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夏天智和四婶一走,白雪并没有抱孩子和夏风去街上,夏风在家吃了一根纸烟,又要出门,她把院门关了,要和夏风说说他们的事。白雪开始数说夏风长久不回来,回来了在家坐不住,难道是我和孩子就那样让你讨厌吗?夏风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呀?怎么这样嗦!白雪说是我嗦吗?我怎么就嗦了?不嗦又有什么法儿,你是肯和我沟通呢还是肯和我说话?孩子再残废还是你的孩子,我想不通你心就那么硬?夏风说我又咋了?咋了?白雪说娃再哭你哄过一次没?你抱过一回没?夏风唉了一声,坐着的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收缩成一疙瘩。白雪说,你回来了没问一声我现在的情况怎样了,剧团还演不演戏,工资能不能按时发?白雪说,我知道我文化低,户口又在县上,我也明白你当时追求我是因为我长得还漂亮,我不该答应了你,可我是晕头了。或许我是虚荣,我不该去攀高枝,j就是j,j不是住梧桐树的!白雪说,现在我生了孩子,剧团又是这么个样子,人不漂亮了,事业没有了,你就嫌了?而你就是嫌了我,心里没了我和这个孩子,你也说一声。整天这么过着,是夫妻还是旁人世人,连旁人世人都不如了!夏风想吃纸烟,从口袋掏出烟盒,烟盒里却没了烟,揉了一团扔在地上。白雪说:你说呀,你说呀!夏风偏就不说。白雪便呜呜地哭。白雪一哭,怀里的孩子也哭,哭得n出来,屎也出来。白雪把孩子往台阶上一放,说:“你n吧,你屙吧,你咋不死吗,你死了不受罪也不害我了!”孩子在台阶上哭得更厉害,气都噎住了。白雪又把她抱起来,母女俩哭成了一疙瘩。夏风浑身在颤,终于一跳起来,说:“这日子怎么过?这过不成了么!”白雪说:“过不成了就离婚么!”夏风说:“这话可是你说的!”白雪说:“是我说的,你是等着我说哩!”夏风说:“离婚就离婚,谁还不敢离婚!”白雪说:“那你写离婚书!”夏风说:“你要离婚的,你写!”白雪抱起了孩子进了小房间,她真的就写了。写毕了,白雪说:“写好了,你来签字吧!”夏风也就进来,一张纸上写了三四行,落着三滴眼泪,他改动了一个错别字,把自己的名字签了。白雪看着夏风签字签得那么快,一股子眼泪刷地又流下来,但再没哭出声,说:“夏风,你这得逞了吧?你就给别人说离婚的话是我先提出来的,离婚申请书是我写的!”抱了孩子就往娘家去,出门时又是一句:“你去办吧!”
白雪抱着孩子离开了夏家回西街娘家,武林是最早看见了的。武林是早都不卖豆腐了,但我俩合伙了二十斤豆子在他家给自己做豆腐,他去泉里挑水的时候看见了白雪。他回来给我说:“白,啊白,白雪,回娘家家,去了。”我说:“这有啥稀罕的?”武林说:“她,她哭着的。”我就跑到巷口,但巷子里没有白雪的影。武林是不会说谎的,但白雪为啥哭着回娘家?我低了头在巷头里寻白雪的泪珠子,没有寻到。我回来再做豆腐就没了心思,过滤豆浆的时候,我系的豆腐包,没有系紧,武林将一盆子豆浆倒进去,豆腐包咚地掉进锅里,溅出来的开水把我胳膊就烫伤了。武林骂我“能干个碕!”却催我去夏天智家涂烫伤膏,说夏天智家有烫伤膏的。我不去,他跑着去了,我在巷口等他,白娥却摇摇摆摆走过来。白娥说:“引生,你在这儿卖啥眼哩?”我没有理她。白娥说:“你见到了你的白雪吗,她哭着回娘家了,她生了娃咋变成那样了?!”我说:“变成啥样了?”白娥说:“脸黑瘦得看不成了么!”我气得说:“你n泡n把你照照!”白娥还要说话,武林拿了烫伤膏来了,白娥扭头就走,偏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下。武林说:“你,啊你跟,跟她好了?”我把武林唾了一口。
