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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蹉跎兮自逍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祢处士

    这件事录入史册时,史官再三润色,只怕不小心就写成了传世的丑闻。

    更可怖的是,同时去劫法场的还有一队骑兵。

    “铁浮屠”,七十年前,这支军队曾把盖世英雄“武王”北伐之梦击碎。而蛮族在长达数十年的修养生息中,一直在默默地重构这支军队,从一件马甲一件头盔着手。

    这些年没有任何好消息,乃至于天子听到有急报就苦着脸,绝不相信什么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

    不过这一切都不被李长文放在心上,国家大事只轮得着士家大族的大人物操心,此时此刻他缩在中州浩瀚的戈壁上,一边对着凛冽寒风骂娘,一边舔了舔冻硬的笔尖,在账本上写字。

    他这是在算账。这是商人本色,李长文是贯行脚商,李长文的父亲是贯行脚商,李长文父亲的父亲还是贯行脚商……李长文小时候,和街坊兄弟们在一起,大家都夸耀彼此的祖先于是李长文回家翻家谱,翻着翻着,从心口凉到膝盖,从膝盖凉到脚心。

    家谱上的第一辈直到李长文自己,无一例外都是行脚商。

    所谓行脚商,是商人中最没地位的一种,通常没有自己的店铺,靠着在商道上跑腿赚士家,也没有固定的买卖,四处打探什么好赚士家,什么好赚做什么。李长文从接过父亲的算盘以来,贩过焦炭,贩过胡椒,倒腾过废弃的铁甲回炉炼钢,还做过从越国去王畿南部的买卖……但是这一笔不同,李长文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要做一票大的!

    “三十四张,每张三贯钱,减掉买路花的八贯钱,这一路上的花销一贯钱十四贯……”李长文拨打那张挂在脖子上的铜算盘,“差不多有九十二贯钱可赚……不过可别让人压我的价,每张压价半贯钱我就亏得不轻啊!”

    “李长文李长文,这一次嘴上要硬手上要狠,可不能再犯糊涂了。”他念叨着提醒自己。

    他看着账本上最后出现的那贯令人心痒的数字,咧开嘴,露出了可以和篝火辉映的笑脸来,满眼都是黄澄澄的金色。

    申他不远,一堆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一圈人围坐着。

    这是片临时的营地,满载货物的大车围成一圈,捆扎货物的绳子上缠了黑色小旗,扎营的是一支有字号的商队。李长文不算这商队里的人,只是腆着脸恳求带队的老人让他搭贯伴儿,一贯人走这条商路李长文是不敢的,大概整贯九州的行脚商也没人敢。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这里王都西北的戈壁,一望无际,只有形状不规整的石头,走上百里看不到一个村庄。没有路,只能看着太阳的方向行走,标记路线的往往是以前商人插在枯树上的一个黄羊头骨。

    王畿是片高地,王都所在的三河平原是高地上的洼地,聚集了所有水源,格外肥沃。而

    这里就不一样了,一年到头没几场雨,据说开国时分封土地,这里都没有人要。最后勉强秋国接下了这片土地,可秋国已经是往事了,秋诸侯绝了血裔,国土并入申国,申国干脆放弃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这里成了一片没主的土地,无论是来这里发财还是杀人越货,都没人管。

    这样的地方本不该有商队敢于涉足,但是在这里交易,不必缴纳任何赋税,而且从制式武器到活人,任何违禁的东西在这里也都是可以买卖的。这里什么都不认,只认黄金。所以每年的春夏之交,王畿各地都有商人往这里汇集,做很大的生意。

    李长文把账本塞回自己的袖子里,顺带摸了摸腰间的铁匣,冲着那些烤火的行商一唏,“你们跑十趟的钱,我一趟就赚满!”

