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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vallennox
“别点除了咖啡和火腿三文治之外的任何东西。”哈利建议,“我很确定就是这家的鲔鱼沙拉把我们的驻日内瓦通讯员送进了急诊室。”
“而你们竟然还没有把这个地方告到倒闭。”
“太迟了,它已经和奥斯曼大道的记者形成了共生关系。”
侍应躲在漆黑的店堂里,像条懒洋洋的鳗鱼,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引出来。两人都要了咖啡,没点食物。亚历克斯点了一支烟,略微仰起头,呼出烟雾。哈利留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些早已愈合的细长伤痕,亚历克斯察觉了他的目光,扯了一下衣袖,遮住疤痕。
“打碎了玻璃杯。”他轻描淡写地解释,把烟灰抖进茶碟里。
“这种倒霉事时有发生。”
“确实。”
咖啡端上来了,看着像是从沥青坑里捞出来的,浓稠而滚烫。谁都没有碰,看着它在茶碟上慢慢冷却。哈利专心地盯着平滑的液面,头顶上树枝的瘦长影子倒映在那里,仿佛镜子里的裂纹。
亚历克斯又吸了一口烟,“你的父亲还好吗?”
哈利抬头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我们到这个地步了?互相客套?”
“我们。”亚历克斯说了一个词,改变了主意,垂眼看着桌子上的树影,“已经过去三年了,哈利。”
“我到处找你。”
“我知道。”
“你就不能哪怕给我写一封信吗?”
“信?”亚历克斯反问,笑起来,那种干巴巴的、仿佛布满倒刺的笑容,“我还写得不够多吗?”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回信,我的”
“你的工作,我知道。”亚历克斯打断了哈利的话,把烟摁熄在茶碟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水手。”
这个绰号刺痛了哈利,它所带来的不适感如此真实,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像是触到烧红的烙铁。为了延长沉默,哈利抿了一口半温不热的咖啡,味道一如既往地糟糕,苦涩,混杂着烧焦木头的气味。街道的另一边,一个扎着发髻的年轻保姆砰地推开二楼窗户,把一盆长着肥厚绿叶的植物搬进洒落窗台的一小片阳光里。他们在杜松街55号的小公寓也有这种带花架和木质遮光板的窗户,哈利不记得三年前的仲夏里这个窗到底是开着还是关着的了,似乎是开着的,因为那个夏天异常潮湿闷热。楼上那个多管闲事的退休警官很有可能听清楚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更何况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压低声音。
“你不能像以前一样在牛津工作吗?”亚历克斯问,没有看哈利,盯着打字机,一只手放在键盘上,尽管那上面并没有稿纸。
他们已经在这个话题周围绕了两天圈子,终于躲不开了。哈利将抱在怀里的衬衫扔进行李箱里,拿出一种半开玩笑了语气:“留在这里继续写单车窃案和常见蔬菜种植指南吗?不了,谢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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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也写得很高兴。”
“那是以前。”哈利走回卧室里,把便携打字机拎出来,在半满的箱子里为它寻找合适的位置。亚历克斯低声回答了一句,哈利听不清楚,随手卷起两件衬衫,填满打字机外盒和行李箱之间的空隙,抬起头,问亚历克斯刚刚说了什么。
“我在写一个新故事。”
哈利叹了口气,“那很好,恭喜,我敢肯定你会写得很好的。”
“你只是在敷衍我。”
对方责难的语气让哈利心里隐约的不耐烦彻底燃烧起来:“原谅我不能像以前一样陪你玩儿童游戏,你没留意到我有一份工作吗?”
“‘儿童游戏’是什么意思?”
哈利重重地合上行李箱盖:“算了,当我没说过。”
“哈利普鲁登斯,解释什么叫‘儿童游戏’。”
“看在上帝份上,亚历克斯,你的‘故事’!你住在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小泡泡里,一直没有出来过。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躺在信托基金上,把现实世界关在窗外的。”
“而你在《视点》待了几个月,就觉得自己看透‘现实世界’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看不起我的工作。”
“我从来没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说起话来就像哈罗公学那群人,自以为世故的行尸走肉。”
“不是别人世故,亚历克斯,是你没有长大,你打算一辈子做一个自娱自乐的三岁小孩吗?”
