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vallennox
哈利睡着又醒来,冷得发抖,隐约觉得自己梦见了无以名状的恐怖事物,又记不起具体是什么东西。寒意穿透毛毯,像针一样刺在背上。亚历克斯没有醒来,但紧皱着眉头,似乎也被噩梦慑住了。有那么一次,哈利发誓自己看见远处有漂浮的荧光,在草丛上方闪烁。哈利垂下目光,颤抖着呼了口气,闭上眼睛。
晨光和灰色浓雾一起降临,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燃尽了。男孩们吃掉最后一点火腿和已经变硬的面包,解开拴在树枝上的缰绳,把风灯挂到单车把手上,继续赶路。
这是个阴天,云层低垂,但始终没有下雨。路彻底湮没在野草里,他们只能步行,亚历克斯牵着马,哈利推着单车。亚历克斯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时不时拿起来,四处搜索。他就是这么发现火车站的,与其说是站,不如说是附生在铁轨上的一个水泥小肿块。站名是用油漆涂在墙上的,斑驳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大写的“l”。月台四处开裂,长出了杂草。一个年老的扳道工住在这里,养着一只瘦巴巴的狗,用绳子拴在摇椅上,绳子似乎并无必要,因为狗自始至终蜷成一团睡着,一动不动。
“啊,伦敦。”亚历克斯把这个地名重复了三次,扳道工终于听清楚了,“这里每周只有一班车去伦敦,最近的一班昨天中午刚刚开走了。”老人的目光扫过墨丘利,靠墙放着的单车,亚历克斯,最后是哈利,突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询问他们从哪里来,以及像他们这样的小男孩,为什么会在荒郊野外游荡。
“我要到伦敦去。”哈利回答,“我妈妈在那里。”
这似乎解答了扳道工所有的疑问。他摸索钥匙,打开门,让男孩们到控制室去。这个小房间犹如火车头,巨大的玻璃窗正对着铁轨。巨大的把手从地板中央伸出来,像某种钢铁昆虫的节肢,底部连接着互相紧咬的齿轮和铁链。一张单人床缩在墙角,床头贴着时刻表,空白处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上午往西,下午往东,星期六两个方向都开,不能搞错了。”扳道工告诉男孩们,把茶壶放到炉子上,“我记得我还有一盒巧克力曲奇。”
曲奇在抽屉深处,埋在发黄变脆的维修日志下面,盒子都已经生锈了。饼干散发出松木和樟脑的气味,嚼起来像带糖的沙子,出于礼貌,男孩们各自吃了一块。不过红茶温暖芳香,驱走了寒意和受潮饼干的古怪口感。
挂钟时针指向数字4的时候,雨点敲在玻璃窗上。阵雨扫过旷野,夹裹着隐约的雷声,肿胀的云层翻滚着,向西移动。一列运煤车从雨中开来,拉响汽笛,扳道工向司机扬了扬棕色格子软帽,后者点头致意,车呼啸而过。墨丘利被巨响吓到了,拉扯着缰绳。但那只瘦狗仍然睡在摇椅下面,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男孩们问扳道工这里离伦敦还有多远。
“按你们的速度,四五天,我想。”
亚历克斯想知道这附近有没有能过夜的地方。
“沿着铁轨往前走,天黑之前你们应该会看见一个农场,在左手边。找寡妇梅根,就说是老卡尔让你们来的。梅根养着一群绵羊,四头奶牛五头,如果小洋葱还活着的话,不过小洋葱上个冬天就病了人很好,时常送给我奶酪。”扳道工从一堆杂物下面拽出奶酪包装纸,佐证自己的话,“也许你们能说服她用卡车送你们一段路。”
雨停了,云层散开,筛下微弱的阳光。男孩们和老卡尔道别,沿着铁路走向农场。草丛湿漉漉的,水珠从树叶上滴落,泥土和植物的气味令小马感到亢奋。
“赛跑。”亚历克斯丢下一句话,墨丘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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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快地撒腿奔跑。
“这不公平!”哈利冲他的背影大喊,跳上单车,“等等!”
他们一直追逐到一片圈起来的草场旁,一群绵羊散落在里面,咀嚼着草茎,仿佛对整个世界感到厌倦。一只黑白相间的柯利犬竖起耳朵,警惕地盯着男孩们。哈利把单车扔在草丛里,靠在篱笆上喘气。从这里他们已经能看见远处农舍深棕色的屋顶了,亚历克斯滑下马鞍,躺在他旁边的草地上。
“四天。”亚历克斯说,“我们应该坐火车的。”
“我讨厌火车。”
“为什么?”