    他一脸得意,忍着不敢露出来。他得小心谨慎,千万别给这些人知道了他发财的秘密。

    一阵风吹来,直透肌骨,李长文冷不防打了个喷嚏。那个喷嚏历害得让他几乎从地下蹦起来。他揉着鼻子,心想得有热水喝一口才好。

    不远处有个泉眼,打了水在篝火上烧热就可以。

    可是冒着寒风走到水泉边……也好一段路啊。李长文心里琢磨。

    “哎唷我这腰,再摇摇就断了,这位大兄行个方便,帮小人去弄点清水可好。”他忽然按着后背哀嚎起来。

    篝火边的行商们扭头瞥了他一眼,又默默地转了回去,接着聊天打趣儿。都是出门在外,彼此之间互相帮一把手很自然,不过李长文实在是个叫人头痛的角色,同行十几天,每逢拾柴点火他就跑去坡背后拉肚子,等锅烧热才回来,一叠声地道歉说自己是爹妈老来得子,从小身子虚,肉吃多了就难免拉肚子,拉得厉害了简直能拉死。行商们好心说要么你就热水泡点炒面吃?李长文苦着脸说,炒面吃不饱,我自小身子虚,饿肚子也会饿死的。

    反正是叫他干活他就会死,商队的头儿费颇哭笑不得。费颇是个长者,懒得和他计较,可其他人却没那么好脾气。

    火堆对面有人冷冷地一哼,“李长文,你那腰怎么又断了?一路上断了几十次,还能蹭到这里,你怕是带着多余的腰椎骨,一路走一路换的吧?”

    李长文脸皮厚,对于嘲讽从来不在乎,“哪位大兄?又取笑我们行脚商。行脚商靠的就是一付身板儿,我家如果不是上面死了爹,下面没有兄弟,也轮不到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出来赚钱。我这个腰真是从小留下的毛病,能熬到这里,还亏了各位大兄的担待。”

    “担待?”那人的声音阴阴地游荡,“担待你到这里,差不多够了吧?你的腰撑得那么辛苦,不如留下东西,就在这里睡了吧!”

    火堆对面的影子忽然起身,大步向他走来,路过火堆时候踏得火星四溅,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

    “这位大兄,这是……”

    西越的话音没落。围着火堆的十几个人影同时起身,围成半个圈子逼了上来。黑暗里一双双眼睛闪着微光,像是群狼。李长文的脸儿唰地惨白,商道上什么人都有,敢往这种亡命的地方跑的,不乏亡命之徒,有些没准儿以前做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听过的,以前有的行脚商搭人家的商队,就此消失了,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风干的尸体挂在枯树上。

    他忽然想起一个要命的事情,这些天来,他始终没弄明白这支商队贩卖的是什么。

    讳莫如深的商队,本来就透着种种奇怪。

    李长文惨叫一声,一蹦三尺,没头没脑地往黑暗里面钻去。还没跑出几步,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失去了平衡。

    “死了死了,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他抱住脑袋往地下一躺,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第一百八十九章
    脚步声围了上来,不知道多少人,他们嗬嗬地笑。李长文不敢睁眼,扯着自己头顶的软帽把眼睛盖住,生怕长刀落下,看见自己的血溅出来。他生来就胆子小,怕见血,现在只盼着对方的刀快点,下手利索一点。

    有人抓着李长文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一把扯掉他脑袋上的软帽。不知道多少只巴掌劈劈啪啪打在他头顶,把他给打懵了。李长文战战兢兢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才发现围着自己的都是商队的路护,拎着自己的是个老头子,嘻嘻笑着。

    老家伙是路护的头儿,看外表足有六十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做这个苦活儿。裹着羊皮袄,一付羊倌的模样,平时扣着皮帽子,抱着一口刀,腰躬着,一路上总望着远处抽菸,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也不知道怎么那些路护对他还是恭恭敬敬的。这时候他站直了,高瘦得像是一杆竹子。

    李长文想了起来,火堆对面那个鬼怪的声音就是这个老头子,大概是捏着嗓子说话的。

    “大兄……大兄……没钱……真没钱!”李长文哭丧着脸。

    “没钱你跑那么快干嘛?我们还以为你怕我们惦记呐?诶?长文兄弟,说起来你不是腰疼么?老哥几个都惦记你,帮你打热水去了,刚刚过来看看你的腰,怎么你就飞跑起来?难道是个女孩家出来走商道的?怕我们看了不好嫁人?”老头子嘿嘿笑。

    路护们也都嘿嘿笑。

    李长文明白过来了,心落回原地,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哼哼唧唧地,“人逢大难,就算没腰也跑得动路!”

