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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高音喇叭一播,东街人听到了,中街西街的人也听到了,干柴见了烈火,噼噼啪啪地烧,西街先起了锣声,再是中街有人敲打脸盆,水壶,人们都在相互传递消息,大声咒骂,都往乡政府跑。差不多的是在出门的时候都从门外摸了一把锨,也有拿g的,空手跑的,在半路上拾起半截砖,喊:“日了你娘!日了你娘!”从巷道到了街道,从街道又到乡政府门外的312国道上。
张学文一行才到乡政府大门口,东街人有的跑得快,已经撵上。张学文站了个马步,唬道:“敢再来,就敢铐你!”撵来的人站住。而后边的人却扑过来,喊:“法不治众,你铐谁的?你铐!你铐!”张学文就往后退。一个警察提着警g又跑过来,人群又往后撤。一进一退,一退一进,退退进进三个来回,西街中街的人也撵了来,一块土疙瘩日地扔了过去,没打中人,却在李元田的脚前开了花。张学文把武林和瞎瞎拉进乡政府的铁门里,喊:“关门!关门!”撵上去的人顶着门不让关,李元田、吴三呈拳打脚踢把顶门的人往开推,铁门哐地关上了,前边顶门的人头上就被撞出了血。有人喊:“把人打出血了!”伤了头的人没包扎伤口,反倒无数的手抹了血拍在铁门上。紧接着,铁锨,木g,石头,砖块都往铁门上砸,铁门就哐啷哐啷响。数百人把乡政府围了。
这一天屹岬岭北沟有人偷偷给乡长带来了一只熊掌,熊是国家禁猎的动物,乡长让炊事员红烧了,给书记和几个干部都叮咛咱们要吃狗r。熊掌烧出来了,乡长说:“这狗r咋样?”书记说:“狗r香。”几个干部说:“狗r就是他娘的香!”吴三呈就跑进来喊乡长。乡长赶紧把r碗收了,隔着窗子说:“喊啥的,爆火烧了碕了?!”推开窗扇,张学文从铁门外把武林和瞎瞎往里拉,外边人把武林和瞎瞎往外拉,接着铁门就关了,外边吼声连天。一看这阵势,书记脸便黄了,坐在椅子上腿发软,说:“我担心就担心出事,这下咱的先进就泡汤啦!”乡长从房间出来,张学文才要汇报,乡长踢了他一脚,就到了大门里,高声喊:“聚众闹事是犯法的,围攻乡政府更是犯法,乡亲们赶快散开,散开!”门外一哇声喊:“放人!放人!交出张学文!交出张学文!”铁门砰地又关了。石头瓦块雨一样地从院墙上打进来,乡长和张学文都往后退,退到平房的屋檐下。石头瓦块大多砸在院里的花坛上,有一块石头击中了窗子,玻璃掉了一地。书记还在屋里的椅子上坐着立不起腿,乡长冲进来就给君亭打电话。电话铃响着没人接。从窗口看去,院子的石桌上有一盘象棋,张学文头顶着铁皮簸箕去取,一个东西在空中划着弧线砸了过来,啪地在簸箕上溅开了,是一包粪便。乡长仍在拨电话,骂:“清风街的干部死到哪儿去了,村部没人?”