亚历克斯瞪着他,许久,没有再回答,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重重地摔上门。哈利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站了一会,在其中一张单人沙发上瘫坐下来,疲惫地揉着鼻梁。
一个戴着深灰色贝雷帽的中年男人骑着车路过,衣袋被一份卷起的报纸塞得鼓鼓囊囊,他冲一个牵着狗过马路的女人按铃,小狗汪汪吠叫起来。二楼窗户边,绑着发髻的保姆擦完玻璃,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盆植物,叶子贪婪地伸向光线。哈利看着亚历克斯,想知道对方有没有回忆起同一个夏天,是否怀念更早之前、更甜美的那些夏天,有没有拿它们来填补伤口,就像哈利常常做的那样。但他不敢问,他已经失去这个权力了。
“我后来在想,你是有道理的。”亚历克斯点了第二支烟,“你和你的现实世界,我和我的童话故事,谁都没有错,但最好不要相互接触。”
“不。”哈利摇摇头,“我不该这么说的,是我错了。”
亚历克斯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审视着他,难以看出是什么情绪,哈利觉得自己面对着的是一堵高高垒起的石墙,他不知道要敲打哪里,用多高的声音叫喊,才能得到回应。在他记忆里亚历克斯从来不是一个吝啬笑容的人,因为酒窝的缘故,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孩子气。然而此刻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给哈利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感,他忽然理解了差不多二十年前亚历克斯在日光室里说过的话,“就像他并不在这里一样”。这让哈利感到不安,想抓住亚历克斯放在桌子上的手,最终没敢这么做。
“我没有再写过什么东西了,你知道吗?”烟雾浮在他们之间,被浑浊的阳光穿透,亚历克斯把玩着火机,手有些发抖,“我的故事全部都是写给你的,也许应该早点说这句话。”
是该早点说这句话,哈利想,但也许不会有任何区别。他尽力不去想牛津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亚历克斯枕在他肩膀上,悄声朗读尚未完成的段落,关于谋杀,关于秘而不宣的爱情,关于陌生的海岸和天空,关于骷髅和六岁幼童无穷无尽的冒险。每个词语都是写给他的。
我也爱你,哈利想,没有说出来。
亚历克斯对他笑了笑,把还没抽完的烟丢进咖啡杯里,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明显的告别的姿态。
“我能不能。”哈利清了清喉咙,“我还能再见到你的,对吗?像朋友那样?”
“也许不了。”亚历克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放开,“再见,哈利。”
“他是往南走的,也许是要去河的另一边,又或者搭开往玛黑区的地铁。”普鲁登斯说,像他习惯的那样用手指轻敲椅子扶手,“我回到报社,浑浑噩噩地对付完这个下午,回到家里,喝醉,第二天带着宿醉回去上班,除了米涅小姐,没人敢问我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除了她之外都没人留意到我有什么不对。她确实是关心我的,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了。1961年非常繁忙,里弗斯先生,我们有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肯尼迪,刚果和联合国,还有卫星和当时闻所未闻的载人航天技术,还有差点把勃列日涅夫击落在几内亚的法国空军。没有什么比人类更擅长制造喧哗和混乱了。”
“为了写一篇新的专栏文章,复活节前我去了一趟日内瓦,采访一位美国外交官。回到巴黎之后正好有整个假期的时间去琢磨稿子怎么写。我是那种喜欢在家里工作的人,不怎么喜欢到咖啡厅去,实在不喜欢人群。假日里我习惯九点起来,泡茶,拆信,回复所有需要回复的,然后坐到打字机前。”
“下午四点前后,电话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施密特主编问我进度如何,他经常这样,根本没什么假期的概念。我拿起电话,准备告诉他我已经写到结尾了,明天就能拿到报社给他看。”
“但电话那头的并不是施密特主编。”
“那人有马赛口音,加上我的法语本来就不怎么好,挣扎了起码五分钟才总算弄清楚他想说什么。是医院打来的,一位卢瓦索先生昨天入院了,因为酒还是药物什么的,他说得很含糊。没人知道怎么联系病人的亲属,送他来的那位缺了一条腿的老先生留下了报社的电话号码,报社又把我的私人号码给了他们,这才辗转找到了我。医院想问我愿不愿意过去一趟,如果愿意的话,什么时候能去。”
“‘现在’,我告诉护工,‘我马上就到’。”
tbc.
