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vallennox
“在哪里?”
“我不知道。”也许已经死了,他说不出后面这一句。
马打了个响鼻,抖动耳朵。哈利后退了一步。穿堂风吹来了泥土和草茎的气味,一只云雀鸣叫起来,墨丘利的耳朵竖直了。亚历克斯拍了拍马驹覆盖着鬃毛的脖子,重新向哈利露出笑容,“我们带他去散步怎么样?”
“我们穿过田野,到达大海。”普鲁登斯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他是这么写的,对吗?是哪一本书?”
“短篇集,先生。”记者回答,“《白罂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穿过田野,到达海边,海不能停止喧闹,男孩们却很沉默。虽然他们还不能理解这个国家的伤痕,却能感到疼痛’。”
“事实上我们并不能‘到达大海’,里弗斯先生,康沃尔的海岸布满了炮塔和配备机枪的望点,沙滩里埋着地雷。我们最远只能到一个拉着铁丝网的小山丘,从那里你时常能看见战斗机起飞,空军基地就在不远处。有些时候,”普鲁登斯停顿了一下,冲窗外被雨幕遮蔽的大海皱起眉,“有些时候你能看见它们坠毁。”
记者伸手摸了摸茶壶,还是暖的。他给普鲁登斯倒了一杯茶。
“然后。”普鲁登斯接着说,完全没有留意到记者的动作,“就在我们发现尸体的那天,德国飞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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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是个年轻的伞兵,应该是午夜前后跳下来的。降落伞缠在一棵矮小的橡树上,他在落到地面之前就已经死了,机枪子弹射穿了颅骨和胸口,几乎把他整个人撕开,折断的肋骨从烧焦的皮肉里刺出来,左半边脸沾满血污,仍然完好;右半边不见了。男孩们在三四米外停住脚步,盯着尸体看了许久。然后不约而同地转身,跑下小山坡,飞奔过无人的旷野,回到大宅里,把这件事告诉了玛莎。这一天停电了,玛莎骑单车去警察局,整整一个小时之后,胖警察开着那辆噗噗作响的汽车,带着她回来了,让两个男孩带路。
汽车无法开上小山坡,玛莎不愿意上去,也禁止哈利和亚历克斯再接近那棵挂着尸体的橡树,胖警察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大汗淋漓地下来,不停地用衣袖擦额头。随后他们一行四个人又挤进警车里,到五公里以外的邮局去,寻找一部还能用的电话。男孩们为此感到兴奋,因为附近小镇里的商店仍然营业,可以买到糖果和冰淇淋。玛莎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小袋柠檬糖,但驳回了男孩们去看电影的请求。
“这不是郊游。”她板着脸,把他们赶回车上,“快,我们该回去了。”
两个警员已经将裹在防水帆布里的尸体抬了回来,放在碎石车道旁边,等候处置。德国伞兵,大人们最后得出结论,又或者间谍,侦察兵,战斗机飞行员。厨师十四岁的小儿子被指派为信使,踩着借来的单车,在大宅和警察局之间传话。亚历克斯和哈利坐在楼梯上消耗糖果,透过栏杆的缝隙观察门厅里来去匆匆的人们。临近傍晚的时候四个士兵出现了,从十多公里外的皇家空军基地赶来的,他们把裹在帆布里的尸体抬上卡车,简短地和卢瓦索男爵交谈了几句,上车离开。
入夜之后供电仍然没有恢复,所有人都在厨房进餐,因为光线不容易透出去。坏处是,炉火的热量和烟草燃烧的刺鼻气味也不能。大人们争论着康沃尔海岸是否会成为轰炸目标,有人认为太远,不至于;另外一些人认为德国人会瞄准附近的海军基地。最终哪一方都能说服另一方。
