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蹉跎兮自逍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祢处士
他拍到了胸口,微微一愣。
那里残留着一点点女孩的气息,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柔软。
“再见。”有人在他胸口拍了一掌,掉头走向漫天风雪里。
“再见。”有人在他胸口一推,纵马飞驰而去,扭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杨季白不喜欢“再见”这句话,总觉得说这话的人再也不会见了,越是轻描淡写的再见越糟糕,因为当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再去回忆你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会发现居然是那样纸一般薄的两个字,却又像是一句谶语,或者一句意味深长的永别。于是会更悲伤。
但是今晚居然有人两次按着他的胸口跟他说了再见……还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诛杀
杨季白不喜欢“再见”这句话,总觉得说这话的人再也不会见了,越是轻描淡写的再见越糟糕,因为当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再去回忆你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会发现居然是那样纸一般薄的两个字,却又像是一句谶语,或者一句意味深长的永别。于是会更悲伤。
但是今晚居然有人两次按着他的胸口跟他说了再见……还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死呢?
刚认识没一天的人,能否不要用那种眼神,在一个夜晚里说两次意味深长的“永别”呢?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有些伤春悲秋,有些难过的啊。
“居然……还会难过啊……”杨季白按着自己的胸口,轻声说。
隔着一袭白衣,胸口似乎有一个纤小的、女孩的手印,如同烙在那里,慢慢地……烧……烧……烧……烧得隐隐地……疼痛……“唉!后悔了!”杨季白一蹦而起。
他掉转头,沿着屋脊狂奔。
使劲地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仰起头,对着黑压压的天空吐出白汽,狂风暴雪扑在他的脸上。
学的是运筹帷幄啊,学的是挥手杀十万人啊,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出阵的时候,左右至少也该有各五百精骑为护卫才对。
所以没有想过要学跑步。
先生也说自己跑得总是很难看,别人像是捕食的豹子,自己像是一只豪猪……如今他就这样难看地跑着,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豪猪,好在这个风雪晦暗的杀人夜,不会有人来屋顶上看他难看的样子。
快一点,再快一点……如果这样跑着去救一个女人,还让她死了,该是多丑的事啊!
他张大嘴,把雪和风和寒气一起吸进肺里。
杨季白!再快一点!
凉铁闪步而出,梁谋旋身拔剑!
杨季白终于看见了,他在屋顶上,梁谋在雪地上。他终究跑得还是不够快,他最恨失之交臂,却又总是失之交臂。
“杀!”凉铁和梁谋同时吐出这个字。
杨季白飞跃出屋顶,双袖如飞翼展开,对着夜空长吟出两个字,“诛杀!”
围绕着他,风雪逆卷,冲天而起。
梁谋的头顶,长刀落下,声如鬼啸。
她失血太多,已经握不稳剑了。她踉踉跄跄地闪过凉铁的第一刀,再闪不过第二刀,她跪在雪中,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笼罩她的全身,她忽然冷了。
冷得每一滴血都要凝结,却不颤抖,而是感觉到异常充实。
马刀静静地悬停在她的头顶,再也无法斩落,凉铁脸上透着极度惊诧的表情。这也是他最后一个表情,下一刻,细密的冰纹沿着马刀迅速地延伸,从刀尖到刀身,到刀镡,到刀柄,到手,到肘,到肩,到脸。
那个惊诧的表情皲裂开来,一片晶莹的白色。
白衣的人从天而降。
不是轻盈落地,而是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这种跳跃对于他而来显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见这话,别随便乱说。”杨季白喘着粗气,从刚才那个难看的趔趄中站直了。
他上前大袖一挥,那名凉铁被他薄薄的衣袖扫得……粉碎。
梁谋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季白身上的白衣渐渐透出熔炉中铁汁的颜色,越来越灼目的光。
这个浑身白衣被映为赤金色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和她四目相对。
“你……回来啦。”梁谋说着,慢慢地向前倾,闭上了眼睛。
