的娼妓,对自己的丈夫使尽各种狐媚的手段,定是难以暝目……
望了眼与先帝的灵位分案而置的另尊牌位,黎氏苦笑了笑,即又冷望床边的女子:“贫尼现下已是半死之身,也不怕揭陛下的逆鳞。陛下得以这般顺顺当当地坐上皇位,其实和贫尼还有被您赶去掖庭的姐妹一样,不过以色事好,仗着先帝的恩宠罢了。”
听黎氏恶言相向,女皇并未动怒,反是一笑:“黎太妃言之有理,朕有今日,皆拜先帝所赐。可惜太妃娘娘不像朕与生俱来就是天之娇女。所以当要好生保重身子,等将来你熬死了朕,也便是胜了天,这样你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了一遭。”
心知女皇不过言语相激,令她松口请太医施治。可确如这女人所说,她不能就这样撒手,不论如何,定要等到她最恨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才可闭眼。
黎氏冷笑,隐隐哀凉。女皇见状,知这位犟脾气的皇嫂不会再拿自己的性命与人怄气,未再多言,起身离去时,瞥见先帝灵位近旁的另尊牌位,驻步看了看,忽生感慨:“太妃娘娘的祖母也姓燕?”
望向惘然的黎氏,女皇淡说:“外祖曾对朕提起,朕的亲外婆便是姓燕,甚巧。”
因是这尊牌位,忽得想起去年登极大典后,曾亲临归府探视名义上的外祖母。在祠堂祭祖时,不经意扫见角落里的一尊牌位,在场归氏中人才想起宗主确有那么一位身份低微的如夫人,因是生了赫赫有名的归女御,才破例将其牌位放进归氏宗祠。而提起这位辞世已久的故人,归仲元沉默,正室佟氏虽然温和如初,可眸中隐一丝惆怅,只因丈夫当年为了这个罪臣之后的妾室,险些前途尽毁。而燕氏故世后,即使膝下只有发妻所出的独子归钰与燕氏遗女燕可,大可借口子息不盛,另娶如花美眷。但终此一生,未再纳妾,可见确有真情在其中。不过明知后宫是个火炕,仍将他们唯一的女儿推向万劫不复。归仲元对这位爱妾,不过尔尔。
女皇冷笑,最后对床榻上面露愕色的女子点了点头,背身走向殿门。
“去校场告诉未央……”
待出丹阳宫,女皇对候立在外的首领内监淡淡道:“今天我不去练剑,请他自便。”
吉卓闻言一怔。女皇对他清浅一笑:“夏天可是借口偷懒的好时节。你也替我跑个腿,回紫宸宫把我的琴带去流月台。很久没拉琴,弦都快生锈了。”
见主上并无异样,吉卓暗暗松气,领命返宫。虽已入夏,仍是夜凉露重,细心的青年捎了件银白羽缎斗篷,提着琴盒箭步如飞,不消半刻,已至皇城东隅的观景高台。伴驾的士兵与宫人都被喜静的圣上留在高台下,他悄步走上石阶,就见窈窕女子背倚玉栏,侧身俯瞰皇城。高绾的乌发已然放下,微卷的青丝迎风轻舞,听有来人,女子回眸来看。皎皎月华柔映姣美面庞,秋水美瞳顾盼流飞。虽已是无欲无求之人,可仍为之蛊惑,直待女子困惑挑眉,方才回神低眼,疾步走了过去。望了眼青年红肿未消的额头,女皇轻叹:“瞧你刚才那呆样儿,定是磕头给磕傻了。”