事后,武林告诉我,他去夏天智家讨要烫伤膏,夏天智和四婶也是刚回家,给他取了药膏后,四婶就问夏风:“白雪和娃呢?”夏风说:“回娘家去了。”语气汹汹的。夏天智便毛了,说:“这个时候回娘家干啥?!捣嘴了?”夏风说:“过不成了么!”夏天智一脚踹在夏风身上,把夏风踹倒在桌边,衣服被桌角剐了一道口子。夏风没想到父亲还能打他,没言语爬起来就去了小屋间,把门关了。四婶说:“他是大人了,你还打他?”夏天智说:“你瞧他识好歹不?”四婶来敲夏风的屋门,夏风不开,她隔着门说:“小两口吵架那有啥呀?她回娘家了,你给我叫回来!女人家脸面薄,你给她个台阶,下一句软话那丢人啦?”夏风还是不开门。夏天智在他的卧屋里喊叫:“他什么道理不懂,他是起了瞎心了!人家没你长得排场还是人家心肠不善,在家伺候你娘老子,给你抓着娃,过年呀你赶人家回娘家,你还有个良心没?当初你是自由恋爱的,你死乞赖脸地追人家,这才结婚了多长时间,你就不往心上去了?我拿眼睛一直盯着你哩,你对她母女不理不睬的,你就是这样做夫做父的吗??!”四婶说:“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又敲门,说:“你让你爹生气呀吗?你爹还敢生气吗?”夏风把门打开了,却往外走。四婶说:“你往哪儿去?”夏风说:“去西街!”四婶即刻像个老母j扑出来,说:“你就这一脸杀气去西街呀?!”夏风出了院门,四婶还在后边撵,边撵边说:“我可给你说,你去了要好言好语,女人家吃不得软的,你听着了没有。”夏风就出了巷口。
夏风走到了街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西街?街上卖年货的和买年货的人还很多,碰见的熟人又都招呼,他便踅进了大清堂。赵宏声在翻洗猪大肠,说:“夏风夏风,快来,我给你说个段子!”这些年城里流行说段子,清风街在城里打工的人多,段子就常常流传了回来。夏风说:“啥段子?”赵宏声说:“马大中又来了,他要在清风街过年呀!他说的,你可以写进你的书里:党出烟咱出肺,党出酒咱出胃,党出小姐咱陪睡,党出贪官咱行贿。好不好?”夏风还未应声,街上乱哄哄起来,许多人都往西跑,而从西头过来的人却有推摩托车的,抱电视机的,还有的抬着大立柜和沙发床。夏风和赵宏声莫名其妙,门外不远处站着陈亮在问抬沙发床的:“便便宜,宜不?”那人说:“当然便宜!”陈亮说:“他家有个三三,三轮车哩,有人买买买,买了没?”那人说:“你要三轮车干啥?你没媳妇,把他媳妇买过来!”陈亮说:“瞎瞎?!”赵宏声就把陈亮叫了过来,问出了啥事?陈亮说:“你你不知知道?是真不知知道,还是假假不知道?”赵宏声说:“我真真不知知道。陈亮,跟你说话我也成结巴了!你说,啥事?”陈亮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才说是李英民四年前贷了信用社五十万元的款,这几年搞建筑发了家,但就是不还贷款,信用社每个季度都去催,他压根不理,信用社就告他到了法院,法院强制执行,便把他家的家具拍卖。原以为这些家具拍卖没人肯买,没想消息一传开,买的人放了抢,气得李英民的媳妇抱着家具不放手,但家具已经属于别人的了,人家抬着家具走,她还拽住不放手,人就像个木耙子被拖着。赵宏声说:“分大户呀?!”三踅拉了一架子车木头就过来,还唱了《周仁回府》:“嫂嫂不到严府去,十个周仁难活一。嫂嫂若到严府去,周仁不是人生的!”赵宏声说:“你就不是人生的!哪儿弄的木头,是铁路上的枕木么!”三踅说:“李英民的本事大,能弄来这些旧枕木,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便宜了三分之一的价卖给了我!