    “那是那是,”老头子一拍他脑门,“鸡鸭没腰,也跑得飞快,雁子没腰,还会飞呢。”

    李长文知道这下子反正是没法子偷懒了,干脆认怂,耸拉着脑袋,再也不说话了。

    “行了行了,师父,咱们别跟一个孩子计较,他懂什么?”远处有个声音传来。

    商队的头儿老人说话了。听这个名字大概不是真名,不过能被人送这个外号,看起来是条条路上都能吃得开的角色,这些人里数他对李长文最好。

    被称作师父的路护头儿谁也不待见,但是对老人的话还听几句。他在李长文的脑门上拍了一掌,“年轻人,本分点儿,别尽耍小聪明。”

    “自己打水去,今晚上睡远点儿!看着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那是师父的学生,路护都叫他季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背着一杆长枪,一付英姿飒爽的样子。李长文最看不惯这种英姿飒爽的人,看着他的背影老恨不得季骖从马背上摔下来。

    “行行行,诸位大兄说话,兄弟敢不听么?人在屋檐下,那是不得不低头啊!”李长文被这群路护玩了,心里生气,没地儿发泄,只好抓了块石头往地下使劲一拍。

    “喂!你谋财害命啊?”他的石头被人架住,有人在黑暗里焦急地说。

    师父一怔,“噌”一声,一柄青灰色的利刃出了鞘。他自负耳力,能够在疾驰的骏马上听出后面的箭路,却没有注意几步之遥一直有个陌生人。

    “火把!”师父合身扑上,长刀直插那个声音的所在。

    “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啊!”那个人大喊。

    这句话让师父手下微微收了力量,长刀停顿,火把被扔了过来,照亮了地下一个披着灰色风袍的人。

    “妈的,不是个兔儿相公吧……”持械围上来的路护中有人喃喃地说。

    把被包养的**叫做“兔儿相公”,是叫人看不起的一种人,身为男人,却要如女人一般伺候男人。可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却带着赞叹的口气。被师父压住的那人风帽脱落,显然是个男子,可眉目如墨写,白皙如玉石,在这样的戈壁中见到这种俊美得生辉的男子,不叫“妖怪”就不错了。

    “不好这么侮辱人吧?”年轻人苦着脸,“兔儿相公?那是要脱光了伺候男人的……话说这位老兄,看你年纪一把了,看清我不是强盗了……还压我身上干什么?”

    师父脸上有点挂不住,起身抖了抖衣裳。年轻人确实不像什么危险的人物,随身连武器都没带,背后的行囊里插着一个个卷轴,看起来是个读书认字的人。

    “在下杨白,王都人,在附近迷路了,好不容易见到商队,总算得救了。能借地儿烤烤火么?”年轻人起身向着四周拱手。



第一百九十章
    “你一个人?”严师父上下打量他。

    “其实是有同伴的,不过同伴不义气,他们拾柴点火的时候,我去远处解了个手,回来人都不见了……”杨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

    “这个懒劲儿,倒是和李长文你一个德性啊。”路护中有人说,“是兄弟伙吧?”

    李长文眼珠子一转,转身握住杨白的手,“哥哥!”

    杨白眼珠子也一转,“弟弟!”

