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vallennox
“我把一个信封交给酒保,还给了他五英镑,请他要是看见亚历克斯,就把信交给他,里面是我在波恩、巴黎和日内瓦常住的酒店地址,还有主编的私人电话号码,亚历克斯可以通过他找到我,这是最快的方法了。保险起见,我在杜松街55号留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也在俱乐部前台放了一封,玛莎也抄了一份地址,无论亚历克斯在哪里出现,都能拿到联系方式。”
“但他始终没有找我。彻底的静默。”
“我回到了波恩,我在那里的住处是一个光秃秃的小房间,十九平方米,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个洗手台。不过我很少待在这个房间里,只要有可能,都留在报社里,那里总是有人和灯光,打字机和电话铃声让我感觉好受一些。”
“我决定留着杜松街的公寓,房东告诉我男爵已经不再支付房租账单了,于是我自己寄出了支票,那是1957年,里弗斯先生,一个记者的薪金并不丰厚。那一年圣诞节我又回到伦敦,发现亚历克斯已经把衣服、打字机和稿子取走了,我的东西也都打包好,存放在门房那里。门房看见我很高兴,把行李和好几个月的房租支票还给我,说卢瓦索先生十月份搬走了,通知房东不要兑现我的支票。我拖着箱子出去,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呆,不知道该到哪里去。那天晚上我住在旅馆里,第二天一早乘火车去伦敦,把行李寄存在我久未见面的父亲家里,买了穿过英吉利海峡的渡轮票,又回到了波恩。有一段时间我也报复一般感到愤怒,仿佛亚历克斯欠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但最后这种愤懑也慢慢消散了,剩下一个弹坑一样的空洞。”
普鲁登斯和记者都看着炉火,沉默了一会。
“我以为这就是结尾了。但当然没有,这只是幕间休息,我和亚历克斯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二部完。
partiii.crepuscule
第22章
1960年冬,巴黎。
哈利已经迟到了,他走出报社时已经比预想之中晚了十分钟,因为忘了拿礼物,又不得不回去一次。稍早的时候下过小雪,被来往行人踩成泥水,又重新凝成一层脏污的薄冰,倒映出昏黄的路灯。车依旧横冲直撞,哈利已经来这里三个月了,还没有习惯巴黎人疯狂的驾驶习惯。他走下地铁站,冷风顺着长长的隧道冲上来,带着霉菌、陈腐积水、尿液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他要去的小酒馆在圣多诺黑街附近的窄巷里,由酒窖改建而成,有弧形墙壁和可爱的拱形天花板,像一顶倒扣的砖红色帽子。装饰着冬青和银色缎带的楼梯向下通往一扇安装着方形色玻璃板的铁门,哈利在外面站了一两分钟,听着里面的喧哗,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按下门把手。
他原本的打算是偷偷溜进去,趁乱融进人群里,但负责翻译的米涅小姐一眼就看见了他,大声宣布他的到来。所有视线都转到他身上,喝得半醉的记者们齐声大喊“普鲁登斯!”,一个高脚杯塞进他手里,人群像海上风暴一样把他卷了进去,酒洒出杯子,溅湿了哈利的衣袖,闻起来有强烈的姜汁和糖浆气味。
这个派对是报社为加洛瓦先生办的,他是《视点》巴黎分部的主编,今天退休了。在认识加洛瓦先生的三年里,哈利第一次见到他穿合身的西装,之前都是宽大得看不出线条的浅色衬衫,袖子沾着洗不掉的墨水渍,卷到手肘。用黑色软绳挂在脖子上的眼镜,加上凸出的肚子和标志性的光头,加洛瓦主编看起来就像个漫画人物。他离职之后,原本负责东欧板块的施密特先生接替了主编职位,而哈利接替了施密特先生的工作,从明早开始就能搬出嘈杂的大办公室,转移到走廊另一头的私人办公室,不大,和一个衣柜差不多,但至少有一扇可以锁上的门,一扇俯瞰奥斯曼大道的雾蒙蒙的玻璃窗,一个摇摇晃晃的档案柜和一盆萎蔫的绿色观叶植物。
哈利依然不喜欢派对,他已经改良出一套应付聚会的本事:确保自己和所有熟人打过招呼,在人群中心待一会,然后逐渐退到墙边,向门口移动,最后大概一个半到两小时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刻他就在着手实施这个计划,他把裹在淡紫色包装纸里的礼物交给加洛瓦先生,接受了对方的热情拥抱,交换了几句礼貌的废话,然后以拿香槟为由,一点点挪出人群,走到冷餐台边。
“我能看出来你又准备逃跑了。”
哈利笑了笑,把一杯香槟递给走到他身边的女士:“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米涅小姐?”
