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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夏天智他们回到家里,一只白色的鸟在房脊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夏天智首先看到了,扬手吆喝:唏!鸟还站着,咋吆喝它都不飞。夏天智不知怎么就一定要撵走鸟,喊叫起夏雨,夏雨拿了弹弓来s,鸟却不见了。家里已经来了大婶和三婶,下一辈人只有庆金,提了一瓶酒,还带着一个铁皮焊的温酒壶。不一会儿,庆满、庆堂、瞎瞎先到,随后雷庆和梅花、竹青也到了。梅花说:“四叔叫侄子们吃喝哩就不叫侄媳妇呀,怕我们吃喝得多吗?!”竹青说:“不叫也要来哩!”四婶就笑道:“梅花是雷庆的尾巴,叫了雷庆也就算把你叫了。竹青是组长,那还用叫吗?白雪,给你竹青嫂子敬纸烟,她烟紧哩!君亭和庆玉呢?”夏雨说:“我又去叫了一次,我君亭哥没在家,可能去乡政府了吧。我庆玉哥说他吃过了,硬不来。”四婶说:“庆玉脾气怪,不合群。”就招呼大家入席。夏天智亲自把一道菜一道菜往上端,上一道了问味道如何。几个老人都坐着,晚辈的立在桌边夹那么几筷,都说:“好!好!”连吃带喝着一个时辰,庆满的小女儿和淑贞就在院门口叫庆满和庆金,说家里饭菜都放凉了。白雪忙去拉她们进来,她们不进来。白雪回来说了,竹青说:“大嫂一定是看见我们来了,还以为是四叔四婶叫了我们而没叫她生气了。”四婶说:“庆金,你叫去!”庆金说:“甭管她!”四婶自己去了院门口,淑贞人却走了。梅花见淑贞到底没来,话就多了,说:“白雪,你娘家是咋过年三十的,夏家可是年年都这样,男人们都各家轮着吃,媳妇娃娃在家硬等着,没有一年的三十饭能吃到热的!”白雪说:“我娘家没这么讲究。”夏天智说:“当年没分家时二十多口人在一个锅里吃,分了家这么走动,清风街也只有咱夏家!”梅花说:“我看亲热也不在于这样过年,各家吃各家的倒好。”夏天智说:“你尽胡说!吃饭最能体现家风的。”竹青说:“四叔好形式!”夏天智说:“该讲究形式的还得讲究形式,县上年年开人民代表大会的,会上还不是每个代表发了县长的报告稿,县长还不是在会上念报告稿。按你的说法,用不着代表去了,用不着县长念报告了,把报告稿一发就完了么?这也是形式,可这形式能体现庄严感,你知道不?”竹青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吃!”去盛了一碗米饭,对梅花说:“你也吃一碗,四婶做的饭香哩!”但做晚辈的却全站起来,说:“你们老人们慢慢吃,我们先走呀!”就都走了。
饭吃得并不热闹,而且剩下的饭菜又特别多。饭后,四婶就埋怨没吃好,剩下这么一堆这几天年里都得吃剩汤剩水了。夏天智便骂梅花和竹青不像样,尽说些没盐没醋的活败兴。四婶也说:“我看来,明年这三十饭就吃不到一块了,人是越来心越不回全了。”夏天智在火盆上熬罐罐茶,老熬不开,低头去吹火,灰眯了眼睛,也就不再熬了,起身去放高音喇叭,说:“今年村里没说要闹社火的话?”四婶说:“没见君亭说么!往年新生热火c办的,咋也咕咚不响了?”高音喇叭就响起了秦腔:
秦腔一响,天却一下子y起来,而且有了风,树梢子都摇。夏天智看了看天,觉得疑惑,说:“这天咋变了,是要下雪呀吗?”便听见喇叭声中有了咚儿锵咚儿锵的鼓乐。夏天智就喜欢了,说:“敲社火鼓的!我说哩,过年咋能这么冷清?!你抱娃娃去看吧,如果真是要闹社火,让咱娃坐一回社火芯子。我小时候坐过芯子,扮的是‘桃园结义’中的关公,夏风小时候也坐过芯子……”说到夏风,他不愿多说了。白雪就逗着孩子,说:“你扮个啥呀?我娃扮一个‘劈山救母’的小沉香!”夏天智从柜子里往外拿秦腔脸谱马勺,听白雪这么说,手在柜里停住了,一股酸水从胃里涌到嘴里。但夏天智没有把酸水吐出来,哽了哽脖子,又咽了下去。