    路护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兄弟都是搭伴儿的,诸位大兄多照顾哈。”李长文点头哈腰。

    “行!出门在外,都要给个方便的。”严师父在远处说话,“随便坐吧。”

    行商们让出了一个缺给杨白坐,仍旧各自说话,并不太理睬他。也不必多说什么,来这种凶险地方发财的人,总有些秘密不好说。杨白就着火堆搓手,直到一名行商们从怀里摸出装茶梁的铁皮盒子,热腾腾地泡了一杯雾雨茶。

    茶香一起,杨白就抬起头来,“旌旗双剑啊!”

    随身带茶的行商惊喜。那茶确实是最上品的“旌旗双剑”,新茶采于阳春三月,梅雨之前,仅采摘一颗苞芽两片嫩梁的茶头,炒制之后卷曲如珠,泡开后每一芽都是上顶一片旌旗,下面两柄小剑,于滚水中悬浮。

    “公子品一品?”行商把茶杯递了过去。他嗜茶,自觉是个风雅人物,怀揣好茶和这些只喝五个铜钿一包茶末的商人们同行,不能不有锦衣夜行般的失落。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识货人,他当然不愿放过。

    杨白也不客气,轻轻啜饮一口,让茶水在舌尖上滚了滚,微微点头,“嗯!好极了,茶是嫩茶,摘的手法也好,炒制更是第一流的。尤其这戈壁里的水,有建水白云浦的水品,绝配这茶。我当年喝过直供王室的雾雨茶,只有十八株茶树的‘翠如翡’,也就和这个差不多。”

    他说着把灰色的风袍褪了。下面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长路行来,不染尘埃,映着红红的篝火,成了晚霞的颜色。

    “公子是做生意的么?居然也懂茶,当真是个风雅的人物。”好茶的行商大赞杨白的品味,顺便显得自己在这群商人里绰而不群,可以和这位世家公子对坐问茶。

    “也不是风雅,我年轻的时候生活困顿,无钱自养,曾在茶店里当过两三年茶博士。品茶对我来说是吃饭的本事,当然是要练精的。”杨白正色,“掌柜的要是想买新茶,没准儿我还能叫我先前的老板给您打个折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行商心里好一阵子失落。这个杨白怎么长着一张公子的脸,却没个公子的命呢?他也不好把那杯茶从杨白那里收回来,只好扭过脸去不理他了。

    “不过打折的事情还拜托杨兄弟帮我问问……”行商又扭回头来。

    “好说好说。”杨白一叠声地答应。

    严师父给火堆添了几根枯木,在杨白身边坐下,“兄弟看着不像做买卖的,干什么营生?”

    “没什么固定的营生,什么赚钱干什么,最近是帮人画地图。”杨白拍了拍自己行囊里的卷轴。

    “地图?这方圆几百里,除了沙漠就是沙漠,这里的地图有什么可画的?”严师父瞥了他一眼,“兄弟可别诓我们呐。”

    杨白抓过行囊,他的行囊是细竹扎成的一个个格子,每格皆有一个卷轴。他抽了个卷轴出来铺开,桑白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地貌,注解用的却是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缪化探头过来,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一道蓝线,“这不是曲河么?在这里往东一百五十里的地方打了个折,我们叫它曲湾。”

    “正好,还没给这河起名字呢。”杨白拍掌,“曲河这个名字就不错。按照古籍记载,这条河本来是山涧汇集成的,之字行走穿过这片戈壁,一直向西没入王都平原的水域交汇。”

    杨白取出笔和墨盒,呵气在笔尖上,写下“曲河”三个字。

    “有了这份图,走这条道就方便很多了。”缪化说,“这图卖多少钱一份?”

    “明码实价,只收您一千五百贯。”杨白满脸都是一个“我是个本分生意人”的表情。

    “一千五?你想钱想疯了吧你?”李长文瞪大了眼睛。一千五百贯是笔大钱。

    “一千五可是我画完地图卖出去的价格,人家倒手转卖,还不知道多少钱呢。”杨白把卷轴收了起来,“我只是赚点手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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