哈利耸耸肩,“来吧。”他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草屑,扶起单车,“我们快到了。”
守着羊群的柯利犬看着两个男孩走远,重新趴了下来。篱笆附近的草不算深,刚好没过他们的膝盖,哈利先听见了轻微的断裂声,并不比踩断一根枯枝更响,然后脚下的地面轰然塌陷,天空仿佛突然倒置,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叫声。亚历克斯俯身想抓住哈利,但柔软的泥土再次垮塌,小马悲鸣起来,惊恐地后退,两个男孩滚进深坑里,重重地摔在压实的泥地上。
估计是个被人遗忘的猎狐陷阱,捕兽夹就在离哈利的头不到两英寸的地方,幸运的是弹簧已经锈蚀了,那些可怕的钢齿没有合上。亚历克斯爬起来,小心地摸了摸擦破的手肘,用衬衫下摆擦掉血。
“我们能爬上去。”金发男孩仰头打量着陷阱。
“我不能。”
“当然能,看,这里有些草根,如果”
“亚历克斯,我不能。”哈利的声音因为痛楚和恐惧而发颤,“我的腿。”
他的右腿,胫骨折断的地方鼓起了一个肿块。亚历克斯绕开捕兽夹,跪在哈利旁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坑壁上。“我想我们应该。”亚历克斯犹豫不决地咬着嘴唇,没有想出他们应该怎样,“天啊。”
一缕破碎的云划过陷阱上方那一小片苍白的圆形天空。亚历克斯站起来,向外面喊叫,但回答他们的只有虚弱的风声和虫鸣。冷汗浸透了哈利的衣领,他握紧拳头,试着不发出声音。亚历克斯喊累了,在他旁边坐下,垂着头。
“有人会来的。”
哈利不想说话,疼痛盖过了一切。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离天黑还有不到两小时,乌云又飘来了,挡住了残余的日光,把他们淹没在小雨和逐渐变深的阴影里。
tbc.
第6章
“六十年了,偶尔还是会疼。”普鲁登斯指了指自己的右腿,“有时候是因为坏天气,有时候不是。多半是心理作用,和骨头没有关系,早就好了。还住在牛津的时候,我每个周末都去打网球,从来没有问题你打网球吗,里弗斯先生?你更喜欢棒球?引人入胜的游戏,可惜我从来没弄明白过棒球的规则。威尔金斯医生说我很幸运,再迟几个小时,我们两个都可能会死于体温过低。他用的就是这个词,‘幸运’,我猜这是因为他不好意思用更苛刻的措辞。”
“是玛莎留意到我们不见了的,就算她原先不敢肯定,看到马厩空着的时候也完全明白了。男爵和胖警察带着一支匆忙组成的搜救队,从马球场一路找到海边。他们最初担心的是我们偷偷钻过铁丝网,到埋着地雷的沙滩上去玩了,可是铁丝网完好无损,比一个成人还高,即使两个男孩能爬过去,马驹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还去了‘树屋’,那个炸塌了的小礼拜堂,但那里也没有人影。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决定先回到大宅去。手电筒不够,园丁准备了一些老式火把,将浸透煤油的布条缠在木棍上。三辆车先后出发了:男爵的路虎,警车,还有从邮局借来的绿色小货车。”
“一个农夫提供了线索,声称前一天下午在倒塌的磨坊附近见过两个男孩,当时他正在修理牛栏,离得很远,看不太清楚,但一匹漂亮的小马很容易留下深刻的印象。磨坊周围十几英里都是荒无人烟的旷野,如果孩子们继续往东的话,那就要走到莱肯斯顿火车站才能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谁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站,农夫简单地指了个方向,告诉他们,一个扳道工住在莱肯斯顿站,也许老卡尔有见过这两个失踪的男孩。”
“车队午夜之前就驶过了磨坊,找到铁路,沿着它继续往前开,如果不是途中出了点意外,天亮之前就能到火车站;邮局的小货车爆胎了,你看,里弗斯先生,当时的乡村小路状况糟糕,一路上都是尖锐的小石头。他们试着在荒郊野外修补轮胎,最后放弃了,把货车留在原处,稍后处置。所有人挤进剩下的两辆车里,重新出发,在早餐时分开到火车站。”
“那时候你们已经在陷阱里过了一晚。”记者说。
普鲁登斯点点头:“发着烧,只剩下两种感觉,冷,还有痛。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谁更害怕一些,应该是亚历克斯,因为我已经不太清醒了。扳道工告诉胖警察,男孩们去了寡妇梅根的农场,他们于是又花了额外的二十分钟赶到农场,梅根带着两条狗和一把草叉出来迎接这群陌生人,说自己从来没见过什么男孩和小马驹,昨天唯一的不速之客是一只獾,已经被狗咬死了。”