这枕木做棺材不错吧?”赵宏声说:“你也去趁火打劫了?”三踅说:“夏风在这儿夏风你说说,我这也是为了挽回不良贷款,让国家少受损失呀!”夏风说:“李英民可得把你恨死了!”三踅说:“我还恨他哩!都是农民么,他凭啥就在清风街第一个盖水泥两层楼,凭啥就睡沙发床?”夏风是笑了,但他脸上没有笑容,说:“这枕木做棺材是不错!”三踅拉着架子车走了,又返回来,说:“夏风,是你把我救了出来,大年初二,说定了,我不拜我老丈人,去给你拜年啊!”三踅再次走了,赵宏声说:“瞧着吧,总有一段段子好吧?”夏风说:“有啥好的!”赵宏声说:“不好?是你情绪不好吧?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了什么事儿让白雪抓住了?”夏风说:“我有啥把柄?”赵宏声说:“我看见白雪抱着娃娃回娘家了。我一问,她倒眼泪婆娑的。一个人抱着娃娃流泪回娘家,肯定你惹了她了!”夏风说:“猴精!我给你说哩,我和白雪怕是过不成啦。”赵宏声说:“你吓我哩吧?”夏风说:“鞋夹脚不夹脚,脚知道。”赵宏声立马正经了,说:“夏风,啥气话都可以说,离婚的话可说不得!你和白雪结了婚,清风街谁不说是天造地设的,你待客的时候,锣鼓喧天地唱大戏哩,这才有了娃娃,好光景正滋润哩!你俩要是离了婚,没人说白雪一个字,可全怪了你!”夏风说:“你倒说得天摇地动的!”赵宏声说:“你别以为你给村人办了不少好事,人见人敬的,可你这样一做,你就是个陈世美了!你给我说说,到底为啥么?”夏风说:“看来,这婚姻还是要门当户对的好。”赵宏声说:“你说你俩不门当户对?你家在东街,她家在西街;夏家现在是大户,白家过去更是大户;你吃公家饭,她也有工作。这咋不是门当户对?!”夏风说:“不是你说的这意思!我恋爱的时候别人提说过几个也是干我们这一行当的人,可我不想找同行当的。只说她文化不高,不懂我的事业,不懂有不懂的好处,但结了婚才知道想法不一致,话说不到一块么。”赵宏声说:“结了婚是过日子哩,还谈恋爱呀,说什么话?你给我讲,有啥话说不到一块?”夏风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赵宏声说:“你讲么,我口严,什么是非到我这儿就到头了,白雪他娘家二嫂的事我给谁说过?”夏风说:“这不就给我说了?”赵宏声也笑了,说:“你不肯讲了也罢,你喝酒不?”夏风说:“你把酒拿出来。”两人取了酒就喝开来,直喝到天黑,j上了架,狗进了窝,还在喝,夏风最后就醉倒在了大清堂里。
第三十八章
腊月三十日的早上,四婶在油锅里炸了油糕油馍和油豆腐,原本年饭一切都备齐了,她又蒸了两笼馍。一笼是红薯面豆渣馍,这是她给自己蒸的,她喜欢吃这种粗粮馍。馍蒸出来,夏雨和丁霸槽担了一担各类蒸碗子回来,丁霸槽还笑着说:“四婶你这是忆苦思甜呀?”可着菊娃过来借筛子,吃了一个,说好吃,前巷的兴旺他爹,七娃他奶,还有庆金和麻巧路过门口,听说了,也都进来每人吃了一个。四婶让夏雨把蒸碗子给夏家几个伯家分送的时候,她又蒸第二笼馍,却全是白兔娃馍,专给孙女初一和十五c蜡烛用的,白兔娃的眼睛得拿豆荚籽来做,她搭梯子到前檐挂着的豆荚串上剥豆籽,夏雨跑回来告诉说,夏风搭了赵家富的顺车返回省城去了。大年三十的早上夏风走了,这弄的啥事呀?!四婶眼前一阵乌黑,从梯子上就掉了下来。