第25章
记者不得不再次给录音笔更换电池,普鲁登斯等着,半闭着眼睛,仿佛陷入冥想。包在毛线保温套里的茶壶已经空了,但护工没有再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窗外,冬季的太阳已经早早开始倾斜,深陷在血红的云层里,缓缓滑向海面。待录音笔的指示灯重新亮起,记者翻开了笔记本新的一页,普鲁登斯才继续说了下去,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像是在复述一个久远的梦境。
“亚历克斯和酒一向纠缠不清,这我非常清楚。在牛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半夜闯到我房间来,把我从我手头上正在忙的事情上拖开。喝得多的那次他很快会睡着,如果酒不足以把他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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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比平常更亢奋,抓住我不停地说话,不让我走开,去拿杯水也不行。你见过那些刚刚出生,用所有爪子拼命抓住任何温暖物体的小动物吗,里弗斯先生?亚历克斯就像是那样。”
“我从护工那里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用医院的投币电话打给书店。第一次没人接听,有个婴儿在走廊里大声嚎哭,太过烦人,于是我下楼去换了一部电话,这一次书店老板拿起了听筒。”
“他是早上去开店的时候发现亚历克斯的,因为叫不醒他,于是叫了救护车,没人知道他在那里躺了多久了,很可能是一整晚,从凌晨两点到早上七点多,两点钟是附近酒吧关门的时间。我问书店老板以前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对方回答说没有,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亚历克斯就像靠酒活着似的。我道谢,挂上电话。再次投币,打给《视点》,施密特果不其然还在办公室里,我告诉他专栏文章已经写完了,明天就会给他,然后编了一个父亲生病的谎话,请了几天假,回楼上的病房里去。”
亚历克斯仍然熟睡着,哈利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注视着他的朋友。亚历克斯的脸是一张上墨不足的版画,轮廓和线条苍白而脆弱,不像他本人,更像是一个稀释过的投影,要是画家再大胆一些的话,也许会直接画成半透明的,能透过他看见下面带蓝白条纹的枕套。亚历克斯的右手在摔倒时擦伤了,也包扎了起来。哈利小心地把他的手腕翻过来,审视那些细长的疤痕,它们互相交错,深浅不一,从掌心蔓延到手肘,打碎玻璃杯不可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病房外面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哈利有一种转瞬即逝的错觉,以为那是半夜三更拎着手电筒,神经兮兮地巡视走廊的门房,而亚历克斯又在哪个派对上喝醉了,占据了他的单人床,直到推车轮子嘎啦嘎啦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幻觉。病房里满是消毒水和棉布的气味,亚历克斯似乎在做梦,皱着眉,发出含糊不清的细微声音。哈利弯腰吻他的额头,轻轻握住他没有缠上绷带的那只手。
临近天黑的时候哈利自己也趴在床边睡着了,因为亚历克斯的动静才惊醒,后者盯着哈利看了许久,皱起眉,像是不认得他是谁。哈利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问他感觉怎样。
“冷。”亚历克斯回答,转头去看窗外靛蓝色的天空,“天亮了。”
“天黑了。”哈利纠正道,伸手理了一下他乱糟糟的头发,“现在是五点半,你睡了一天。”
亚历克斯把手从哈利掌心里抽回来,没有回答。哈利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亚历克斯摇摇头,没有接。
“我和医生谈过了。”哈利把杯子放回床头柜上,“他们说你差点把自己淹死在威士忌里,最早也要明天才能走。不要再碰酒了,安眠药也不行。如果有可能的话,去郊外住一段时间也会有帮助。”
“他们不该给你打电话的。”
“我很庆幸他们把我找来了,医生说你需要看护。”
“不,我不需要。”
“亚历克斯,让我照顾你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长?”
“我不知道,两三个月?”
“然后?”