“‘要是这两个小蠢蛋是从火车站过来的话。’梅根接着说,‘那就很危险了,草场上还留着不少旧猎狐陷阱。’”
“‘带我们过去。’男爵告诉她。”
“总共有四个猎狐陷阱,野草长成一片,即使是梅根也要花上一点时间去找。幸运的是墨丘利一直没有离开,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了这匹忠心的小马。狗率先跑了过去,我现在还能清楚记得这两只牧羊犬,在我看来就像从噩梦里跑出来的怪物,在陷阱边缘狂吠,露出牙齿。梅根随后赶到,呵斥她的狗,看了我们一眼,大声骂了一句脏话,把绳子扔了下来。”
记者皱起眉:“你们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们没有。男爵爬了下来,先把绳套绑在亚历克斯腰上,让胖警察把他拉上去。至于我,他们多花了不少时间。原本的计划是搭一条绳梯,让男爵把我抱上去,但他们最后决定不要冒险。园丁从梅根的谷仓里借了几块木板,扎成一个临时担架,把我挪到上面,再用绳子固定担架两端,把它吊上去。梅根一边抱怨愚蠢的小孩和多事的陌生人破坏了她的一天,一边慷慨地借出了毛毯和卡车。园丁用布条蒙住墨丘利的眼睛,把它哄到卡车上。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冒险之旅到此为止。”
护工敲门进来,带着装在塑料小盒子里的药,和一玻璃杯清水。普鲁登斯逐一揭开那些贴着标签的小盒,把药片倒进手心里,咽下去,冲记者眨眨眼,像是在说看看一个老家伙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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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日子的。护工起空药盒和杯子,问他们是否需要别的东西。
“热茶就行了,谢谢。”普鲁登斯回答。
护工出去了,仍然像幽灵一样,没有脚步声。放在茶几上的录音笔发出尖细的嘀嘀声,示意电量过低,记者几乎把提包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备用电池,换上。普鲁登斯从摇椅上起来,走到壁炉旁边,从藤筐里抽出两块松木,投进火里。窗外,天空看起来像隆冬时节浑浊的冰层。
护工第二次进来的时候没有敲门,放下裹着毛线保温套的茶壶。记者悄声道谢,护工颔首,轻轻关上门。
“他们从来没有问为什么。”普鲁登斯说,背对着记者,看着炉火。
“谁?”
“所有人。卢瓦索男爵,胖警察,玛莎,园丁,厨师和年轻的女仆,一次也没有问过我和亚历克斯为什么一声不响地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表现得就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威尔金斯医生让我卧床三个月,对于一个小男孩来说就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亚历克斯驻扎在我的房间里他几乎把‘树屋’整个搬了过来,带着书,或者画夹,一盒弹子球,还有从厨房里偷来的各种食物,有一次甚至捧来了一只麻雀,从野猫嘴里救下来的。可怜的鸟儿在一个铺着棉絮的饼干纸盒里挣扎了两天,没有活下来。”
记者往前俯身:“事实上,除了第二和第三幕里最为人熟知的几个章节,《漫长夏天》还有一个常被讨论的段落”
“日光室里的吻。”
“那是真的吗?你们明白它的含义吗?卢瓦索先生把它描写成一个游戏,儿童对成人的天真模仿,但如果它对作者而言并不重要,为什么用这么长的篇幅?”
普鲁登斯慢吞吞地回到摇椅上,抖了抖毯子,铺到腿上,交握起双手。
“我说过他是我们之中更有天赋的那一个,这个天赋在于他很有说服力,不是辩护律师的那种,而是,这听起来也许很奇怪,但我觉得就像风景画家。亚历克斯改了色调,在你没有留意到的地方加了一棵树,添了阴影,留一块石头,并不起眼,但当你再见到天空的时候,你会觉得亚历克斯的颜色更适合。”
“因此?”
“因此,我必须遗憾地告诉你那只是亚历克斯的想象。他写的那个‘游戏’,尽管听起来很可爱,并没有发生过,我们那时候都只是孩子,一对玩伴,更准确地说。”
“那么,纯属虚构?”
“亚历克斯着手写这一段之前,我们有过一场委婉地说不愉快的争执,那时候我们的关系正处于,”普鲁登斯瞥了一眼小铁箱里的旧信,好像要从那里寻找信心,“处于一个低谷。他想用这种方式寻找1940年的我,他更喜欢那一个我。他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到这一份手稿。”
“你也更喜欢过去的自己吗?”