答案当天晚上就揭晓了,第一颗炮弹在凌晨两点前后落下。哈利猛然惊醒,披着毯子跑到窗边,爬到扶手椅上。火光在东北面闪烁,照亮了升腾而起的浓烟。声音姗姗来迟,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就像在水下听到的雷鸣。玻璃窗震颤着,又一个火球在远处绽裂,他看见了战斗机一闪而过的影子,太远了,分辨不出是哪一边的飞机。高射炮的轰鸣加入了大合唱,一声,两声,一架战斗机拖拽着烟雾,坠向火光照不透的阴影。哈利没看到它的结局,门砰然打开了,穿着睡裙的玛莎冲了进来,把他从窗边拉开,把哈利一路拖到酒窖里。
亚历克斯已经在那里了。男孩们像两只过冬的松鼠一样蜷缩在两个橡木桶之间,用毛毯搭了个窝。墙壁不时震颤,远处爆炸所带来的震荡被层层泥土削弱了,但仍然清晰可闻。因为冷,他们紧靠在一起,听着大人们模糊的交谈声。果然是海军基地,厨师的声音说,果然就是。
紧接下来的那一次爆炸如此接近,仿佛就在头顶,震落了灰尘,洒在男孩们的后脑和脖子上。亚历克斯瑟缩了一下,紧闭着眼睛。
“他们很快就会走。”哈利悄声说,“燃油不够。”
“你怎么知道?”
“我们很少在防空洞里待超过三个小时,我妈妈和我。后来妈妈不去防空洞了,空袭变得更长了,我妈妈说这是因为德国人现在可以从法国起飞。最久的一次是六个小时,我猜,我睡着了,警察天亮之后才让我们出去。”
“为什么你妈妈不去防空洞了?”
“她不能,她替红十字会开救护车。本来是隔壁巴特勒太太的工作,但她和两个护士在康顿街被燃烧弹击中了。这就是为什么妈妈要把我送走。”清晰的图像浮现:疏散用的火车,眼眶发红的孩子们挤在一起,车厢里充斥着机油和呕吐物气味。哈利往上拉了拉毯子,裹住肩膀。
亚历克斯靠在哈利肩上,没有再说话。接连两下爆炸,都在比刚才稍远的地方,听起来就像有什么浑身带刺的庞然大物在泥土里打滚。哈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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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只蜘蛛从砖缝里出现,细长的腿犹豫不决地轻点着砖块,随后,像是突然察觉到哈利的目光,飞快地往上逃窜,钻进木梁的缝隙里,消失不见。亚历克斯挪动了一下,头发扫过哈利的耳朵,痒痒的。没有人再说话,厨师坐在地上,背靠着酒桶,闭着眼睛。玛莎倚在墙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赤脚。在她旁边,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女仆悄声祷告。
我们安静等着,妈妈总是这么叮嘱哈利,在拥挤滞闷的防空洞里,我们祈祷。
轰炸在凌晨四点前后终止,酒窖里没有任何能判断时间的工具,但当卢瓦索男爵打开门,让所有人回去床上睡觉的时候,哈利听见大厅里的座钟敲了四声。几小时前那个离他们特别近的炸弹把一公里外的小礼拜堂变成了冒烟的瓦砾,幸而那地方早就废弃了。
天还没有亮,哈利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窗户。他很希望能开灯,但即使没有停电,此刻开灯都是一个坏主意,也许还有德国飞机在上空徘徊。哈利猜想橱柜里会有蜡烛和火柴,但他不想离开温暖的毛毯。
轻轻的敲门声,哈利坐起来。门打开了一道缝,先进来的是烛光,然后是亚历克斯,踮着脚,影子随着他的脚步晃动。他放下烛台,爬到床上。
“我睡不着。”
哈利转过身:“我也不。”
“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伞兵。”
短暂的沉默,男孩们躺在那里,听着对方的呼吸,竭力不去想那个缺了半张脸的伞兵。
亚历克斯碰了碰他的手,“你会讲故事吗?”
“什么故事?”