其实君亭和上善就在村部办公室。他们已经知道了群众在围攻乡政府,但他们没有出去,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火烧大了用水浇,水也成了油的,况且他们内外将不是人。电话一响,君亭要接,上善制止了,说:“肯定是乡政府打的!”君亭说:“咱不出去,事情会闹大的。”上善说:“咱出去帮谁说话呀?帮群众吧,咱是干部,帮乡政府那群众不把咱吃了?!”君亭说:“这样下去咋行?”上善说:“张学文做过分了,惹了众怒,咱有啥法儿??管,也让他们知道村上的事情不好办,以后少给咱耍威风!”但君亭到底坐不住,说:“群众失了理智,肯定会干些蠢事,乡政府解不了围,打砸开了,公安少不了要来,那咱坐在这里能脱了干系?”上善说:“是这样,你回避一下,到西山湾去,我去现场看看,如果出了事寻不到你头上。”君亭想了想,说也是。出了办公室又对上善说:“你也要小心点呀!”君亭是低着头出了寺院大门,径直钻进戏楼旁的短巷,短巷中没人,只有一头猪摆着大肚子走,他出了巷到了河滩,然后从河堤上绕道走了。
等君亭走了半个小时,上善连听着电话又响起了三阵,他就盯着电话机吃了一根纸烟,又喝了半杯茶才出来,慢悠悠地在街上走。到了土地神庙前,庙门口站着刘新生、陈星和西街的跛子顺成,新生说:“是不是谁用红颜色染的?”顺成说:“谁染的?明明是自己红了么!”上善咳嗽了一声,他竟然唱起《金碗钗》了:“好一个小小娇娥,伶俐不过,聪明许多,我的情意她看破,我的来路她知着,真乃是大有才学,全不像小家人物。”三个人回过头来,上善不唱了,说:“说啥的?在外边不嫌冷!”陈星说:“你倒会唱旦的!”上善说:“女愁哭,男愁唱么。”陈星说:“你有啥愁的?”上善说:“在家怕老婆唠叨,出门怕被狗咬叫。”新生说:“甭绊闲牙。让上善来看看。”上善说:“啥事?”陈星说:“土地公土地婆的眼睛红了!”上善说:“胡说哩,那是石头又不是人!”近去看看,似乎有些红,似乎又没有红。上善说:“是你们眼睛红了,看啥都是红的!”新生就说:“上善上善,你没到乡政府去呀?”上善说:“我才不去巴结领导!汇报工作人家不叫我不到,有好事了人家不给我不闹。”新生说:“出事啦你也不去?”上善说:“啥事?”新生说:“好得很,村人都在那儿砸大门哩,吓得乡政府的人一个都不敢出来!”上善说:“爷呀,这不是捅娄子啦?!”就四人一起到了乡政府,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在那里叫骂,三踅、庆满,还有来旺七八个人正抬着一棵伐下来的树桩撞铁门。咣当,咣当,铁门摇晃不已,门楼上的几块砖先裂开,哗啦掉下来。三踅还在叫:一二!木桩又一次撞了铁门,铁门成了斜的。上善就拉长了声调喊:“啥事么,啥事么?”上善的声调一拉长,像公j嗓子,铁门里的乡长就听到了,高声在里边说:“是李上善吗?李上善同志,你快把群众疏散开!”上善偏不接乡长的话,还在说:“啥事么,啥事么?”旁边人就说:“上善来了,上善有力气,来一块撞!”上善说:“爷,这是乡政府,我不敢。”旁边人说:“都撞啦,谁都得撞!要犯法咱都犯法!”上善说:“我是村干部,我怎么能水冲龙王庙?”几个人就说:“村干部是乡政府的狗哩,还管咱们的死活?上善,你是不是来看谁在撞门的?!”上善说:“撞门?谁在撞门?我怎么没看见?”三踅说:“上善也是披了张农民皮的,他能和咱们一心?撞,撞,一——二!”木桩再一次抬起来,抬木桩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几乎同时一鼓劲,步伐一致往前冲,木桩把铁门撞出一个窝。上善说:“咋出这蛮力,有事情说事情,和铁门有啥仇的?”话刚落点,院墙上站着了赛虎,龇牙咧嘴地向外边咬。来旺说:“咋说呀,谁听咱说呀,戳我粮食的时候张学文凶得像头老虎!瞧瞧,又放出狗来咬了!”几个人就用锨去打赛虎,赛虎忽地从墙头扑下来,一口咬住了一个人的腿,周围人哗地后退,当下跌倒了几个。三踅说:“日他娘,狗都欺负咱了,打,打!”放下木桩,拿木g就打。赛虎迎着木g扑过来,身子拉长,在空中跌了一道黄影,哐,木g便磕在狗头上。赛虎趴在地上,昏了,后腿在蹬着,还蹬着,却蹬直了腿把身子撑起,像人一样,打了一个转儿,再趴下去,又没事了,再扑过来。赛虎第二回扑过来,呼哧呼哧喷着响鼻,身上的毛全竖直,三踅往旁边一闪,第二g抡在赛虎的腰上。赛虎的腰是豆腐腰,这回没能再爬动。后退的人立即又聚过来,全拿了石头砖块往赛虎身上砸,狗血就溅了一地。有人说:“砸死了,砸死了!”但赛虎又醒过来,在地上动弹。