“一个多么巧的哲学问题。”普鲁登斯露出微笑,盯着窗外的雨看了好一会,摇摇头,“抱歉,里弗斯先生,我不知道。”
“你介意我再问一个问题吗?”
“不介意。”
“你后来找到你母亲了吗?”
“始终没有。”普鲁登斯垂下视线,抚平毯子的皱褶,“9月15日,两架斯图卡轰炸机夷平了我家所在的那条街。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去防空洞,我们也找不到她的遗体。在官方档案上,她处于失踪状态。她把我送上火车的时候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我很遗憾。”
“谢谢。”
录音笔指示灯安静地闪烁。
“里弗斯先生。”
“是的?”
“到这里,你有没有发现亚历克斯的故事里缺了什么角色?”
记者抿起嘴唇,用圆珠笔轻轻敲打笔记本:“母亲?”
“是的。书房里有她的照片,但从没有人提起卢瓦索男爵夫人。关于她的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十几年之后,我第一次从牛津回到康沃尔全是碎片,而且自相矛盾,有人说她住在布莱顿,另一些人坚称她事实上在伦敦,和年轻的情人住在一起,情人们,复数。亚历克斯的说法是男爵夫人有肺病,所以长期住在‘北部’,他从没有说明是北部哪里,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也许‘肺病’这个说法是乔治和莱拉编出来安慰他的。无论如何,我只见过她一次,在乔治的婚礼上,她匆匆露面,悄悄离开,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像个影子。”
“像个影子。”普鲁登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热气从杯子里蒸腾而起,“我们讲到哪里了?骨折,小麻雀,十月。我和亚历克斯的第一个夏天结束了,冬天来得比我们想象中都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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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日光室没有壁炉,一到傍晚就变得异常阴冷,雨天也有同样的效果,但它始终是哈利最喜欢的地方。等他可以借助拐杖活动之后,每天都会艰难地下楼,像图画书里的独脚巨人一样砰嘭作响地穿过走廊,钻进日光室里。他喜欢那里占满一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和吊在架子上的兰花虽然这些娇贵的热带植物不久之后就被移到温室里去了。鹦鹉栖架不知所踪,窗外的草坪泛出一种疲惫的浅棕色。松鼠在满地落叶之中忙碌地奔跑,捡拾橡子。
然而无所事事的好日子很快到头了,卢瓦索男爵认为男孩们是时候重拾学业,以“变成两个小野人”。每个星期二和星期三下午他们必须在这里上法文课,用乔治和莱拉的旧课本;威尔金斯医生星期四一早过来,检查哈利的康复情况,假如有时间的话,会临时充当地理教师,但因为镇子上开书店的丹顿太太新近生了一对双胞胎,医生一般没有这个时间。星期五下午卡尔斯顿小姐从邮局开车过来,教他们算术,通常会留下吃晚饭;另外还有星期六早上的历史。作业并不比在学校的时候少,男孩们每晚愁眉苦脸地在楼上书房的壁炉旁边琢磨分数和语法。炉火温暖,灯光催人入睡,每当他们忍不住闭上眼睛的时候卢瓦索男爵就会用力敲桌子,把他们吓醒。
亚历克斯不喜欢这个安排,但还是接受了,偷偷地对父亲的背影吐舌头。法文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但哈利的进度慢得多,唯一会说的完整句子是“房间里有一只猫”。他们很快就确定了一个互助方案,亚历克斯替哈利做变位练习,哈利负责两人份的算术作业。可惜卢瓦索男爵不到一个星期就察觉了这个小诡计,把壁炉边的桌椅搬开,分别放到书房的两端,把这两个自作聪明的学生远远地隔开。
星期天和星期一是休息日,但哈利的活动范围有限,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喷泉旁边。莱尔参军之后,再也没有人打理喷泉,树叶和淤泥再一次铺满池底,水浅而浑浊,看上去就像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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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在深秋呈现出另一副面貌,棕色、褐色和灰色缓慢扩散,直至浸透灌木、玫瑰花架和草地。一场雨过后,最后一点依附在树枝上的枯叶落尽了,松鼠和鸟儿也就此消失。玛莎给哈利织了围巾,太大了,简直是一张深蓝色的毯子。他时常裹着这条厚围巾坐在台阶上,拐杖放在一边,拿着根本没打算看的书,对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呆。不久前亚历克斯和他在这棵树下埋葬了那只饱受折磨的麻雀。