“我不知道,随便。”
“我不会。”
“说说伦敦。”
可是伦敦没什么好说的,伦敦是父母和学校,是灰暗的早晨和烈焰焚烧的夜晚,是瓦砾和防空警报,堆在街头巷尾的沙包和备用的担架。他发现自己开始讲巴特勒太太,讲那架烧成空壳的救护车,尸体根本无法辨认。巴特勒先生参军去了,连队驻扎在南安普顿。他们唯一的儿子是海军,死在敦刻尔克。因为无人应门,前来通报坏消息的警察只好把死亡证明塞进普鲁登斯家的信箱里。妈妈把这张薄薄的纸放进五斗柜抽屉里,和父亲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信摆在一起。
蜡烛快要燃尽了,残余的小小火焰在融化的蜡里垂死挣扎。亚历克斯趴在旁边,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金发被蹭得乱蓬蓬的,哈利原本以为他睡着了,事实上并没有。亚历克斯用一只眼睛审视着他,像是在评估哈利的可信程度。
“寄到村子里来的第一封阵亡通知书是给波顿先生的,开战第二个星期波顿先生是邮差。”亚历克斯开口,“肉店老板的太太一早发现他在路上哭,抓着信,单车扔在一边。波顿先生的儿子理查是个列兵,我想,跟着连队一起去了,”他思索了一下地名的发音,“去了卡昂。肉店老板把波顿先生扶到家里,给他白兰地。那天之后波顿先生就不送信了。埃琳娜卡尔斯顿接替了他。”
“波顿先生现在怎样了?”
“他死了。”在昏暗中,亚历克斯的眼睛看起来是灰绿色的,“爸爸说我们不应该谈论这样的事,但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聊天,码头工人发现波顿先生漂在港口里,玛莎认为他是喝醉了摔下去的,但其他人都觉得他是跳下去的。”
蜡烛熄灭了,但是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微弱的光线,天亮了。
“哈利。”
“嗯?”
“万一乔治也回不来呢?”
哈利想起了父亲,他穿军服的样子很不自然,像是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当他弯腰把哈利抱起来的时候,连气味也不一样了,父亲闻起来应该像须后水和旧文件夹,但是那天在月台上,军服散发出一种僵硬的漂白剂气味。没有人知道他们确切要去哪里,有人说朴茨茅斯,然后从那里坐船去卡昂;另外的说法是他们会先在考文垂受训,然后再分配到别的地方。哈利最远只去过苏塞克斯,去见当时还没有结婚的康妮姑妈,他试着想象“卡昂”、“瓦讷”和“勒阿弗尔”,所有这些陌生的地名,但只能组装出轮廓模糊的灰色`图像,就像噩梦的背景,父亲淹没在里面,杳无音信。
“他会回来的。”哈利回答。
亚历克斯点点头,在毛毯里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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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男孩们后来去看了弹坑,就在小礼拜堂曾经矗立的地方。炸弹事实上落在墓地里,冲击波推倒了这栋年久失修的建筑物,穹顶垮塌在中堂里,随之而来的大火吞噬了木梁、长椅、壁画和木制圣坛。没有人明白为什么礼拜堂会被当作目标,也许投弹手决心把每一公斤弹药都用在老英格兰的土地上,也许是飞机需要紧急减重。镇子上的消防队已经不复存在,除了管理物资的老贝利,其他都已经参军了。轰炸过后的第三天,村民们组成了一支松散的志愿者消防队,就像一群好心肠然而晕头转向的蚂蚁,稍稍清理了这堆受到冷落的瓦砾,搬走了十字架,临时安置到警察局的杂物间,和鹤嘴锄、太大或太小的制服外套,以及打碎了的手电筒放在一起。爆炸掀起了小山丘一样的泥土和几副腐烂的棺木,暂时保持原样,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