“喂喂喂!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啊!梁长史梁长史!现在还不到一颗心落回肚里的时候!你可不要在这个时候晕过去!你长那么高我可扛不动你!”耳边是杨季白的大喊。
梁谋没有回答他,她最后一个动作是抱紧了杨季白,如同孩子抱紧了母亲。
真的太累了,而现在不用再害怕了。
杨季白拍了拍梁谋的脸蛋,没把她拍醒。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用衣袖擦去梁谋脸上的血迹,冷冷地转眼四顾,双瞳流淌着赤金色的光芒,“借过。”
围绕他们的凉铁被那对瞳子照得心里一片空白。
“那是人么?”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梁谋缓缓睁开眼睛,世界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这是一间小屋,乌黑的顶棚,空气中弥漫着药香。
她勉强撑起身体四顾,阳光从唯一的小窗里透进来,照着火上的小药壶。杨季白一身白衣,蹲在旁边,揭开药壶的盖子对里面吹气。
“你醒啦?”杨季白头也不回。
梁谋看看自己的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亵衣,双臂肩头都暴露在外,后背那道几乎见骨的刀伤已经裹好了,绷带在腰间打了个漂亮的结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梁谋想了想,没再说话。
杨季白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喂,这是哪里?”梁谋问。
“是我租的一间小屋子,放心,没有人知道这里,我做得很隐蔽。”杨季白说着,在自己背后拉上了门。
梁谋就那里坐了整整一天,唯一的小窗里透进的阳光随着时间移动,照在渐渐冷却的药壶上,照在一色青的土布被子上,照在墙上那幅淡墨勾画的仕女图上,照着床边的男人便鞋,照着墙角歪歪斜斜的小酒壶,照着床头一个巴掌大的泥俑。梁谋拿起那个泥俑把玩,发现那是个女舞俑,广袖宽衣,长发盈空,惊若翩鸿,矫若游龙,一如那个男人的审美,腰细腿长。
但是没有脸。
泥俑的脸是一片空白,只是用胭脂色抹了两个红脸蛋,一个手艺绝妙的作品,到了最后一步却跟小孩淘气似的。
反过来底下有题名,“愚者,杨季白”。
她把玩了好一阵子,觉得困了,于是缩进被窝里,闻着被头被日光晒得微焦的气味,沉沉睡去。
——
梁谋支撑着身体走出小屋,天上正飘着绵绵的细雪。
杨季白蹲在屋顶上。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多久了,托着腮,看着远方,嘴角带着笑,一付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梁谋问。
“看天启城啊,方方正正,就像一个棋盘,其实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可惜很快又要走了。”杨季白低头,“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我的人情也算还完了。姬魴大人大概用了什么手段,被通缉的只有我,却没有你。我让人送信去云中,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你要走了?”
“嗯,前些天天子殡天大典,这些天申公鹿腾出精神,估计要清扫余党了,我是余党,我得快走。”
“去哪里?”
“天下茫茫,真的不知道呢。”杨季白挠了挠额角。
“杨季白,你到底为什么要来王都呢?”梁谋决定再也不叫他杨先生了,反正这个自来熟的赖子从来也没有把她当做什么“梁将军”来看待。
“因为我有很多心愿。”杨季白轻声说。
他直起身,漫天雪花中,忽然一抖大袖,大笑,临风起舞,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我有屠龙之术,欲翻云龙起舞;我有沧海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可是世间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
他收了舞姿收了笑容,蹲下身低头看着梁谋,神色认真,“我说的,都是真的。”
“嗯,这一次我相信。”梁谋说,“你很遗憾吧?得了建王和姬魴大人的赏识,原本你会如龙升天的。”
“姬魴?算了吧,”杨季白摇头,“我自比璞玉,剖玉要用名刀,你见过用杀猪刀琢玉的人么?”
“姬魴大人算是杀猪刀?那你还要跑去自荐?”
“因为我年纪不小了(确实不小了..........),想要晋升,又没有门路而已。”杨季白倒是坦然。
梁谋笑笑,她懒得想杨季白说的是不是真话。这个人好像有一千句谎话随时塞在舌根下面,张开嘴只看哪句先冒出来,“真的,我原想用姬魴当做一级台阶,入宫觐见天子。要救他的大周朝,我想我就是他等的人。”
“这么有自信?”
“有。我想了很久,有一套通盘的计策,本来要送给那个天子,他却自己拿着骑枪去冲赢无翳的府邸。申公鹿是头北狄狮子啊,人要和野兽去拼力,焉能不败?”
