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蹉跎兮自逍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祢处士
“臣金吾卫长史梁谋,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梁谋也一样。其实她所穿是软甲,并非无法下跪,可她也是第一次觐见天子,紧张得忘了礼节,杨季白又挺直腰杆坐在她背后,一时间她没有想到要下马。
“草民……杨坚……不擅鞍马,下马比较慢,见到陛下心中紧张……请陛下恕罪。”
“你!”梁谋猛地扭头看着杨季白。
“像我这样四处流浪的人,多几个名字并不稀罕吧?”杨季白把声音压得极低,却满脸义正词严,“我们萍水相逢,梁女士你这么在乎我名字干什么?”
梁谋沉默了,不是没话说他,是对这种厚脸皮实在说不出话来了。谁都明白此刻来勤王是冒了什么样的风险,同是冒风险,说好把脑袋捆在一起,杨季白却堂皇地报了个假名。阎隋狠狠地看了过来,也没法说,天子面前,谁能说自己的同伴张口就撒了谎?
“都是来护驾的?不拘礼节,近前说话。”天子淡淡地说。
梁谋集中精神,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城门兵让开一条道路,杨季白、梁谋和阎隋被带到距离黑装车只有一丈远的地方,站在禁卫长戟之前。
此刻他们都能看清天子了。那是个骨骼清秀的中年人,眼角细密的皱纹说明他已经不年轻了,眉梢却还有一股凌厉的少年气,随着也是佩剑甲胄俱全,却还是个文人,凛凛然立在风中。
“站在那里不要动了。”天子说。
梁谋心里“咯噔”一声,还有一丈远,以阎隋的身手,能越过这一丈远挟持天子么?旁边还有密如林的长戟。
“美人良将,白衣胜雪。有这样的臣子来勤王,好。”天子打量他们三个人,点了点头,“知道为什么我不许你们近前么?”
“我们得睹圣颜,心中已经激动莫名,不敢靠近亵渎陛下!”杨季白的反应奇快无比。
“我是担心你们劫我的驾。”天子淡淡地说。
三人同时抬头,连杨季白也没有掩饰住,脸色微变。
“其实也是瞎猜的,看起来被我猜中了。”天子低低地叹了口气,“只因你们不是第一队来劫驾的,”他挥剑指着车前的金吾卫,“这些人在太庙就来劫过驾,想把我抢回宫里去。”
“但我说服了他们,”天子说,“现在我想说服你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
“知道我为什么想杀申公鹿么?”天子淡淡地问。
梁谋和杨季白对视了一眼,要说全天下最想杀申公鹿的,大概就是天子。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今天早晨,我听说申公鹿派人牵走了为我拉车的四匹白马。”天子摇头。
梁谋愕然。
“你们知道了也该笑我这个天子小气,为了四匹白马,做出这样的事来。”天子仰天叹了口气,“可我确实是怒了。申公鹿要那些白马,是为了斗马,两匹雄马,放他们和母马亲近,两者必然相争,撕咬踢打到一方无力反抗,另一方就算赢了。宫里的白马,是先祖北征时坐骑的后代,申公鹿说要和凉州来到的大宛马比比血性。”
天子沉默了片刻,“我的四匹白马都被咬死了。”
雪地上一片寂静。
“先祖的那匹追星驹以前是马中之王。可如今它们咬不过凉州的大宛马了,你们谁知道为什么?”天子扫视众人。
“我听说宫里拉车的马,**粮,住朱漆的马房,每匹马有两个马夫伺候,每年花在一匹马身上的钱比一户中等之家的开支都高。养得温雅肥盛,驯得仪态端庄。但是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嘶叫了一声,就得拉出去换掉。”杨季白说,“这样的马就不是马中之王了,拉车的驽马为了争母马也比它们有血性。”
“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和申公鹿说得一模一样。”天子轻声说,“有人对我说,申公鹿指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白马说,这些马都忘了祖宗了,被煽过了,煽掉了精气神,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梁谋从天子的语气里,听出了那股呛人的辛酸。
“所以我想杀了他。”天子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幼稚天子
“陛下,你又没有亲耳听到,要防传话的人捣鬼。”杨季白说。
梁谋一愣。这跪下的几百人都为天子语气中的辛酸所动,阎隋和她都暂时忘记了来意,而杨季白这话恰好是个劝阻天子的理由。无论如何,把车驾劝回宫才是正途。
“陛下!诛杀逆贼之事,务请三思后行!”阎隋大声说,“我们虽然奇袭,却不是惯战之兵啊!”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士将军也是好意,他劝阻不了我,自杀了。”天子说,“我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一腔热血才忽然退了。我明白我错了,热血上涌,做出这种轻狂的事来,害死了他。我心里很难过,但是难过完了,我还是整装出发了。”
“陛下你……”梁谋茫然不解。
天子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是可以死的。”
梁谋惊得抬起头来,直视天子那张悲戚的“天颜”。
“大周宗裔,除了我,还有很多人能当天子。这么多年来,我自负才华,认为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我可以和祖宗一样建功立业。可今天我才看清楚,我只是个无能的子孙,在国难临头的时候,我不是像英伟王君们那样拔剑而起,而是听从那帮懦弱臣子的规劝,说些什么忍辱负重的话。”天子笑笑,“说什么忍辱负重……其实我心里还是怕的。试想如果我父亲如今仍在帝位,他会怎么做?他会忍辱负重么?哈哈。”
“当然不会……”杨季白小声嘀咕。
梁谋瞥了他一眼,没法理解这个人哪来的胆子,就敢这么三番五次打断天子的话。
“对!他不会!”天子双目灼灼,“他可以把命押上去赌王位,可以杀掉挡住他路的弟弟和父亲,绝不会低下头!”