弹坑已经积水了,灰暗的、脏兮兮的一汪。男孩们往里面扔了几颗石子,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亚历克斯在一丛烧焦的灌木旁边发现了一个入口,以前也许有一扇小小的拱形木门,但大火也把它烧毁了,只剩下熏黑的石头和上面的钉痕,像未愈的伤口。
台阶是石制的,花岗岩,也许,中央被磨出了浅浅的凹陷。碎玻璃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男孩们摸着粗糙的石墙,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就像探进狮子漆黑的咽喉。亚历克斯撞倒了什么,哗啦一响,哈利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伸手摸索,但另一个男孩仿佛消失在黑暗里。哈利的手碰到了一个矮柜的尖角,然后是墙壁,覆盖着某种柔软的、滑溜溜的布料。
“亚历克斯?”他又喊了一声。
仍然没有回答。亮光一闪,火柴颤抖不已的火焰点燃了烛芯。亚历克斯吹灭火柴,把蜡烛举高,让光线充满这个小小的地下空间。应该是礼拜堂的圣器室,放银器的柜子是空的,但其他零碎的东西还在,挂在衣钩上的法衣,烛台,花瓶、油灯和厚厚一叠虫蛀的乐谱。
“这不是很棒吗?”亚历克斯问,烛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哈利看着墙上的一道裂缝,它从天花板一路延伸到矮柜后面,“我觉得我们应该走了。”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
“也许我们也不应该来。”
“不,哈利,你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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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我说没有人会到这里来。”
哈利等着。但灼热的烛泪刚好在这个时候淌到亚历克斯手上,金发男孩倒抽一口气,松了手,蜡烛滚到地上,熄灭了,把他们两个重新投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阵忙乱的摸索,撞到对方,撞到墙壁,撞到其他不知名的坚硬棱角。亚历克斯擦亮了火柴,哈利从柜子底下找回了蜡烛,重新点燃,插到铜烛台上。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亚历克斯说完了后半句话。
一个秘密避难所需要一个秘密代号,哈利提议“圣若望”,和礼拜堂一样,但亚历克斯认为这根本不算秘密,谁都可以猜出来,应该想一个听上去完全无关的,比如“林间空地”和“玻璃球”之类。哈利认为这两个名字听起来都很蠢。在考虑了“兽穴”和“哨站”之后,男孩们最终决定把这个地下室称作“树屋”,不引人注意,而且和树毫无关系。
整个七月,他们像两只鬼祟的喜鹊一样,把各种闪闪发亮的小东西搬往“树屋”。一个放大镜,逐渐增加的书本,一套国际象棋,画架,纸,颜料和画笔,饼干盒,一本集邮册,纸牌,装在皮套里的木工工具,还有一盏台灯,虽然“树屋”并没有电,但亚历克斯认为矮柜上需要一盏灯。真正的光源是一盏从瓦砾里翻出来的老式风灯,刚好可以放两根蜡烛,但需要时不时清理堆积在底部的蜡。他们就着这盏灯的光线表演舞台剧,扭曲放大的影子投在墙上,变成骑士或女巫,龙和诗人,水手,僧侣,国王和独角兽。
在七月底丰沛降雨的催促下,杂草迫不及待地从地板裂缝之间长出来,男孩们在石阶上树起木板,挡住倒灌的雨水。弹坑成为了一个小型池塘,边缘裸露的泥土重新被瘦弱的野草覆盖。有一次他们在草丛里发现了蟾蜍,手掌那么大,不等他们接近就跳进水里,蹬着腿,游向弹坑另一边,像个逃离沉船的绝望水手,男孩们扔出的石子像炸弹一样落在它周围,最终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石打中了蟾蜍的头,它抽搐了一下,翻出灰白的肚皮,一动不动地浮在泛绿的水里。
