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蹉跎兮自逍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祢处士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这位怎么称呼?看来是内行人呐,悬赏征人画这张地图已经六七年,一直无人敢摘榜,所以标价越来越高。”杨白说。
“我姓燕,你跟他们一样叫我燕师父就行了。我不是什么内行人,不过整个宛州出这么大价钱征人画地图的,也只有写经堂一家。”燕师父挠了挠头皮,“我们这样的粗人没画地图的本事,干看着眼红。”
“你们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戈壁的地图也值那么多钱?这里没什么出产,也没有人口,空着这么大一片地方都没诸侯愿意来占,要这里的地图……难不成是哪位有钱的东家要在这里开荒?”李长文上下打量杨白,觉得这位士子全身上下都荡漾着一层贯的颜色。
“这里申都不远啊,要买这份地图的人,估计是想要去开荒吧?”杨白眯起眼睛笑了。
“两位聊着,我四周转转去,这年头戈壁里不安稳,有马贼的。”燕师父站起身来。
看着燕师父和季骖两人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里,其他的人又都没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李长文用肩膀撞了撞杨白,悄悄伸出一只手来,勾勾手指,“嘿!”
“什么意思?”杨白不解。
“开什么玩笑?你懂的!”李长文双眼炯炯有神。
“我……我以前是觉得自己蛮有学问,什么都懂点,可是你这眼
神太暧昧了,我是真不懂……能解释下么?”
“装傻!”李长文一瞪眼,“刚才不是我,哪那么容易就让你在这儿歇脚?大伙儿还不是看我的面子?这月黑风高的,周围又是马贼横行,你被撵出去肯定是死在路上了。怎么样,救命之恩,拿钱相报吧?”
杨白挠挠头,“是说你叫我那声‘哥哥’?这‘哥哥’一声收费几何啊?”
李长文装模作样地拿起脖子上的黄铜小算盘,劈里啪啦一打,“哪能论‘声’收?你看我这么算,我看你读书识字,长得又跟兔儿相公似的俊……”
“不好这么说……”杨白插嘴。
“我算你一年画一张地图能赚一千五百个贯,看你样子也就二十多岁,再画四十年不成问题。那你这辈子能赚六万贯。要不是我救你一命,这些钱全得泡汤,我大人大量,一百个贯里抽你一个,一共六百个贯的救命钱,怎么样?”
“你是行脚商么?其实你就是马贼吧?这是所谓趁火打劫吧?”杨白傻了。
“六百贯老重的,我看你身上也不会带着那么多。我看你行囊里那么多张地图……不如你送我一张?”李长文舔舔嘴唇,“反正你这样读书识字的人,转头就画一张新的。”
“你当我画一张地图那么容易?一张全图要拆成很多小片,一张一张地画,这里面全部的地图凑起来才卖一千五百贯,还缺了最关键的一张。”
“最关键的一张?”李长文一愣。
“对,就缺月湾那一张。”
“你也是要去月湾?”李长文脱口而出。
“你说‘也’,那么你们也是去月湾?”杨白反问。
“年轻人,月湾那个地方,最近去可不是好时候啊。”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商队的头儿严师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身后,嘴里叼着的烟锅里发出隐隐的红光。
“有马贼?”杨白问。
“不,是有官兵。”严师父意味深长地说。
凄厉的啸声破空而来,篝火中“嘭”的一声,纷纷扬扬的火星腾起。
“马贼啊!打劫啊!”李长文看清了篝火里的东西,蹦起来就喊。
一枚雕翎长箭插在篝火里,箭羽毕毕剥剥的燃烧着。
那枚箭的时候贴着李长文的额角,只要稍微偏差几分,李长文的颅骨已经被洞穿。路护们一齐拔刀,燕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闪了回来,此刻俯身扑过去,飞起一脚想把火堆踢灭。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暴露在箭矢下只有死路一条。
“谁都不准动!”黑暗中传来了低喝。
燕师父的腿悬空静止。随着那声低喝,第二箭擦着他的靴子射来,射断了他束靴的皮带。篝火旁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了,有的刀半出鞘,有的抱着脑袋张望,有的则是闪身要扑向大车边隐蔽,可一瞬间都成了木偶。相比同伴,李长文的反应显得他更识时务,他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停在俯拜下去大喊求饶之前。
一片死寂中,杨白居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因为李长文正好面对他,两眼骨碌碌乱转。
“笑!笑!不怕死你就笑!我是拜马贼大爷,可不是拜你!”李长文压低了声音。