三踅说:“狗在地上是死不了,要吊起来!往起吊呀!”竟然就有了绳,是条麻绳,从人群外扔了进来。三踅把绳挽了一个套儿,套住狗脖,绳子一头才系在铁门环上,绳子的另一头就被人拽直,赛虎忽地吊在了空中。无数的声在喊:“还长了个亮鞭!勒死它!勒死它!”赛虎前爪使劲抓了几下,就软软地垂下了,喉咙里发着咯儿咯儿的响声,眼珠子就往外暴。有人说:“还没咽气,灌些水就咽气了!”三踅说:“灌水灌水!”但没有水。被狗咬了腿的是冉家的儿子,解了裤子,要把n往狗嘴里撒,可惜n不高,嘭地一声,赛虎的眼球暴了出来。暴出来的眼球并没有掉在地上,r线儿连着,挂在脸上。上善已经从人群里往外挪身,然后捂了肚子,说:“厕所呢,厕所呢?”小步往312国道上去,钻进了书正修的那间公共厕所里。上善在厕所里没有大便,也没有小便,靠在墙上吁气,直到听见一阵警笛声,才站起来趴在厕所墙上看,312国道上驶来了三辆警车。他立即又蹲下去,再没有出来。
警车是县公安局的,他们接到了乡政府的紧急电话就开来了。警车一来,许多人就逃散开,木g,铁锨,石头,砖头扔了一地,还有三顶帽子和十几只不成对的鞋。警察抓住了撞门和勒狗的八个人,铁门从里边拉开了。
第三十六章
这就是著名的“年终风波”。这一年,十二属相里排为龙年,龙年是不安生的,我们县上发生了五大案件。先是过风楼乡实行村委会民主选举,两大家族间起了械斗,数百人打成了一锅灰。再是大油门镇派出所为了筹资盖宿舍楼,给警察分配处罚款数,一女子就以卖y罪被抓了罚没三千元,那女子不服上告,结果经医院检查,女子的处女膜完好无损。到了夏季,壅乡小学才盖了一栋教学楼却塌了,当场死伤了六个学生。又不到半月,东川镇八里村破获特大盗窃自行车案,八里村二百零七户而一百九十八户都曾有过从省城、州城偷盗自行车的劣迹,八里村从此称作偷盗自行车专业村。这些案件在发生之后都轰动一时,但清风街“年终风波”出来后,我们是大拇指,它们就是小拇指了。清风街在当天晚上下起了雪,雪是一片一片小白花往下落,它压根儿不消,积得虚腾腾的有一乍厚。屋顶和街巷,312国道,以及乡政府的院里院外,都是纯一色的白,你哪里能想到这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件!八个人,还有武林和瞎瞎,统统被关押在了乡派出所,清风街街巷中没有了一个人,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家,没吵闹声,也没哭声。但是,赛虎子的魂仍在乡政府大门外飘荡,因为来运在这儿抓抓,在那儿嗅嗅,然后望着已被抛扔在门前榆树枝上的那根麻绳汪汪哀叫。赵宏声来到夏天义家为夏天义捏骨,锁骨没有完全断,属于粉碎性骨折,他还是给贴了膏药,然后掖着衣服回去。雪把他变成了个老头。他看见了哀嚎的来运,叫道:“来运,来,来运!”来运却不愿意到他跟前来。赵宏声在雪地立了一会儿,捡起了一只鞋。鞋是灯心绒鞋面,鞋头破了一个d,鞋后跟磨损得一半几乎都没有了。赵宏声猜不出这是谁的鞋,刚提着鞋要走,大铁门里有人叫住了他,说:“站住!”赵宏声就站住了。那人说:“你是谁?”赵宏声说:“你是谁?”那人说:“我是专案组的!你在这儿看什么?”赵宏声赶紧说:“我是赵宏声,清风街的医生,我可没参与闹事。吴三呈,吴干事,你得给我作证,我闹事了没闹事?”吴三呈正从铁门出来,说:“没你的事,你快走吧!”赵宏声把那只鞋扔了,一边往回走,说:“臭鞋!”甩着手。
清风街驻进来的专案组人员,连续三天三夜调查风波经过,结果撞门和勒狗的八个人各被行政拘留十五天。夏家抓走的是瞎瞎和庆满,警察曾到竹青家来抓竹青,认为是她在高音喇叭上煽动群众闹事,身为村干部,该更严处理,但竹青逃跑了。武林和瞎瞎没有直接闹事,却是风波的起因,在交足税费后分别罚款二百元,通知家人交钱领人,并继续寻找竹青。要求庆堂,一旦竹青回来,立即报告。至于征缴税费,君亭他们给乡政府写了一份检讨,君亭只好去信用社贷了三十二万元作为税费款交给了乡政府。
武林的税费及罚款是村委会代交的,瞎瞎的也是拿不出钱,白雪替他垫了。武林放回来的第二天,去找陈星,求陈星能在果园里有个活干。陈星说:“冬天里果林里有啥活干的,你是让我养活你呀么?”武林却不走,赖着说:“你不,不,啊不让我干,我就就,就要饭去呀!”陈星就让他帮陈亮干活,工资是一月一百元,可以管饭。武林爬下就给陈亮磕头。陈亮说:“你不要磕,磕头,可我告告告诉你,你得听听我的话话,我叫你干干啥你就得干啥啥,不能和我顶顶嘴你你听到了没没?”武林说:“我,啊我听,听到了。我顶,顶,顶不过你,你换,换气,比,比,比我快哩!”
