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宁远
歧县乃是西北高地要道,城墙极高,这帮流民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为了活命却能徒手登墙,更有甚者组织搭建人梯。夜色之中,密密麻麻的黑影如蚂蚁般附在城墙之上,不断往上爬。
“落石!”
孙明义一声号令,甲兵挥舞大刀一齐砍断滚石引绳。沉重的巨石沿墙轰然滚落,将城墙之上的黑点一一抹下。巨石砸在地面上声若洪雷,大地狂震,人如草芥被砸成肉泥。一时间流民疲于逃命,混乱不堪。
巨石滚过血流满阶,哀嚎声遍地。没多时,幸存的流民再次围了上来。他们长满老茧污浊的双脚踩着肉泥血块再次围到了高墙之下,继续拍门,继续搭人梯企图攻城。
这些流民不管不顾不要命地往上爬,在他们眼中城内充满了温暖的火炬和可口食物,只要越过这座高墙他们就可以大快朵颐。一个个为了食物杀红了眼,如饿狼扑食。
孙明义是参加过无数大战的宿将,可眼前这一片被饥荒逼得发疯的流民却依旧教他心生畏惧,叫喊声让他头皮发麻。
死士也不过如此。
杀了一整夜流民也未见颓势,临近卯时又一波流民再袭。孙明义单手举起发令旗,大喝道:“放箭!”
鼓点大作,整整两百名弓箭手就要放箭,火油也就绪打算迎头浇下,忽然一声爆喝穿透风雪。
“住手!”
孙明义还未来得及回头看来者何人,就被冲破士兵拦住的高大男人拽住了发令旗。对方来势汹汹想要将旗夺走,久经沙场的孙明义反手一拉,轻而易举破坏了对方的平衡。两个士兵持矛上前,长矛往前一刺,形成一个夹角锁住了来者的脖子,重重两脚踏在后背上让他痛得低呼一声。转眼间被钳制在地,下巴就要磕地时来者急忙喊道:
“县尊且慢!我是谢随山!”
孙明义纳闷:“谢公子?”
借着火光,这才看清此人的确是绥川太守谢太行的嫡长子谢随山。
士兵回长矛,孙明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随山推开身后的士兵,从袖中掏出太守符传,压在孙明义眼前:“你说我来做什么!见符传如见太守本人!孙明义,你怎敢如此肆意妄为屠戮同胞!简直是草菅人命!”
孙明义面不改色,沾了血气的眼睛映着寒光反问道:“敢问谢公子,孙某如何屠戮同胞?又如何草菅人命?”
谢随山指着城下遍地尸骸道:“证据就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狡辩?你坚守城门不开,让同胞饿死在城外,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他们不是贼寇,只是大荒之年可怜百姓!千里迢迢来到歧县不过想为自己、为妻儿讨口饭吃!歧县公仓丰裕,为什么就不能放他们进城救他们一命?反而痛下毒手!”
孙明义纳罕道:“公仓丰裕?你管那空空一半米仓叫丰裕?且不说这些流民乃西北及锡族战乱逃出来的灾民,本身就非我族人,单说这不下两万的人数需要多少粮食才能养活?一旦歧县官粮食供给不足,你可知流民暴动是何后果?”
“不仅有公仓,还有城内百姓的私粮!及锡国与我大聿疆土接壤,向来是我大聿属国,既是属国就算大聿百姓!无论公私都应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你不开城门将他们冻死饿死城外,于心何忍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此时给他们一口热饭他们一定会铭记于心,足下眼光应放得长远些,不能流于眼前一时小利。粮米可以再,人心流失难覆!流民入城有任何后果,我来承担!”
谢随山这番怒号冲破了他多日愤懑之气。
这孙明义仗着有兵权在手,居然完全不和他父亲提一句便擅自发兵屠杀流民。歧县不过是绥川郡下一个县城,县令何来这么大的主意?完全不将绥川太守放在眼里,这是对谢家的藐视。这等目中无人的嚣张态度非要他尝些苦头才好。流民事毕后他定要让父亲上奏疏弹劾孙明义,将他流放夷州。
说到底,对付孙明义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功绩。
朝廷虽无明令但流民日益见多,天子不日定要下诏让各郡开仓赈灾接纳流民。他绥川若能先人一步,转年之后父亲入京述职必能借此功留任京城。这是对谢家而言非常重要的一步棋,身为嫡长子一定得走好,在父亲面前长脸,得父亲又说谢家爷们不如女儿。
头顶上的火把随风摇摆,不时炸开火星子,孙明义静静地看着谢随山年轻气盛咄咄逼人的脸庞。他沾满雪水的胡须干涩花白,裂了几道血口的粗糙嘴唇颤了颤。
“好。”孙明义吐出这个字干脆利落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对着城墙之下坚守城门数天未眠,疲倦至极的士兵喊道:
“一切由太守公子做主!兵,开城门!”