“我不知道,或者我们,只是这一段时间,我的意思是。”哈利终于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闭上嘴,重新斟酌措辞,“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你现在需要什么吗?我应该给你拿一套干净衣服的,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套我的。”
亚历克斯摇摇头,翻过身,在洗得发白的毯子下面蜷缩起来。
“我明天来接你。”哈利提议。
没有回答。亚历克斯看起来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缓。哈利关上灯,起身离开病房,在门口等了一会,希望亚历克斯会说些什么,叫他留下,但除了沉默,什么都没有等到。
哈利第二天一早去了报社,叮嘱实习生把稿子转交施密特主编,然后匆匆赶往医院,拎着一个提包,里面塞着他认为适合亚历克斯的衬衫和裤子。长裤的尺码还可以,衬衫有点太大了,亚历克斯把袖子翻折起来,坐在床边,看着哈利帮他拾护士一小时前归还的私人物品,钱包和钥匙,还有沾着血迹的脏衣服,哈利卷起衣物,放进提包里。一堆硬币里面夹杂着三四张皱巴巴的戏票,哈利把它们抚平,同样仔细起。
亚历克斯把地址给了他,在7区,圣多米尼克街的西端,对面是一家小小的花店。公寓在二楼,很宽敞,因为缺少家具,甚至可以说冷清。铺着松木地板的起居室连椅子都没有,铺了一张巨大的地毯,染成近似烤焦面包的棕黄色,仿佛一片割完毕的麦田,上面丢着四五个土耳其风格的抱枕。靠墙有一张笨重的木桌,打字机被埋在落满灰尘的空白稿纸和书刊下面。一个孤单的挂钟被遗忘在墙角,指针已经不走了。哈利放下提包,拉开遮挡落地窗的厚重布帘,倾泻而下的阳光照亮了雪崩一般的尘埃,哈利打起了喷嚏,推开窗,让四月中旬充满植物气味的新鲜空气涌进来。
厨房里也是空荡荡的,好像很久没有人住在这里似的,煎锅挂在黄铜钩子上,没有使用痕迹。橱柜里有些罐头蘑菇汤,除此之外就是烈酒,哈利打定主意今天之内要扔掉这些危险品。他找到了砂糖,想问问茶叶放在什么地方,但亚历克斯在浴室里,没有听见。哈利拉开了所有抽屉大部分是空的在放餐具的那一格里发现了装茶叶的铁罐。
茶最终浪了,亚历克斯从浴室出来,裹着一件柔软的蓝色睡袍,径直走进卧室,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哈利叹了口气,跟着他进去:“你知道你的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吗?”
“我知道,这是我家。”
“你得吃东西。”
“哈利,我不是小孩子。”
“你的行为倒是很像。”
“我没有邀请你来管教我。”
“我是在帮你。”
亚历克斯把自己埋进毯子和枕头里,不再说话。卧室昏暗,哈利只能勉强看清楚床和衣柜的轮廓。他叫了一声亚历克斯的名字,对方没有理会。哈利原地站了一会,觉得自己有点愚蠢。
“我明天会再来的。”他说,准备关上卧室的门。
“哈利。”
他停住脚步,屏息等待着。
“你能在这里再待一小会吗?五分钟?”
哈利回到床边,亚历克斯挪动了一下,让出位置,让他躺下来。哈利连同毯子一起抱住他,手掌放在他颈后,轻轻摩挲他还没干透的金发,就像两人还住在杜松街55号时那样。亚历克斯闻起来像被雨水打湿的松树,哈利听着他的呼吸声,直到自己也慢慢滑入柔软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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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斯的公寓离报社稍远,除非加班到午夜,否则哈利下班就会赶来,带着食物,带着裹在报纸里的铃兰花束,带着杂志和新买的诗集,为了煮食方便,不久之后又拿来了餐盘、奶罐和茶杯。亚历克斯默许了这一切,从不邀请哈利留下,但也没有赶走他的意思,于是哈利也抱来了枕头和被子,睡在起居室那张小麦田一般的厚地毯上。
天气转暖,浸透了莱姆花气味的风一夜之间引燃了所有行道树,促使它们冒出熊熊的嫩绿火焰。白昼迟迟不结束,他们有时候会在河边漫无目的地散步,驻足观看哑剧艺人敲打不存在的玻璃,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亚历克斯总会在卖艺人破破烂烂的琴盒里放上几法郎,才继续往前走,哈利扮演着他一直以来扮演的角色,一个忠实的影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五月最后一天下了一场暴雨,亚历克斯当时在“下划线”书店里,哈利不得不在滴着水的屋檐下等了两个小时,当天晚上亚历克斯把备用钥匙给了他,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哈利一点点地整理好了那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夹起零散的纸张,书靠墙垒好。亚历克斯的打字机不能用了,不知道是哪个元件的问题,哈利把这台机器送去修理,然后把多余的那台雷明顿便携打字机搬了过来。亚历克斯声称这毫无必要,他早就不再写什么东西了。哈利回答说这是为了方便他自己哪天赶稿用的,但事实上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六傍晚,哈利抱着一纸袋面包回来时,亚历克斯正在敲打键盘,被开门声吓到,一把扯下转轴上的纸,声称自己只是在测试打字机而已。哈利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径直走进厨房,把面包纸袋放到料理台上,着手做晚餐。几分钟之后,起居室里又响起了打字机的咔嗒声。
他们在敞开的落地窗前吃晚饭,盘子和茶壶直接放在地毯上,温和的暖风给人一种正在野餐的错觉。茂密的树冠绞碎了夕阳,在狭窄的露台上洒下血红斑点。亚历克斯入神地看着泛出淡玫瑰色的天空,直到哈利往前俯身,吻了他的脸颊,然后是嘴唇。风吹起了纱帘,把他们裹进半透明的阴影里。
tbc.