夏家从四个兄弟分锅另灶的那年起,年年春年都是轮流吃饭的,尤其是三十的年饭。形成的规矩是: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先到夏天仁家,在那里吃r喝酒了;然后到夏天义家,夏天义家的红白条子r做得最好;吃罢了再到夏天礼家,夏天礼拿手的是葫芦j,这是夏天礼在乡政府学到的一门手艺,一年就显摆这一次。最后夏天智催促大家快去他家,因为他家的饭菜差不多都热过几次了。在夏天智家一直要吃到半下午,饭桌子撤了,继续熬茶喝。往往是茶还在喝着,戏台上的丁丁咣咣锣鼓声就从中街传了过来,孩子们都跑去看热闹了。夏天智是早早就知道这晚上演的是什么戏,现在的锣鼓只是吵台,等天完全黑严了,汽灯烧起来,夏天义照例还要在台上讲话,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和安排年后的春耕生产,那最少也得一个钟头。所以,夏天智就叫嚷夏风夏雨撕窗子上的旧纸,一个小木格儿一个小木格儿地撕,撕净了贴上新纸,然后写春联。他是要夏风夏雨都写,看谁写的字好,然后贴在院门上、堂屋门上、厨房门上、j棚猪圈厕所门上。再然后四婶哐哐哐地剁饺子馅,一家人都坐在火盆前包饺子。夏风夏雨早不耐烦了,饺子越包越大,夏天智就说:“锣鼓勾魂哩,去吧去吧!”夏风夏雨从柜里往口袋塞满了柿饼和花生便跑了。夏风夏雨一走,夏天智也坐不住了,但他要披上那件哔叽布面的羊羔皮大衣,才往戏楼去。自从夏天仁死后,兄弟四个剩下了三个,老规矩仍是不能变的,当然也还是去大嫂那边,虽不在她家吃饭,却一定得把大嫂接过来在各家吃,而且坐在上席。今年夏天礼也死了,夏天义伤未好,夏天智又才出院,夏天智早早给四婶交待:今年不顺,夏家人气不旺了,要得多备些年货,到时候全凭咱家为主啊!虽然县委书记送了年货,夏雨也准备了现成的各类蒸碗子,家里还是买了一只懒公j,买了人参和板栗,要做栗子j,买了排骨要做小笼酥r,买了猪后腿要做红烧肘子,从莲池里采了干荷叶要做荷叶条子r,买了猪心肺、莲藕、木耳、金针菜,要做胡辣汤,还有炸泡泡油糕的糯米粉,做甜碗子的糟、大枣、白果、核桃仁、葡萄干,做凉菜的南山豆腐干、酱笋、凉姜、豆芽……一切都备停当了,但夏风却走了。夏天智窝在了他的卧屋里,没有去商店取已经订好的白酒和黄桂稠酒,也懒得给自己的那些水烟丝里拌搅香油和香料。四婶从梯子上掉下来,幸好没伤骨头,只把胳膊碰得一块青色,她没有喊疼,流了一阵眼泪,坚持把兔娃馍蒸好,就叫夏天智帮她洗洗萝卜。夏天智说:“你那手呢,你就不会洗?”四婶说:“你窝在屋里太久了,你也出来转一转么。”夏天智说:“转啥呀,我还有脸去转?我窝得再不起来才好哩!”四婶嫌晦气,呸呸地就朝空中唾,却不敢再说话,自己去洗萝卜。夏天智在炕上眼睁着看楼板顶,看着看着,也看不出个啥名堂,却从炕上下来,用刀
秦腔 第 31 部分
不敢再说话,自己去洗萝卜。夏天智在炕上眼睁着看楼板顶,看着看着,也看不出个啥名堂,却从炕上下来,用刀片子干刮下巴上的胡楂儿,刮毕了,来到了厨房,说:“他走了咱就不过年啦?过哩!还要美美地过哩!”蹴在水盆前洗萝卜。洗完了萝卜又用刀切萝卜,切完了萝卜又熬萝卜。足足干了两个小时,也不去歇,四婶就去给他取水烟袋,熬茶,他说:“你现在就去西街把她娘儿俩接回来!”自己把所有的窗扇都卸下来了,撕旧纸,糊新纸。
年就这样过起来了。这个年清风街没有耍社火,也没有唱大戏,和往常的日子一样,咕咚不响的。单身汉是不愿意过年的,你到哪儿去呢,去哪儿都不合适。武林和我做豆腐的时候,他问过我:年怎么个过?他的意思想要到我家去,我没有应他的话,我宁愿孤单着也不愿和他在一起,他话说不连贯,而且身上有一股臭味。所以,我关了院门,年三十的午饭早早就炒了一盘r,煎了一盆豆腐,焖了一锅米饭就吃起来。我端了碗,想起了我爹我娘,我说:“这口饭我替你们吃吧!”扒下了第一口。我当然就接着想起了白雪,我说:“白雪,我也替你吃吧!”扒下了第二口。第三口我是替夏天义吃的。吃过了三口,我还能替谁吃呢,谁还值得我替吃呢?