北方的天寒地冻货真价实,冷得让人发抖,皮肤上也好似结了一层冰霜。
谢随山见城门缓缓开启,数以万计的流民如鼠蚁蛇虫般疯狂争抢入城,兴奋的呐喊声震得他耳内发痛。
他赶走了孙明义,站在城池之巅,嘴角那抹胜利的笑容本该轻松,却出乎意料地僵硬没底气。
那些流民发出野兽般饥饿的低吼,撞开士兵,踩踏同是及锡国的同胞,挤进充满希望的城池。他们会在这里做出些什么事?
不得不承认,有种出乎意料和拿不定主意的恐慌情绪他在心里慢慢扩散。
谢随山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是说到哪儿都占理的事。
父亲自小教育他向善,他正是怀着一颗慈悲之心在大义之道上坦荡而行,又何需多虑?
天将放光,看着城外的两万流民已尽数进入城中,谢随山才从城墙上下来。
他是独自骑马来的,这会儿却看见谢家马车停在这里,略一思索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正要上前时被一个小将领叫住,问他这两万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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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该如何安置。
谢随山犹豫了一番,吩咐道:“先将灾民安置到南山清水寺,你拿着我的符传去见主持,让他先给这些灾民施些粥水面汤。对了,人安置好后你再领人去县里粮库,给清水寺送三十车粮食用于安抚灾民。听明白了?”
小将领了命令退去,谢随山掸了掸衣袖正了正冠缨,踏上马车,果然看到车里坐着一位身着青衫儒雅的中年先生,他恭敬地向先生行礼,问道:“天这么冷方先生怎么过来了?”
这位方先生姓方名宇文字怀远,号云孟先生,当今清谈大家,人称绥川五贤之一,也是谢随山的老师。三年前谢太行曾亲眼见过云孟先生清谈时舌战群儒的风姿,十分向往,便亲自到绥川极偏之地将他请入了谢家,成为谢府幕僚,之后更是当任嫡子嫡女的老师。
这次劝放流民入城本应该等谢太行从宴州回来之后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可一来天冷已经冻死不少灾民,二来那孙明义枉顾人命大开杀戒,是他为谢家争功的好时机。他看到稍纵即逝的机会,哪里还等得下去,恰好先生也不在谢府出外讲义去了,谢随山便有了主意。跟着先生学习了许多年,有些事也该自己决断,等父亲回来见他立功,肯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云孟先生挑开马车布帘,看了一眼外面被官兵们驱赶着往城南去的流民,声音低沉,需仔细听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流民都是及锡国那儿来的。及锡国民风向来彪悍,不知公子可有安置他们的法子?”
谢随山懵了一懵,颇有些奇怪地反问:
“再彪悍也是只是流民而已,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歧县开仓济灾不为别的,只要他们记住我们谢家的恩情就好。学生与南山清水寺的主持明慧有些交情,先将流民安置到他那儿。清水寺一向颇有善名,定会妥善安排。学生猜想不必等到开春朝廷必然要下诏拨款,届时各州郡无一幸都得开仓放粮赈灾纳民。发出去的粮食可以再从绥川其他县调来,而我谢家洞察圣意却是实打实的先人一步,说不定统划赈灾这份美差最后能落在我父亲头上。赈灾款暂且不提,重要的是有功绩可表。这些年高升的机会都让那群带兵打仗的武夫抢去了,咱们谢家一直没能有什么作为。”理了理思路后,谢随山觉得自个儿脑子还是挺够用,被猛然一问的自疑也马上烟消云散。
“谢家不能一直窝在绥川这个小地方。”谢随山的身子跟随车马颠簸左右轻轻摇摆,大事将成的笑容稳稳当当地洋溢在脸上,“就让我为父亲铺好路吧。”
歧县城北桃源寺。
一名美妇提着裙摆正沿阶而上,一步步小心翼翼。
台阶两侧枯朽株一片衰败,石阶上的脏雪已经在清晨时分被扫去不少,到了这个时辰又被铺上一层。晨间暮气将残雪冻结成冰,石阶上非常湿滑。美妇低头仔细瞧着脚步,生怕一个没走好摔滑下去。
美妇套了件半旧的苏木色袄裙,发间只簪了枚银丝掐的凤蝶钗。衣饰虽然简朴,但捧在掌间小巧致的红铜手炉却是不凡,非富贵人家能使得了。只是她亦步亦趋且脸庞上被厚厚的愁云笼罩,不时叹息。
美妇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灰突突粗布薄衣的少女,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手里提着篮子步伐轻盈,时不时回身眺望一眼,灵动的双眼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越往高处走越能将整个歧县的景致进眼底,更能透过灰色的天际瞧见高耸的城郭。
少女眉心略紧,思忖片刻后便警惕地望向颓败的四周。
“阿来。”美妇依旧注意着脚下,很随意地问了句,“阿熏可有跟你说她和她父亲何时回来?”
