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蹉跎兮自逍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祢处士
杨季白也不回头,竖起拇指往门边一摆,“我和北河骑士幕府的梁长史刚刚听闻一件大事,是为宗室建立功勋的好时候!要不要听?”
阎隋看了一眼梁谋,眼睛立刻就圆了,目光在梁谋身上上上下下巡了几遍,“杨季白你哪里认识了这么绝品的女人?我……”
第一百七十七章
“没时间了!听我说!”杨季白大喝。
阎隋愣了一下,杨季白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阎隋那双泛着黄光的眼睛忽然瞪大,仿佛被雷击。直到杨季白说完,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杨季白,你这局赌,是要用我的头赌你的富贵吧?”阎隋回过神来,瞪着杨季白。
“可笑!你阎隋是个武士,我杨季白连刀柄都抓不住,要死,我比你容易死!”杨季白冷笑,“我是把我们三个人的头捆在一起,赌我们三个人的富贵。看着梁长史,她受武伯侯的手令,坐镇王都。一旦有事,只要我们发出信鸽,两万五千甲士一夜之间就可以从渭河口回援。只要你集合人力跟我去守一天!一天而已!你阎隋平日里不是跟我吹嘘,说如果你为将,嬴无翳的雷骑赤旅你都不怕么?一天你守不住?”
“武伯侯?”阎隋将信将疑地看着梁某。
“我是王宗亲兵,一旦出事,一定戮力勤王!”梁某说。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因为杨季白所说的手令根本不存在,以她的资历,还没到能接受武伯侯密令的地步。
“快!去不去!说!”杨季白往锅里看了一眼,满脸鄙夷,“卤猪尾巴?我刚从太傅上夫府的大宴上逃出来,那里美人跳着艳舞,衣服一件件地往下脱,我都舍得了,就你这锅卤猪尾巴,你就舍不得?”
阎隋把一件衣服系在胯间勉强遮挡了一下,“杨季白,你要的无非我这南门大营的三五百人,是不是?”
“是,你有这三五百人,你又认识我,是你的运气。今夜是你飞上青天或者永埋黄土的机会。阎隋你以前喝醉了跟我说,从军十二年了,还是个小小的都统,恨生错了时代,不能跟武天子北征,不能跟文天子打江山。现在机会来了,看你要不要,天下之乱已经开始,天子和申公鹿,两者必死其一。拥天子,拥申公,你选一个。”
“可我们也只有这几百人,”阎隋低声说,“这王都里,手下有几百人的可远不止我一个。”
“所以我找上你,喊你和我们一起去建立这番功业,你不该开心死了?”杨季白笑。
“就算是功业,也是九死一生的功业。”
杨季白往地下狠狠啐了一口,“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仰慕文天子、武天子的男人,所以跟你结交。你不九死一生你还想怎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这样了此一生?”
阎隋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神已经平静,“杨季白,今晚上我卤了一锅猪尾巴,找了两个身段不错的粉头,本来玩得很开心,还想着可惜雪大,要不然该叫你一起来喝一杯的。”
这回杨季白不解了,挠了挠额头。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志大,看看你自己,翩翩贵公子,任哪个女人都会喜欢你,读过书懂谋略,将来出将入相,什么不行?你看看我,一个大老粗,就一身力气,上过战场,可战书都写不利索。你看不起我的猪尾巴和粉头,可这是我能有的,今晚我跟你出去勤王,明早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儿了。今晚我缩在南门大营里关了门玩粉头,开开心心,明早起来,城头插谁的旗我就听谁的。我没你那么大本事,我也不玩你那么大的赌局。”阎隋说。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杨季白被阎隋噎到了。
“你走吧,今晚就当你没来过。”阎隋把两个优伶拉回自己身边,看着杨季白。
“你吃多猪油把脑袋糊住了?”杨季白无奈。
阎隋上前几步,把杨季白推得转了个身,而后把他和梁谋一起推出营房,在后面用力关上了门。
“我们喝酒!别理那个疯子!”里面传来阎隋瓮声瓮气的声音。
梁谋和杨季白默默地相对,雪花一片片落在他们头顶。梁谋忽然发觉,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杨季白长叹一声,移开了目光,“没他这盘棋盘不活。得另外找兵力,可是时间已经不够了。”
“其实你也可以回头跟他一起喝酒玩优伶,”梁谋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我们梁家的人,却是不能躲的。”
“再见。”她转身走向了风雪深处那匹瑟瑟发抖的马。
其实她又冷又累,也想好好歇歇,其实想起来就算天子死了她也不会多么悲伤。
可是梁氏的女儿就是梁氏的女儿,百年的“军道”,百年的忠诚,绝不能在她身上结束!