下风风向,火把一根挨着一根燃起,照亮了那些身披铁甲的身影。那是一支相当整饬的队伍,散开为一道长弧,每个人都乘马,手中是森严的长武器,刃口流动着寒光。
没有勉强反抗是对的,那些人显然是行家,逆风逼近,气味和声音都被风带走,马蹄又裹了起来。路护里虽然有几个好手,但是直到对方逼近到弓箭射程之内都没能察觉。
一面苍蓝色的旗帜被展开悬挂于长枪上。
那队人带马缓缓逼近,足有百余骑。近看起来,这支队伍就显得潦倒了,铠甲武器都没有固定的制式,战衣也肮脏破旧。队伍里多半都是些瘦削的年轻人,脸颊下陷,四顾的目光里透着股野兽的味道。领头的武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头高过一尺有余。
其人背后跟着的一匹黑马上,一个黑甲的年轻人手中握弓,刚才奇准的两箭想必就是他射出的。
“是左军的爷们?”严师父迎上去,谄媚地笑。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是战场上拼刀子的的爷们?”严师父迎上去,谄媚地笑。
“左军。”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那些不是马贼,而是一支有名的闲野散兵“左军”,那面蓝旗就是他们的标志。左军不归天子或诸侯管辖,是私聚的武装。文王在位时,外戎入侵,小股的外戎人在整个三河地方地面上流窜,防不胜防,地方上的大家族就招募武士保护村镇。天子和诸侯有意借助这些力量,就赏赐他们印信和旗帜,因此左军极盛的时候,三河地方地面上足有上百支左军。但是外戎人退出三河地方后,左军就越来越少了,仅存的几支也在干路护的活,保护商队收取佣金,偶尔协助诸侯清剿盗匪,拿点赏金,有些也暗地里做点马贼的勾当。
战场上拼刀子的一直在这片戈壁上来往,严师父和他们有点交道。
参加左军的都是些潦倒又不惜命的武士,在成国大城镇里,这种人跪下去给严师父擦鞋都不配,不过在这片靠胆气和力量吃饭的戈壁里,严师父也不得不低头。
“哟,是李掌柜,我还担心是马贼呢。”战场上拼刀子的中郎将大大咧咧地接过严师父递上来的一张金票,严师父的见面礼是张五十贯的金票。
“严师父李大掌柜不愧是做大买卖的人,一出手就看出来了!”李长文竖起大拇指跟杨白说,觉得自己能跟严师父一路,脸上有光。
杨白却完全没在意严师父那边的事儿,隔着一片人头,那名持弓的年轻人艰难地翻身下马。
“一个小年轻有什么好看?要看就看大人物。”李长文嘴里说着,却不由地跟着杨白看去。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杨白为什么看那个年轻武士。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他在这支队伍里有点突兀。
年轻人大约十**岁,穿着一件久未上油的黑鲮甲,胸甲上的徽记被磨掉了。很显然,那原本是一件诸侯军的制式铠甲,但是主人不希望有人通过徽记追寻自己原来的身份。稀稀拉拉的胡茬子让他看起来有点颓唐,脸色苍白,像是缺血。
他在篝火旁默默坐下,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周围他的同伴们来来往往,添柴烧水,从马背上卸下行装,兼着大声咒骂这一路的难走。而年轻人只是凝视着火焰出神,似乎周围人的一切举动跟他毫无关系,他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他在聚精会神地烤火,就像是这片戈壁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一堆火。
“李大掌柜这几年也抠门起来了,来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肯花点钱让我们护送一下?”战场上拼刀子的中郎将在那边篝火旁和严师父奉茶,燕师父陪坐着,战场上拼刀子的中郎将瞥了燕师父一眼,“我不是看不起路护兄弟们,只不过这戈壁滩上的贼不是小贼,是马贼,是群亡命之徒,路护兄弟们有本事归有本事,就怕人少也施展不开。”
“中郎将说笑了,我们这点小生意,哪出得起请您中郎将护送的钱啊。”严师父陪笑着。
战场上拼刀子的的领军叫冉文,挂着个“中郎将”的官名。没什么人知道冉文的来历,不过在这群左军里,他显然是个有见识的人物,在这荒野中幕天席地地喝茶,一举一动都透着股世家子弟的气派,而并置在身侧的一对长刀合在一个宽厚的刀鞘中,显然是件需要极强腕力的武器,刀柄的缠布上大片褐色的污迹,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溅上去留下了。
“李大掌柜的买卖还能是小买卖?”冉文笑,“这趟做的是什么?”
“老样子,贩点蛇毒,回去倒手给成国的药店,赚点辛苦钱。”
这片荒凉的戈壁中有特别的出产,九州最毒的蝰蛇就隐藏在石块下,夜间才出来活动。蝰蛇的毒有个好处,若是被别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别地吃不饱饭的流民就冒死来这里捕蛇。
“辛苦钱也有三五倍的利润吧?”