因是去年他当街救下旻夕,加上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屈指可数,很自然地将这沉稳持重的宫侍当作亲信乃至弟弟看待,柔笑摇头,抬手轻揉他的眉心,殊不知面前的青年因是她坦荡的温柔,心若凌迟,手攥成拳,竭力隐忍将女子紧搂入怀的冲动。痛苦间,一声熟悉的讥诮打破高台上情愫暗涌的沉寂:“皇上真是好兴致,有功夫体恤宫侍,却没功夫和微臣练武。”
未经通传,擅闯流月台,原可治来人大不敬之罪。可因是一桩旧约,女皇隐忍怒气,放下手,语气冷淡:“朕记得不止一次提醒过未卿,何为君臣之礼。这般不长记性。等哪天朕失了耐性,可莫怪朕不遵先帝遗命,把你拖出去砍了。”
来人无畏一笑,即使帝王,仍无忌惮,反唇相讥:“微臣求之不得,可惜先帝不允微臣殉葬。微臣无奈,只有苟且偷生。”
“呵,未卿何必自轻。”
如不是杀了这个仇人,便会危及另个女儿的性命,也不必这般抬头不见低头见,继续彼此折磨。女皇冷冷一嗤:“像未卿这等武功谋略兼备的人才,若是殉葬,实在可惜。只要往后稍加检点你自己的言行,朕对你自有倚重之处。”
知女皇口是心非,来人躬身,同般矫情:“微臣惶恐。”
起身时视线交汇,虽是唇角含笑,可两人眼中皆是冰封千里,随即各自移眼,女皇和面前的宫侍有说有笑地打开紫檀琴盒,取出一把旁人看来形态诡怪的木制乐器,举弓试音,再未搭理来人。男子颇无趣地挑眉,可想起来此的初衷,正要开口,女皇已经背过身去,兀自拉起那件怪乐器。讽笑了笑,只得暂先走向葳蕤青蔓的台角,席地而坐,曲起一腿,左手慵闲搭在膝上,抬首遥望天际冷月。
依彼此间的过节,茈承乾就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为奇。可时至今日,他非但安然无恙,反而颇受器重,实在令人费解,也不知那个女人到底作何打算。淡淡轻嗤,可想起另个令人难以琢磨的男子,心绪复杂。
先帝临终前,令他代自己好生照护那个女人。却不知他宁可殉葬,也不要这般日复一日地苟活。而每想到先帝,心中也会隐隐作痛。兴许真如茈承乾所言,他对先帝并不单纯只是臣子对君主的情谊……
轻闭起眼,男子苦笑。
少时,南域一带最强大的碧翡国不断向外扩张,波及他出生的蕞尔小国。一场屠杀后,男女老幼无一幸免。而他因为醉心师父留下的毒经,在偏远山谷寻找绝迹多年的金蟒,才逃过一劫。也因此成了唯一的后人,为了延续香火,也曾动过娶妻的念头。可后来被兰沧侯笼络了去,成为先帝的死卫后,传宗接代的念想渐渐淡去。许是耳濡目染,不愿让个庸脂俗粉诞下后代,惟将女人当作□消遣的玩物,先帝赐给他的四个如花美妾,也无一人生下他的孩子。直到那日茈承乾中了媚药,为保清醒和他东拉西扯,被那女人一语点醒。
对先帝异乎寻常的忠诚。
见先帝动了真情,为茈承乾痛苦,忿忿不甘。
折磨茈承乾时,那种异样的□……
摇了摇头。直到如今,他才看清深埋心底的那种逾越伦常的疯狂情感。可即使先帝在世,也无可能取代茈承乾在先帝心中的地位。
深深自嘲,睁眼冷望那个不懂惜福的女人。只是琴音袅袅,苍凉哀婉,却若天籁,连他这个不懂音律的武夫也微微动容,怔聆良久,面上讥诮不复,惟余惘然。