她没有回头,也不知道杨季白是否在背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喂!”杨季白在背后喊她。
杨季白喘着粗气跑到她身边,忽然一把抓着她的手。
“阎隋你这个废物!”杨季白对着茫茫风雪大喊,“你的一生难道就是睡那种水泡眼的女闾,吃卤猪尾巴,住在这种满是男人汗臭的军营里么?你就只能在世上活一次!看我!你看着我!你的一生难道不该是凭临绝境俯瞰天下,和梁女士这样风华绝代的姑娘携手看云么?这是你选择的时候,你乌龟什么?缩头什么?”
梁谋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孩子一样叫跳,任凭他拉着自己的手。
凭临绝境?俯瞰天下?携手看云?
她想像那幅场面,云雾笼罩的山峰,俯瞰千里大地,山下十万甲兵,山上一男一女拉着手。云雾簇拥着他们,他们的身影朦胧,长衣在风中飞舞。山下的人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是猜测那天下之巅,那两个人,大概是该相视微笑吧。
这是这个男人的理想么?这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男人,会有这样幼稚的念头?
可也许……会很美的吧?
“阎隋如果你能活几百年……你会觉得那真可笑……太可笑了!因为你活了几百年,只不过比别人多吃了几倍的猪尾巴,多睡了几倍的丑女人!”杨季白还在大喊,“你不会知道那种怀着一个心愿,咬牙切齿,不惜一切,拼了命也要完成的感觉!你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完成那个心愿,完成的那一瞬间叫你咽气你都不后悔。你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被人笑被人骂被人折辱被人鄙夷,你什么都能忍!但是当你要破阵而出!谁也挡不住你!”
阎隋从窗缝里看着那个叫跳的男人,两个优伶一边一个扯着他的胳膊。白茫茫的雪幕里,那个身材修长的梁将军始终默默地站在杨季白背后,不动,也不离去,离杨季白很近。
“真是个绝品的女人,怎么叫杨季白碰上了,没给我碰上呢?”阎隋嘟哝。
“可是看起来就是那么适合把手拉在一起的两个人啊。”阎隋在心里说。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士家女眷,严冬腊月都是重锦的宫裙,狐裘貂裘的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争抢中裙钗散乱,玉臂纵横。就有好色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群里摸捏,家奴们也不阻止,只在暗中偷笑。
灯会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动静、娇气的惊呼和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这场热闹,谁也不好在这个日子翻脸怒骂。
而饥肠辘辘的贫苦人是不得靠近府邸的,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摆下了铺子,有热腾腾的热粥和面饼赈济。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拿到粥和面饼的饥民们要说一声“谢公活命大恩,再生不敢相忘”,然后立刻就找个角落里吹着粥大口地吞食起来。偶尔有人痛喊一声,随即却转成惊喜的声音,是大口啃咬面饼的时候咬到了里面的金马钱。
一个金马钱,贫民人家吃饱肚子可以吃上两个月之久,纵然为它掉了牙齿,也是高兴的。
“又下雪了呢。”白衣的人站在街头,喃喃自语。
新历八年冬,腊月初九,这是晋公袁靖的叔父,上史大夫袁奎的生日。
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王都洛邑,有大臣上书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但代表着晋国朝廷一半势力的武夫们却纷纷沉默。王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市面上透出了非常繁华的景象。
繁华的表象,却终究掩不住周王室衰败的事实。
当今周朝天下有诸侯十六国。而其实天子真正可以掌权的,只是洛邑为中心的一片浩大的“王畿之地”罢了。王畿是整个周帝国权力的心脏。
往时诸侯按时朝贡,民间金钱和赀货的流通也难以估算,周天子号令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自从一头桀骜的猛狮忽然将它的爪牙刺进这颗心脏,极盛的周王室就面临了崩溃。
秦戎,周王室永远背负的痛,永远也解除不掉仇恨的敌人。
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西蛮族,却出了一头颔首望关的头狼。秦戎王苏喀戎少负勇名,狂悖尚武,以一己之力统一内分崩裂的秦戎六部。不惜放弃沃土也要扩军备战。灵王二十年,烽火戏诸侯后,苏喀戎凭借申公鹿的策应和一万戎狼铁骑开道,直逼镐京城下,掳掠财富。
从此,苏喀戎以霸主之姿威凌中原。
申公鹿的背叛却是另外一个打击。
王畿本身并不聚兵,空虚日久,王室大臣多半是只知道玩弄权术的文臣。当日苏喀戎带剑入宫,在大殿上逼死灵王。
大臣们知道这位秦戎来的蛮夷绝不会屈尊和他们合作。于是当夜苏喀戎的军营中就堆满了皇室大臣送来的名刺,无不是表示效忠于新主。而苏喀戎只冷笑一声,令随军长史记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后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
写信的大臣中,就有晋公的叔父,袁奎,他是当时朝中青年一派的代表。。
灵王二十年,也就是苏喀戎占领洛邑一月之后,申侯拥立自己的外甥,和王即位,诸侯响应,十万甲兵围城,苏喀戎困死洛邑,天下神器重归于周。
第一百七十九章
队伍在黑暗中疾行。
这是一支大约四百人的“城门兵”,阎隋连伙夫都叫了起来。城门兵多半是老弱,呆在城里图个轻闲,不必整日操练,却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阎隋这种“城门长”出身的都统就算升到顶了。
因为是潜行,所有没有打火把。街边的灯光照在他们背上,与其说是支军队,倒更像是逃难的。
“凭这些人要截住陛下銮驾可也不容易。”杨季白跨坐在梁谋背后,叹了口气。
“不满意另请高明,我就不伺候您了。”阎隋立马在旁,抚摩着刀柄。
“买菜的总要说菜烂嘛。”杨季白笑,“劫驾这件事,你是什么计划?”