“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三五倍利润,可真不高哦,”严师父叹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做几年了。”
杨白完全不理会那边坐而论道的大人物,仍旧是兴致勃勃地观察年轻人。
“把肉干片了烤起来!把酒给我烫好!”有人大喊,声音粗壮如野熊。
那人的身材也如野熊,披挂着一身沉重的铜鳞甲,甲片震得哗哗作响。他在这支左军里似乎有点身份,来来回回地走动,吆喝这个去打水,那个去捡柴。李长文看见他的脸就想往杨白背后躲。一道旧伤痕截断鼻梁而过,让那名武士脸上的筋肉扭曲,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如食人的恶鬼。
“小崽子。”武士注意到了探头探脑的李长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口枯黄的牙,双手成爪,像是只恶虎要前扑似的,“吃了你!”
“我的肉很柴不好吃!”李长文把脑袋一抱。
武士在李长文脑袋上重重地一巴掌,“你吃过自己的肉么?就知道自己的肉柴?”
杨白笑着拿胳膊肘捅捅李长文,“别怕,大爷逗你呢,我觉得我比你好吃些,大爷要吃也先吃我。”
武士没有料到这个修长纤弱的年轻人居然毫无畏惧,上下打量杨白,良久,啐了一口,“兔儿相公!”
“喂……话不好这么说啦。”杨白无奈地挠头。
武士懒得再理这两个人,自己走到马旁,从马背上卸下半片风干的羊来,在火堆边坐下,拔了腰间的匕首片肉。
“他妈的钝了,”武士削了几片,对着火光看了一眼刀刃,“那家伙的颈骨真他硬,把刀刃都崩了!”
李长文听得直发冷,难怪他闻见那个武士身上一股血腥味,也不知这些人刚杀了些什么人。
武士四下看看,看见篝火对面的年轻人放在脚边的一柄长匕首。那柄匕首的鞘和柄都缠着淡青色的鲨皮,濯银的刀镡上有一枚匠师的徽记,可以想见是柄少见的利刃。武士眼睛亮了,过去握住了柄就要拔出。
一只脚忽然踩住了匕首的鞘,同时一只手按在刀柄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武士猛地抬头,怒气却在接触对方目光的时候被生生地截断了。那个沉默的年轻人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他那只筋骨分明的手按在刀柄上,巨大的力量让武士连续运力两次都没能把匕首拔出来。
双方僵持住了。
“这是我的!把手拿开!”年轻人的声音异常低沉。
武士犹豫了一会儿,凶狠的眼神慢慢回收。最后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拖着那半片羊走了。
武士们聚集在另外的几堆篝火旁开始片肉烧烤,没有一个人靠近年轻人身边,年轻人默默地坐着,继续烤火。
“他受伤了。”杨白在李长文耳边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李长文很好奇。
“他刚才和那个武士夺刀,用的是左军手,但是看他走路的姿势,右手才是惯用手,他的右臂一直夹紧不动,一定是受了伤。”
“少来!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出惯用哪只手?”李长文不信。
“看女人走路的姿势我还能看出她生没生过孩子呢。”杨白说。
年轻人握住长匕首的柄,缓缓拔出。一道柔和的青光被他握于掌中,匕首在火光中泛着冷冷的清寒,仿佛凝结着一层露水。
“居然是‘精钢’的铸器!在大城里这样的名刃也找不着几柄,可不像是这群据山之寇能有的。”杨白赞叹。
“大兄,你看起来那么博学多才你累不累啊?”李长文哼哼。
“以前在当铺里打过零工,老板看我聪明好学教了我几手,鉴别武器玉器我都是一把好手。”杨白说。
年轻人缓缓揭开了右侧胸甲,下面布衣果然被鲜血渗透了。他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一个寸许长伤口,似乎是什么锐器直刺留下的,漆黑的不知有多深。
“居然给你猜对了!”李长文说。
“我还知道那个伤口里有一枚箭镞。”杨白说。
“才怪!那里要是中一箭,岂不把肺都给射破了?”
年轻人把长匕首在火焰上燎烤,对着火焰,李长文注意到他的瞳子黑得不见一点杂色,像是没有底的深井。
年轻人忽然抽回长匕首压在自己的伤口上,稍微一顿,直割了进去!
李长文吓得只抽凉气儿,见过对人狠的,没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胸口这种要命的地方受伤,还拿匕首往里插?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年轻人割得极慢极稳。鲜血很快就将他缠腰布浸透了,他扒开血淋淋的裂隙,以另一只手的指尖探进去,猛地把什么东西拔了出来,看也不看,抛进篝火中。那东西砸在木头上,一声闷闷的低响。
一枚泛着铜绿色的箭镞,两侧带着蛇牙般的倒钩。
“够狠,真是亡命之徒!”杨白低声说。
“小声点!那是左军的大爷,怎么会是亡命之徒?你不要命了?”李长文恨不得把杨白那张总是不合时宜瞎喷的嘴堵起来。
“亡命之徒怎么了?亡命之徒在我这里可是激赏的词。”杨白漫不经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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