“这兄弟阋墙,弑父夺权的往事好像不甚光彩吧……”杨季白低低地叹口气。
“是,不甚光彩。”天子眼睛看的是拜伏的几百人,嘴里却是跟杨季白一问一答,“可是国之将崩,还有什么帝王家的尊严可谈?如果我此刻有一个儿子,能如君父那样雄才伟略,他要拔剑插在我胸口,夺我王位,我会心甘情愿!哈哈!”他仰天大笑,“我当了九年天子,今日才想清楚,我只是‘一个’天子,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如果死了,还会有下一个天子。我无才无德,已经把大周的山河治理得摇摇欲坠,让民生涂炭,丢尽了祖宗的脸,应该会有人做得比我更好吧?一定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但是!”他一顿,“只要我还没死,我就要为大周朝做一个天子该做的事。”
“敢问是什么事?”杨季白问。
“你很大胆,你很好。”天子下视一眼,微微点头,“我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可做,现在我去杀了申公鹿,或者让申公鹿杀了我。如果我侥幸得手,是祖宗在天之灵庇佑,我势必重整王室威严,弹压诸侯,再造河山!如果我死在申公鹿手里,那也好,就让下一任的天子知道,我无愧于天子之位,无愧于列祖列宗,而他申公鹿是个敢弑君的狂徒,引天下民心诛杀之!”
他冷冷地一笑,“也给那些怯懦的诸侯一个讨伐申公鹿的理由,他们早就不满申公鹿当这个诸侯霸主了,却又不敢公然讨伐他。现在,他们就将有绝好的起兵理由,因为,我死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请战
“我生的时候,未能尽好天子的责任!我死的时候,当以我血,凝聚天下的人的心!”天子高举“帝剑”承影,仰首天空,“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是,大周天子!”
他的眼睛明亮,没有决意赴死的人的戾气,却像是少年人的眼睛那样充满了渴望。
“也许……他真的明白他该做什么了吧?”梁谋想。
“你们愿意,追随这样的天子,去做一番功业么?”天子淡淡地问。
寂静,无人回答,兵卒们抬头看着彼此。他们只是些老弱病残,原本只是要一辈子守城门混口饭吃,从没有想过自己要被卷进什么国家大事中去。对一群原本该憋屈地老死在床上的人来说,在飞黄腾达或者为国尽忠的路前,根本不敢选择。
“愿意跟随我的人就来,害怕的人回去,好好睡一觉,挡我路者,斩立决!”天子挥剑,“前进!”
兵卒中自然而然地裂开一条道路,供天子的车驾通过,禁卫们的长戟在车驾两旁护卫,阎隋根本没有半点接近的机会。
梁谋默默地眺望天子挺拔的背影,又看着自己腰间的长剑。
“臣阎隋!自命忠臣,为救驾而来,劝不住陛下,就当为陛下杀敌!请以臣为前驱!”阎隋站了起来,这个粗豪的男人两条浓眉飞扬。
“阎隋你傻了么?”杨季白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劫驾!劫驾!去冲申公府,你十个阎隋也没用的!”
“杨季白,我信服陛下的话,这就是我建功立业的路。”阎隋低声说。
“阎隋,你就是我的先锋。破敌之后,我授你校尉之职。”天子头也不回。
跟着阎隋,一个又一个兵卒站了起来。这些老弱病残一个个眼睛仿佛被火把照亮了,跳荡着动人的神采。几百人由跪而起,挺起了胸膛,紧紧攥着军刀的刀柄,呼拉拉地奔跑着追赶天子的车驾。
梁谋也站了起来,翻身上马。
她刚刚坐稳,杨季白也爬上来了,这一次上马的身手利索了许多。
“快走!”杨季白压低了声音,“不可久留,原来是九死一生,这回成十死无生了!”
“再见。”梁谋淡淡地说。
“什么?”杨季白一愣。
“我说再见。”梁谋回头看着杨季白的眼睛,“我陇右梁氏,就是要尽忠勤王的,今夜如果不是你,我也没这个机会。但我知道这种十死无生的路你是不会走的,你是聪明人。所以,再见!”