被称为阿来的少女快了两步跟到美妇身边道:“回四姨,姐姐没跟我说,看他们走时就挺匆忙的,我正好去买花坛子了,没能见到她。”
没得到答案四姨便不再搭理她,两人行至桃园寺门前,有位小沙弥出来迎候她们。
阿来还在左顾右盼,四姨问她:“你在看什么?”
阿来道:“回四姨,我看城墙之上的士兵似乎已经撤走了,城门前无人看守万一有更多的流民未经许可破城而入该如何是好?据说这些流民来势汹汹,南山清水寺根本承不下这么多人,公子送去的粮食很快就被吃完了,他们肯定不会安分在原处。四姨,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总觉得外边不太安全。”
四姨扬着语调缓缓地“哦”了一声:“你倒是比谢家嫡长子想得还要周全。”
阿来微微一愣,随即迅速低下头,小声道:“阿来不过是个下人,怎么能和公子相提并论。只是出门前主母吩咐了仆,需提醒四姨早去早回,城里的事也都是主母跟仆说的。”
第4章神初六年
听到“主母”这两个字四姨的神经跳了跳,不阴不阳地丢出一句:“她自然想我快点回去。”
阿来没搭腔,她知道四姨和主母姚氏一向不对付,妻妾之间的龃龉旁人自然不好多说。尤其谢家主母还是出身南崖姚家嫡系一脉,府君乃是当今尚书令,职轻而权重,是南崖势力最为强劲的宗族。若是身在洞春的谢家嫡系一脉或许能与姚家论上一二,绥川谢家与之相比则完全没有可比性。
谢太行虽钟爱妾氏的温情小意,对妻子姚氏却是言听计从。毕竟当初他妻子力排姚家众议,顶着巨大的压力千里迢迢下嫁给了他,他曾当着尚书令的面许诺一定会好好对待妻子。
谢太行对主母唯命是从,大事小事都习惯性地跟妻子报备一番,这位侧室四姨自然一直在主母的威仪下郁闷地生活。
四姨虽育有一子一女,可若不多筹谋一些,她那一双子女凭着庶出的身份又能混出个什么好赖?
今日四姨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去桃源寺给谢太行祈福,也祈祷绥川能够安稳度过大荒之年,她们谢家能顺风顺水才好。
虽说是以祈福之名出的门,可她一早就把亲生女儿六娘从床上拔了起来,让阿来帮忙她梳理打扮。
六娘呵欠连天地被裹了一身姹紫嫣红的锦衣绣服,根本没睡醒。她昨夜翻墙出去到钟公子房下趴墙根到半夜才回来,没打采地问她母亲一早就来折腾是要干嘛。
“给你阿父祈福去。”四姨说,“你跟着我顺便去趟王家,把前些日子京城带来的上好布帛给王家夫人送去。”
六娘“哎哟”一声:“人家王家可是绥川旺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会在乎您那几块破布。”
她不过随意一说,没想到四姨大动肝火:“什么叫破布?这可是供给天子的绫罗!让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你嫡姐阿熏可是已经跟巽家的公子订了亲,你不警醒着点回头等你主母随便把你许给个阿猫阿狗可别来哭!老天没眼的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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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就让我生了你们这一双讨债鬼,等我死了还有谁能把你放在心上!和你哥一样,一天到晚不着四六的蠢货!”