其实一早便知立在那里的并非以前那个只会撒泼的草包美人。可这女人也着实大胆,并不佯作自己就是原来的茈承乾,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随心所欲,实在任性至极。可面对旁人怪异的目光,那份坦荡无畏,倒是教人钦佩。且是潜移默化,不论是溜须拍马,还是她的衣着发式的确得体好看,宫廷内外争相效仿,乃至他得空回府,四个侍妾也不对他嘘寒问暖,反是齐齐缠着累得半死的相公,打听陛下新衣裳的样式……
好似侍妾们此刻在他耳边唧唧喳喳,忽得头晕脑涨,下意识抬手去揉额角,轻声一嗤。
对那些只识胭脂绫罗的女人来说,借此压过别人的风头,赢得夫君青睐便已足矣。可御座上的那位倒是一点一滴,以自己的方式,悄然改变现在的羲和国。这一年来,不但衣着打扮偏离礼制,在朝堂上的惊人之举也是不断。提倡唯才是举,擢升出身不高但能力卓著的官吏。并且招揽精通算术、天文等历朝历代不受重用的奇人异士,在六部衙门旁专设弘学馆,分门别类,整理历朝文献,将其中相关的内容单独立书,加以注解,也有专事研究者,奉召面圣后,皆道今上涉猎广博,自己受益匪浅,感佩至极。而标新立异,极力笼络人才的同时,这女人也不忘农本。因是先帝在位时,连年天灾,农事荒废。即位后便推行休养生息。不但招抚流民,减轻刑罚,并且杀了几个位高权重的贪官污吏,百姓对此交口称赞,一度荒芜的中原地区也渐渐呈现复苏之象。
虽不乐见新帝的成就高过自己的主子,可凝望弱柳扶风的纤弱背影,男子叹服。
即使根基不稳,尚且谨小慎微。可相知多年,这个魄力非凡的女人断不会止步于此,而两大世家迟早会成为她的阻碍,想必客平和归仲元那两只老狐狸对此已有察觉,往后君臣之间免不了勾心斗角。留他这个大仇人的性命,也许便是看重他的心狠手辣,可以像当年先帝对付梵、应两家一样,适时替她扫除一些碍眼的绊脚石。
挑眉冷笑。看着彼方的女子放下那件称作提琴的乐器,轻揉左肩,对吉卓说了什么,那个令他一直介怀的年轻宫侍淡淡点头,临去前,目带告警,朝他的方向瞥来时。男子冷笑了笑,心中疑虑更深。
“未卿对朕宫里的宫侍有何不满?须用这等眼光看他。”
听女皇讥诮,未央收起犀利目光,慵慵起身:“微臣只是想起一些旧事,略有感慨罢了。”
确是世事无常,谁会想到当年对先帝不敬而险些死在他脚下的少年,而今竟成最得君主信任的首领内监,连性情也与往日南辕北辙。许如先帝所言,被他踢中脑袋,从此开了窍。若真如此,这个愈发摸不着心思的小太监也可算作因祸得福。
冷冷一嗤,视若无睹女皇冷漠的眼神,径自走到她身边,手扶玉栏,慵瞰底下万余灯盏:“碧翡王廷传来消息,布查王薨逝,世子即位后不久,便告失踪,现下国事皆由公主雁里朵一手处理,陛下还是早作防范为好。”
女皇微愕,随即浅笑点头:“你腆了脸皮来此,原是为了这件事。这碧翡王廷内乱,对我们羲和不是有利无害?”
已然习惯彼此冷嘲热讽,很自然地刻薄。未央无谓一笑,可脑海掠过一片残墟,声音不觉冷了几分:“皇上有所不知。碧翡国世子生性纯良,他若即位理政,尚不足为患。可这雁里朵便是令使臣送来贺礼的那位贞女巫司……”不无意外地瞥见女皇扬眉,男子勾唇,“听说当年勾结月佑国三王子截杀我羲和使臣,便是这雁里朵公主给她父王出的主意。现下大权在握,难保不会兴兵北上。”
“是吗?”