“经验。”
“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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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欺骗我们。”
“当观察对象很容易预测的时候就不会。”米涅小姐略微侧过头,耳环在灯光下闪烁。她习惯和报社的雇员们说法语,但对着哈利的时候会说英语,带着一种难以辨别出处的口音,她的父亲是里昂人,母亲则是1910年代逃亡到巴黎的俄国人,因此这位记者不仅是俄语翻译,还是牵起报社和本地斯拉夫社群的一根线,“今晚有什么激动人心的计划吗,普鲁登斯先生?”
“恐怕最激动人心的计划就是这个派对了。”
米涅耸耸肩,抿了一口香槟,像哈利那样靠在冷餐台上,看着紧紧挤在这顶红砖帽子下的记者们,孤零零地放在小圆桌上的音机大声播放着音乐,因为信号不稳定,时不时会发出刺耳的噪声,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件事。
“听着。”俄语翻译对着香槟酒杯说,“明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准备一起吃饭,在我家里,我会准备棒极了的炖肉和酒,如果你想来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
比起派对,哈利更不擅长应付邀约,尤其是这种有言外之意的邀约。他喝了口酒,争取多几秒思考的时间。
“谢谢,米涅小姐。”他开口,“可惜明晚不行,有别的安排。”
对方冲他微笑,摇了摇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希望下次你不会再有‘别的安排’,普鲁登斯先生。”她吻了吻哈利的脸颊,放下酒杯,把他留在冷餐台边,回到人群之中。
大约一小时四十分钟之后,哈利悄悄溜出那扇装着色玻璃的门,回到冷飕飕的街头,竖起衣领,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路灯是唯一的光源,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漆黑一片,临街的商店七个小时前就已经打烊。哈利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一只老鼠贴着墙飞快地窜过路灯的光圈,钻进下水道,消失不见。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从不远处传来,像是幻觉。哈利不由得停住脚步,仔细聆听,确实是音乐声,钢琴,然后是轻轻的、来自许多个人的笑声。他循着声音拐进一条小巷,一家书店开着,灯光从橱窗和开着的门里流泻而出,像盏巨大的提灯一样照亮了湿漉漉的路面。现在哈利能听见清晰的说话声了,钢琴奏出一小段紧张的旋律。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对光线和暖意的本能渴望,哈利向那边走去。
书店名叫soulignage,下划线。狭小的店堂里摆满了高矮不同的椅子,面对着由木箱和桌布组成的临时舞台,都坐满了,不少人站着。哈利进去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也没有人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钢琴摆在“舞台”的左后方,旁边是一个穿着棕色毛呢外套的男人,正高谈阔论,哈利的法语不够好,只能抓到“西奈半岛”、“运河”和“以色列”这几个零碎的单词,猜想那人是在谈论苏伊士危机。哈利正好赶上的是演讲的尾声,没过几分钟演讲者就宣布这是他今晚想分享的全部内容,问听众有没有问题。一场小型辩论就此开启,站在哈利旁边的一个学生模样的红发男人非常激动,和穿毛呢外套的演讲者来来回回争辩了超过五分钟,一度还从书架上找出了世界地图,指着涂成淡绿色的埃及,试图说服对方。
钢琴师重重地按了两下琴键,打断了争论,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前排的人挪动了一下,空出一个位置,让穿毛呢外套的男人坐下。哈利瞥了一眼手表,本想趁这个时候离开,然而听众里的一个人站起来,走上了“舞台”。
“亚历克斯卢瓦索先生。”钢琴师宣布,在琴键上敲出了一小段高音。
卢瓦索先生估计是常客了,好些听众鼓起掌来。哈利僵硬地站在原处,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见。那确实是亚历克斯,看起来又不像亚历克斯,他的金发留长了一点,套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领口露出一截深绿色的领巾。亚历克斯和钢琴师握了握手,道谢,整理一下手里的纸,站到灯光最亮的地方。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亚历克斯冲那个人眨了眨眼。
“迪格努先生当然很高兴看见我,因为他又有机会贬低我的作品了。”人们哄笑起来,亚历克斯露出了酒窝,扫视了一眼挤满人的书店店堂,视线掠过哈利,又转回来,久久地盯着他。