六娘莫名其妙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不好回嘴更不能动怒,也不知道她母亲这一肚子的邪火是被谁勾起来的。
说来也巧。
来六娘闺房的路上,四姨正好碰见主母姚氏带着两位贴身婢女迎面而过,姚氏问她这么一大早要上哪儿去,四姨行礼之后如实说去城里的寺庙给谢公祈福。
姚氏眼睛往她手中篮子里的巧绫罗上掠了一眼,微笑道:
“外面天寒地冻的妹妹真是操劳了。对了,妹妹要去哪座寺庙祈福?我让人随你一块去,还能帮着提拎点儿东西。这一大篮子的绫罗也够沉的。”
四姨婉言拒绝。祈福是会去的,可她此次主要目的还是把礼物送到王家,带着六娘上王家露露脸,早点把六娘和王家独子的婚事定下来,她这辈子的心事也算着落了一半。
神初时期大聿国风开放,女子虽不能入仕途,但也常见出来抛头露面为家中分担劳务。
经年战事的摧残之下,壮丁全都在前线与犯境胡族厮杀,后方劳力空虚,大好良田无人耕作成了荒地。天子劝农,鼓励女子走出闺房加入劳作,谁开垦土地就归谁所有。在巨大的诱惑下年轻女子成为大聿最新鲜的劳动力,不出两年的时间无数荒地被开垦,前线粮草丰沛,连续打了好几场胜战,复了绥东山脉以北一半的城池。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女子在街上溜达不算什么新鲜事,拎着女儿去相中的公子家露个小脸虽有些过于热情的嫌疑,却也不是什么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大事。
有意将六娘嫁入王家这件事四姨只跟谢太行提过,谢太行虽一向遵循姚氏之令,但小妾中最爱的就是四姨,凡事软磨硬泡总能从谢公那边磨出个略满意的结果。加之王家在绥川也算是高门大户,联姻并不是什么坏事,谢太行便也允了她。
这事儿她从没在姚氏面前提过,生怕这位主母给她使绊子坏事。可即便她不说,这点小事都不用姚氏主动打听,也能顺着风飘进她的耳朵里。
“听说妹妹与王家夫人交情甚好?”姚氏似无意想起这么一茬,顺嘴一提。
四姨轻咳一声道:“不过是王家姐姐热情好客,又不嫌我愚笨,我没脸皮总去叨扰罢了,不敢胡乱攀交情。”
姚氏摇了摇头,担忧道:“王家虽好可惜独子是个痴儿,六娘若是嫁过去恐怕不见得是好事。”
四姨脸上的肌肉僵硬,偏偏还要赔笑:“姐姐说哪儿的话,六娘还小着呢不着急婚嫁。况且婚姻大事,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全听郎君和姐姐的意思。”
姚氏握着四姨的手,语重心长道:“莫怪郎君总道妹妹性子单纯胸无城府,眼看过完年六娘就满十四了,该张罗婚事了。我看妹妹成天往王家跑还以为妹妹相中了那痴儿,幸好不是,否则真不知道该不该说妹妹糊涂。六娘虽不是我亲生,却也舍不得她的终身落在一个傻子身上,到时候守着一辈子的富贵活寡,妹妹又怎么舍得?”
四姨被她牢牢握着不知该怎么接话,说对或不对都不对。
姚氏又和她叙了些闲话便带着一众仆人离开了。
四姨气得眼睛发红。
这姚氏说话从来没句真心,句句夹枪带棒还偏偏要假惺惺地装作关怀。谁听不出她话里拐着弯地嘲讽?嘲笑她这个母亲没本事只能将女儿嫁给一个傻子!若有更好的选择她又岂会这样劲心思地想要扒住王家?若非她只是个妾,她的儿女怎会前途渺茫,只能靠她劲心思来钻营?傻子又怎样,若是六娘嫁过去生个嫡子出来王家主母的位子便能坐稳,一点点牺牲便可换来下半生富贵平安,更可以从此摆脱庶出这个身份!姚氏一双儿女生来就比她们母子三人高一等,又岂会懂得她们的苦楚?
富贵活寡?呸!
四姨气得几乎呕出血来。
在后花园里吹了半天的冷风也没把心口那口恶气给吹散,冲到六娘房里,没法向姚氏发泄的怒火全撒在这不长进的女儿身上。
六娘实在委屈,但一听要去王家她立即捂着肚子浪嚎,甩了发髻就往茅房跑。
“不行了阿母,我吃坏了肚子真的没法陪您去了……”
四姨正要发怒,六娘对着一直站在旁边不言语的阿来叫道:“来!阿来!你跟着四姨一块儿去。外面天冷又下着雪,记得给四姨带上手炉,听到了吗?”