八月第一周有连续的晴天,园丁终究送走了他最小的儿子,莱尔,一个月前刚过十八岁生日。埃琳娜卡尔斯顿,接替波顿先生成为邮差的那个女孩,用那辆漆着皇家邮政标志的小货车把莱尔送到火车站。“空军,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园丁在厨房里说,往茶里倒白兰地,盯着杯子里深棕色的茶水,许久没有说话。
“玫瑰都快要开了。”他最后补充了一句,仿佛这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男孩们转而在户外玩耍,把墨丘利从马厩里牵出来。伞兵带来的阴影日渐消退,他们又再次到长着橡树的山坡上去,举办他们自己的田径赛事,参赛者只有两个男孩和一匹阿拉伯马。玛莎抱怨他们衬衫上沾的泥土,警告说他们总有一天会摔断脖子,或者踩到草丛里的蛇。他们至今没有遇到蛇,但两次见到同一只狐狸,男孩们叫它“查理”,查理是棕色的,左眼上方有一撮白毛,总是带着一副饥饿的神情。亚历克斯试图喂它火腿,但狐狸飞快地逃进草丛里,消失了。第二次见到它的时候,查理叼着一只小小的幼狐,远远地看了男孩们一眼,又隐没在茂密的野草和矮灌木里。从那天之后,他们把查理的名字改成了“查莉丝”,可惜查莉丝再也没有出现过。
战争仍然继续,不过是在远处,消融在背景里。在康沃尔,男孩们能听见的就只有微弱的回声。偶尔会有两两组队的喷火式战斗机从海边起飞,画出一道从西到东的弧线,听见引擎的声音时亚历克斯会跑出“树屋”,爬到只剩半截的砖墙上,向飞机挥手,因为“乔治可能在上面”。
哈利双手插在裤袋里,仰头看着,直到战斗机消失在低垂的云层里。
“然后是一九四年九月。”普鲁登斯说。
记者检查了一下录音笔的电量,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40/9”。
“九月四日,乔治回来了,像是圣诞节一样,玛莎高兴得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乔治卢瓦索,他就像一个棱角更多的亚历克斯,没有酒窝,颧骨更高,看上去很严厉。他不能久留,休假时间太短,下午茶时间就该走了。亚历克斯一开始粘着他,但下午就失踪了,躲到‘树屋’里,不想和他哥哥道别。这一向是亚历克斯处理问题的方式。”普鲁登斯笑了笑,轻轻把手里的信封放回小铁箱里。“十一天之后就是九月十五日,里弗斯先生。”
“更多空袭?”
“最激烈的日间空袭。”普鲁登斯点点头,“我不能说我经历了这件事,对我来说那是很无聊的一天,不能出去玩,你只能等着,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道听途说。附近的城镇都被疏散了,人们躲到乡间,聚集在陌生人家里,围着音机,像快要渴死的鸭子那样等新消息。厨房里的气氛就像葬礼,园丁不停地抽烟,玛莎不停地祈祷,我和亚历克斯不允许外出,男爵的命令,而且这次他是认真的。整个下午都没有消息,音机里只有静电噪音,邮局的卡尔斯顿小姐骑单车来了,说伦敦快要被炸平了,伯明翰也是。我们失去了连接伦敦的电话线,但曼彻斯特总机还能接通,消息就是从那边来的。晚上十点不到,天还没黑,我们就被赶到卧室里,这一天结束了。”
“九月十七日,男爵接到了乔治失踪的通知。”
记者抬起头,“据我所知,乔治并没有”
普鲁登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食指按在嘴唇上,“别着急,里弗斯先生,只有两种人会在故事还没结束的时候就急着问结局:还没学会读写的小孩,和根本不想听故事的人。不,乔治没有死,他迫降在一个叫赫尼湾的地方,手臂骨折,但除此之外没有更严重的伤了,当地人把他送回了南安普顿空军基地这一切我们都是两个月后才知道的,痛苦的两个月,然后奇迹从天而降。我不知道奇迹是不是一个准确的说法,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也许乔治死在不列颠空战里会是一个更好的结局。这件事稍后再说,我们不能跳得太快,不是吗?以打乱你的笔记。”普鲁登斯叹了口气,“而我,以儿童特有的莽撞和过度自信,在接下来的混乱日子里,做出了一个糟糕的决定。我打算偷偷回到伦敦找我的母亲,你可以说这是小孩的直觉。我身上连一个便士也没有,所以火车不在选择范围内。我借了玛莎的单车,告诉她我要到邮局去。从厨房拿了一些火腿和面包,塞进背包里。然后我去找亚历克斯,告诉他我要走了。”