沉默时间超过了预期,人们开始面面相觑,钢琴师咳嗽了一声。亚历克斯回过神来,回目光,看了一眼稿子,用他那种略带口音的法语说了下去:“如果各位上周四晚来过的话,就会知道我们讨论了作者和角色的关系,我们今晚会继续这个话题。”
他没有再看哈利,但哈利始终看着他。亚历克斯很习惯他人的关注和掌声,一向如此。哈利意识到现在他也习惯了尖锐的批评,以同样尖锐的方式回应。他大约讲了三十分钟,讨论持续了十五分钟,然后被钢琴师礼貌打断,请他让位给一位准备朗诵作品的诗人。亚历克斯半开玩笑地鞠了一躬,离开了临时搭建的“舞台”,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拿走了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衣,径直向哈利走来。
“外面安静一些。”他说,穿上大衣。
哈利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跟着亚历克斯踏出门外。
离午夜只剩不到十分钟,风更冷了,卷着潮湿的夜雾。他们并肩走过了两个街口,都没有说话。哈利斟酌着许多种开场白,没有一种听起来是合适的。最后亚历克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在路灯下看着他。
“你看起来很好。”
我想念你,哈利把这句话吞了回去。“你也是。”
“报社怎么样了?”
“不错,我现在在他们的巴黎办公室工作,应该会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恭喜。”
“谢谢。”
短暂的停顿。寒风拉扯着他们的大衣下摆,哈利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康沃尔夏季的海滩,草莓和气泡酒的香甜气味里混杂了藻类的咸腥味。海鸥在卵石里翻找贝类,海浪涌上来的时候就拍拍翅膀跳开。
哈利清了清喉咙:“你现在住在这里吗?在巴黎?”
“算是。”亚历克斯耸耸肩,没有细说,“第一次来‘下划线’?”
“纯属巧合。”
“我该回去了,待会还有个小酒会,我知道我应该邀请你的,但我还记得你以前有多讨厌这种毫无必要的聚会。”
“现在也不太喜欢。”
“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哈利。”
“我也是。”
两人拘谨地面对面站了一会,不确定是否应该拥抱。最后亚历克斯伸出手,哈利和他握了握,对方的手和他的一样冷。亚历克斯给了他半个微笑,向书店的方向走去,没有说再见。哈利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站了很久,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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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传来午夜的钟声,才打了个冷颤,匆匆向地铁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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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哈利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下划线”书店,花了一个星期才发现讨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才会举办。于是每周两天,哈利下班就赶来,心不在焉地旁观激烈的辩论,有趣的或枯燥的演讲,不时还得忍受糟糕透顶的诗作,亚历克斯一次都没有再出现。哈利等到半夜,回家,说服自己不要再做这种无用功,等到下一个周四或周六又忍不住抱着希望再次回到书店。
哈利逐渐和钢琴师熟络起来,这位满头白发的先生事实上是书店主人,五十一岁,看起来像九十一岁,活动起来也像。他曾经是法国陆军的一员,从里尔撤到瑟堡,又从瑟堡退到敦刻尔克,非常幸运地搭上一艘英国驱逐舰,从那里撤到了多佛。钢琴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没有照片,而是放着半根银链,像某种史前节肢昆虫的化石。链子原本系着一个挂坠盒,里面是他妻子的一缕头发,但兵荒马乱之中挂坠盒不知道遗失在什么地方,他手上就只剩下这一截扯断了的链子。他1947年回到巴黎,始终没找到妻子和他们唯一的儿子弗朗索瓦。
“在奥马哈海滩上被机枪打中。”他说,拉起裤腿,哈利这才意识到他的右腿自膝盖以下装着木头义肢,“美国人告诉我们,‘小心天空’,结果斯图卡轰炸机不是我们要担心的,机枪手才是。幸好丢的不是手指,不然我就不能弹琴了。”
“您弹得很好。”
“谢谢,祖母教我的。”
哈利接着问他书店是否开了很久。
“差四个月就十年了。是我妻子想拥有一家书店,我不怎么热衷。我们刚买下一个合适的地方,战争就开始了。”
“我很遗憾。”
对方耸耸肩,拍了拍钢琴,好像那是只温驯的宠物,“我花了十几年才完成她的心愿。我想她会喜欢给人们提供一个交流意见的地方。”
“我敢肯定她会的。卢瓦索先生经常来这里吗?”