夏天义已经贴了赵宏声的三张膏药,他再次去药铺换药时,宽大的棉袄显得像给麦田里的稻草人穿的,风一吹就呼啦啦晃荡。他斜着身子倚在了药铺门上,门上换了新联:“开方观人脸面;打针只对p股”,而铺子里坐有书正。书正也是来给腿上换膏药的,旁边放着一根竹g。书正说:“天义叔,我是个断腿,你也是个塌塌肩了,你说这是为啥?”夏天义说:“报应。”书正格儿格儿笑起来,笑成了一对鼠眼。他说:“天义叔,我不记恨了,你快坐下,现在胳膊还能抬起来吗?”夏天义没有坐,就走近了柜台前,他的p股后是书正的头,他让赵宏声给他换肩头上的膏药。书正说:“天义叔,我还要谢你哩!”赵宏声捏了捏肩,夏天义吸了一口气。书正又说:“不是你弄断了我的腿,这一次抓人能少得了我?”夏天义回过头来,用脚就在书正的另一条腿上踢了一下,说:“那就踢断你这条腿!”书正便倒在了地上,哎哟哎哟叫唤,说:“你往腿肚子踢么,天义叔!”夏天义的脸严肃得很,书正就不敢多作声了。赵宏声却开始笑起来,说:“我说一个笑话!”不等两人反应,赵宏声就说开了,他说,这是上个月发生在中街的真事,乡长在理发店里理发的时候,和剃头的张八哥拉话。拉着拉着说到了小康生活,乡长说:“君亭给你们讲没讲过奔小康?”张八哥说:“讲了。”乡长说:“那你说说,啥叫个小康?”张八哥说:“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坐在理发店门口的白恩杰媳妇说:“张八哥,你嘴里咋就吐不出个象牙?”张八哥说:“噢,这白家嫂子就是小康,白天有牌打,黑来有碕耍!”笑话就讲完了。讲完了夏天义没笑,书正也没笑。赵宏声说:“咋都不笑?”夏天义扭身从药铺里走了,书正一眼一眼看着夏天义走。雪后的太阳照着,门槛和台阶上落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书正说:“这算啥笑话?张八哥说的对着的。”赵宏声愣了愣,说:“没文化!有你这话,才更是笑话哩!”