白雪抱了孩子走到街上,街上的风比院子里硬,地上的j全乱了毛,斜着身子顺着墙根跑,跑着跑着就翻个跟头。斜巷中钻出了文成、张季一伙,每人手里拿着从池塘砸开来的冰,哗啦摔在地上,又踩了一块当滑轮,出溜出溜地滑。张季滑得收不住力,直着往白雪冲过来,白雪忙闪在一旁,张季咣地就身子撞了墙,摔了个狗吃屎。那块踩滑的冰是块三角形,里边冻着一条鱼,鱼还是游动的样子,但这游动的样子却死了。农贸市场上已经没人摆摊,到处滚动着草屑和塑料纸,大堆的垃圾里,几只狗在扑上扑下,说不来是厮咬还是戏耍,而远处站着来运。白雪听夏天义说,来运昨晚哭了一夜,今早一露明就跑到乡政府门口去了。现在,它远远地看着它们的同类戏闹,它们不呼唤它,它也不愿前去,后来就卧在那里,头弯下去舔自己的腿。白雪叫道:“来运,来运!”来运向她走来,腿却一瘸一瘸的,她才发现来运的腿上还淌着血。白雪说:“过年哩,谁把狗打成了这样?”万宝酒楼门口站着马大中,他穿了两件毛衣,套着一个条格西服,红色的领带很耀眼,他说:“书正打的。”白雪说:“他书正打的?”马大中说:“狗见了书正就咬,把他新穿的一条裤子咬扯了,书正拿了g……一个向左拐,一个向右拐。”白雪叹了口气,对狗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吧。”来运没有回去,在风里又哭了。陈星陈亮就从鞋铺里出来哈手跺脚,然后往铺门上贴对联,马大中高声问:“吃了没?”陈星说:“吃了。你也吃了?”马大中说:“吃了。翠翠没回来看你?”陈星扭头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把眼光挪开,但陈星始终没回答。马大中又说:“赵宏声给你写的还是你写的?”陈星说:“赵宏声写的。上联是‘来的必有豹变士’,下联是‘去者岂无鱼化才’。好不好?”马大中说:“清风街这地方怪,农民写的对联文得你看不懂!”陈星说:“上联是写你我这样的外来人,下联是写从清风街走出去的人。你只认得钱!”马大中说:“写得不好!你瞧瞧万宝酒楼的对联:忆往昔,小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看今朝,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帮。”陈星说:“赵宏声怕是专为你写的!”马大中说:“就是为我写的,那好啊!”马大中哈哈地笑,一回头白雪到了跟前,腰就弯下来,说:“白雪,过年好!”白雪说:“过年好!”马大中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来,抽出了三张一百元的钞票,说:“给娃娃个压岁钱!”白雪急忙躲避,马大中把钱已塞在孩子的裹被里,说:“咋不要?给娃娃个吉利么!”陈星和陈亮吐了一下舌头,已钻进鞋铺不出来了。白雪说:“过年你也不回老家呀?”马大中说:“哪儿都是家么!”白雪说:“既然看上了清风街,咋不把你老婆娃也接出来呀?”马大中说:“我独身惯了,人家也不愿意出来。往常都在县城过年,今年只说在乡下过年图个热闹,没想年三十了还冷清得啥也没有!”白雪说:“我听到锣鼓响,还以为闹社火呀!”马大中说:“刚才是刘新生和顺娃、哑巴他们在这里敲了一阵锣鼓,人没引来,又转到西街敲去了,一会儿还会来的。”真的过了一会儿,街西那头过来一小群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架着牛皮大鼓。