梁谋忽地一掌,按在杨季白胸前,把他推下了马,而后拔出紫都,和兵卒们一起追逐着天子的车驾而去。跑出很远,她回了一次头,看见杨季白白衣飘零在细细的飞雪中,像是月光下一个空灵的鬼魂。
杨季白站在屋顶,眺望着远处,雪越来越大了,却没有一片能落在他的白衣上。
隔着几条街,忽然爆出海沸般的人声,而后是咆哮声、呼吼声、马蹄声、金铁交击声,再然后是铁刀斩骨声、惨叫哀嚎声,几百上千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被风送了过来,如同聆听着地狱。
“唉,申公鹿怎么可能没有防备嘛。阎隋,你也只是个自负勇力的家伙,和申公鹿比差得太远了。”他喃喃地说。
第一百八十三章 春秋
“陛下难得你的壮志,不过你的薪柴,今夜就燃尽了。”他又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再见。”这一次他只是对着远处挥挥手,掉过头,沿着一线延伸到黑暗中的屋脊,走入茫茫风雪中。
梁谋仰首望着天空,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把长剑重新纳回鞘中。
她缓缓地跪坐在雪地里。
雷鸣般的马蹄声冲塞了整个街巷,四面八方,无处不在。那些是凉州铁骑中最精锐的凉州铁骑,没有出乎杨季白的预料,凉州铁骑们早已做好了准备,距离离公府只有不到半条街的距离时,他们遭遇了。凉州铁骑们带马站在黑暗里,手持四尺马刀,雪片凝结在刀上,他们已经等待了很久。
他们只是遥遥地看见黑暗里仿佛铁雕般的人影,下一刻,长街的尽头,铁甲寒光闪动,烈马齐头并进,凉州铁骑们的铁蹄几乎要把街上的石板踏碎。他们没有留手,上来就冲锋。
对战的结果也和杨季白预料的一样,杀过一万人的一百人,和没有杀过人的几百人相对,根本就是场屠杀。
被点燃了忠心的城门兵吼叫着往前冲,被一群群地砍倒,凉州铁骑列队冲锋,像是把铁梳,每梳理人群一次,就留下几十具尸体。
“冲锋!我大周朝的忠贞之士!”天子还在远处嘶吼,挥舞他近乎透明的长剑。
他的发髻散乱,衣甲上溅满了禁卫们的鲜血,凉州铁骑们恐吓似的,让马刀在他身旁不到半尺的地方擦过。
阎隋咆哮着砍杀,这个男人在刀术和勇气上都没有自夸,即便面对凉州铁骑,他仍旧凶猛如一头猎豹,面对群狼,冲杀不止。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已经被群狼围绕,高举着刀刃开裂的刀,吼叫得很绝望。
梁谋想要过去援救他,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后背的一刀让她大量地失血,长剑虽然犀利,却也只能只能发出最后一剑了。
“坐剑杀人。”梁谋面前的凉州铁骑下马,手中转动着马刀,刀柄上连着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
十几名凉州铁骑围绕着梁谋,一群黑甲的男人站在满是血色的雪地上,中间是一个红衣的女孩。
和梁谋对面的凉州铁骑缓缓举刀过顶。
“阿爹,我尽力了。”梁谋默默地想,可不知道为什么,想着阿爹,眼前却是一袭白衣,晃来晃去。
杨季白一步跟一步走在屋脊上,平伸着双臂保持平衡,像城里那些喜欢上房揭瓦的孩子。
一个人的时候,杨季白就不再是白衣绝世的公子了,会做出这些搞鬼的事情来,大概是因为太多年来总是一个人吧,就像那些自己陪自己玩的小孩。
反正现在离得已经很远了,他没必要再急着赶路。
那些喊杀声、金铁声、哀嚎声越来越远了,回头看去,隐隐约约一片火光。离得远了,再听那些声音就没有刀刃剁骨般的真实,而是像一场盛大的社戏,无论多少人喋血多少人哀哭都微不足道,心里不再有什么悸动。
杨季白读过太多的史书,越读越像看戏,隔着几百年从文字里再去读那些英雄们的壮志,总有点虚幻。
杨季白坐了下来。
“她就要死了吧?”他想。
其实也不算什么,那么多年了,失去过那么多的东西,早都明白了所有东西都不是永恒的。
世间那些美的东西,就像盛开的海棠花,可是必然有一天风大雨大,满树的花就零落了。
所谓的天道和命运,就是这回事。
所以海棠花盛开的晚上,应该点燃红烛,在花树下放一张桌子,饮酒,直到睡去。
如果睡醒发现雨已经下完,满树的红花落满襟前,那也没什么必要难过,甚至没必要缅怀,等着下一季花开就好了。
所以那个像是海棠花一样的女人死了也不算什么,反正在她最好的十八岁,在那绝世无双的破阵之舞中,自己见过她的美了。
“唉,还是赶快走赶快走,怎么想着想着伤春悲秋起来了?”杨季白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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