第26章
整个夏天他们都待在巴黎。对面的花店关了门,贴出“休假,八月返回”的纸条。街道静悄悄的,其他商店也逐一歇业,火车站仿佛巨大的海绵,吸入匆匆出逃的巴黎人,泵出一批接一批的游客。哈利不得不比平常多绕十分钟的路,才能找到还开着门的熟肉店。书店也关门了,老人带着他的半截银链子去了勒芒,据说在那里有个还活着的亲戚。
哈利仍然保留着那个塞在格兰大道木偶剧场后面的小房间,但现在他的打字机、三分之一的书和大部分衣服都在圣多米尼克街的公寓里,容易皱的大衣挂进卧室衣柜,其余都叠好放在起居室的一个行李箱里。他们并不睡在一起,毕竟哈利名义上“只是过来帮一阵子忙,马上就会走”。
这个“马上”从六月延伸到七月,理所当然地拖进了八月份。夏天最热的时候哈利正好有两周假期,都用在修修补补和搬动家具上了。两人在旧货市场买了一张九成新的沙发,起居室里总算有个能够歇脚的地方了,哈利的临时床铺也从地毯搬到沙发上。为了看书方便,另外还买了一张小茶几,把新台灯放到上面。哈利往厨房里添置了很多东西,新的铸铁炖锅,一套手柄上有漂亮的金色几何图案的餐具,咖啡和茶叶,还有一盆长势旺盛的鼠尾草。罐头汤被烤肉调料、黑麦面粉、蛋黄酱、苏打、酵母和可可粉取代了,弃置已久的烤箱终于派上了用场。哈利从米涅小姐那里抄来一份巧克力蛋糕的配方,尝试自己烤一个。配方上写的制作时间是三小时,但整整五小时之后,两人站在狼藉一片的厨房里,手臂、脸上和头发里都是面粉,盯着盘子里那团软塌塌的棕黑色糊状物,宣告失败。
“请别再碰我的烤箱了。”亚历克斯说。
哈利把手背上的糖浆蹭到裤子上:“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大多数下午他们会在沙发上看书,更准确来说是亚历克斯枕在哈利的肚子上,翻阅阿拉伯语诗集的英译本,哈利象征性地拿着一本总是看不完的小说,不停地打瞌睡,又不停地被亚历克斯叫醒,听他念诗集里的一段。窗开着,但是没有风,虽然街对面的邻居都出门度假了,但安全起见,纱帘还是拉着的,一动不动地垂到地板上。一只蜜蜂从纱帘缝隙偷溜进来,嗡嗡低鸣,径直飞向插在玻璃瓶里的玫瑰,心满意足地钻入花蕊。
“乔治以前给我念过这一段,那时候他还在哈罗念二年级,这是他的文学作业。其他人都选了法语,就只有他要挑战阿拉伯语,失败了。下一个学期他就改选了法语。”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乔治,毫无预兆。哈利合上书,放到一边,掌心轻轻覆在亚历克斯的手背上,没有说话。蜜蜂爬出花蕊,迷失了方向,在房间里晕头转向地绕圈,撞上玻璃,后退,冲上天花板,发现无路可去,在窗帘上落脚,沿着皱褶往上爬。两人都盯着这只小昆虫看,直到它奇迹般地找到纱帘的缝隙,重新飞进阳光之中。
“我时常想象乔治的脑海之中有一个怎样的私人地狱,以至于他会觉得一颗子弹是解脱。”亚历克斯合上诗集,抓紧,好像那是船难过后的一块木板,“爸爸认为他很软弱,但我觉得事实正好相反。没有人知道乔治在他自己的地狱里待了多久了,而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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