是我开的手扶拖拉机,我心里高兴,就想敲锣打鼓。吃罢饭,和哑巴去煽惑君亭闹社火,君亭从乡政府才回来,说清风街出了那么大的事,谁还有心情闹社火呀,今年就免了。我和哑巴心不死,又去找新生,新生就取了鼓,鼓正面破了,用反面敲。我万万没有想到,手扶拖拉机从西街开过来就又遇到了白雪,那手扶拖拉机就像个小牛犊子,竟斜斜地向白雪冲去。白雪还和马大中说话,手扶拖拉机冲过去时她没注意,而马大中尖叫了一声,白雪回过头来,她也惊呆了。白雪惊呆了,不知道了躲闪,我在手扶拖拉机上也惊呆了,手脚全成了硬的。但是,手扶拖拉机眼看着撞上白雪了,却拐了头,咕咚撞在了万宝酒楼前的那块“泰山石敢当”上,停下来,呼呼地喘气。新生从鼓边掉了下去,爬起来破口大骂:“引生,你是轧死人呀还是你要死呀?!”顺娃说:“过年哩别说丧话!”新生还在骂:“你狗日的今会不会开?”我说:“拖拉机要往这边去的,我没拉得住么!”众人就笑了,说:“引生是看见白雪了,眼睛就斜了,倒怪拖拉机?”我从拖拉机上下来,对白雪说:“没吓着吧?”白雪在吃饭的时候虽然不大理我,但脸一直红扑扑的,现在是脸灰白了,她弯下腰从地上捏了一撮土放在孩子的额上,担心吓着了孩子。我就说:“是拖拉机要斜的,真的,拖拉机也有灵魂么!”新生用鼓槌戳我的头,说:“滚滚滚,不让你拉了,就在这儿敲!”他自己开始敲开了。
敲了一阵,巷道里才有人出来。武林袖着手是走到市场前的岔路上,瞎瞎在路边的土塄下拉屎,忽地站起来,把武林吓了一跳。瞎瞎说:“武林,今早没拾粪呀?”武林说:“过年哩拾啥啥,啥粪哩?我去看,啊看社,社火呀!”瞎瞎说:“想得美!谁给你闹社火呀?”武林才要说话,抬头往北一看,312国道上走下来了张学文,武林忙把腰猫下,转身往回走。瞎瞎说:“武林,武林!”也看见了张学文,赶忙又蹲下去,土塄挡住了他,低声骂:“张学文,你死到初一,初一不死十五死!”张学文并没有看见武林和瞎瞎,他回家避了几天风头,过年期间又来和乡长在乡政府值班,两人下了几盘棋,闲得发闷,出来要去街上商店买条纸烟。从巷道出来的人见张学文来了,全都站住了脚,后来纷纷缩进巷道,新生还在敲他的鼓,头低着,眼睛不往别处看。拖拉机上下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张学文,当张学文走过去了,锣鼓停下来。新生说:“他狗日的咋没回去过年?”顺娃说:“瞧见了吧,他腰里别了手铐哩!”我从新生手里夺过了鼓槌,跳下了拖拉机。新生说:“你干啥?”我说:“我打他狗日的!”新生说:“好爷呀,这大过年的,你别再惹事!”我说:“我手痒哩么!”顺娃说:“你这阵说大话,撞乡政府大门时你躲得远远的!”我说:“我在七里沟!”新生说:“吵?哩!不敲啦,没人来热闹,敲着也没劲了!”
事过了,我给你说,我要真打张学文是新生拉不住的,我之所以没再去打张学文,是因为白雪在场,我不愿意惹出事了让她担惊受怕,打开了我的样子也肯定不好看。新生说不敲了,我偷偷看了一眼白雪,白雪已抱了孩子往回走,我也就说:“不敲了不敲了,散伙!”开了手扶拖拉机到夏天义家去,新生在后边喊着要我把鼓送回果园,我不做声,继续开手扶拖拉机。开过了东街牌楼,撵上了白雪,我把手扶拖拉机停下,说:“白雪白雪,你坐上来,我拉你!”白雪没理我。我就从手扶拖拉机上下来,说:“你走,那我也走。”斜着身子把握了手扶拖拉机的车把,拖拉机哼哼地唱着往前驶,我跟着小跑。这时候风突然地大起来,而且带了哨子声。白雪紧紧地把孩子捂在怀里跑起来,我大声喊:“你坐上来,你坐上来么!”风吹起的尘土眯了我的眼,手扶拖拉机便驶歪了,前轮子陷进了路边的水渠里。风越来越大,我就看见312国道北的塬上有了一股龙卷风。龙卷风起身于哪里,没人说清,清风街人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在312国道北的塬上了。