我是想到了哑巴,想到了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和土地婆,想到了二婶和四婶,想到了君亭和赵宏声。还有树,我家院子里的树,大清寺里的白果树,七里沟里那棵木g长活了的树,还有夏天智家院里的痒痒树,清风街所有的树。来运呢?应该有来运。再就是染坊里的大叫驴,万宝酒楼上的那只大花猫,夏天智院里那架牡丹蓬。还有还有,怎么就把石头给忘了呢?七里沟里那么多的石头。戏楼前的那块长满了苔,苔一年四季都换颜色,苔是石头的衣服吗?市场牌楼下的那个石头,是方方正正的大青石,白雪抱着娃娃在那儿坐过。它始终没有说过话,但石头下是长过一丛喇叭花的,花蔓一直爬到牌楼上。我想起来的要感谢的东西很多很多,一年了,它们都给过我好处,我引生没别的来报答它们,我替它们吃口年饭吧!但我哪里能吃得这么多饭呀,我就把半碗饭放在了院里,我说:“让鸟来吧,让黄蜂苍蝇都来吧,把这一碗饭叼给它们吧!”你相信不相信,我这话一落点,有六只麻雀就飞了来,各叼了一颗米走了。然后是无数的黄蜂、蛾子和苍蝇到了院子里,更有长长的一溜蚂蚁从院墙上列队下来,都是叼了一颗米就走了。我是眼看着一碗米饭只剩下了一颗米。我把最后一颗米粘在我的鼻尖,舌头伸出来一舔,吃在了我的肚里。
再说夏天智吧。四婶从西街接回来了白雪和孩子,夏天智埋怨了四婶:“怎么没把咱亲家也都请来呢?”白雪说:“我大哥一家从外地回来了,我娘走不开的。”夏天智说:“你大哥听说是工程师了?”白雪说:“已经是总工了。”夏天智说:“你大哥学问好,人品也好。那就这样吧,初二了你去西街拜年,初三让你爹你娘你大哥大嫂都到咱这边来!你现在去二伯家,就不让他做饭了,接他们来咱家吃,还有你大婶、三婶。”又对四婶说:“是不是把君亭、庆金也叫来?”四婶说:“叫倒可以,但要叫就得全叫。要去叫,白雪不要抱娃娃,要不人家还以为是寻着让给娃娃压岁钱哩。”夏天智说:“他们该给我娃压岁钱啊!”白雪各家走了一遭,还是没有抱孩子。大婶三婶都问咋没抱娃呢?各掏了五元算是给了孩子压岁钱,白雪不要,她们就生气了,说是嫌少吗,瞎老婆子不挣钱,不要嫌少。夏天义是给了二十元。君亭人不在,庆金给了二十元。庆堂、瞎瞎各是五元。白雪在庆满家门口遇见的庆满,说了请他中午过去吃饭的话,庆满说:“哎哟,我们没请四叔,四叔倒请我们!这样吧,中午我请四叔四婶还有你,过我这边吃了,我再过去。”白雪说:“你不用做了,都一块过去热闹么!”庆满就把三十元塞给了白雪。他们说话时,白雪是瞧见庆玉在不远处的新房门口扫地的,再回头走过去叫庆玉时,院门却挂了锁。白雪知道庆玉在避她,偏也高声对庆满说:“咋不见庆玉哥?”庆满说:“刚才还在的,不知又干啥事去了?”白雪就说:“你过来时把庆玉哥叫上啊!”到了雷庆家,梅花才从谁家提了半桶杀猪热水,刚让雷庆泡了脚,见白雪说了,就合掌叫道:“今年是咋啦,四叔请开咱们啦,往常他们老弟兄们来来往往,我们做小的做好了饭就等他们,等他们吃了才轮到我们,菜就全凉啦,过年总吃些凉凉饭!白雪,今年是你新媳妇头一年,家里备什么好酒了,你哥就好一口酒!”白雪说:“我爹买的,我也说不上名儿。”梅花说:“肯定是好酒,现在只有你家有好酒了!娃娃呢,怎么没抱娃娃来?人是一茬一茬的,我该是娃娃的四婶了,四婶要给娃娃压岁钱呀!”就拍着雷庆问:“你给我掏十元钱。”雷庆从怀里掏了一张五十元的,梅花说:“没零的?”雷庆说:“没。”白雪转身要走,梅花说:“你不要走,这是规矩,四婶给娃娃压岁钱了,四婶将来还要沾娃娃光哩!”就跑出去到隔壁院里将五十元兑换了五张十元,进来抽出一张给了白雪。雷庆泡着脚,说:“说是夏风又走了?”白雪说:“他今年春节给单位值班哩。”梅花说:“他人都回来了,单位还安排值班?现在单位能靠得住?他把单位倒看得那么重!”白雪没敢多呆,说了声:“这杀猪水泡脚真的能治脚裂?”然后就走了。