11月15日,乔治仍然下落不明。他们最后得知的消息是,他的小队被追赶到海峡上空,随后就和基地失去了联络。一个跳伞逃生的飞行员确认乔治的战斗机被击中,但他不能肯定乔治有没有跳伞或者迫降。莱尔,园丁的小儿子,同样没有音讯。电话和电报时常中断,就好像外面的世界都在迅速沉没,而他们身处的西南小村是最后的孤岛。即使偶尔有消息传进来,也都同样惨淡,11月17日,伯明翰遭到轰炸;五天之后是南安普顿,人们传言这个港口城市除了烧焦的瓦砾,什么都没剩下。11月28日,轮到利物浦。
11月29日,星期五,卡尔斯顿小姐送来了电报。
她是骑自行车来的,气喘吁吁,因为民用汽油供应暂时停止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恢复。她肯定已经看过内容了,因为当她把电报交给玛莎的时候是微笑着的,脸颊通红,不知道是因为骑车还是因为兴奋。电报是乔治发来的,非常简短,说一切都好,他会在圣诞节回来。
而他确实信守诺言。乔治卢瓦索在1940年12月21日晚到达,独自坐火车来的,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男孩们第二天早餐时间才见到他,已经换下了空军制服,穿上了宽松的旧衬衫和尔岛毛衣,右前臂裹着绷带。看见亚历克斯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微笑着,单手抱起这个一头扑进他怀里的小男孩。
“早上好,普鲁登斯先生。”把弟弟放回地上的时候,乔治说,揉了揉哈利的头发,哈利留意到他的左眼眉骨边缘多了一道明显的疤痕,“我听说爸爸强迫你们练习法语。”
“没有强迫。”男爵放下报纸,从餐桌另一端插嘴。
“早上好。”哈利悄声回答,不确定乔治有没有听见。
“莱拉不打算回来吗?”
“她去布莱顿了。”卢瓦索男爵简短地回答。
哈利没有听到接下来的对话,玛莎一听见“布莱顿”就把男孩们带了出去,给他们戴上帽子和手套,催促他们到花园去玩。这是个晴天,但风很大,寒冷刺骨,两个男孩在外面待了不够十分钟就钻进温室,穿过成排放在架子上的热带植物。这个明亮的玻璃房很温暖,然而潮湿,令人不快的水汽像湿帆布一样盖下来。男孩们打开侧门,跑过寒风阵阵的回廊,溜进日光室。亚历克斯拿起铅笔和笔记本他最近常常在这个笔记本里写写画画,但不愿意让哈利看里面的内容把几个软垫踢到落地窗边,坐下,盯着橡树看了一会,又转过头来,看着哈利。
“我觉得他不太一样了。”
“乔治?”
“是的。”
“为什么?”
亚历克咬着铅笔,又把目光移到外面的橡树上,它的叶子迟迟没有落尽,只是变成了一种焦糖般的金棕色,这些叶子很可能会熬过一整个冬天,到早春才凋落。“我不知道怎么说。”亚历克斯低声回答,更像是对铅笔而不是哈利说话,“就好像他并不在这里一样。”
这让哈利感到困惑,还有不安。在他们眼中,乔治就是故事里的英雄,已经满二十岁,一个遥不可及的年龄。况且乔治会驾驶战斗机,参加过真正的空战,在男孩们的想象里,这样的人是无所不能的,不应该质疑他的真实性。他提出了以上这些论点,但亚历克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拖着软垫缩进画架和墙壁之间的小空隙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哈利也察觉到了这种“不太一样”。他们第一天见到的那个乔治仿佛只是过去的残影,很快就消散了。现在这个失而复得的乔治少言寡语,不愿意谈论皇家空军,更不愿意谈论过去两个月的经历;即使参与对话,也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色,好像刚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他每天都外出散步,不论晴雨,一去就是五六个小时,消失在花园墙外的荒芜旷野上。
有一次男孩们坚持和他一起去,准确来说是亚历克斯坚持,哈利是不情愿的跟班。乔治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穿上外套,径直走出门外。
乔治走得很快,像是急着摆脱什么。哈利远远落在后面,他不再需要拐杖了,但还是不敢把所有重量放在右腿上。亚历克斯在他们两个之间跑来跑去,既要看清楚乔治往哪个方向去了,又要折返回来照顾哈利。三个人爬上长着橡树的山坡,山坡底部就是铁丝网和警告牌,挡在海滩前面。两个男孩喘着气跟上来的时候,乔治已经坐在稀疏的草地上,看着空无一物的大海。从侧面看,他颧骨和鼻梁的棱角显得更尖锐了,像是削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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