这场龙卷风扫过了伏牛梁,使差不多的树林子倒伏,把老贫协的坟,我爹的坟,还有中星他爹的坟都揭了一层土,中星他爹坟上的千枝柏连根拔了。最后进了街,经过农贸市场,又经过戏楼前广场,再从戏楼旁南下到河滩,州河水面上旋起了几丈高的水柱,河在瞬间里几乎都要断流,即刻却突然地消失了。它总共吹折了村里十三棵树,扬弃了两个麦草垛和三个包谷杆垛,毁了五座房屋的檐角,死了十只j三只猫。染坊里的狗是被吹在了半空,掉下来断了腿。丢失了晾着的一条被子,四件衣服。我说我突然地不知道了一切,是我正喊着让白雪快跑,我的双脚就离了地,扶风往上。风是可以扶的,就像你在水里上岸手攀了岸石往上跃,呼地就起来了。风在空中你看不见,你双手乱抓,却能抓住。在我离地三丈高的时候,我还很得意,还往地上看,白雪抱着孩子已钻进了巷道,她是斜着身子跑的,头发全立起来,但她还在跑。孩子的帽子就掉了,像一片树叶子飞上了树梢,又像一只鸽子飞到了我身边,我抓了一下,没抓住。我喊:“帽子!帽子!”我开始打转了,先还是竖着转,再就是横着转,我被扭成了麻花,脑袋便轰地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我又清醒了,我清醒的时候,是坐在了龙卷风的中间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龙卷风的中间竟然是白的,就像个大的空心竹竿,它的四壁,应该是空心外有壁,是一道道密密的条纹,用手拍拍,都硬邦邦的。我那时只要想顺着那壁爬,绝对就能爬上去,但我害怕了,爬到了五米高再溜下来,就老老实实坐在空心地上。约摸是三分钟吧,我猛地又被提了起来,然后咚地落在地上,看见龙卷风从身边旋着走了。我没有受伤,只是落下来p股疼,就听见了夏天智家的高音喇叭还在播放秦腔。
第三十九章
“九九”八十一,穷汉娃子靠墙立,冻是冻不了,只害肚子饥。这是清风街从爷的爷的爷的手里就唱的谣。这个春上,村里的孩子们又唱着,我就觉得是在唱我。我把烂棉袄脱了,换上了一件薄毛衣和夹克,再不缩头缩脖的害冷,但肚子里有了个掏食虫,吃了这顿撵不及那顿,从巷子里走过,谁家蒸了米饭,谁家炝了葱花,全闻得出来。许多人家开始翻腾红薯窖、萝卜窖、土豆窖,将坏了的红薯挑出来,将长了根须的萝卜和生了芽的土豆弄净了须芽重新下窖。我家地窖里的红薯生了黑斑,我是统统取出来了,挑拣着好的在水盆里洗了要吃,将生了黑斑的红薯挖了黑斑再放进窖去。隔壁的来顺在门口的席上拿柿子拌炒熟的稻皮、大麦,准备晾干了磨炒面,他一直看着我挑拣红薯,说:“你到底不会过日子!”我说:“咋不会过日子?”他说:“你应该先吃生了黑斑的红薯呀!”我说:“那我吃到完都是吃坏的!”来顺他不理解我,他讲究会过日子呢,就是没吃过一顿稠饭。来顺又问我咋不见用柿子拌稻皮、大麦做炒面呢?我才不吃炒面,看见他吃炒面拉不下屎用gg掏,我都觉得难受。但来顺却在嘲笑我没媳妇没娃,他说:“我比不得你,我要养活四口人哩,你是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我说:“麻雀!”他说:“麻雀?”来顺没听过《陈胜和吴广》,他就不晓得“麻雀难知鸿鹄之志”。
我和哑巴歇过了正月十五,许多回家过年的打工人又背了铺盖去城里了,我们也往七里沟去。路过小河石桥,河滩的乱石窝里刨出的那两块席大的地上,庆金和他媳妇在下土豆种,见夏天义过来,庆金说:“爹,爹,种土豆不能施j粪是不是?”夏天义说:“j粪生刺草虫,会把土豆咬得坑坑洼洼的。你这能种几窝土豆?要种你到七里沟种么!”庆金说:“你又到七里沟呀,你身子能行吗?”夏天义说:“有哑巴和引生么,我只是指挥指挥。”夏天义说罢前边走了,庆金看着他爹的背影,对我说:“过了个年,我爹老多了。”淑贞说:“你没看你都老成啥啦?!”庆金的脸,黑黄黑黄的,他的肝从年前就隐隐地疼,一疼就得拿拳头顶住要歇半天。但庆金在叮咛我,在七里沟一定要照顾好他爹,能干的活就干,太累了就坚决得歇下。他说:“兄弟,你是好人,你要是不贪色,你就是清风街最好的人了!”我要反驳他,他塞给了我一根纸烟,把我的嘴堵住了。