“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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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男孩们先去了马厩,亚历克斯绑好了墨丘利的马鞍,卷起毯子,搭在上面。然后是“树屋”,在藏品里寻找对旅途有用的东西,亚历克斯拿了望远镜和火柴,哈利原本拿了小刀,想了想,换成了风灯和地图册,灯挂在自行车把手上,地图册塞进背包里。
从远处看的话,这是一个有趣的组合:两个男孩,一辆自行车,一匹小马。阳光和煦,汗水很快浸透了哈利的衬衫。水泥路变成了碎石路,然后是逐渐变窄的土路,蜿蜒探进荒草里。村子缓慢后退,最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丘陵柔软起伏的曲线。他们路过一段挖了一半的战壕,两把生锈的铁铲扔在里面,浸泡在积水里,一个板条箱倒扣在地上,几乎被野草淹没,上面放着一个孤零零的头盔,一只蝴蝶停在上面,在男孩们走近的时候飞走了,慢悠悠地越过战壕,选了一片细长的草叶,落在上面,随着微风一摇一晃。不远处有一截铁轨,嵌在泥地里,没有枕木,不像是火车通行的,更像是安装在矿井里的运煤车轨道。也许是方便士兵们运走多余泥土的,但谁也说不清楚。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亚历克斯问。
“不知道。”哈利小心地碰了碰头盔,它看起来很新,侧面有些刮痕,“也许是伯恩茅斯。”哈利从未去过伯恩茅斯,仅仅是在音机里听过,觉得这个地名听起来十分遥远。
太阳缓慢地滑过没有云的天空,灼烧着他们裸露的手臂和后颈。午餐时分男孩们和小马在一个废弃磨坊凉爽的阴影里休息,分享了哈利带的火腿和面包。亚历克斯从哈利的背包里取出地图册,琢磨上面各种颜色的细线,没能找到他们在走的这一条,但他们最后得出结论,只要一直往东走,总会到的。一条丝线般的小溪流过磨坊后面的石槽,他们俯身喝水,把脸埋进冰凉的水里,像小狗一样甩头,亚历克斯往哈利脸上泼水,后者动手反击,一场水花飞溅的战役就此打响。墨丘利被溅到了,打了个响鼻,后退了几步。他们把衣服弄得透湿,不得不脱下来,摊在扁平的石头上晒干。
再次出发,穿着半干的衬衫。除了蜜蜂和偶尔出现的蚱蜢,他们没有见到别的活物。哈利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片荒野属于另一个世界,这条在草丛里时隐时现的泥路并不通往任何地方,只会永远向前延伸,像个没有逻辑的梦。阿拉伯马走在前面,蹄声富有节奏,甩动尾巴,驱赶蚊虫。他们每隔一段路就交换一次位置,哈利爬到马鞍上,亚历克斯接管自行车。
他们一直到日光完全消失才停下。气温骤然下降,荒野在暮色里呈现出一种阴沉的灰蓝色,风横扫而过,草像波浪一样涌动。男孩们把墨丘利的缰绳绑在一株矮树上,分头搜索枯枝和干草,试图生火,但那个小小的火堆很快就燃烧殆尽。他们钻到茂密的灌木下面,躲开冷风,裹紧了毛毯,靠着对方取暖。风灯放在地上,蜡烛平静地在玻璃的保护下燃烧,没有暖意,但至少赶开了从四面八方压来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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