女皇语气澹静:“身洁心不洁,让这样的女子侍奉神明,碧翡人也不怕遭报应。不过说起月佑国变……”睨向近旁的男子,女皇淡讽笑说,“这位雁里朵公主也就是挑唆是非。朕倒是听说当年施以援手谋得月佑国主信任,最后里应外合破了玉巩城的功臣便是未卿你呢。”
未央一怔,轻描淡写:“尽早破城,减少我羲和军的伤亡,乃微臣分内事,不敢居功。”
“也对,这功劳太大,你确是受之不起。”
如若只是兵不血刃地开城,倒也奇功一件。只是开城后,带头屠杀壮年男丁,令月佑国人至今不服羲和管制,时常起变叛乱。女皇淡漠睨了眼罪魁祸首,转而看向前方若无尽头的连绵宫阙。即位后,日以继夜地c劳国事,局势总算见好,可没想到南边的碧翡人又蠢蠢欲动。捏了捏眉,颇是头大:“该废止那种无聊的传统,免得这个雁里朵公主心理不平衡,成日惹是生非。”
似是南域各族的传统。一如早前那个害人非浅的月佑女巫司,碧翡国也从皇室中挑选一位贞洁少女,任宗庙巫司,终身不得嫁人。可不比其他国家的巫司只掌宗庙祭祀,因是膝下只有一子二女,唯一的儿子又与自己政见相左,时起摩擦。故而布查王平日倚重与自己性情相像的长女雁里朵,时常以宗教的名义煽动百姓,挑起战乱,滋扰羲和南境。更有甚者,去年登极大典,特地送来一枝剪得支离破碎的桃花及枯萎的杨柳枝条,暗喻即位的女皇是为残花败柳,公然挑衅。令在场群臣义愤填膺,纷纷上奏新皇,出兵碧翡,雪此奇耻大辱。
不过被羞辱的女皇倒未一怒兴兵,反而设宴款待来使,临末了,礼尚往来,送给使臣一把金剪,一块磨铁石,婉言令之代转巫司,女子尤重修磨气质,不妨用这把不会生锈的剪子,好生修习园艺花道。拐弯抹角地嘲讽蓄意挑事的南蛮王女,令使臣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而这场险些挑起战祸的风波过后,两国虽是相安无事,可当初自讨没趣的碧翡公主而今大权在握,便要加以戒防。只可惜曾在南疆戍守、与碧翡人有过交锋的朱雀守现下远在异乡,不能为自己出谋划策。女皇面色微黯,近旁男子看在眼里,暗嗤了嗤,可想到自己出生的国家为碧翡所灭,语气清冽:“如果碧翡人当真挥军北上,微臣自愿请缨,前往南方平乱。”
望了眼男子y冷的侧颜,女皇微一沉吟:“只要未卿不若过去那样滥杀无辜,派你前去,确是事半功倍。”
厌恶战事,忌讳血腥。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若是欺人太甚,自不能坐视不理。女皇苦笑,抬首看向南方的天空,夜色若水,星辰稀疏,忽明忽暗,一如扑朔前程,忽生苍凉。叹了口气,复又举起提琴,一改适才柔婉哀伤,曲调轻快明畅,却是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作者有话要说:
启泰元年,七月十八。骄阳似火,暑热尤盛。
下朝后,我照例去往长乐宫给太皇太后请安,一如往昔,和那寡言少语的清冷贵妇客套了几句,听她一切安好,便回紫宸宫进午膳。只是坐上御辇,放下细竹青帘,仍觉郁热难当,解开衬衫领口的两粒纽子,卷起长袖,抬手边给自己扇风,边回想先前乾元殿里诸臣争得面红耳赤的情境。
自碧翡的军政大权落入雁里朵公主之手,举国征兵铸器,渐现祸兆。到底静观其变,还是主动出击,朝中大臣为此争辩不休。加上去年那场贺礼风波,青年武将争相请缨出战。虽可理解血气方刚的少壮派想借此建功立业,可曾听莫寻说过,这碧翡人如山中豺狼,y险狡诈,往日与南军数度交锋,胜负各半,绝非这些熟知兵法却无实战经验的青年人可以应付得了的对手……
捏了捏眉,思来想去,还是按常年驻守南疆的端亲王所说,以静制动为好。
想起那位该敬称一声七皇叔的老王爷,我慨然一笑。戍守南疆几十年,屡立奇功,且可令茈承乾那位多疑的父皇放心交予兵权。所以见面前,一直猜想这位七皇叔定是谨小慎微的精明人。可去年登极大典,初见这位端亲王爷,也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嗜酒如命的他前夜喝了个酩酊大醉、那会儿正宿醉未醒,反正他老人家很不幸地被乾元殿的高槛绊了个狗吃屎,狼狈至极。在场文武百官见状,大多瞠目结舌,只有少数几位老臣神态自若,似乎习以为常。而这位带兵打了无数胜仗的老王爷也确是与众不同,出了大糗,毫不介意,让两旁的宫侍扶起来后,笑嘻嘻地挠着后脑勺,上前连连朝我拱手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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