夏天义在七里沟真的抬不了石头了,也挖不动半崖上的土了,人一上到陡处腿就发颤。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们带的是冷馍冷红薯,以前他是擦擦手,拿起来就啃,啃毕了趴到沟底那股泉水边咯儿咯儿喝上一气。现在只吃下一个馍,就坐在那里看着我和哑巴吃了。他开始讲他年轻时如何一顿吃过六个红薯蒸馍,又如何能用肚皮就把横着的碌碡掀起来,骂我们不是个好农民,好农民就得吃得快,屙得快,也睡得快。我说:“你咋老讲你年轻的事?”我这话说得太硬,但夏天义没恼,直直地看着我,说:“我是老了?”我真是逞了能,说:“二叔,你爱钱不爱钱?”夏天义说:“p话,谁不爱钱?我爱钱钱不爱我么。”我说:“俗话讲人老了三个特征:怕死爱钱没瞌睡。二叔是老了!人老了要服老,你就静静在这儿坐着,看我和哑巴抬石头!”夏天义说:“狗日的像你爹!”这是我跟夏天义以来,夏天义对我最大的夸奖。那一天里他是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我们劳动的。可是到了三天后,他让瞎瞎的媳妇给他用麻袋片做了三层厚的护膝筒套在膝盖上,又跪着在石坝前垒石头,或者跪着用锄头扒拉从崖上挖下来的土。腿跪得时间久了,发木发麻,就又让我和哑巴给他捶揉,我们总捶揉不到地方,他又骂,自己四肢爬着到草棚前去吸卷烟。我笑他那个样子,说:“二叔呀,你撅了p股瞪着眼,像一头老犟牛!”夏天义就不动了,半会儿才回过头来,说:“引生,你最近没见到俊奇?”我说:“我不欠电费,我见他干啥?哎,你咋突然问他呢?”夏天义说:“为啥不能问?拉石头去!”
又一个早上,我刚刚起来走到中街染坊门口,西街牌楼下停着了一辆车,我还在疑惑这是不是中星或者夏风回来了,便见车上下来了六七个人,急急地跑,领头的是上善。跑过了西街那一排门面房,上善在敲王婶家的门,说:“羊娃,羊娃!”门开了一条缝,六七个人就冲了进去,立即王婶的儿子羊娃就被扭了胳膊架出来,羊娃在喊:“娘,娘!”王婶跑了出来,羊娃被塞进车里,车吼了一声开走了。王婶倒在地上哭,上善拍了拍手上的土,手又抄在了背后,直直地走过来。我说:“咋回事,咋回事,羊娃被谁抓走了?”上善说:“省城里公安局来的人,羊娃把人杀啦!”我吃了一惊,说:“弄错了吧,羊娃碕高的个子,他能杀人?”上善说:“人穷极了就残忍哩。他们三个打工的,年前要挣些钱回来,又没挣下钱,就半夜里到一户人家去偷盗,家里是老两口,被发觉了就灭人家的口……你猜抢了多少钱?”我说:“多少钱?”上善说:“二百元!二百元就要那小子的命了!你看见他被抓走了?”我说:“是你领的路么。”上善说:“我是村干部呀,公安人来了先寻我,我只能领路认个门呀!你要是村干部你领不领?”我说:“我不是村干部。”上善说:“记着,你要犯了法了,我也会领路去抓你的!”呸呸呸,我嫌他说话不吉利,朝天唾了几口。上善一走,我就往东街口跑,夏天义和哑巴已经在那里等我好久了。我说了羊娃在省城杀了人,刚才被省城公安局的人抓走了。哑巴一听就要去羊娃家,夏天义拉住了,说:“要不是七里沟,去年冬天你和羊娃就一块去省城了!”我说:“羊娃会不会被枪毙?”夏天义说:“他杀了人他不偿命?”我的脑子里就活动开了羊娃那颗梆子头,他被五花大绑了,跪在一个坑前,一支枪顶着后脑勺,叭的一声,就窝在坑里不动了。可怜的羊娃临去省城时还勾引了我和哑巴一块去,说省城里好活得很,干什么都能挣钱,没出息的才呆在农村哩。等他挣到一笔钱了,他就回来盖房子呀,给他娘镶牙呀。