“他忍不下去了吧?这些年,天子也算竭尽所能。”
“是啊,”杨季白点头,“我不怪他,他的薪柴有限,在这乱世里,就算焚身以火,也不过能照亮一时。很快他会被忘记的。”
“可你想被记住。”梁谋靠在门上,她忽然发现这个小屋居然有着极好的视野,俯瞰整个天启城。
“嗯!”杨季白说。
一个人在屋顶,一个人在屋檐下,两个人看雪,谁也不想说话。
天启城的一个个坊如同棋盘的格子,沉睡在一场大雪下,在这个寂静的早晨时光漫长。
“我真的要走了。”杨季白忽然说。
“嗯,再见。”
杨季白站了起来,背着手,沿着连接屋顶的高高墙头走了。梁谋没有看他的背影。
“喂,你叫什么名字?”走了几步,杨季白回头。
“梁谋。”
“嗯,我叫杨季白。”
“我知道,你在姬魴大人面前说了的。”
“我是要你别忘记,”杨季白说,“总有一天我的名字震惊万里,那天就是我们再会之期.”
墙的一侧塌了,他沿着一级一级的残砖走了下去,身影慢慢没在墙下。
很久以后,梁谋默默地看向墙头,再没有他的身影。这场令人猝不及防的相逢,结束在一场雪中,下雪时发生的许多事都让人觉得是虚幻的。
“先生先生,有人送礼物来!”梳着丫角、一身白衣的女孩儿捧着一只木盒跑到尚乐姬面前。
尚乐姬夜间练琴,起得通常很晚,正在梳洗,看着面前那只名贵的漆木盒,微微皱眉。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她在这贯王都里有清名也有艳名,愿意送礼给她的士家公子可以从大殿前一直排到瑟然听莺居门口。尚乐姬有自己的规矩,礼物不进内室,前门送进来的,前门直接扔出去。美人看不到礼物,送礼也就没意义了,最近这一年送礼的人才绝迹了。
唯有一贯送礼成功的,是申公鹿,申公鹿为他的《击鼓》准备了一笔润笔,二十根金铤和一具名琴“焦尾”一起捆好了,直接从后墙扔了进来。
而这件礼物居然让素来听话的琴童破例送至内室,和诸侯霸主申公鹿的待遇相同。
“是那天先生弹琴他跳舞的公子哦!”女孩儿偷偷看着尚乐姬的神色,揣摩自己做得对不对,“他放下礼物上马就走了,可不比那些缠着先生不放的俗客。”
瑟然听莺居中的琴师们这些晚上每夜都听见尚乐姬在内室操《破阵》,奏到即将入破则止,随即幽幽地叹口气。
女孩儿在先生的眼里,看到了一滴水落入深潭散开的涟漪。
漆盒里三件东西,一份《破阵》和《伐》的全本曲谱,一份参茸,一张便条:“血痨之症,当以参茸调养。《破阵》,雄歌也,可为英雄杀人之器,亦是先生自伤之剑。雄歌名剑,宜束之,藏高阁。愚者,杨季白。”
大周天子,死于乱军中一名无名凉州铁骑的刀下,谥曰“仁”,史称“仁王”。
因为殡天大典上,申公鹿拍着高大的棺椁说,“求仁得仁,也当含笑九泉。”
史官们为了讨这位霸主的仁欢,给这位悲剧的天子加了这贯可笑的谥号。
他壮烈的死终于震动了诸侯,令他们意识到申公鹿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敢于弑君的地步,如果他们再不奋起,北狄可能把王都的宗庙都拔掉。
于是三年后,在号称“凶关”的虎牢关,诸侯第二次合兵讨伐申公鹿。
这场血战以平手告终,申公鹿以凉州铁骑破围而出,撤回申国。
王都光复,天下欢庆。
申公鹿一手扶起的天子宜昌是姬氏正统,获得了诸侯的认可。天子如同对待恩人那样招待勤王的功臣们。各国诸侯接管了申公鹿在王都的权,四国的特使公然带着军队出没于王都中,他们的意见天子不得不倾听,倾听了就得遵从。
雄狮之后,群狼占据了煌煌王都。
“天子驾后,狼狈围窥。”这是那贯年代史官们私下议论的。
这是贯纷纷乱乱的年代。
实际上掌握了整贯王畿南部财权的“商会”悄悄减少对王室的供奉,王室一天穷似一天,原本依靠王室财库供养的大臣们越发倒向诸侯。
外交上同样失败,为了结好北方的蛮族,仁王曾暗示互换人质。但是随着蛮族内部权力的更迭,盟约崩坏。宋国准备处死人质,却被一贯十八岁的年轻军官生生把法场劫了,救走了人质。在场几千宋军人,居然未能挡住这两贯年轻人的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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