夏天义踉踉跄跄地从街上走过,小炉匠和张拴狗是喝醉了,小炉匠咧着嘴站在染坊门口笑,笑声像夜猫子叫,然后就倒在雪窝里。张拴狗却手拿了一个木g,歪着头挨家挨户敲屋檐上吊着的冰凌,哗啦,一串冰凌掉下来,哗啦,一串冰凌掉下来,一根冰凌落在他的头上,血从额上流出来,红蚯蚓一样蠕动。夏天义突然想吃一碗凉粉,但街上的几家饭店门都关着。他没有吃成凉粉,走到了东街,在夏天智的院墙外立了脚听动静。院子里有孩子的咿呀声。夏天义朝院子里问:“白雪,白雪,你爹还没回来吗?”院里的白雪说:“是二伯呀,你进来坐呀!我爹还没回来,听夏雨说就这几天要出院的。”夏天义说:“他该回来了……娃乖着吧?”白雪说:“乖着。”夏天义说:“你娘身子骨还好?”白雪说:“前天我去看了一次,我娘还行,只是在医院睡不好。”夏天义说:“噢。我就不来了。”
夏天义试着把胳膊往上抬,勉强还能抬起来,但巷道的短墙头上一棵狗尾巴草的穗儿白茸茸的,像开着的一朵花,他想去掐掐,却怎么也举不到那么高。竹青就从旁边的一个厕所里闪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纸烟,叫声:“爹!”夏天义吃了一惊,说:“你回来啦,几时回来的?”竹青说:“我早晨回来的,爹,你的伤咋样,人就瘦得这样呀?”夏天义说:“派出所来人找过你没?”竹青说:“我回来还没人知道。”夏天义说:“你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只苍蝇,怎么能没人知道?我看你还是去派出所……”天突然间暗下来,夏天义闻到了一股呛呛的气味,他以为是傍晚村里人家的炊烟,扭头看时,巷道外的那一片麦地里雾气笼罩了一层。他说:“今日雾起身早。”竹青也看着雾从麦地里四处流动,一只猫迅速跑过来,像是雾的潮水在追赶它,又像是它牵动了麦地里的雾,湿漉漉地涌了浪,立时猫不见。竹青说:“去派出所?……庆满他们还没回来哩。”夏天义说:“没回来才说明事情没结束呢。你去派出所吧,共产党的事你也知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雾把巷子也填了一半,竹青拿手去抓一疙瘩雾,抓到手里,手里却又什么都没有,她说:“爹,咱倒弄了一场啥事么?!”夏天义长出了一口气,说:“走吧,爹陪你去。”
两个人便去派出所,竹青走在前边,夏天义跟着在后,都有气无力。这时候,万宝酒楼的院子里丁霸槽在剥狗皮。因为乡政府派人来订好了一桌饭,来人就背着死了的赛虎,要求炖上一锅狗r。丁霸槽把狗皮剥下来,吊在绳上的没了皮的赛虎竟然和人一模一样,丁霸槽就吓得刀从手上掉了下来。酒楼上开始唱起了秦腔的曲牌,曲牌声中,赛虎子终于被开膛分割,一块一块炖在了锅里。秦腔的曲牌声,哼唱得并不高,清风街许多人家都没有听到,但夏天义和竹青却听到了。夏天义说:“谁唱秦腔哩?”竹青说:“谁唱秦腔哩?”雾已经是十步远就啥也看不清,一团一团像滚筒子在翻卷,再后两人就踏进了棉花堆里一样。竹青不忍心夏天义的样子,说:“爹,你不去了,我独个去。”夏天义说:“是不是看爹老了?”竹青说:“爹只是有伤,伤好了就和以前一样了。”夏天义说:“是老了!”秦腔的曲牌再一次传了过来:
夏天义住了脚再听时,音调又变了:
我现在可以坦白地说,这秦腔曲牌是我哼的。我破锣嗓子,哼得不好。但我是为安妥赛虎的亡魂哼哼的。“年终风波”我遗憾没有参与,不能五马长枪地给你排夸。我是和哑巴一直在七里沟,等晚上回来,还来埋怨夏天义呀,而夏天义已经受伤了躺在炕上。那些天,我怀里是揣着一把菜刀的,曾经在乡政府的大门外等待张学文。张学文,狗日的,你撞伤了夏天义,我要让你刀下见红!但我一直没等到张学文的影子。当得知乡政府在万宝酒楼上订饭局,我以为是张学文去订的,就喝了点酒,直接去了。但订饭局的不是张学文,我问张学文呢,那人说张学文已经离开清风街了。我把菜刀在石桌上砰砰地砍,说:“他狗日的走了?!”那人说:“你要砍人?专案组还没走呢,你要砍人?”我说:“我砍石桌!我就砍了!”菜刀在石桌上砍出火星,刀刃全崩了。后来,见丁霸槽在剥赛虎的皮,我说:“他们养的狗他们也忍心吃呀?”丁霸槽说:“让他们吃吧,他们吃他们自己哩。”狗皮一剥,那样子真像个人,只是龇着牙令人恐惧。我那时可怜起赛虎来了,想它这是什么命呀,就哼起了秦腔曲牌。我平常什么时候哼过秦腔曲牌?但不知怎么就哼了出来。
这一个晚上,我知道了乡政府在万宝酒楼上摆了一桌席,吃饭的有乡书记、乡长,竟然还有夏风。其实,得知夏风回来的消息最早的还是竹青。她到了派出所,当然就把她铐起来了,所长派人去叫乡长,乡长没过来,那人低声说:“夏风从省城回来了,乡长要给接风哩!”竹青听到了,心里说:这边抓人哩,那边倒讨好哩。过了一会,所长的电话响了,所长对着听筒说了一句:“乡长,这……”拿眼睛看了看竹青,背过身去,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打开了竹青的手铐,告诉说,鉴于她并没有动手撞门和杀狗,也已罚了两人,拘留了八人,不再追究责任,但必须写一份悔过,还要在高音喇叭上向全清风街人广播。竹青推门就走。所长说:“这就走啦?”竹青说:“那还有啥?”所长说:“给你最宽大了,也不说一句谢话?”竹青说:“谢谢我夏风兄弟!”