“按照你的情报,陛下召集的禁卫也有四百人,我们也是四百人,禁卫中还有虎贲百人,那是精兵,我们打不过的。只好智取,我们以护驾为名,陛下想必一定召见。到了车驾旁,我一把抢了陛下就跑,梁长史指挥人马挡住道路,等我跑出几百步了再跟禁卫们解释。他们若不听解释,只有动刀了。”
“你单骑劫驾?靠得住么?可不要弄伤陛下。”梁谋问。
“我带的兵不行,那是原本配给我的就是人家不要的人,若论我自己,洛邑朝廷上站着的武官里我还真没怕过谁,陛下驾前的白子默我也跟他对练过,不堪一击!”阎隋冷笑,“我担心的惊动申公鹿,四大高手一出,就毫无胜算了。”
“四大高手?”梁谋说。
“杀过一万人的四个人!”阎隋说,“杨季白,怎么这么安静?”
“越是安静,越叫人不安,申公鹿在自己府邸周围,居然没有埋伏眼线?”杨季白皱眉,“申公鹿若是铁了心弑君,现在收缩兵力藏在府里,等到陛下持械逼到门前,证据确凿了,再倾巢杀出。之后还可以昭告天下说天子无德,意图滥杀有功大臣,死不足惜。”
“绝不能逼近申公府行事。”阎隋说。
杨季白点头,“不错,从太庙过来,在四大高手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立刻撤回王宫,封闭宫门坚守。”
“就这么办!加速行军!”阎隋看了一眼共骑的两人,咧嘴笑笑,给战马加了一鞭,直奔队伍前方。
梁谋心里恼怒起来,用手肘捅了杨季白一下,“现在不缺马了,你还赖在我马背上干什么?”
“我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跟你们这帮习武的出来,总得叫个强手保护我一下吧?”杨季白义正词严,“我看梁长史你‘坐剑杀人’练得不错,跟着你我安全些。”
“见鬼!”梁谋骂了一句,这个家伙有时候简直像块粘糖。
前军忽然传来骚动。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见了高扬在半空的旗帜,金色的火焰。不知道多少枝火把转过街角,忽然在前方出现。两拨人在菱花道的街口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长翎。
“金吾卫!”梁谋低声说。
重重护卫下的战车也转过了街角,驷马拉车,黄金笼头,马头上插着黑色的雉尾,浑身黑铁重铠的人扶着车轼,扶着腰间剑柄,车夫拄着长戟,左卫持鎏金的礼钺,右卫持弓箭。
“这哪里是去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迎亲呢!”杨季白低声说。
第一百八十章 马
“你懂什么?”梁谋瞪了他一眼,“这就是天子銮驾,车夫掌‘御’,左卫掌‘刑’,右卫掌‘射’,这些礼仪我大周朝已经沿袭了几百年。”
“这是天子銮驾,你们中何人为首,出来说话!”人喧马嘶中,披濯黑铠的人拔剑指向前方,半透明的剑上仿佛有血色流淌。
“乱世之剑啊!”杨季白叹了口气,忽然高呼,“南营都统阎隋、金吾卫长史梁谋、京都制防司杨季白参见陛下!”
“陛下?”
“是……天子?”
“真是陛下?”
“这……这……”
城门兵中窃窃私语。这些穷苦人家出来的当兵汉平生见的最大的官可能就是阎隋这个都统,阎隋却并未告诉他们今夜为何出动。如今忽然要朝拜天子,他们都有些不信。
“何人敢不拜见天子?”禁军把指天的长戟端平,一步一步逼向那些手足无措的城门兵。
“圣天子陛下躬安,”杨季白向前面的阎隋使了个眼色,“那就是你们的天子,大周朝当今的天子,我们就是为他护驾而来。”
“圣天子陛下躬安!”阎隋大喝。
城门兵们再无犹豫,一个个哆嗦着,山呼着万岁,跪倒在地上,只剩下立马的阎隋、杨季白和梁谋。
“不跪的是什么人?”天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远比预想的淡定。
“臣南门大营都统阎隋,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阎隋在马背上抱拳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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