“看你怎么理解‘经常’了,他有时候连续好几天都来,有时候许久都不出现,谁也不清楚他去哪里了。要是他去伦敦了,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几本书,。不过卢瓦索从没试过消失超过一个月,因为他的信都寄到这里来。他的信可多了。”
“可以想象。”哈利附和道,“如果想找卢瓦索先生的话,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星期四晚来碰碰运气。”
“卢瓦索先生这个星期四会来吗?”
“不,但你可以留意马纳先生在不在,高个子,棕发,穿得像个神错乱的神父。他帮卢瓦索先生翻译了《埃格尼斯的风筝》,也许手头有个地址,或者号码,我不保证他有,但你可以问问。”
事实是,马纳先生也不知道。哈利是在星期四晚的散文朗诵之后拦住这位文学翻译的,书店老板的形容很准确,马纳先生穿着一件保守的黑色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然而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蓝绿相间的长披肩,看上去像某种鲜艳的热带鸟类。马纳留了一头鬃毛般的长发,乱蓬蓬的,里面绑了某种叮叮当当的金属小饰品。当他说话的时候,哈利能闻到他呼吸里浓烈的烟草气味。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们以前认识。”
“以前!”马纳抓住这个时态不放,“为什么是‘以前’?闹出过很多矛盾的人才会说‘以前’,亲爱的,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也许我会为你们写一首歌,你和发现我很擅长融合音乐和诗歌。你该不会碰巧懂得怎样弹吉他吧,普鲁登斯先生?你看起来像个弹吉他的人。”
“这辈子从没碰过吉他。亚历克斯和我也没有什么故事,我只是想和他谈谈。”
一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打了起来,踢翻了椅子,人们要不就忙着躲避,要不就忙着拉开他们。马纳挂着一脸傻笑,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谈什么?”
“他的书。”
“亲爱的,您看起来不像个出版商。”
“姑且当我是个忠实的读者。”
“你找不到亚历克斯的。”马纳摇了摇头,绑在头发里的小东西互相碰撞,叮叮有声,“这是一只很神秘的小鸟,只有他来找你,你不能找他,等你回过头来已经见不到人了。我们每次都约在这里,像间谍碰头。唯一一次例外是在蒙马特的一家餐厅,他给我买了茴香酒,上帝保佑他。”
“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
“他欠你钱了,是这样吗?不能信任这些顶着贵族头衔的人,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货,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个大人物,结果他连手里的酒都是赊的。”
“不是。把餐厅的名字告诉我,马纳先生,然后我就不打扰您了。”
对方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把名字告诉了哈利。
那听起来就不像是哈利会自愿去的地方,叫“塞壬”,白天是个供应油腻三文治的餐馆,天黑之后就换上另一副面貌。要是你愿意付百分之四十的额外用,就能到亮着暧昧灯光的舞厅去。哈利后悔没有问那位披着缤纷羽毛的翻译,亚历克斯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到这地方来的。音乐震耳欲聋,台上穿着蓬松羽毛裙的舞女脱下胸衣,抛给了观众,惹起一阵更大的骚动。哈利不得不高声叫喊,才能让酒保听清楚他想找的是谁。酒保摇摇头,说来这里的年轻英国人多了去了,他可没时间记住每一个。
哈利离开舞厅的时候耳朵嗡嗡作响,外套沾满了廉价烟草和香水的气味。地铁已经停开了,就算没有,他此刻也不想涉足那些昏暗肮脏的隧道。报社给他安排的公寓在格兰大道木偶剧场后面的曲折小巷里,即使在晴天里也很阴森,更别提凌晨了。哈利锁上门,躺倒在沙发上的时候,手表时针刚刚滑过一点。
他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连大衣都没脱下来。阳光把他刺醒的时候整个上午已经快要过去了,这是个星期六,但记者没有休息日。电话没有响过,至少证明核战争还没有发生。哈利皱着眉,看了一眼手表,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对着粗糙的深灰色布料叹了口气,爬起来,走进浴室匆匆梳洗,换了套衣服,出门。