我是吃罢了饭,才准备睡一觉的,哑巴来叫我,让去夏天义家吃年饭。我原本不想去,哑巴硬拉了我,他们吃饭的时候夏天义却一定要叫夏天智一家先来他家吃。我在事前绝不知道夏天义要请夏天智他们也来吃饭的。哑巴去泉里挑水,我正在灶火口坐着烧火,火呼呼地响,我还说:“火你笑啥的?火笑有喜,你让我见到白雪,你才算灵哩!”没想院门响,夏天智老两口和白雪就进来了!我那时真是吓慌了,站起来,立在了厨房门口,不知道该怎么个办着才好。夏天义说:“引生引生,过年哩,给你四叔磕个头!”我趴在地上就磕了头。夏天智可能也懵住了,说了句“不用不用”,径直往堂屋里走。四婶过来挡住了白雪,她抱着孩子,说:“起来起来,你又不是小娃,磕什么头呀!”我还趴在地上,我看到了白雪的脚。四婶怀里的孩子手却乍拉着,一把抓走了我头上的绒线帽子。孩子抓走了我的帽子,我没有说,四婶也没有发觉,等她走到堂屋台阶上了看见孩子手里还拿着个帽子,回头瞧见我光着头还趴在厨房门口,就说:“这娃娃!你这娃娃!”过来把帽子还给了我。我说:“娃真亲!”四婶并没有让我逗孩子,夏天义就说:“你去端菜吧!”对夏天智他们说:“引生和哑巴跟我在七里沟几个月了,大年三十我让他们都在我这儿。”我把菜从厨房往堂屋的桌上端,菜很简单,夏天义只炒了一大盆r,再加上些烩肚丝和油炸的豆腐,再就是糯米糕,生汆丸子。夏天智说:“报上名字!”我端上烩肚丝了,就说:“引生!”夏天智说:“报菜名字!”我端上生汆丸子,说:“生汆丸子引生!”噗地一声,白雪就笑了。她的牙很白,只笑了一下就忍住了,借捡掉在地上的筷子,把身子弯到了桌子下。夏天义训我:“你咋啦,叫你报菜名你报你的名,谁不知道你是引生?!”我完全是脑子渗了水,丢了这么大的丑!再去厨房端菜时,就打了自己个嘴巴。菜全部上齐了,夏天义喊我和哑巴也到桌上去,我就坐在桌子的北面,正好和白雪照面,我的眼睛就没地方看了。我不敢正视白雪,也不敢正视夏天智,眼光就盯着菜盘,盯着菜盘又显得那个,只好把眼光收回来看着我的手。夏天义说:“你咋不动筷子呢?”我说:“动,动。”发现夏天智杯里酒没了,便站起来给他斟酒。夏天义说:“引生,给你四叔四婶都敬一杯吧!”我给夏天智敬了一杯,让他随意,我全喝了;又给四婶敬了一杯,让他随意,我也要全喝,四婶说:“引生,你有病,你不敢喝多。”我说:“没事!”端起酒杯一下子喝了。四婶说:“喝酒像他爹!”四婶这么一说,我稍稍不紧张了,脑子就想:“下来该不该给白雪敬酒?给白雪敬酒了白雪不喝怎么办?给白雪敬酒了夏天智脸色不好看怎么办?我豁出去了,说:”白雪,我敬你一杯吧!“白雪脸唰地红了,说:”我不会喝酒。“我说:”过年哩,少喝点吧。“四婶也说:”你少抿一点。“白雪竟然是站了起来,但她端杯子的手抖,我俩杯子对杯子碰了一下,我看见叭地有了闪光,她抿了一下,立即呛得咳嗽起来了。白雪说:”二伯二婶,我先回去收拾菜去,你们少吃一些就快过来啊!“抱了孩子匆匆离席。这是我平生第一回和白雪吃饭喝酒,她走出堂屋门的时候,我心里说:你打个喷嚏吧,打个喷嚏吧!她果然打了个喷嚏。这就好了,那么,我敬她喝下的那些酒一定会长久地热火她的五脏六腑的!等到夏天智他们喝了那一小壶酒后都去了夏天智家,桌上就只留下了我和哑巴。院子的天上云一片一片起了各种颜色,是红的被面子蓝的被面子白的被面子。哑巴狼吞虎咽,我却不动筷子。哑巴哇哇地比画着让我吃;他可怜,不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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