夏风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夏风不知道爹得了病。夏天智手术时也不让给他说,而白雪思来想去,怕夏风若不回来,村人要知道是夏天智不让告诉他,或许不会怨他,但村人不知道的就会说夏风不孝顺了,所以最后还是给夏风打了电话。夏风从省城坐车一到清风街就碰着了乡长,乡长请他吃了饭,回到家,才知道无意中帮了竹青的忙,又立即去看望夏天义。夏天义在炕上躺着,我早从万宝酒楼过来和哑巴在屋庭里帮夏天义劈柴火。我原本已说好这个晚上就睡在夏天义家,但夏风一进来,我就从灯影下溜出了门。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和夏风同时活在世上,又同时是清风街人。秦腔戏里那个周瑜,唱:既生瑜儿何生亮。我曾经对赵宏声说:这是啥意思,是周瑜他娘叫地,诸葛亮的娘叫河?赵宏声笑了半天,说:比个例子吧,就是既然清风街出了个夏风,为什么还要再生引生呢?!我那天夜里从夏天义家出来是矮了一截,雾气埋没了我的身子,只露着一个脑袋,如果谁在那时碰着了我,一定以为只有一个脑袋在空中飘浮。
我没有碰着人,来运却在叫我。来运是从地上爬到了万宝酒楼山墙外的厕所墙上,向山墙上扑,摔下来,又爬到了厕所墙上向山墙上扑。我不晓得来运这是干什么?往山墙上一看,山墙上挂着赛虎的那张皮。我立即把来运抱住了,低低地喊:“来运,来运!”我哭,来运也哭。赛虎已经死了,还要那张皮干啥呢?我把来运架在脖子上,就像架着一个娃娃,我们去敲供销社的门。张顺把门开了,我说:“买一瓶酒!”张顺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我俩喝酒呀!”张顺说:“拿钱呀!”我说:“先赊下。”张顺说:“不赊!”我说:“我吸吸酒精导管。”张顺说:“没进酒精。”我给张顺说好话,求他,还说,我实在想喝酒,如果你看上我这顶棉帽子,我把棉帽子押在你这儿,如果你有什么出力气的活儿,我给你干。张顺他到底心软了,拿出一瓶酒,说是不赊我,要我陪他喝。我和张顺在供销社喝酒喝到半夜,都喝高了,已记不清在说什么事时提到了夏风,我就恶狠狠地说:“甭提他!”张顺说:“你恨他?”我说:“恨哩!”张顺说:“他不恨你,你倒恨他了?”我说:“他恨我咋的?”张顺说:“你惦记人家白雪么!”我呜呜地哭起来。张顺说:“引生引生,你狗日的醉了?”我说:“我没醉,你再拿一瓶喝了也不醉。”我趴在桌上吮洒在桌面上的酒,张顺竟把酒往桌面上倒着让我吮,他说:“引生引生,你就那么爱白雪呀?”我说:“你在哪儿还见过比白雪好的女人?你说她脸白不白?眼睛大不大?腰细不细?她能唱戏,她说话也好听,她笑起来牙那么白。她咋那么干净,我觉得她都不放p的!”张顺嘎嘎嘎地笑起来。我生了气,说:“你笑啥的?”张顺说:“白雪再好,那是人家的媳妇,你说这样的话多亏在我这儿说,要是被别人听到,肯定扇你嘴巴的!”我说:“我就爱啦,我还要说:我就爱白雪!我就爱白雪!”张顺说:“我有个法儿,你就不害相思啦。”我说:“我不听!我不听!”张顺说:“你狗日的醉了!”张顺说我醉了,我没有醉,他倒是从桌面上不见了,我往桌子下一看,他趴在那里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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