他娘满口的牙都掉了,吃啥都咬不动。可他怎么就去偷盗呢,偷盗被发觉了就让人家骂吧打吧,怎么能狠心就杀人呢?我说:“羊娃肯定没杀人,或许是另外两人动的手,他只是一块跟着去的罢了。”夏天义说:“一块去的,他动手不动手也是杀人犯!”我说:“他在清风街从没偷盗过呀?”夏天义说:“你以为省城里是天堂呀,钱就在地上拾呢?是农民就好好地在地里种庄稼,都往城里跑,这下看还跑不跑了?!”到了七里沟,一整天我都干活不踏实,脑子里还是羊娃,是羊娃那张柿饼脸,那颗梆子头,他架出门后喊他娘的声音,我估摸这是撞上羊娃的鬼了。人死了有鬼,人活着也有鬼,现在折磨我的是羊娃的鬼。夏天义骂我不好好干活,又骂我瓷脚笨手。我发呆着,说:“?”夏天义说:“说你的,卖啥瓷眼?”我破了嗓子地大喊,无数的羊娃头就哗地散开。但我的大喊使夏天义目瞪口呆,哑巴以为我在给夏天义发凶,怒发冲冠地要打我。夏天义把他拉住,说了一句:“他要犯病了吗?”我没有犯病,大喊之后我想哭,但我不能哭,就到沟底水泉里用冷水洗头,然后掏出手帕擦脸。我掏出的是白雪的那块小手帕,我又想起了白雪。一想起白雪,他羊娃的脑袋就彻底消失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七里沟这地方真灵。到了天黑,我们准备收工,哑巴在那里n哩,我也背过了身n,一抬头,似乎看见了沟脑的梢林里有一个人,我立即感觉那人是白雪了!白雪怎么会在沟脑的梢林里,但我强烈地感觉那就是白雪!我就说:“二叔,你们先走吧,我去拉泡屎。”自个上了坡,钻到一块大石头背后去了。
夏天义和哑巴先走了,走了百米远,夏天义却坐下来要等我。白雪真的是从沟脑的毛毛路上走下来了,夏天义揉着眼睛,问哑巴那是不是白雪,哑巴点了点头,夏天义就看我的动静。我那时也是糊涂了,全然不晓得夏天义会停下来等我,当我趴在了大石头后一眼一眼盯着白雪往下走,真的,我觉得她的脚下有了一朵云,她是踩了云从天上来的。白雪走过了大石头下边的斜路上,我“噢噢”叫了两声,白雪就站住了,前后左右地看,没有看见什么,一下子小跑起来了。夏天义便站起来,说:“白雪,白雪!”白雪说:“是二伯呀!你们还没回去呀?”夏天义说:“你咋从这儿走,到哪儿去了?”白雪说:“水库西沟的陈家寨有结婚的,我们给人家热闹了,我有娃,晚上得回来,就抄了近路。”夏天义说:“噢,谁家结婚?”白雪说:“姓陆的,二茬子婚。”夏天义说:“二茬子婚还请乐班呀!”让白雪和哑巴先往沟外走,他却上来到大石头后边了。我还趴在地上,裤子脱到了膝盖处。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了,哦哦着往起站,站起了又软下去,又站起拉好了裤子,不敢看夏天义的脸。夏天义说:“屙啦?”我说:“屙啦。”用脚踢了一下土,土盖住了一摊脏东西。夏天义竟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沟下走,我跟着他,就好像他用绳子拉着我走。
到了村,我们照例都在夏天义家吃饭,但夏天义这一顿饭让我和哑巴在院里歇了,他亲自擀面条,亲自给我们捞,哑巴一碗,我一碗。哑巴高兴地端了饭碗蹴在门槛上吃,我是坐在台阶上,吃着吃着,碗底里却是一些草节。我不知道这草节是夏天义故意放的,我说:“二叔,碗里咋有草节呢?”坐在炕的二婶说:“胡说哩,你又不是牲畜,你叔给你碗里放草节呀?!”我头嗡地一下,觉得当顶裂了个缝,有气吱吱地往外冒,同时无数的羊娃的柿饼脸、梆子头就绕着我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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