“是。”阿来乖巧地应了一声。
四姨揪着六娘的头发骂了一早上都没能把她拎出谢府,最后没办法,装着绫罗的篮子又沉,要自己提着一路胳膊得断了,只好叫上阿来跟着去,帮忙提东西。
到了桃源寺,四姨让阿来把篮子给小沙弥提着的时候,细致地看了阿来一眼,用力找还是能在她五官中找到一丝和谢太行相像的痕迹。
这下人阿来是谢太行的血骨。
多年前谢公酒后乱了心性随意宠幸了府里的一位婢女,没想到就这么一晚那婢女居然怀孕了,十月之后生了个孩子。姚氏知道后倒是没说什么,可谢公生性高洁,忍不了自己居然宠幸了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的奴仆,不但没有认下这血脉,甚至看都没看过她们母女二人。府中上下见风使舵的本领高超,那婢女生产完没多久就被人驱赶至府邸最偏远处做些脏累的杂活儿。腊月天,水冻成了冰,门窗走形四下漏风,婢女只一块破旧布衣遮体,却将孩子包裹严实塞进怀里暖着,让孩子安然过了一冬活了下来。那婢女在月子里冻坏了双腿,从此落下残疾,走不了远路。
后来府中的花匠可怜她们母女,便将她们接到了他住的陋室照顾,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夫妻。
孩子渐渐长大能帮忙干活了,谢府人使唤她时都叫她“来,把柴搬进去”“来,把碳灰拨一拨”,久而久之,她有了个顺口的名字阿来。
四姨看着阿来,小小年纪眉眼间已经有几分谢家家主的影子,不过更多的还是随了她阿母。说实话,她阿母的确会生,这小娘子无论是脸型还是眼睛都生得恰如其分,不觉浓艳也不过于寡淡。一双长眉若长在别的姑娘脸上只觉得凶悍,可长在她脸上居然带出了几分英气。再配上时刻机警灵动的双眸和愈发娇美好看的五官,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四姨忍不住暗叹幸好阿来只是个下人,若当年谢太行认了阿来,她的六娘是万万比不过的。
许是桃源寺的袅袅青烟和巍巍钟声让四姨这一早上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她松了松眉眼,对阿来道:
“祈福时间又长又繁琐,六娘都躲懒不爱跟来,更何况你个小孩子家。先回去吧,去回了主母,说我在桃源寺里用过午饭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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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道:“这……还是让阿来陪着四姨吧。现下城里都是流民,若是遇到了阿来也能替四姨拖住一二。”刚才被对方堵了一句,但她并不放在心上,真心惦记着四姨的安危。
当年她阿母腊月里生她的时候,四姨看她们娘俩可怜便送了一件六娘穿剩下的小袄过去,寒冬中支撑着她活下来的除了阿母的体温外就是那件小袄。后来送袄子的事被谢太行知道,四姨还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四姨平日里嘴上凶悍,但阿来记得她这份情。阿母也经常说四姨救过你的命,你要知恩图报才是。
四姨也是真心嫌她烦:“你这孩子!我要你回去你便回去!废话那么多!”
阿来见她是真的动怒了,只好听话往回走。
四姨看着阿来走远的身影舒了口气。
虽然都说王家的琪公子是个痴儿,可她是见过琪公子的。憨厚是有点儿,也并不是个真正的傻子,反倒是人单纯花花肠子少,这样才懂得疼人。而且王家子嗣单薄,就王琪一个嫡子,将来家业必定是传给他的。要是六娘能顺利嫁给琪公子生下嫡子,将来的生活必定衣食无忧富贵荣华。阿来长得标致,要是入了琪公子的眼,就算阿来的身世当不了正妻,只怕六娘今后也少不了受气。还是将她遣走稳妥些。
想到自己不争气的女儿,也不知道还要操多少心,四姨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往寺中去了。
第5章神初六年
阿来沿着台阶快速往下小跳,很快到了山下。
早上水房缺人,天还没亮就把她叫起来干活去了。之后跟着四姨出门,一直到正午时分她一口水都没喝,又渴又饿又困,身上只有昨天阿母给她的两文钱。
攥着这两文钱,阿来不太舍得花。
她知道阿父去世之后她阿母有多艰难,为了能继续留在谢家,即便腿脚不便阿母还是承接了以前阿父所有花匠的活儿。
谢家虽在绥川算是世族大户,但绥川郡地属西北偏远,在大聿的四十八个郡中无论经济还是军事建设都只属于末流,真正的名门旺族早就在文帝时期往富庶的巨鹿、靖集等地南渡了。据说当年绥川谢家也曾动过南迁的念头,只不过谢氏强大的嫡系也在北边的洞春郡,谢氏一族在南方毫无根基,贸然南渡想要站稳脚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于是谢家就继续留在了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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