《视点》报社在奥斯曼大道西边,靠近拉法叶特的方向,挤在《观察者》和《快报》之间,和主要竞争对手《外交家》只隔了一条街外加两棵瑟瑟发抖的梧桐树。即使在周末,办公室也和平时一样繁忙。米涅小姐从打字机上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哈利回了一个拘谨的微笑,径直穿过这一堆歪歪扭扭凑在一起的木制写字台,走进他的新办公室,把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关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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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在他桌子上留了不下二十张便笺纸,记录了从昨天下午六点到今早十点所有的来电、问题、通知和主编的尖叫(“哈利,我现在就要那份裁军评论,马上立刻”)。哈利把这些便笺按紧急程度排列好,拿起电话。
敲门声响了起来,象征性的两下,没等他回应,实习生就把头探了进来:“普鲁登斯先生,有人找您。”
哈利捂住话筒:“让他等等。”
“我说过了,但他已经进来了,先生,他说他的名字是卢瓦索。”
哈利半张开嘴,一时间想不出要说什么。接线生在电话里不停地问“你好?您要转接哪里?你好?”,哈利直接挂断了。
“让他进来。”
实习生点点头,走了,没关上门。哈利站起来,又坐下,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扯了扯布满皱褶的衬衫,桌上那株半死不活的盆栽实在太难看了,但现在已经没有补救方法了。亚历克斯敲了敲半掩的门,走进来,轻轻关上门。
“下午好。”
“不错的办公室。”
他们同时开口说话,又同时陷入沉默。哈利冲椅子打了个手势,请亚历克斯坐下,但后者并没有这么做,踱到书架前面,审视那些厚厚的、标着年份的文件夹,取出去年的翻了翻,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这就是你的自然栖息地。”亚历克斯评论道,拽了一下百叶窗的绳子,窥视窗外的街道,“不能相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工作的地方。”
“刚刚搬进来的,还不怎么‘自然’。”
“哈利。”
“亚历克斯。”
“我最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愿闻其详。”
“有个记者在到处找我,不仅守在书店里,还跑到一家可疑的舞厅去了,你该不会碰巧知道那是谁吧?”
“也许这个记者只是想谈谈。”
亚历克斯靠在墙上,交抱起双臂,掂量着哈利。他今天没戴领巾,衣领上松垮垮地挂着一条暗绿色圆点领带,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忘记了。
“也许没什么值得谈了,你有想过吗?”亚历克斯问。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画个句号。”
“又或者你想见我,就像我想见你一样。”
亚历克斯笑了一声,摇摇头,揉了揉鼻梁,像是感到头疼:“天啊,哈利。”
“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哈利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吓跑停在窗台上的一只看不见的鸟儿,“你可以决定是要画句号还是逗号,还是把咖啡泼到我脸上。”
“我没有用滚烫饮料攻击人的习惯。”
“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你不忙吗?”
“不。”哈利脱口而出,看了一眼铺满桌面的便笺,“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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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记者们常去的咖啡店有两种,一种是为了吃个简便午餐而独自前往的,停留往往不超过十分钟,拎着裹在铝箔里的三文治匆匆离开,要是袖口或者前襟有黄芥末或者蛋黄酱的痕迹,多半也是在这种地方沾上的。另一种是带访谈对象去的,安静而昂贵,装着夸张的吊灯和用途不明的镜子,侍应的衬衫和大理石地砖一样一尘不染。上菜时间一个半至三小时不等,端上桌的往往是几条萎蔫的芦笋,浸泡在酱汁里,被巨大的盘子衬得渺小而忧郁。
哈利去的是第一种。
午餐高峰已经过去半小时了,大部分桌子还没来得及拾,落着食物碎屑,烟灰缸里塞满了尚未熄灭的烟头。昏暗的店堂里没放桌椅,座位都溢出到人行道上,他们选了一张摇晃得没那么厉害的,落座。亚历克斯打量着写在小黑板上的菜单,那上面的粉笔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常客们显然不再需要这块黑板的提示,需要这块黑板的多半也不会成为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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